第2節
根據警方的調查，這次事件不太可能是意外事故，由於現場沒有發現被推落的跡象，所以只能認為是一起自殺事件。警察問緋田有沒有什麼線索，緋田只能回答「一點兒也沒有」。
儘管妻子是這種狀態，但緋田仍然能感受到智代對風美的深厚感情。她總是一直盯著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總是優先考慮女兒的健康和幸福。只要風美稍微得上一點兒小病，她就會擔心得睡不著覺，不辭辛苦地日夜看護，讓人不禁擔心她的身體反而會先垮掉。每次看到智代這種樣子，緋田便會感慨萬千，心想，母親果然是偉大的。
緋田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智代的異樣的。不，實際上，在這之前，緋田已經數次察覺到了智代奇怪的樣子。但是，繼續著運動生涯的緋田並沒有閑暇來慢慢思考妻子的事情，即便偶爾回家，他的注意力也都會集中到女兒身上。對於妻子，他簡直就是漠不關心。
「在家裡待著，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不就好了，出去幹什麼啊？到處都亂糟糟的，只能弄得一身疲倦。待在家裡陪著風美一起玩玩不就得了。」
「這傢伙當然還會繼續努力下去的，在國內比賽里還會繼續活躍下去。我其實很苦惱的，不知道這傢伙還要繼續滑到什麼時候。換句話說，你們的時代沒有到來，日本的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是沒有未來。」
「所以啊，你這傢伙別盡說些昧心的話。我知道，你把一切都賭在這個賽季上了。為此，你不是特地把自己關在山裡特訓了好幾個月嗎？」
對三歲小孩灌輸理論是毫無用處的。最初應該做的是讓她用身體記住滑雪板和雪面接觸的感覺。要讓孩子像適應新鞋一樣適應滑雪板——這是那位為他特別訂製裝備的友人的建議。
他向院方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表示希望查閱一下妻子的診療記錄。經過長時間的等待，院方給了緋田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回答：院方找遍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風美的出生證明。
駐紮在阿爾卑斯山的日本代表隊，此次大賽依然沒能取得好成績，全隊上下正處於一種決計算不上興奮的狀態當中。儘管如此，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全體隊員的臉上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晚飯的時候，不僅是男選手，就連女選手也特地走到緋田的座位旁，向他道上一聲「恭喜」。
緋田已經十個月沒和妻子見面了。在這期間，她獨自一人痛苦地過著妊娠生活，而自己卻什麼忙也沒幫上。一想到這裏，緋田便覺得十分內疚。
「沒事沒事，教練說的也是事實嘛。」緋田苦笑道，「在這種賽道上都保持不好平衡的話，說明我的運動時間已經剩不下幾天了。」
緋田正式宣布退役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不過，由於當時正值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報道這件事的報紙也只是用九*九*藏*書了極小的一塊版面。
風美面容剛毅，一雙大大的丹鳳眼是她的主要特徵。在這一點上，她既不像智代，也不像緋田。緋田記得有朋友曾經嘲笑過他：「不論是滑雪天賦還是臉蛋相貌，你閨女都比你強太多了，真是雞窩裡生出了金鳳凰啊。」
「我說的不是那個。我說的是，在歐洲，小孩子從兩歲開始，就有人教他們阿爾卑斯滑雪。」
智代是那種沒有母乳的體質。現在仔細一想，緋田多少有些擔心。智代極端害怕外出以及她在風美出生后的奇怪神情，都支持了緋田心中的不祥預感。
緋田拿著電報，當場高呼萬歲。隊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走了過來。聽了緋田的解釋后，隊友趕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其他夥伴。
「下一個目標到底是什麼啊？」坐在一旁喝酒的年輕選手問道。
緋田心想，她或許患上了育兒神經官能症吧。至今為止，他什麼忙也幫不上，為此，他感到十分自責。
「哎呀，總而言之，喜得千金，恭喜你了。」高倉舉起玻璃杯。
桌子上散落著一些便箋紙。其中一張上面用圓珠筆寫著「風美」兩個字。
實際上，自那之後，緋田沒花多少時間便找到了一份新差事。一家內部設有阿爾卑斯滑雪部的食品公司問他，要不要去他們那裡當選手兼教練。緋田覺得，由於自己沒有正式聲明退役，對方顧及到他的面子，才給了自己一個「選手兼教練」的稱呼。
緋田十分感激妻子。他再次堅定了信念，決定點燃自己運動生涯最後的火焰。
當然了，最初他只是帶風美玩玩雪橇，以娛樂為主。但是，緋田還是在風美面前演示了一下滑雪動作，他想看看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緋田不想勉強孩子，本人要是不喜歡滑雪，硬逼著她學也是沒有意義的。
眼淚在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的情況下掉了下來，於是乎，緋田發生大哭起來——他呼喚著妻子的名字，號啕大哭。
「我的阿爾卑斯滑雪之夢就要靠這個孩子來實現了。」他抱著女兒說道。
從那以後，只要時間允許，緋田便帶著風美去練滑雪。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女兒的訓練當中。風美很有天賦，就算是有些難度的動作，只要練上幾次，便能完全掌握。這讓緋田高興得忘乎所以。
令人鼓舞消息傳到了聖莫里茨的小木屋裡，這是一封從日本發來的電報。
發現報紙的數日後，緋田來到一家醫院。雖然這是智代生下風美的那家醫院，但對於緋田來說，他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曾經的『暴走小子』早就想好了。」高倉把手放在緋田的肩膀上，「既然自己的阿爾卑斯滑雪目標已經無法實現，那麼就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到『分身』上，讓自己的孩子登上奧運會的領獎台——這就是這個傢伙的下一個目標。」read.99csw.com
「不是那樣的。」
目送年輕選手走遠之後，緋田低聲嘟噥道：「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變得焦躁不安，對一點兒小事也會大發雷霆，悶悶不樂。另外一方面，她還經常異樣地大笑大鬧。她的精神肯定是有些過於敏感，總是莫名其妙地被電話鈴聲和玄關門鈴嚇到。
智代雖然笑著，但表情里似乎有些倦意，看起來十分疲憊。緋田心想，她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育兒工作累垮了吧。
「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高倉一邊往緋田的杯子里倒啤酒，一邊說道。
「請把我排除在代表隊外吧。讓那些年輕選手多積累積累經驗吧。」
一月十七日，上午十時二十五分，我生下一個女兒。我和寶寶都很健康，想儘快和爸爸見面。新人爸爸今天的成績怎麼樣啊？我和寶寶還會在醫院里住上一段時間，做些檢查。爸爸回日本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回公寓了。寶寶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智代。
那天晚上，緋田幾乎徹夜未眠。或許是由於孩子降生，神經高度興奮的緣故吧。他為女兒的名字左思右想起來，把自己弄得困意全無。不知不覺之中，就在葡萄酒的酒勁兒開始發作的時候，窗外已經顯出魚肚白。
緋田心想，怎麼可能呢，這太難以置信了。智代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風美便已經十分出名了。在當地阿爾卑斯滑雪圈裡，風美的名字無人不曉。在小學級別的比賽里，風美未嘗一敗，就連男孩子也贏不了她。
報道上是這麼寫的——新瀉縣內的一家醫院發生了一起事件，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嬰被人抱走。新瀉縣警局搜查一課和長岡警署對此進行調查，他們表示這極有可能是一起誘拐未成年人事件。
緋田握住她冰冷的手，跪倒在病床旁邊。他的大腦拒絕接受這個現實。一切都是虛幻的，妻子一定會睜開眼睛的。但是，無論他怎麼等，他所期待的事情還是沒有發生。不知不覺之中，他發現自己的膝蓋濕了一片。那是他的淚水。
真正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發生在風美六年級時的一件事。那一天，她去參加滑雪俱樂部的練習。由於計劃在第二年春天搬家，因此，緋田留在家裡搞衛生。他和女兒商量了一下，決定以風美升入中學為契機，把家搬到一個更有利於練習的地方。
面對緋田的指責，年輕選手綳起了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但是，他轉念一想，自己手上並沒有能夠證明智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證據。想到這裏，緋田不禁開始動搖起來。
緋田對風美傾盡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可以說，他對女兒的關愛完全不在智代之下。作為對父愛的回應，風美健康茁壯地成長著。於是，在風美經歷的第三個冬天的某個夜晚，緋田向自己定下的目標九九藏書邁出了值得紀念的第一步。換句話說，在這一天，緋田第一次把女兒帶到了滑雪場。
「現在還說不好，不過……」他繼續道，「或許我已經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更重要的是，我要找一份新工作。我要為了這個孩子努力工作。」
風美立刻適應了使用長長的滑雪板上在雪上滑行。不僅如此，還沒怎麼正式教她，她便學會了如何轉彎。看到這幅場景，緋田不禁心花怒放。
電報上寫著——
緋田的計劃在穩步進行著。各大阿爾卑斯滑雪名校紛紛向風美髮出了邀請。
通知上面說智代從公寓的陽台上掉了下來，而他們的屋子在五層。緋田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但等待他的卻是呼吸已經停止的妻子。她的頭部被一層一層的繃帶緊緊地包著。
五年級的冬天，她作為試滑者參加了一場成人比賽，項目是迴轉。選手要按照事先規定好的路線進行滑行。
緋田第一次見到女兒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了。他再一次從世界盃上鎩羽而歸，沒能實現拿牌的目標。
「托您的福。」緋田一口喝下啤酒——真是太好喝了。
「我有自己的朋友，他們肯定會幫我的。況且，每次進入賽季的時候，你不也總是經常不著家嗎？如果你不去歐洲訓練，因此導致成績不好的話，我會很愧疚、很難受的。放心吧，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里，我會努力生出個健康的寶寶。你就安心地把精力都集中到阿爾卑斯滑雪上去吧。想要服務家庭的話，退役以後再補償也不遲嘛，這個話題我們不是早就談過了嗎？」
「謝謝。」說完，緋田也拿起手邊的啤酒瓶。
年輕選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緋田。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緋田舉起自己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緋田看了一眼事件發生的日期，不禁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事件發生的日期和風美的生日極為接近。
女兒的出生申報單是智代提交的。這個被命名為風美的嬰兒躺在從廉價折扣店買來的嬰兒床里，舒舒服服地酣睡著。
年紀尚幼的風美不能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一個勁兒地問「媽媽去哪裡了呢」。面對女兒的提問，緋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緋田終於可以開始教女兒滑雪了，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為了這一天，他請教了很多頂級阿爾卑斯滑雪運動員，收集了不少訓練幼兒滑雪的方法。
第一次去滑雪場的時候，風美只是玩了玩雪橇，便已經十分滿足。不過，在第二次去的時候，她終於說出了緋田一直期待的那句話——「我也想像爸爸那樣滑哦。」
「真像個洋娃娃。」緋田低聲地嘟囔著。他抱起嬰兒，聞到了一股牛奶味。
在那天的比賽里，緋田由於失誤滑出了賽道，十分沮喪。但在看到這個喜訊后，他的心情為之一振，九_九_藏_書渾身上下都被幸福包裹了起來。
智代並沒有留下遺書。但是，不知什麼時候，她身邊的東西被整理得十分整齊，這表明她有自殺的心理準備。
「哦，剛一聽到孩子降生，就急著想回日本去了，是嗎？」
「教練……」年輕選手露出一臉窘迫的神情。
智代分娩的時候，緋田並不在她的身旁。別說分娩時候的狀況了，就是在懷孕的幾個月里，他連智代的面都沒見過。
「我可是連孩子的面都沒見過呢，到時候少不了會被人罵糊塗老爸。」
十九年前——
緋田辭去了教練的職務，在札幌的一家健身俱樂部找到了新工作。雖然收入有所減少，但他的時間卻變得自由多了。
但是，幸福卻沒能長久地持續下去。
「那是日本選手裡的第一好吧。不是我足夠好，而是你們太沒出息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高倉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只是說了一句：「是嗎？」
但是，智代卻剛毅地回答說，我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但你的用時是最短的，還是第一啊，這不是挺好的嘛。」
這是某張舊報紙的某一部分。在處理智代梳妝台的時候，緋田在抽屜里發現了一張疊得很整齊的報紙。他本以為這是包什麼東西用的。就在他要把報紙扔到垃圾箱里的時候，報紙上的一篇報道吸引了他的目光。
實際上，緋田的車上早就裝著給女兒用的阿爾卑斯滑雪裝備了。這是緋田向一位奧地利朋友特別訂製的。他趕忙將滑雪裝備給風美穿上。
新瀉醫院新生兒不明去向——正在準備晚餐的護士沒有發現這個時候，緋田的心裏並沒有產生什麼波動。儘管如此，出於直覺，他還是想讀一下這篇報道。
高倉的話不禁讓緋田低下了頭。他下意識地撫摸起自己的左膝，自從三年前半月板受傷之後，這個動作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
「你要退役嗎？」智代抬起眼睛，不安地問道。
「哎呀，這個嘛，」緋田笑道，「要是把這話對老婆說了，她肯定會笑我心急的。」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生活就像緋田退役前設想的那樣行進著。
那天晚上，他和幾個親密的夥伴在酒吧喝到很晚。其中，最為緋田感到高興的就是他的密友兼教練高倉。
那是緋田退役后的第一個夏天。帶領阿爾卑斯滑雪部集訓的緋田收到了一封令人難以置信的通知。
高倉的話多少有些刺耳，年輕選手聳了聳肩膀，站了起來。
上小學的時候，風美加入了少年阿爾卑斯滑雪俱樂部。在那個時候，她便已經擁有了俱樂部頂級選手的實力。沒用多少時間，風美便成為了俱樂部實力最強的運動員。
儘管緋田無法立刻犒勞自己的妻子，但他還是想對她說上幾句感謝的話語。可妻子目前還在住院，他沒法給她打電話。
就憑妻子把所有家務都承擔起來這一點，緋田也無法反九_九_藏_書駁妻子的話。他心想，看來她是哪裡也不願意去啊。
另外，最重要的是，緋田解開了智代的自殺之謎。她或許承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於是選擇了死亡。
退役之後，他的時間變得稍微充裕了一點兒。緋田下定決心，自己一定要儘可能多地陪陪妻子。儘管如此，就算休息日全家人一起外出的時候，智代仍然繃著臉，高興不起來。
時光如水，慢慢流逝。緋田一直無法釋然，就連離開房間都會讓他痛苦不堪。但是，他不能完全沉浸在悲傷之中。緋田知道，自己要把風美好好地培養成人，這樣智代才會瞑目於九泉之下。
智代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即便遇到高興的事情，她也不會笑，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幾乎不怎麼外出，也很少和朋友見面，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和自己的女兒待在一起。
「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高倉說道，「緋田的目標是登上奧運會的領獎台。四年之後，他的目標變成了在世界盃上奪牌。再四年之後，他的目標變成了儘可能地在第一線滑下去。這就是你眼前的這個傢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他在你這歲數的時候從公司辭職，撇下有孕在身的老婆，一走就是幾個月。不過啊，他的這個目標已經越來越不實際了。看了他今天的滑行，你就能明白了。『暴走小子』緋田已經『枯萎』得差不多了。」
周圍的人說，智代可能患了育兒神經官能症。就連緋田自己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智代的樣子很奇怪，這確實是事實。
緋田請求賽會組織者給風美計測時間，即使是非正式的形式也可以。結果，由於她的用時比獲得第一名的選手還要短，賽會的組織者反而請求緋田替他們保守秘密。
「嗯。」緋田點了點頭。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情呢。緋田先生，你不是還能繼續滑下去嗎？在令嬡成長到能理解爸爸的苦心之前，請繼續努力下去吧，怎麼樣？」
「接下來要朝下一個目標努力了啊。」
早在妻子發現自己懷孕之前，緋田便下定決心，要在歐洲過上一段武士修行般的訓練生活。話雖如此，但他確實曾經一度打算放棄這次修行。緋田和智代都沒有雙親。緋田心想，她能自由行動的時候還好，但在臨近分娩的那段時間，總不能一個人都不在她的身邊吧。
緋田檢查了一下智代的物品，希望能在裏面找到她痛苦的根源，發現她到底為何煩惱。但是，在她留下的東西里，沒有一件可以成為線索。
風美剛一開始滑行，賽場上的所有相關人員便都瞪大了眼睛。在為成人設計的賽道上，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孩，用高超的技術漂亮地滑行著。大家都震驚了，就連那些聽說過緋田風美、曾數次親眼目睹過她的實力的人，都不禁為之目瞪口呆。
年輕選手的社交辭令讓緋田無言以對，不禁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