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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楊樹林說,這你就不懂了。
楊帆不說話。
晚上楊帆常被同學叫出去,他家旁邊是一趟公共汽車的終點站,公共汽車的門關不嚴,他們就隨便扒開一輛車的車門,在裏面抽會兒煙,或者坐在司機的位置上,搬著方向盤玩會兒,有的人會坐在售票員的座位上,翹著二郎腿,胳膊搭在玻璃上,探出腦袋,嘴皮子不動地吆喝:進站了進站了,靠邊兒靠邊兒!玩夠了,他們就各回各家。
楊帆說,成功什麼。
楊樹林說,我先把你的給他,回頭再給你補上,反正我明天下了班還得再買二十本。
楊帆在一旁聽著,楊樹林說,你別光聽,拿筆記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楊帆說,我這是口頭語。
信是薛彩雲寄來的,內容還是向楊樹林索要楊帆,加拿大有良好的學習環境,空氣質量也好,聽說國內污染很嚴重,總而言之,加拿大各方面都有利於楊帆的發展和發育,薛彩雲希望能和平友好地解決楊帆這一爭端,如果楊樹林覺得就這麼讓楊帆走了虧,那不妨開個價,畢竟楊帆長這麼大吃了他不少糧食。
楊帆說,說了跟沒說似的。
楊樹林說,從生活上考慮,離家近洗個衣服改善個伙食也方便。
楊帆不情願地拿出作文本,楊樹林打開,在一旁看起來,時而緊蹙眉頭,若有所思,時而搖頭咂嘴,輕聲嘆息。
楊樹林聽了滿臉喜悅,有點兒飄飄然,承諾日後給在座的每人一本作文書。有人說要拿回去讓自己兒子向楊帆多學習,楊樹林更忘乎所以,樂得臉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本來眼睛就小,這回眯成一條縫兒了。
楊帆還是不說話。
楊樹林說,我家近,溜達回去。
楊帆獲得了極大的自由,放學不用立即回家了,愛玩到幾點玩到幾點,回去晚了也沒人問幹什麼去了,寫不寫作業都行,晚上被人叫出去也沒人管,幾點回來都行,只要帶上鑰匙。
楊帆吃了一會兒,覺得彆扭,就說有事兒,要出去。楊樹林說,你再吃點兒吧,陪著說會兒話。楊帆看著楊樹林臉上的笑容和一桌人的酒態,很不舒服,心想,就不能給你這個面子,要不你蹬鼻子上臉,以後更得把個人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此後的一個星期,楊樹林果然說到做到。每天下了班做完飯,就自己看電視,看困了就睡覺,在家說的不多的幾句話都是在接電話的時候。學校需要交錢的時候,楊樹林就把錢擺在桌上,有沈老師給他通風報信。楊帆覺得這樣的生活挺好,自己幹什麼事兒的時候楊樹林不會再來打擾了,而且他確實也沒什麼需要和楊樹林說的話。
大約過了半個月,楊樹林養成對著電視說話的習慣。《新聞聯播》結束時,播音員看著電視外面說,歡迎收看,再見。楊樹林也對著電視說,好的,再見。看電視劇的時候,當楊樹林先於主人公知道潛伏的危險,而主人公仍毫無所知並靠近危險的時候,楊樹林會衝著電視喊道:別去,危險!看足球的時候,當中國隊一次次被對手突入禁區而自己卻無所作為的時候,楊樹林對著電視罵道:怎麼那麼笨啊,白吃那麼多農副產品了——之前楊樹林看了一個介紹中國男足運動員伙食的節目,桌上全是肉蛋奶。
楊樹林說,不是怕你交友不慎嗎。
別的同學報志願的時候都是和家長談論好幾天,常常是徹夜到天明,最後才一筆一劃地把每個志願欄里都填上北京的學校。楊帆恰恰相反,心想,只要不是北京的學校就行。填表的時候,他的耳畔響起楊樹林的叮囑,但還是毅然決然將外地大學寫在志願表的每一欄里,心想: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就是因為你我才離開北京的。
這句話傷及楊帆的自尊心,他不能忍受了,說,你老說我東西沒勁顯得你牛逼怎麼著,我告訴你,我不這麼認為。
楊帆回到床上,沒過多久又有了要尿的感覺。他並沒有喝多少水,為了能睡個好覺,晚上才喝了半杯白開水,平時喝三杯茶水都不起夜,還挨枕頭就著。
楊帆接過保溫壺,裝進書包,走了。
楊帆說,看書呢。
楊帆給馮坤送郵票,見馮坤胳膊吊著繃帶,打著石膏,問他怎麼弄的。馮坤說打架打的,上回幫楊帆從小痞子那要回耐克后,小痞子來找過他。小痞子告訴馮坤說,再怎麼著耐克也比片兒鞋舒服。馮坤這時候拿出小斧子,說,你想怎麼著。小痞子拿出一把比馮坤的大三倍的斧子說,腳上舒服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你讓我很沒面子,你才十六七,我都二十多了,折你手裡,說出去我以後沒法兒混了。說著拉開架勢,兩人就要一決雌雄。這時候馮坤學校的一個小痞子路過,認識馮坤,也認識那個小痞子,本校小痞子的哥哥是那個小痞子的老大。本校小痞子覺得自己有必要阻止這場可能會流血甚至重傷的事件,便橫在兩人中間,拉著兩個人的手說,和為貴。外校小痞子不甘心就這麼算了,馮坤說欠你的我會還的,然後在本校小痞子的撮合下,一笑泯恩仇,成了朋友。
楊帆說,我都說了,我看書呢。
楊帆說,麻煩你把門帶上行嗎。
楊帆說,你也太把這個當回事兒了吧,按說你也快五十的人了,應該經歷過一些事兒啊,怎麼還這麼輕浮。
楊帆回家后,看見桌上的作文書,旁邊擺著出版社的信封,敞著口。這時候楊樹林左手一隻雞,右手一條魚,胳膊上還挎著一籃子菜進了門。
楊帆說,我都長這麼大了,從沒在你身上得到欣慰。
楊帆說,我不想讓人看我的作文。
楊樹林說,你別拿話激我,今天我還就翻了,給你來個徹底掃蕩,看看你沾染了什麼不正之風。拿起楊帆的書包,來了個底兒朝天,把裏面的東西傾倒一空。
楊帆沒再多問,躺回床上,聽著楊樹林弄出的動靜兒,有了睡意,在楊樹林清洗綠豆的水聲中進入了夢鄉,似乎還聽見點煤氣的聲音。
楊帆說,寫完了,幹嘛?
楊帆捂著臉,被楊樹林的突然一掌打蒙了。
出分前,楊帆一直期待著這一天:把外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往桌上一拍,收拾好行禮,不等楊樹林反應過來,說一句,我走了,便推門而出。
楊樹林見楊帆急了,又補充了一句才出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楊帆問,在哪。
楊帆把肉丁夾回楊樹林碗里,說,不差你這兩塊。
楊樹林出去了,楊帆還沒寫兩個字,楊樹林又進來,問楊帆:沒黃花了,吃炸醬麵行不行。
楊樹林說,別報外地的,在北京多好,周末還能回家和我說說話。
楊樹林扭曲著臉說,你你你,你氣死我了。掄起手,給了楊帆一個嘴巴。
楊帆說,不簽。
楊樹林看完合上作文本,看架勢有一肚子話要說。楊帆故意不看他,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楊樹林說,當領導有什麼好的,像魯小彬他爸九九藏書那樣,吃香的喝辣的沒幾天,就進去吃窩頭了。
楊帆沒說話,繼續啃魚頭。
楊樹林說,這裏面講究可多了,以前光緒……
楊樹林後悔沒聽沈老師的話,當初她曾告誡過他,把東西收好,別讓楊帆看見。楊樹林不聽,說楊帆不會亂翻東西的,看不見,再說了,也不剩幾個了,過不了多久就用了。現在看來,女人的細心還是很有必要的。
楊帆說,我現在明確告訴你,可以準備我復讀的學費了,你報的學校我不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對澳門行使主權。
楊樹林說,那明天再考的時候,我肯定不跟蹤了。
楊樹林說,看看你幹嘛呢。
到了學校,還沒到進考場時間,楊帆坐在操場上等。滿場都是考生和家長,有的打著遮陽傘,有的拿著攜帶型電扇,有個抱著冰塊。楊帆掏出保溫壺,心說,大熱天的,還讓我喝開水。喝了一口,竟然清涼爽口,還有點兒甜,倒杯里一看,是綠豆湯。楊帆又喝了兩口,不敢多喝,怕上廁所。
第三天,楊帆的自行車在路上扎了,騎了才一半的路,附近也沒修車的,楊帆正要鎖上車步行去考場,楊樹林出現了,把自己的車給楊帆,接過楊帆的車,讓他趕緊走。楊帆也沒多想,騎上正要走,被楊樹林叫住,楊樹林給了楊帆五十塊錢,說要是再扎了,就打車去。
旁邊有人附和道:對對對,咱們這群人里,包括咱們的下一代,你兒子是第一個把文字變成鉛字的。
楊帆說完那句話,覺得自己佔據了主動權,洋洋得意地看著楊樹林,像翻了身的農民在地主面前膨脹了勇氣,並做好批鬥的準備。楊樹林在楊帆面前變得渺小、軟弱、無力。
楊樹林把手中的避孕套放回書包的側兜,並拉上拉鎖。
楊帆把碗往桌上一撂,抹了一把嘴,打斷楊樹林說:你出去吃吧,我要寫作文了。
楊樹林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楊帆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用你管。
楊樹林說,我是你爸,檢查一下你的作業,是我的權利和義務,再說了,我還能指導指導你,作文本呢。
馮坤說,這算什麼,我們學校還凈是坐著輪椅來的呢。
楊樹林說,不想在寫作方面有所造詣嗎。
楊帆白了他一眼,楊樹林不為其所動,堅持把話說完:他們班就他一個,全校才仨。楊帆臉白了。
第二天,楊帆吃完早飯,收拾了東西,準備奔赴考場。之前楊帆對楊樹林提出過「兩不要」的要求。第一,去考場的路上不要楊樹林陪著,回來也不要楊樹林接。第二,考完了楊樹林不要問考得怎麼樣,不要說任何與考試有關的話題。楊樹林說,你這孩子,怎麼跟別人正好擰著,人家都希望家長陪著去,路上好有個照應。楊帆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楊帆記得,書包里只有書本,昨天看的那兩本古尤和全庸的黃色武俠小說已經還給同學,心想,看你一會兒什麼都找不著還說什麼。
楊帆說,我不用你看,你要實在沒事兒干就做飯去吧。
楊帆問:你幹嘛呢。
楊帆鋪開書本,忙乎起來。楊樹林拿著晚報去一邊看。
楊帆說,不給。
楊樹林說,給你透透氣,讓你寫作文有個清醒的頭腦,關嚴了空氣混濁。
楊樹林說,你寫你的,我吃我的,不礙我事兒。
楊帆在裏面說,進來。楊樹林推門而入。
楊帆的話讓楊樹林深受打擊。楊樹林一直認為自己在兒子眼裡無懈可擊,即使不是完美無瑕,也是一塵不染,卻萬萬沒想到楊帆對自己已經了如指掌,而自己還蒙在鼓裡,努力維持著完美父親的形象。先前十幾年的努力,被楊帆的這句話付之一炬。
楊樹林看了三篇,覺得楊帆寫得確實不錯,入選理所應當,當然,自己更是功不可沒,於是放下書,去菜市場採購,要為楊帆和自己慶祝。
楊帆說,打住吧你,這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當人家那麼稀罕看啊,人家那是恭維你呢,別說兩句好聽的你就沾沾自喜,不知道姓什麼。
楊帆把信封泡到溫水裡說,回它幹嘛,還費郵票。
楊樹林說,我剛才說的話對你有幫助嗎。
原來,楊樹林聽沈老師說楊帆報的都是外地院校,便趕到學校,掏出戶口本,證明了和楊帆的父子后,擅自將楊帆的志願都改成北京的學校。
楊樹林笑嘻地說:這種好事兒你怎麼不告訴我啊。神態之自然看不出和楊帆之間有絲毫隔閡。
這晚的談話對楊樹林產生了一定作用,知道楊帆有自己的思想了,不能再左右他了,唯一能左右的就是給他做什麼飯,每月給他多少零花錢。讓楊樹林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兒子心中竟然是那種印象。楊帆平靜下來后意識到自己的話傷害到楊樹林,儘管他對楊樹林的那些不滿都是事實,但不能從他嘴裏說出來,因為他是楊樹林的兒子。第二天見面后,兩人都覺得很尷尬,於是兩人的話又少了,每天的生活像一部無聲的電影。
後來結賬的時候,服務員拿來賬單,不知道給誰。在她向餐桌走來的時候,有大哥大的開始撥號,沒大哥大的就看呼機,說出去回個電話,呼機也沒有的就找旁邊的人聊天,旁邊的人積極配合,話語之密集容不得服務員插話。楊樹林還沉浸在喜悅中,沒發現勢態的變化,服務員走到桌邊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閑著。服務員站在楊樹林斜後方,問哪位買單,沒人理會。服務員又問了一遍,然後低頭看了看楊樹林,楊樹林這時候也抬頭看了一眼服務員,兩人的目光相遇了,楊樹林很尷尬,覺得一桌人都在看著自己,自己有責任買單,自己兒子都出書了,別人兒子還待業呢。於是硬著頭皮接過單子,一共六百多塊,幸好這幫同學在山西插隊,不是海南,點的都是山西人民常吃的內陸的肉菜糧食,沒點魚蝦蟹貝,也多虧自己昨天才發了工資。
楊帆說,是啊,怎麼了。
楊樹林說,怎麼看我回來就不說了,繼續啊。
最後還是楊樹林還是只背著九本書回家,覺得很愧對第十個人。回到家,楊樹林說,少一本怎麼辦,要不我出去複印一下吧。
楊樹林:饋贈親友。
楊帆說,你幹嘛跟他們說我作文出書的事兒。
一個同樣看上去現狀不是太好的中年婦女說,你兒子真有出息,我那小子就不行,職高沒上完就退下來了,現在整天在家待著也找不著工作。
高考前一天,楊帆特意沒睡午覺,還打了一會兒籃球,讓自己很疲憊,但晚上還是失眠了。他既不緊張,也不興奮,就是睡不著。爬起來上廁所。這已經是他一個小時里第三次上廁所了,和前兩次一樣,並沒有多少尿。
楊樹林舉著避孕套說,這是什麼。
分數出來了,夠第二志願那所學校的錄取線,楊帆認為就要擺脫楊樹林了,開始珍惜和楊樹林在一read.99csw.com起的每一天,併為自己的異鄉求學做著準備。
楊樹林轉了一圈,翻翻楊帆桌上的書,又去一邊看報了。沒過一會兒,楊樹林又湊過來,在楊帆身邊晃悠。
楊帆問馮坤,你這樣吊著胳膊還能上學嗎。
楊帆索性把自己不用的書都挪到楊樹林身邊,說,隨便看,別老過去打擾我。
有時楊帆放學後會去陳燕家,陳燕家搬樓房了,兩室一廳,倆人在陳燕的屋裡寫作業,寫完說點兒各自學校好玩的事兒,然後楊帆想做點兒上回在電影院里做的那種事情,但因為是在陳燕家,客場,加上光線又挺亮,陳燕的心也不在這事兒上,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都不佔,便放棄了。聊到一半,陳燕去上廁所,廁所和卧室一牆之隔,楊帆能聽到從牆那邊傳來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楊帆心跳加速。上完廁所回來,陳燕狀態如初,楊帆卻很難為情,漲紅了臉。陳燕問他怎麼了,楊帆說沒事兒,這樓房的暖氣就是比平房的爐子熱,烤得慌。
楊帆擦腳的時候,發現楊樹林沒了,警覺地回過頭往屋裡看,見他正捧著自己的日記本看得津津有味,勃然大怒,上前搶過日記,說,看別人的日記是不道德的行為,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也好意思。
楊樹林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
楊帆率先站起來響應,一桌人便陸陸續續站起來魚貫而出,在飯館門口告別。各回各家,有人開車,有人打車,有人騎自行車。
楊樹林吃完面,刷了倆人的碗,看了會兒電視,覺得楊帆差不多該寫完作文了,就去敲門。
楊樹林說,好吧,我出去,你寫吧。說完端著碗出去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直到被出版社寄來的一個包裹打破。那天楊樹林自己在家,收到一個包裹,是出版社寄來的,收件人寫的是楊帆,裏面的東西摸著像一本書,楊樹林的第一反應是:這小子郵購了不健康書籍。於是燒了一壺開水,用蒸汽熏信封,熏了一會兒,信封開了,楊樹林掏出書檢查。
楊樹林的態度也變了:有什麼不能說的,屁大個事兒,你真以為你怎麼著了似的,還敢罵人。
陳燕趕上來,問,你一個人呀。
楊帆說,隨便,只要洗乾淨了就行。並補充道:你想吃什麼樣的就弄什麼樣的,別老問我,你再這樣問個沒完,明天早上我也寫不完作業。
考完回到家,楊樹林果然沒問考得怎麼樣,只是說,綠豆湯夠甜嗎,用不用多放點兒糖,下午再帶一壺。
楊樹林說,我又沒無中生有,為什麼不能說。
楊樹林說,北京是首都,政治文化中心,怎麼著也比外地好。
楊樹林邊檢查邊說,我知道你恨我,我這是為你好,你現在正處於思想波動期,很容易受社會上不良風氣的影響,我的任務就是幫你矯正。
楊樹林過來拉上門,沒關嚴。
楊樹林說,你別賭氣,學費是我掏,可是青春是你的。
楊帆邊尿邊想,也許這就是緊張吧,不一定手心出汗、兩腿哆嗦才是緊張。可是尿了半天,還是只有幾滴。楊帆又回到床上,躺了半個小時,神智依然清醒。
楊樹林舉起手裡的條魚說,給你買了條胖頭魚,補補腦子。
楊帆說,你怎麼跟鬼似的,回來也沒個動靜兒。
楊樹林說,我買的那二十本都送完了,我們廠有個人知道你作文出書了,非管我要一本,拿回去教育他孩子。
楊帆說,我還是喜歡數理化。
楊帆拿上自行車鑰匙,楊樹林沒有送他的意思,只是拿出一個保溫壺:天兒熱,把水帶上。
這時外面有楊樹林的動靜兒,楊帆出去一看,楊樹林正端著鍋,裏面盛著綠豆,在水下沖洗。
楊樹林說,不用,別耽誤你看。翻了翻書又走了。
楊帆說,顯唄。
楊樹林看見楊帆拿著通知書回到家,心想,孫悟空再狡猾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楊樹林說,現在瞧不起就瞧不起吧,將來你就知道我這麼做的好了,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楊樹林說,我兒子的作文出書了。
楊帆在一旁看著,滿腔憤怒,對楊樹林充滿鄙視。
楊帆說,我對你沒什麼要求,別逢人就說我作文出書了就行。
楊帆沒理楊樹林,把通知書往桌上一扔,飛到地上,也沒撿。
楊帆回到家的時候,楊樹林有時候已經睡了,有時候還在看報紙,楊帆不管他,自己倒水洗臉洗腳,然後上床睡覺,有時候睡前看點兒不健康的讀物,還很小心翼翼,怕楊樹林說話不算數,又來行使做父親的職責。
楊樹林說,當然,有就說有。
楊樹林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說,你不想聽聽我的看法嗎。
楊帆看完,楊樹林問他有什麼想法,楊帆說雖然自己不是特上進,不是特愛國,但還不至於覺得國內不適合自己,他這樣獃著挺好的,然後問楊樹林信封還要不要,不要的話他就把郵票摳下來給馮坤了,馮坤一直在集郵。
楊樹林說,我們廠的先進工作者還發獎狀漲工資呢。
楊帆說,可是你礙我事兒,吃面動靜兒太大,影響我思路。
楊帆說,你這是自私,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你考慮過我嗎。
楊樹林把楊帆的書包里裡外外翻了個遍,能拉開的拉鎖全部拉開,能打開的紐扣一律打開,最終從書包側兜里掉出一個避孕套。
楊帆說,打滷麵。
讓楊樹林納悶的是,楊帆怎麼知道自己第一天跟蹤他出門了,那天楊帆騎車的時候並沒有回頭啊。
楊樹林說,睡不著,起來干點兒活。
化學沒考好,楊帆回家就把氣撒在楊樹林身上,問他為什麼要跟蹤自己。楊樹林矢口否認。楊帆說,第一天,我剛出家門你也出來,那天你請假了,你出去幹什麼了。第二天,為什麼到了學校門口才把准考證給我,難道真是那時候你才追上我,其實你早就發現我沒帶准考證了吧。第三天,為什麼我自行車壞了的時候你就正好出現,怎麼就這麼巧。楊樹林想了想說,是挺巧的,不過北京就這麼大,就正巧碰上了唄。
楊樹林的高中同學聚會,帶著各自的老婆孩子,楊樹林也帶著楊帆去了。來了二十多個人,二十多年沒見了。當初插隊的時候,都是一身軍裝貓著腰撅著屁股在地里幹活,看不出區別,現在有的人西服革履,有的人大腹便便,腰都彎不下去了,屁股比以前大了兩圈,也有的人還穿著當年的軍裝。
楊帆說,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
楊樹林說,不是怕打擾你嗎。
楊帆說,以後的吧,我數學作業還沒寫呢。
片刻又傳來楊樹林的敲門聲,問楊帆:黃瓜是切絲還是整根兒的。
楊帆說,那我可以寫數學作業了嗎。
楊樹林計算了一下親友的數目,買了二十本,正要離開書店,突然想到薛彩雲,應該把這個好消息傳到大洋彼岸,於是又買了一本。月底,新華書店統計銷售量,這本書成為暢銷書九九藏書,上了圖書銷售排行榜。
楊帆急了:有什麼可說的,屁大個事兒,好像我怎麼著似的,操!
楊帆沒提白天翻出的避孕套的事兒,他想既然沈老師給了我面子,我也還你們一個吧。而且楊帆認為,知道楊樹林的秘密卻不說出來,而楊樹林還以為這個秘密是個秘密,是更大的勝利。
楊樹林終於沒有再打擾楊帆,直到面熟了的時候才叫他出來吃飯。楊帆盛了兩勺醬,撅了半根兒黃瓜,端到裡屋吃。楊樹林也端著碗跟進來,把肉丁挑給楊帆,說,你正是用腦的時候,得多吃肉。
楊帆覺得馮坤每天生活在暴力中挺沒意思的,偶爾激動一次打打架還行,天天打就煩了。幸虧自己當初聽了楊樹林的勸告,考的是高中,如果考了技校,也許現在自己的胳膊也打著石膏。
楊帆質問道:誰讓你拆我信的。
楊樹林說,你已經有了很好的開始,堅持下去,說不定能成功。
楊樹林說,寫作啊。
晚上楊帆在外屋看著電視洗著腳,楊樹林悄無聲息地溜進楊帆的屋,拿起桌上的東西就看。楊帆最近開始寫起日記,沒想到楊樹林會進來看,寫完本沒收好,隨手放在桌上,打算等睡覺前把還想說的話寫進去再收。楊樹林看到楊帆的日記,來了興趣。
楊帆說,為什麼?
楊樹林交了錢,打大哥大的打完了,回呼機的也回來了,聊天的也沒話了,桌上一片寂靜,誰也都不提結賬的事兒。沉默了片刻,楊樹林說,吃好了咱們就走吧。
楊帆沒接他的話,心想,你還真不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人,早晚會食言的。
楊樹林說,不簽就不簽吧。忽然又想起什麼,問楊帆:用不用給加拿大那邊寄一本,上回那信封我還留著呢,你會英語,把地址抄上。
楊帆說,你的行為讓我很瞧不起。
楊帆問:買這麼多書幹嘛。
楊樹林說,我就是沒能耐了,你能怎麼著。
楊帆說,到時候再說,我吃完了。撂下筷子就要走,被楊樹林叫住: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楊帆還想說點兒什麼,見楊樹林裝傻,便拿起作文進了裡屋。楊樹林也拎著東西進了廚房,沒一會兒,傳出香味兒。
楊帆出了家門,門外能聽到裏面的歡笑聲,楊帆覺得楊樹林挺可憐的。在楊帆的記憶中,楊樹林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楊帆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應該留下,應該給楊樹林這個面子。儘管這樣想,楊帆還是下了樓。
楊樹林喊楊帆吃飯,楊帆說你先吃吧,我不餓。楊樹林說不餓也得按時吃飯,對身體好,再說了,今天這頓飯就是給你做的,趕緊過來,趁熱,涼了就不好吃了。見楊樹林主動冰釋前嫌,楊帆也不想讓父子關係太僵硬,有個台階便下了,搬了把凳子坐在桌前。
楊樹林又拔到楊帆碗里說,有總比沒有好。
楊樹林在夜色中站在馬路牙子上揮揮手說,回頭給你打電話。
楊樹林說,你要心裏沒鬼幹嘛怕我,給誰打電話呢。
楊樹林說,不回也好,這樣你就能收到更多加拿大的郵票了。
楊樹林的嘴角掠過一絲勝利的微笑,隨後表情嚴肅起來,他想,如果真是楊帆的,那麼這小子乾的事情已經超過自己預想的程度,太可怕了。
楊樹林說,你不送書人家看不到,讓大夥一塊替你高興高興。
楊帆說,北京的二類本,發揮好了,能上外地的一類本。
楊帆說,那也用不著主動送給人家看。
楊樹林說,你模擬考試的分數夠上什麼學校。
楊帆被楊樹林的家庭暴力激怒,覺得不還以顏色楊樹林不知道天高地厚,內心鬥爭了片刻,還是亮出殺手鐧:別以為你的事兒我不知道,你也沒幹什麼好事兒,作案工具就放在柜子的倒數第二個抽屜角,圍脖還在那呢,下回把圍脖給人家送回去,別凍著。
其間,楊樹林幾次想問問楊帆,又寫作文了沒有,但想想那晚楊帆對自己的批評,便把嘴邊的話又憋回去了。
楊樹林說,你的數理化至今沒在奧林匹克競賽獲過獎,作文已經出書了,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走寫作這條路。
另一個曾經的文學愛好者現在已經是公司經理的男胖子挺著肚子說,我給報紙雜誌社投過十年的稿,一個字也沒發表過,光郵票錢,都夠買一輛自行車的了,發表東西,多少人的夢啊,你兒子小小年紀就實現了。
楊樹林說,印成書就是讓人看的。
楊樹林說,書店買的。
陳燕媽說,剛才我們看見你爸了。
楊樹林回到家,把二十一本書堆在桌子上,心情甚好。楊帆起了床,一睜眼,看到桌上摞滿作文書,問:哪來的。
楊帆說,只要把面煮熟了,隨便。然後在楊樹林出去后插上門。
本來楊帆不想和楊樹林再就這個話題進一步展開討論,但楊樹林在離開楊帆屋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你現在的作文差強人意,讓人看了覺得挺沒勁的,你得努把力了,我發現這個問題不是一天二天了。
楊樹林把魚頭夾到楊帆的碗里:多補補腦子,寫出更好的作文來。還要給楊帆夾菜,被楊帆拒絕,楊帆說我自己來。
楊帆說,你不覺得那樣很傻嗎。
楊帆說,班裡就我一個,學校有仨。
楊帆說,沒打算,該幹嘛幹嘛。
楊帆說,怎麼突然敲門了,你以前從來不敲。
楊樹林說,叫什麼。
楊樹林說不要了,問楊帆想不想給薛彩雲回一封信。
楊樹林下班回到家,見門開著,就輕聲走進去,聽見楊帆在裡屋打電話,正針砭時弊,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議論完時政,又說起班主任老胡。楊帆說,我們班那個老胡,上課不系文明扣,玩空城計,課上了一半發現不對勁,學生們的視線偏低,不在黑板上,低頭一看,門庭洞開,於是不慌不忙轉過身,雙手扶前,「滋」的一聲,做了一個由下而上的動作,還撅了一下屁股,然後轉過身,對學生說,繼續上課,剛才出了點兒意外。
準備好飯菜,楊樹林背上楊帆的書包,騎著自行車去了新華書店,又買了十本書。書店只有九本了,可是吃飯的是十個人,楊樹林問售貨員能不能再去庫房找找,售貨員說,這書真的有那麼好嗎。楊樹林說,確實不錯,尤其是一篇叫《我眼中的北京》的文章,很值得一看。
第一天楊帆考得還行。第二天,楊帆剛到學校門口,聽見楊樹林叫他。楊帆說,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不讓你來嗎,成心不讓我考好吧。正要急,楊樹林說,你沒帶准考證。楊帆一翻書包,果然沒帶。接過准考證,說,行了,你趕緊走吧。楊樹林沒再多說話,騎上車就走了。
楊帆說,我的作文,不用你送。
楊帆說,不發。
楊帆吐嚕吐嚕幾口就把面吃完了,楊樹林說,慢點兒,細嚼慢咽,有助消化,慢慢吃還能品出味道。
楊帆說,不用了,往國外寄挺貴的。收起自己那本,心想,幸好楊樹林不在聯合國工作,要不然這本書https://read.99csw•com能在全世界暢銷。
楊樹林:別客氣,又不是外人。
最後一門考的是化學,前面答得都挺順,到最後一道大題的時候,楊帆突然冒出許多想法。他想,高考就這麼結束了,以後上了大學就是玩了,學習時代也將隨著一會考試結束的鈴聲而結束,以後再也不用看書,今天考完我回家吃什麼啊,明天我去哪玩啊,突然,楊樹林出現在楊帆的腦海中。楊帆想,他怎麼會在我自行車壞了的時候突然出現,是不是一直在跟蹤我啊。這個想法讓楊帆氣憤不已,以至於第一遍讀題的時候居然沒看明白。又看了一遍,還是不明白。看完第三遍的時候,楊帆意識到,正在參加的似乎是化學考試。看了五遍,楊帆確定了這是化學考試,但是不知道在考什麼。一看時間不多了,就把能想到的和題目似乎有關的化學符號和方程式都寫在卷子,寫完卷子上還剩一點兒地方,離考試結束還有時間,楊帆就把元素周期表搬了上去——反正多寫也不扣分,說不定碰上個有愛心的閱卷老師,還能多得一兩分。
楊帆不願打擊楊樹林,其實作文根本就沒按他說的改,楊帆原原本本地交上去,被老師改了幾個錯別字,就送到組委會。
楊樹林說,我覺得你應該聽聽,畢竟我經歷的事兒比你多,看得比你遠一些。
楊帆說,不想。
但是楊樹林沒呆多一會兒又出現在楊帆身邊。
楊帆說,一個炸醬麵,吃飽了就得,品什麼味道。
但是,通知書上印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學。楊帆想肯定是印錯了,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別人的通知書上了。去查,說沒錯。楊帆想,那就是把南京印成北京了。又去查,還說沒錯。楊帆想,自己填了服從分配,會不會是被分配的,但是分數不低啊,不至於被調劑。又去查,這所學校竟然是自己的第二志願。
楊帆說,你也就會管管我,有能耐自己混得好點兒,別老拿我臭顯唄。
楊帆說,不是見外,真的不想聽。
楊樹林說,給我看看。
楊帆說,沒想過。
大肚子說,那我不送你了。說完打開車門,鑽進去之前還提醒楊樹林:老楊,別忘了請客啊,還等著看你兒子的作文呢。
楊帆心想,明知故問,好像你沒用過似的。
楊樹林說,其次,文筆不夠華麗,你應該多用一些修辭手法,比如擬人、排比、比喻,多用一些生僻的字詞,一般人看了不認識,認識也不知道什麼意思,這樣就顯得你有學問。
楊帆自己關嚴門,說,用不著。
開學前的一天,楊樹林早早叫醒楊帆,讓他收拾收拾屋子,自己拎著一個碩大的菜籃子出去買菜。採購回來,楊帆問楊樹林今天家裡什麼事兒,楊樹林說插隊的同學來家裡吃飯,你考上大學了,讓叔叔阿姨也替你高興高興。楊帆說,這沒什麼可高興的,再說了,我也不用他們高興。楊樹林說,上回吃飯的時候,他們聽說你作文出書了,不是讓我請客嘛,我都答應人家了,正好現在你也考上大學了,一起請,雙喜臨門。楊帆對楊樹林無話可說。楊樹林拿著菜進了廚房,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哎呀。楊帆趕緊跑過去問怎麼了。楊樹林說,忘了一樣東西。楊帆問什麼東西。楊樹林說,忘了買作文書了。
當年插隊去了山西,所以找了一家山西飯館,八張方桌拼在一起,二十多個人圍成一圈,點了一桌牲畜的肉類和粗糧野菜,喝山西老白乾。
楊樹林說,小流氓,你才多大,就開始這個。說完看了看手裡的避孕套,不知道是將楊帆當成傾聽對象,還是自言自語:還是外國牌子的。然後繼續斥責楊帆:別以為你上高中了我就不打你。
挺著大肚子的昔日文學青年問楊樹林:老楊,你怎麼走。
楊樹林說,我買的書,不用你管。
楊帆說,你留個縫什麼意思啊。
楊帆說,我知道好壞,我都這麼大了。
楊帆發出哼的一聲。楊樹林說,你哼什麼,我說的不對嗎。楊帆說,對,我剛才鼻子難受,你說完了嗎。楊樹林說,沒有。楊帆說,那就繼續說。
楊樹林說,你再大,我也比你走的路多,能給你提供點前車之鑒。
說完自己的過去和現在,話題轉入到下一代。之前楊樹林一直得不到話語權,升官發財二婚和乳腺癌都跟他不沾邊兒,唯一有點兒關係的就是離婚,但說到他的時候也是一筆帶過,提到下一代,楊樹林來勁兒了。
楊帆說,真怕打擾我你就別老一趟一趟的,還敲起門來,好像我在裏面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
避孕套的出現也嚇了楊帆一跳。
楊樹林清了清嗓子,說,我覺得吧,有幾個問題,首先,要切題,要題目是《我眼中的某某》,你選擇的是北京——這個選擇是正確的,沒有選南京,因為你沒去過南京,北京是你熟悉的——那麼就要寫你眼中的北京,而不是別人眼中的,寫你身邊熟悉的事情,以情感人,杜絕編造,情是從哪來的呢,從真實中來。
楊帆說,幹嘛。
楊樹林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麼!
楊樹林說,平時不管你你都拿髒話當口頭語了,不管你不行了。
楊帆收好日記本說,翻吧,沒覺得不要臉你就翻。說完出了屋。
楊樹林說,你們學校沒表示表示嗎。
楊帆問,又幹嘛。
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楊帆改變了主意,他想,別跟自己過不去,一年的時間干點兒什麼不好,不能浪費在復讀上。於是拿著通知書坐公共汽車去報到。路上,楊帆想,雖然沒去成外地,但我不回家就得了,既然學校是北京的,那我就把家當成在外地好了。
楊樹林倒了一盅二鍋頭,咂了一口,問楊帆喝不喝,楊帆搖搖頭。楊樹林說喝點兒吧,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楊帆還是不喝,楊樹林沒再勉強,開始詢問作文的事兒:你們班幾個人的作文被選中了。
路上,楊帆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陳燕和她媽。
楊帆說,我考不上大學就賴你。
楊帆說,有本事你就繼續跟蹤,反正復讀的學費你給我掏。
楊帆沒接楊樹林的話。
楊樹林說,讓他們看看你的成就。
楊樹林說,有問題還是及時解決吧,別過夜。
沒過多一會兒,楊樹林不敲門就進來了,問楊帆:你那作文書呢。
一個中年男子叼著煙,說,老楊,你得請客。
楊樹林拿起看了看,當認出是什麼后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喜悅,因為他抓住了楊帆的把柄——在翻出避孕套之前,楊樹林心裏也嘀咕:萬一一無所獲怎麼辦。
得知真相后,楊帆氣急敗壞,橫下一條心:不去報到。
楊樹林又和楊帆東拉西扯了半天,有一句話忍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忍住,不知道是當作事實告訴楊帆,還是自己感慨:每個成功兒子的背後都有一個默默無聞的父親。說完一仰頭,喝乾盅里的白酒。
楊帆說,沒誰,打聽那麼多幹什麼。
楊樹林說,行,九九藏書那我以後不敲了,推門就進。
回到家,楊帆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不吹牛逼會死啊。
楊樹林不以為然,說,我看你日記沒什麼不道德的,我是你爸,要掌握你思想的萌動,剛才我要不看你的日記,我還不知道你對我有意見。
楊帆覺得,自己報外地大學的選擇是十分正確的。
楊樹林說,好吧。便去了廚房。
楊樹林說,剛才你話挺多啊,活靈活現的,怎麼我一回家就沉默了,鍊金呢?
楊樹林不相信書里會選上楊帆的作文,翻到目錄看,果然清晰地印著「楊帆」兩個字,所屬的學校也正確。楊樹林翻到楊帆的那篇作文,正是上回他看過的那篇《我眼中的北京》。讀了一遍全文,楊樹林沒什麼印象了,感覺行文中有自己教導過的影子,於是一種榮譽感和成功感油然而生。
楊樹林說,從今以後,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
楊帆說,算了,不跟你說了,和你有代溝。楊帆進了裡屋,關上門。
一天楊帆放學回來正寫作業,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拿大寄來的挂號信,寄給楊樹林的,楊帆翻箱倒櫃找楊樹林的印章,發現一盒避孕套,打開一看,只剩半盒了,同時發現了楊樹林送給沈老師的那條紅圍脖,心想,看來他們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趁我不在家的時候開火了。楊帆並不為此鬱悶,甚至還有點兒高興,他倆好了對楊帆也有好處,以後作弊沈老師監考的話還能罩著他。楊帆藏起了圍脖。
楊樹林有些失望,但還是對自己充滿信心,說:現在我說的話你還理解不了,慢慢消化,需要個過程。
楊樹林說,至少他們孩子的作文沒出版過吧。
楊樹林對楊帆說髒字並不生氣,還沒從剛才的喜悅中解脫出來,和藹地說,哪來那麼大氣啊。
楊帆沒等楊樹林,一個人先走了。
楊帆說,他可能是去單位了。
楊樹林回來看完信說,本來字就寫得難看,在國外呆這幾年,字寫得更難看了。然後把信給楊帆看。
楊帆說,你還是敲吧——敲門什麼事兒?
楊帆說,還有再再次嗎。
楊樹林說,答應了人的事兒,不給不好。
桌上話題先從憶苦開始,誰偷過老鄉家的雞吃,誰天天拍生產隊長馬屁,誰和老鄉家的閨女談過戀愛,推杯換盞,笑聲不斷。喝高興了,又開始感嘆命運,誰陞官了,誰發財了,誰離婚了,誰二婚了,有兩個因乳腺癌英年早逝的女同學進入大家的話題中,得到在座各位的同情。
楊帆笑了幾聲繼續說,老胡愛抽煙,我們問他,胡老師,您一天抽多少煙,他說,自己的煙,五天一盒,別人的煙,那就沒數了,趕上了就多抽點兒,沒趕上就想辦法趕上。老胡對魯迅很有研究,他說祥林嫂就是一個農村大娘們兒,還說閏土在鄉下有很多小情人。楊帆是學著老胡的口音和語氣說的,楊樹林聽完也笑出聲,嚇楊帆一跳。
楊帆說,聽實話嗎。
楊帆說,算了,不跟你說了,我寫作業了。
楊帆盯著楊樹林看了看,焦慮地說,他們都說我不是你兒子,我現在也發現了,咱倆怎麼這麼不一樣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兒子呀。
楊樹林還是很不解:我就不明白了,又不是壞事兒,怎麼就不能說。
楊樹林說,作文寫完了嗎。
楊樹林說,那我看看你看什麼書呢。說著又拿起楊帆桌上的書翻。
楊樹林說,子不教,父之過,我不能犯錯誤。說著又翻桌上的東西。
但是有一樣東西楊帆忘記了,不僅忘記從書包里拿出來,都忘了有這麼一個東西了——魯小彬給他的避孕套。
這是楊樹林聽到的最受打擊的一句話,讓他很傷心。被別人看不起,他覺得沒什麼,連自己兒子也看不起,他覺得很失敗。
第二天一大早,楊樹林騎著自行車去了新華書店,拿著楊帆的那本樣書問有沒有賣的,售貨員往聚了很多人的櫃檯一指。楊樹林走到跟前,身邊一群和自己歲數差不多的人,都在購買此書,一買就是三四十本,喜悅溢於言表。
過了一會兒,楊樹林湊過來。楊帆問,幹嘛。
楊樹林說,簽上名送給人家顯得禮貌。
吃飯的點兒到了,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坐下就開始吃喝,似乎並不是為了祝賀楊帆,而是專程來吃飯的,但楊樹林很開心,滿面春光,拿著酒杯和人碰。
楊帆不情願地坐下。
楊帆說,一篇破作文有什麼可送的。
剛出去又進來,問楊帆:想吃什麼。
楊帆說,表示什麼。
楊樹林說,看看你幹嘛呢。
後來外校小痞子又去劫學生的耐克鞋,和人打了起來,對方叫來十多個人,他也找人,馮坤便去幫忙,雙方一團混戰。馮坤的胳膊是在抵擋對方掄來的棍子時被打骨折的,同時折了的還有對方的棍子。
楊帆說,你到底想幹嘛。
楊樹林說,給學校爭得榮譽了,學校不發個獎狀給點獎學金什麼的嗎。
楊樹林說,這次出書的作文是我上回看的那篇吧,我說的那些意見都在點兒上吧,你看,你以前的作文我沒怎麼看過,沒怎麼指導你,所以一直沒入選,這次我說了說,你就入選了。
楊帆說,你不給不行啊。
楊樹林說,我說的是長遠的。
陳燕說,就在你家衚衕口,問他幹嘛去,他也沒說。
楊帆說,你在家倒是說起來沒完沒了,在外面怎麼不行啊,升不了官,當不上領導。
楊帆說,你不是說不管我了嗎。
楊帆見楊樹林不說點兒話不痛快,便成全他:那你說吧,言簡意賅,今天數學作業留得多。
楊帆說,明天是星期日,我打算在家睡覺。
楊樹林說,作文是你自己寫的,又不是抄的,沒必要掖著藏著。然後就把書分成一堆一堆,每本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要送的人名,弄完覺得不夠周到,又對楊帆說,你給簽個名吧。
楊樹林說,不幹嘛,沒事兒干,看看你。
楊帆說:擅自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
直到高考前該填志願了,兩人才開始正式的的交談。楊樹林問楊帆,想報哪兒。楊帆心裏已經有數,但是卻說,不知道。
楊樹林說,我從自己兒子身上得到點兒欣慰不對嗎,我把你養這麼大。
是一本高中生作文選,楊樹林心想,這小子什麼時候愛看書。隨手翻了翻,從書里掉出一張匯款單,上面寫著稿費二十元,收款人後面印著楊帆的名字。
夜太靜了,靜得讓人睡不著。
楊帆不記,說,你就往下說吧。
既然說到這了,楊樹林不再遮掩,袒露心聲:顯唄怎麼了,我混的不好,還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孩子好啊,從你身上我得到點兒滿足。
楊樹林說,我想想,嗯,沒有了。
楊帆說,你要喜歡你就拿走看。
楊樹林說,再次,再次……然後想了想說,再次,以後仔細點兒,少寫錯字別字。
楊樹林又舉起手裡的雞說,三黃雞,燉個湯。
楊帆這時才發現楊樹林回來了,對電話里說了一句:我爸回來了,便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