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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鄉問大路走去,經過一輛又一輛驢子拉著的畫得花花綠綠的大車。
另一個牧民比較開朗,比較年輕,也見過一些世面。其實,他見過的都是海洋。在戰爭期間他是義大利海軍里的一個水手。他剛給自己身上刺好了花紋,船就給擊沉了。他給英國人抓住,當了俘虜。但是,他身上所刺的花使他變成了全村的名人。西西里人通常不讓人家給他們身上刺花紋。他們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愛好。(這個名叫法布里吉奧的牧民,原來之所以要給自己身上刺花紋主要是為了掩蓋自己肚皮上的一塊紅紅的、看上去很骯髒的胎痞。)但是,黑幫成員趕鄉場的馬車兩側卻都有精心繪製的色彩鮮艷的風景畫。法布里吉奧回到自己的村子;壓根兒沒有因為肚皮上刺有花紋而感到格外自豪,儘管花紋所表現出來的主題,對西西里人所崇尚的榮譽來說,卻也是很有價值的。法市裡吉奧有時同邁克爾開開玩笑,問問他美國的一些情況,因為關於他的國籍也實在無法長期瞞著他們。但是,他們除了知道他是在這裏避難之外,並不准確地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胡言亂語,走漏他的消息,當然是不能允許的。有時候,法布里吉奧就給邁克爾帶來一塊新鮮的、仍在向外滲著奶珠的乳酪。
如今,那種類好的日子又來了。西西里的大地區蓋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到處散發著柑橘和檸檬花的馥前的香氣。即使他的面部受傷,鼻竇受到了壓抑,他也能夠聞到這樣的香氣。
他們殺人單純是為了賺錢。邁克爾尋思他父親的組織。他父親的組織如果繼續興旺發達下去,就會發展成為類似這個島上的黑幫勢力,就會像癌症毀掉整個人體一樣毀掉整個國家。
那天他根本沒有到達海濱。他同那兩個牧民走了約摸十二英里就歇在涼爽、濕潤的柑橘綠蔭處,吃喝起來。法市裡吉奧在喋喋不休地侈談什麼他有朝一日要到美國去。吃飽喝足之後,他們懶懶洋洋地躺在綠蔭下。法布里吉奧解開襯衫,把肚皮一伸一縮的,這一下他肚皮上的花紋更明顯了。那對赤身裸體的一男一女在他的胸口上興奮地擁抱在一起,那個丈夫戳進那個女子肉里的短劍在微微抖動。這種活生生的圖案,他們三個人看了都很開心。他們正看得開心的時候,邁克爾被西西里人稱之為「晴天霹靂」的愛情之箭射中了。
痛,他真的並不在乎;痛,其實更像麻痛,更像腦殼裡的輕微顫動,恰似裝有馬達的機器在液體里轉動一樣,會使機器得到清洗。
邁克爾,根據人家的安排,作為客人居住在那位家族頭頭的叔叔家裡,這個叔叔是個單身漢,還是本區的土醫生。這位地下黑幫頭頭五十九歲了,名叫托馬辛諾老頭子。他公開活動的身份是西西里最顯赫的一家貴族的管家,負責一片大莊園。這裏所謂管家,實際上就是有錢人家的莊園的警衛員,不單純是管理,還要負責保證窮人不至於去搶佔那些目前沒有耕種的土地,不至於以任何方式對莊園的土地進行蠶食,不準偷獵,也不準擅自佔地耕種。總括起來說,所謂管家,就是為了一定數目的錢而充當黑打手的人,保護育錢人家的房地產,反對窮人所提出的合法或不合法的一切要求。當任何貧農試圖實行那條允許他購買非耕土地的法律時,管家就發出威脅,揚言要把他打殘或打死,這樣就把他嚇跑了。管家的任務就這麼簡單。托馬辛諾還控制著當地的「水權」,否定了羅馬政府企圖在這一帶興建任何新水壩的計劃。這樣的水壩勢必使他的賣水生意受到一蹶不振的打擊,勢必使水價大便宜,勢必把千百年來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這一整套管理水的重要體制徹底摧毀。不過,托馬辛諾是一位舊式的黑幫頭頭,不屑於染指毒品走私和妓|女買賣。在這方面,托馬辛諾老頭子同巴勒莫這類大城市剛剛冒出來的新型黑幫領袖之間,是有心病的:那些深受從美國遣返義大利的流氓阿飛影響的新型人物,在這方面是無所顧忌的。
面對著這種野蠻殘暴的專制權力,受苦受難的人們養成了敢怒而下敢言的習慣。他們為了不使自己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養成了絕不發出任何威脅的習慣,因為發出威脅就等於提醒對方,肯定會引起對方迅速的報復行動。他們明白了社會就是他們的敵人,因此,當他們受到委屈而要求伸冤時,他們就去求強盜的地下組織,即所謂黑幫。黑幫採用緘默法,即所謂守口如瓶的原則,加強了自己的權力。在西西里,一個陌生人想間一下到一個城鎮去的路,甚至連九_九_藏_書個回答也得不到。一個黑幫成員最大的罪就是把剛剛向他開過槍或對他進行過傷害的人的名字告訴警察。緘默法簡直成了人們虔誠信仰的宗教信條。一個女人,如果她丈夫遭到了謀殺,也下去把謀殺她丈夫的兇手的名字告訴給警察,甚至也不會把謀殺她孩子的兇手的名字,或強|奸她女兒的強|奸犯的名字告訴警察。
到了傍晚,塔查大夫、托馬辛諾老頭子、邁克爾三十人就坐在布滿了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園裡。在這個島嶼上,那些大理石雕像簡直就像黑紅色的大葡萄似的,從花園裡魔術般地長出來。培查大夫愛講幾世紀以來的黑幫的豐功偉績,邁克爾·考利昂聽得入迷了。有時甚至托馬辛諾老頭子也會聽得忘乎所以,再加上馥郁的空氣、有葡萄味的醉人的葡萄酒,以及花園城那種雅緻幽靜、令人心曠神抬的氣氛的激發,也忍不住要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講一個故事。大夫講的是歷史傳說;老頭于講的是現實中的真人真事。
在柑橘林的那邊,展現著一片男爵莊園的帶狀田野。在通向柑橘林的大路那頭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別墅,是古羅馬式的建築,看上去簡直像是從龐貝城的廢墟里挖掘出來的一樣。這座別墅是一座小小的宮殿,前面有大理石砌成的大門廊,門廊下面有裝飾著凹槽的希臘式圓柱,從這些圓柱間跑出來了一群農村姑娘,姑娘的兩側走著兩個身體結實、穿著黑衣服的娘兒們,她們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顯然是按老規矩給本地男爵剛盡完了義務出來的,要麼是定期給他打掃別墅,要麼是為了他冬季回別墅而作好準備。這時,她們是到田裡去摘些鮮花給男爵裝飾房間。她們正在採摘粉紅色的雛菊和紫紅色的紫藤,打算丙摘些柑橘花檸檬花摻雜在一起。這些姑娘沒有看到正在柑橘林里休息的男子,她們離那幾個男子休息的地方越走越近了。
那兩個保鏢在陪邁克爾散步時,總要帶著他們的大獵槍。這種殺傷力很大的西西里土製滑膛槍,是黑幫喜愛的武器。當年墨索里尼派來的警察頭目,想要肅清西面里黑幫勢力。他開頭所採取的幾個步驟之一,就是下命令要把西西里所有的石頭高牆統統拆到三英尺高。這樣,那些企圖殺人的人就不能利用石頭牆來作為隱蔽進行暗殺。這一措施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那個警察總督最後採取的辦法是,凡被懷疑為黑幫成員的任何男子,一律逮捕送到勞動營去。
他那歪歪扭扭的臉卻使他比較像本地人。在西面里,因為醫療缺乏,所以畸形怪狀的人比比皆是,小傷之所以下能愈合,就是因為付不起錢。在西西里,許多孩子,許多男人,身上都有傷痕。要是在美國的話,這傷痕早就會修理好,要麼動動小手術,要麼經過一番複雜的治療過程。
「農具棚」就是田地里用小麥稈蓋的小茅屋,可以堆放農具,也可以讓農業工人臨時小息,這樣他們下地勞動時,就不要從村子裡帶農具走那麼遠的路。在西西里,農民一般都不單獨住在自己耕種的土地上,因為這太危險。任何一片可耕種的土地,要是他能弄到手,那就太寶貴啦。他住在村子里,太陽一出來,就出發到遙遠的田地里去勞動。農民就是經常步行於家和田間的旅遊家。一個農業工人到達自己的「農具棚」,發現裏面的東西被搶劫一空,那他就倒了大霉,等於這一天的麵包被奪去了。在官方法律證明無濟幹事之後,黑幫就挺身而出飛把農民關心的這個利益置於自己的保護之民用典型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黑幫組織負責追捕、屠殺所有的「農具棚」小偷。有些無辜的人也遭了殃,這是難免的了。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如果邁克爾無意中從一個剛被搶劫一空的「農具棚」旁邊經過,那他就可能被依法判為盜竊犯,除非他能找到什麼人為他擔保。
這種悠閑的鄉村生活過了差不多七千月之後,邁克爾開始感到煩悶。就在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也忙得不可開支,在別墅里難得看到他了。他正在同巴勒莫市剛剛冒出來的「新黑幫」鬧糾紛。所謂「新黑幫」,指的就是利用該市戰後興旺起來的建築業大發橫財的年輕人。他們憑著手中的這筆錢,拚命想侵入老黑幫領袖的鄉間封地。他們把老黑幫領袖輕蔑地貶之為老朽。托馬辛諾老頭子到處風塵僕僕,席不暇暖,奮力保衛自己的疆域。因此,邁克爾也就失去了老頭子陪伴的榮幸,只好將就著聽聽塔查大夫講故事,而有些故事已經在重複第二遍了。
「你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嗯?」法布里吉奧read.99csw.com一面說,一面拍他的肩膀。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加洛也忍不住了,表現出同情而友好的樣子,拍拍他的胳膊,說:「別難過,小夥子,別難過。」不過,他是以憐憫的語氣這樣說的,好像邁克爾是給汽車撞傷了似的。法布里吉奧遞給邁克爾一瓶葡萄酒,邁克爾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這一喝,他頭腦清醒了。
塔查大夫主動提出,在他每一次到巴勒莫逛妓院時,順便也帶上邁克爾,但邁克爾謝絕了。他到西西里來避難,這就使他那個被打傷了齶骨無法得到適當的治療,到如今,他左臉上還保存著麥克羅斯基上尉送給他的「紀念品」。碎骨胡亂粘合在一起,把他的臉扯得歪歪斜斜的,隊他側面看上去大大變形了。他原來對自己的容貌一直都很欣賞,這使他所受到的痛苦超出了他所預料的程度。疼痛本身,時隱時現,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塔查大夫給他吃了些藥丸,把疼痛止住了。塔查大夫提出要給他治治臉上的傷,他又謝絕了。因為他來這兒已經很久了,了解到塔查大夫也許是整個西西里最蹩腳的醫生。塔查大夫什麼書都讀,可就是不讀有關他本行的醫學書,他自己承認他不懂醫學書。他之所以醫學考試及格,就是因為西西里最舉足輕重的黑幫頭頭給他開後門。那個黑幫頭頭專程到巴勒莫去找塔查的老師談判,看他們應該給塔查定個什麼等級。這個事實表明,黑幫對於它自己賴以生存的社會來說,簡直就像個癌腫瘤。功績一文不值,才華一文不值,成就一丈不值,黑幫教父會把職位當作禮物賞賜給你。
咖啡店老闆斬釘截鐵他說:「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哪兒有那樣一個姑娘。」說罷,他就離開小平台,溜進咖啡店裡面去了。
這黑幫頭頭是個異常肥胖的男子,是個「挺著大肚皮的男子」。這形象,就含義或字面來說,都意味著是一個能夠在同夥中引起敬畏的人。在他的保護下,邁克爾是有恃無恐的,但是,把流浪者的身份加以保密,仍然被認為是必要的。因此,邁克爾的活動被限定在老頭子的叔叔塔查大夫的莊園的圍牆之內。
邁克爾·考利昂在西面里過了五個月流浪生活之後,終於真正懂得了他父親的性格和他自己的命運。他終於真正懂得了像路加·布拉西和冷酷的克萊門扎這類人物,也懂得了他母親那種安分守己的超然態度。在西西里,他看得一清二楚,要是他們不行動起來同自己的命運作鬥爭,他們將落個什麼下場?他懂得了,為什麼老頭子反反覆復他說:「一個人只有一個命運。」他終於懂得了人們對有權的合法政府蔑視的根源所在。懂得了人們對任何一個破壞了緘默法的人之所以仇視的根源所在。
剛要到柑橘林的時候,她突然止住了,怔住了,因為她的眼睛瞥見了那幾個與周圍色調不相同的男人的襯衫。她踏起腳尖站在那兒,活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要逃跑的樣子。她此刻離男人非常近,非常近,近得男人們可以把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邁克爾有的是時間,可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思考一下。白天他到鄉村去散步的時候,總要由隸屬於托馬辛諾莊園的兩個人陪著。這個島上的牧人經常受雇出外去當劊子手。
他感到暈頭轉向,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湧向四肢,衝擊著手指頭、腳趾頭。全島的香氣都隨風飄米了,沖未了:柑橘花香,葡萄花香,山花香。此刻,好像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迸出了他的軀殼。恰在此刻,他聽到那兩個牧民哈哈地大笑起來。
邁克爾身穿一套舊衣服,頭戴一頂鴨嘴帽,一到巴勒莫就被轉運到西西里島的內地去了,轉運到地下家族勢力所控制的一個省的心臟地區。在那裡,地下家族的頭頭對邁克爾的父親是感恩戴德的,因為邁克爾的父親早年替他賣過力。這個省有個小鎮叫作考利昂,當年老頭子在移居美國時就把這個小鎮的名字當作自己的姓了。但是,在這個小鎮上,老頭子再也沒有活著的親屬了。親屬中的女人生都壽終正寢,男人不是在家族格鬥中給殺害了,就是移居到美國、巴西或義大利半島去了。邁克爾以後就會知道,同世界上任何地區相比,這個窮酸小鎮的謀殺發案率是最高的。
「朋友,我看你最好是帶幾瓶酒回家去,」他說,「你今天晚上需要喝些酒,才好入睡。」
邁克爾時常想到愷,想到她的音容笑貌,想到她的身段。他那麼不近人情地丟開了她,臨別連個招呼也沒有打。每次想到這一點,他總感到良心上一陣刺痛。而對他親手幹掉的那兩九*九*藏*書個人他卻從來也沒有感到過不安,原因就是索洛佐企圖殺死他的父親,麥克羅斯基上尉打得他落了個畸形臉。
這個村子是西西里常見的那種布局:中間是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口水井,村民的房子部圍在廣場四周。但是,這個村子恰恰是在交通要道上,因此有幾家商店、酒店,還有一家在戶外小平台上擺著三張桌子的小咖啡館。那兩個牧民選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邁克爾同他們坐在一起。這兒沒有姑娘的蹤跡,連一點影子也沒有。整個村子的人都像是逃光了,只留下了幾個小男孩和一頭正在游遊盪盪的小毛驢。
他左臉上的粉碎性骨折已經長定了,但骨頭變形了:鼻麥受壓力,使他的左眼也有了痛感,鼻子不停地流鼻涕。他用手絹揩鼻涕,把一塊又一塊的手絹都揩得濕漉漉、粘糊糊的了。他也像當地農民一樣,經常隨地擤鼻涕。而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對隨地擤鼻涕的習慣是很討厭的。那時他也曾看到上年紀的義大利人,像英國的紈絝習氣一樣,不屑於使用手絹,而向馬路旁邊的陰溝里擤鼻涕,他總感到很厭惡。
在一個和煦的早晨,邁克爾出發了,開始了長途徒步旅行,後面跟著那兩個忠誠的牧民。其中一個牧民是一個平淡而簡單的人,簡直是個低能兒,像死入一樣沉默,面容像印第安人一樣沒有表情,他的身材就是典型的西西里人剛健瘦小的身材,他的名字叫加洛。
一片挨著一片綠得發亮的花園和田園,活像晶亮的綠寶石項鏈點綴著這荒涼的背景。有時候,他一直走到考利昂鎮,一萬八千居民住在一長條街上,住房延伸到了最靠近的山坡上;簡陋的茅棚是用黑石頭砌成的。去年在考利昂鎮就發生了六十起謀殺案。從氣氛上看,死神籠罩著這座小鎮。遠處有一片「翡古薩」森林,這才打破了儘是農田所造成的極單調的氣氛。
塔查大夫作為西西里人算是一個大個子,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紅光滿面,雪白的頭髮。
邁克爾·考利昂破天荒第一次悟出了一個道理,為什麼像他父親那樣的人,甘願當盜竊犯和謀殺犯而不願當合法社會的成員?貧窮、恐懼、越來越苦的日子,這些東西實在大可怕了,對任何一個有骨氣的人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剛到美國的西西里移民,都以為美國的當局也會同樣殘酷。
塔查大夫一再催促他動個手術,把凹凸不平的臉修整一下,尤其是痛感隨著時間的推移,發作得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頻繁。邁克爾向他要止痛藥的時候,他就催促得更緊了。塔查解釋說:眼睛下面有個面神經中心。從這個中心向周圍蔓延著一整套神經系統。說實在的,這個地方也是黑幫打手喜歡做文章的地方。打手們使用餐桌上碎冰錐的鋒利尖端,找出他們手中囚徒臉上的神經中心,然後肆意折磨。邁克爾臉上的這個神經中心已經遭到傷害,或者也許有一小片碎骨扎進這個神經中心裏去了。在巴勒莫一家醫院里動個簡單手術,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免除痛感。
那三個人不慌不忙地喝著葡萄酒,把那一壺喝完了之後,喊著還要些。法布里吉奧出來,做了個鬼臉,對邁克爾說:「正如我剛剛所料想的,咱們談論的那個姑娘不是別人,就是他家女兒。如今,他正在屋后,氣得熱血沸騰,準備要收拾咱們。依我看,咱們還是馬上走吧,到考利昂鎮去。」
但是,在隨後幾個月里,塔查大夫所沒有補充說明的,而邁克爾自己所體會到的問題是:在西西里,黑幫已經成了富豪階層的非法別動隊,甚至成了司法和行政部門的輔助警察。黑幫已經蛻化變質,演變成了資本主義的機構,反共、反人民,對任何買賣都要加收自己私設的苛捐雜稅。
在這個古色古香的花園裡,邁克爾·考利昂摸清了他父親賴以成長的老根。他還摸清了「黑幫」這個詞在義大利語里原來的含義是「避難所」。隨後,這個詞就演變成了為反抗壓榨這個國家和人民的歷代統治者而成立起來的秘密組織的名稱。西面里這塊土地遭受的蹂躪比任何別的地方所遭受的蹂躪都要殘酷得多。宗教法庭對西面里人不分貧富,統統嚴刑拷打。夭主教內部的地主老財和王孫公子,都有對牧民和農民作威作福的絕對權力。警察是教會權力的工具,警察同教會裡的權貴勢力簡直不分彼此,完全坑澀一氣。因此,西西里人之間罵架,罵一聲「你是警察」就算是最大的侮辱了。
邁克爾·考利昂呢,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他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得很厲害。
他的臉上也感到很「沉重」。塔查大夫告訴他九-九-藏-書說,那是因為碎骨長得亂七八糟而給他的鼻竇形成壓力的緣故。塔查大夫管這種毛病叫做「交錯腫瘤蛋殼破裂」。他還說,要是在碎骨長定之前就進行治療,補救的辦法其實是很簡單的,只消動個簡單的外科手術就行了,也就是只消用調羹這樣的工具把碎骨撥正就行了。不過,如今大夫說,他得到巴勒莫一家醫院去檢查一下,動一種叫做「上頜骨面部手術」的大手術,還得把長定的碎骨再次敲掉。這,實在是夠邁克爾受的了。他謝絕了。不過,比疼痛更嚴重的,比流鼻涕更嚴重的,就是他面邵感到沉重。
咖啡店老闆一下子很認真地打量起邁克爾來。那種歪歪扭扭的臉,看來他早就司空習慣了,壓根兒不值得一瞥再瞥。但是,一個給晴天霹靂擊中了的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得仔細瞧瞧。
誰也說不定,也許她可以比較容易地搞到手,比咱們設想的還要容易。晴天霹靂引起的相思病,也只有一種療法了,嗯,加洛你看呢?」
她穿著的印花布衣服,把她的腰腿綳得緊緊的,跑動時扭呀甩呀的,簡直活潑得像頭小鹿,輕浮得像個異教徒,毫無基督徒的穩重感,于天真中流露著激發肉|欲的魅力。她跑到了自己的夥伴跟前之後,又轉過身來,她的臉在田野里一片色彩鮮艷的繁花的襯托下,像個神妙莫惻的黑洞。她把拿著葡萄的那隻手伸了出來,指著柑橘林。姑娘們一邊逃跑,一邊哈哈大笑。那兩個胖女人跟在後面罵個不停。
邁克爾覺得自己的感情波動讓人家如此容易地看穿了,心裏覺得不太高興。但是,他碰到這樣的事情,這在他一生中還是破天荒頭一回。這,根本不同於他當年情竇初開時的迷戀。根本不同於他對愷的愛情,他對愷的愛情是以她的甜蜜為基礎的,也同樣以她的聰穎為基礎的,還同樣以她兼備白美人和黑美人的特色為基礎的。而眼前這種感情波動,則完全是一種壓倒一切的佔有慾,完全是因為姑娘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明白,要是他不佔有她,那她就會在他有生之年每天都索繞在他的腦際。他的生活簡單得很,集中在一點上了,任何別的事情連一分鐘的注意也都不值得了。他在流放期間時時刻刻都在想念愷,不過他覺得,他們兩個再也不能成為情人了,甚至連普通朋友關係也保不住了。他現在,隨便怎麼狡辯也是個謀殺犯,也都是一個經過了「過硬的考驗」的黑幫分子。但是如今,愷完全從他的意識中給擦掉了。
法布里吉奧興高采烈他說:「我建議到那個村干里去看一看,咱們不妨打聽打聽她嘛。
地里全是粉紅色的鮮花,柑桔林、杏林、橄欖林,都在爭艷鬥麗地怒放著,這一點是令人驚奇的,因為西西里的貧窮是人人皆知的,所以邁克爾原來把這裏想象成了草木不生的一片荒原。但是,如今他發現,這裏的土地是富饒的土地,到處鋪滿了鮮花,到處散發著檸檬花的香氣。這裏的土地這麼美麗,這裏的人民怎麼能忍心背井離鄉流落他方?這,他百思不得一解。人對人究竟殘酷到了何種地步,可以由人們從這個恰似「伊甸園」的國度大量外逃的事實中看出端倪。
長途散步,晚上喝一瓶烈性葡萄酒,再吃一大盤麵食和肉,使得邁克爾在夜裡能睡個好覺。在塔查大夫的藏書里,有許多是義大利文字。邁克爾雖然能說一口地道的義大利方言,在大學也還選修過義大利語,但讀起這些書來他還是感到很吃力,很費時間。他說義大利語簡直聽不出有什麼怪音調了,不過仍然還不能讓人聽起來同當地人一樣。聽他的口音,人家可能認為他來自同瑞士人和日爾曼人接壤的遙遠的義大利北方。
咖啡店的主人給他們端著吃的出來了。他個兒不高,但很結實,簡直是個矮胖子。他興緻勃勃地招呼他們,給桌子上擺一碟子鷹嘴豆。
西西里已經是個十室九空、鬼哭狼嚎的地方了:男人不斷地向世界各地遷移,為的是能夠勉強糊口,或者簡直就是為了逃脫那種僅僅因為行使自己的政治和經濟自由權而可能遭到謀殺的厄運。
邁克爾問那個人:「你知道那個滿頭捲髮的姑娘嗎?皮膚非常光潤,像奶油,眼睛非常大,眼球兒非常黑。你知道村子里有這樣一個姑娘嗎?
這天早上美麗極了,邁克爾感到像他小的時候在一個夏夭的清晨出外打球時那樣地歡樂。想當年,每天所過的生活都像剛剛沖洗過那麼新鮮,都像剛剛繪製出來的畫那麼新鮮。
一天早晨,邁克爾決定向考利昂鎮那邊的山區來一次長途徒步旅行。他也很自然地讓那兩個牧民保鏢陪著。read•99csw.com這種措施並不是真正為了防範考利昂家族的敵人。讓一個外鄉人獨自逛來逛去,那實在太危險了。即使是本地,那也是危險的。這一帶多的是強盜,多的是互相殘殺的黑幫游擊隊員,這就給普通老百姓帶來了威脅。他也可能被誤認為是「農具棚」小偷。
邁克爾在長途散步中所看到的是那種令人陶醉的美麗風光。他穿過柑桔林,到處都是柑桔形成的一眼望不列盡頭的幽洞似的綠蔭道,到處都是公元前用石頭雕成的巨蛇樣張著大嘴、露著毒牙的古老的水管,水嘩啦啦地從蛇嘴裏向外流淌。房子蓋得都像古羅馬式的別墅:前面是大理石砌成的大門廊,裏面是有拱頂的大屋子,這種屋子大部成了斷垣殘壁,或成了離群羔羊的安身之所。遠遠望去,地平線上的重重山巒恰似壘得很高的一堆堆的白骨。
「你們是外地人剛到這兒,」他說,「所以讓我把這葡萄酒給你們介紹介紹。先嘗嘗我這葡萄酒,這是我自家農場里出產的,我的幾個兒子釀造的。他們還攙和了些柑橘和檸檬,這是整個義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在西西里,正義向來都不是來自當局,因此,想要正義的人們總是紛紛奔向綠林好漢組織。如今,黑幫組織仍然在起著這種作用。一到緊要關頭,人們總是去向當地的黑幫頭頭要求幫助。他是他們福利救濟工作的負責人,是他們地區管吃管穿還管安插工作的長官,是他們的保護神。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鳥蛋形的——鳥蛋形的眼睛,鳥蛋形的臉龐,鳥蛋形的前額。她的皮膚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白裡透紅的奶油色;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現著透黑的紫羅蘭色,又有點透黑的深褐色;長長的濃濃的眼睫毛把她那可愛的面容襯托得朦朧又神秘。她的嘴唇,豐|滿而沒有蠻氣,甜蜜而沒有虛弱的病態,色澤深紅,彷彿要慘出葡萄汁似的。她可愛得令人驚嘆不已。於是,法布里吉奧自言自語他說:「那穌·基督呀,見了這樣的美人兒,我實在是魂不附體了,您索性收下我的靈魂吧,反正我是要死的了。」雖是開玩笑,但這句話說得太粗俗了。姑娘像是聽到了他的話,踮著腳尖一轉身就溜了,向著追逐她的那幾個姑娘跑去。
雖然年逾古稀,但他每星期都要到已勒莫去光顧比他年輕的妓|女,越是年輕的越好。塔查大夫的另一個毛病就是讀書。他什麼書都讀,而且要把自己讀的書的內容講給本鎮居民聽,講給不識字的農民聽,講給莊園的牧人聽。這使得他在本地落了個傻瓜的臭名。書,同他們有什麼相於。
他們叫他拿出一大壺來,一嘗,嗨,比他說的還要好得多:深紫色,勁頭大得簡直就像白蘭地。法布里吉奧對酒店主人說:「我敢保證,這兒所有的姑娘你都熟悉。剛才我們看到有幾個漂亮姑娘從大路過來,其中一個弄得我這個夥伴給晴天霹靂擊中了。」他說著用手指了指邁克爾。
她們穿的是印染得很花哨的廉價的緊身衣。她們都才十來歲,但由於風吹日晒,她們的皮膚成熟得很快,看上去有充分的女性風姿。約摸有三四個姑娘聯合起來追逐一個姑娘,追著她向柑橘林跑來。被追逐的那個姑娘,左手拿著一串紫紅色大葡萄,右手從那一串葡萄上摘著一顆又一顆的葡萄,扔出去打那幾個追逐她的姑娘。她長著一頭捲髮,同葡萄的顏色一樣,是紫黑色的。她的身材很豐|滿。
當西西里島被盟軍解放之後,美方軍政府官員認為,凡法西斯政權所監禁的任何人都是民主人士。這樣,許多黑幫成員就被任命為村長、鎮長或軍政府的翻譯官。這一下,黑幫走了大紅運,有機會重整旗鼓,發展得比以前更加可怕了。
他計劃步行到馬托拉海濱村,然後再坐汽車回到考利昂鎮,這樣累一下,晚上才能睡個好覺。那兩個牧民都背著旅行包,裏面裝著麵包和乳酪,供他們沿途餓了的時候壓壓飢。那兩個牧民都明目張胆地帶著他們的大獵槍,好像是要出外打一整天獵似的。
「你們兩個該死的究竟在嘀咕什麼呀?」他問道。那兩個聽了,放聲大笑。加洛,他那樸實的臉顯得極其嚴肅,一本正經他說:「晴天霹靂擊中了你,你想瞞也瞞不住,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基督呀,小夥子,這沒有什麼難為情的。有些男人想讓晴天霹靂擊中他們,還求之下得呢。你這是交了桃花運啦。」
那個牧民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邁克爾則一言不發。那兩個牧民站起來走了,他跟在後面。他們三個上了大路,向著剛才那群姑娘遁跡的村子走去。
邁克爾謝絕了。當大夫問他為什麼時,他咧嘴一笑,說:「這是從老家帶來的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