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星海棠
別去！別去！——內心有聲音撕心裂肺地呼喊著，然而眼睛卻再也支撐不住地闔起。凝聚了僅存的神智，他抬頭看過去，極力想看她最後一眼——然而，即便是在最後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這是朱果玉露丹，你應該也聽說過吧。」薛紫夜將藥丸送入他口中——那顆葯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覺得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胡說！不管你們做過什麼，我都不會不管……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薛紫夜在黑暗裡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彷彿下了一個決心：「明介，不要擔心——我有法子。」
黑暗裡竟然真的有人走過來了，近在咫尺。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頓住了腳，彷彿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被鎖在鐵籠里的他，只是不斷地低喚著一個遙遠的名字，彷彿為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招魂。
釘釘幾聲響，手足上的金索全數脫落。
黑暗中潛行而來的女子驀然一震，手指停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明介？」
他霍然一驚——不要擔心教王？難道、難道她要……
「好了。」她的聲音裡帶著微弱的笑意，從葯囊里取出一種葯，輕輕抹在瞳的眼睛里，「毒已然拔去，用蛇膽明目散塗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該完全復明了。」
他狂喜地轉過頭來。是她？是她來了么？！
是的。他一生的殺戮因她而起，那麼，也應該因她而結束。
「都說七星海棠無葯可解，果然是錯的。」薛紫夜歡喜地笑了起來，「二十年前。臨夏師祖為此苦思一個月，嘔心瀝血而死——但，卻也終於找到了解法。」
妙水吃驚地看著她，忽地笑了起來：「薛谷主，你不覺得你的要求過分了一些么？——我憑什麼葯給你？瞳是叛徒，我這麼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已經是第四日了……那種通過雙目逐步侵蝕大腦的劇毒，已然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記憶：比如修羅場里掙扎求生的歲月，比如成為大光明界第一殺手、縱橫西域奪取諸侯首級的驚心動魄往事……這一切輝煌血腥的過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無法記憶。
這、這算是什麼！——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善意憐憫，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隻充滿了悲憫的手，狠狠將她一把按到了鐵籠壁上！
「為什麼還要來！」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著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然而，裏面卻毫無聲息。
「小夜姐姐他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說出了第一句話。
「已經快三更了。」聽到門響，妙水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醫生。」
時間彷彿在這一剎那停滯，黑而冷的雪獄里，靜得可以聽到心迸裂成千片的聲音。
這個樓蘭女人身上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幽然神秘，即便是作為醫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麼植物提煉而成——神秘如這個女人的本身。
那是先摧毀人的心腦，再摧毀人身體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沒有解藥！
記憶里，那個聲音不停的問他，帶著某種誘惑和魔力。
——有人走進來。
然而，在睜開眼瞬間，忽然有什麼溫軟濕潤的東西輕輕探了進來，觸著失明的眼睛。
那一瞬間，所有驕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燙穿。
反正那個瞳也已經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過一個月，暫時對她做一點讓步又算什麼？最多等殺了教王，再回過頭來對付他們兩個。
「聽話，睡吧。一覺睡醒，什麼事都不會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說著，將一粒解藥喂入了他嘴裏，「什麼事都不會有了……」
黑暗的牢獄外，是昆崙山陰處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妙水遲疑了片刻，手一揚，一串金色的鑰匙落入了薛紫夜掌心：「拿去。」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聽出她聲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憐憫，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裏的刺痛再也無法承受，
read.99csw.com幾乎是發瘋一樣推開她，脫口：「不用你管！你給我——」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將他緊緊環抱。
雪落得很密，鵝毛一樣的飄著，將絕頂上兩位女子的身影籠罩。
「不要去！」瞳失聲厲呼——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了！
「好，我帶你出去。那個聲音微笑著，但是，你要臣服於我，成為我的瞳，凌駕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你答應么？——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裡？」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那個女人，卻也是個看不到底的。然而瞳和自己一樣，居然也天真到相信這樣的人的承諾——或者，只是他們沒有另外的選擇。
走到門口的人，忽地真的回過身來，遲疑。
然而那樣可怖的劇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擴散開去，薛紫夜語速越來越慢，只覺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
「妙水！你到底想幹什麼？」瞳咬緊了牙，惡狠狠的對藏在黑暗裡某處的人發問，聲音裡帶著殺氣和憤怒，「為什麼讓她來這裏？為什麼讓她來這裏！我說過了不要帶她過來！」
「斷腸草？」藉著隱約的光看到了浮動的紫色煙霧，妙水失聲驚呼，立刻點足掠回三尺，臉色蒼白。
她在黑夜裡擁抱著瞳，彷彿擁抱著多年前失去的那個少年，感覺他的肩背控制不住的顫抖。這個神經彷彿鐵絲一樣的絕頂殺手，情緒彷彿剎那間完全崩潰。
妙水凝視著她，眼神漸漸又活了起來，輕笑：「夠大胆啊。你有把握？」
他默默坐了下去，溫順而聽話。全身傷口都在痛，劇毒一分分的侵蝕，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咬牙一聲不吭，彷彿生怕發出一絲聲音、便會打碎這一刻的寧靜。這樣相處的每一刻都是極其珍貴的——
是妙水那個女人么？他懶得抬頭。
「什麼鑰匙？」妙水一驚，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明介，我不會讓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氣，微笑了起來，眼神明亮而堅定，從懷裡拿出一隻小小的碧玉瓶，「我不會讓你像雪懷、像全村人一樣，在我面前眼睜睜的死去。」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十二年後，當所有命運的潮汐都退去，荒涼沙灘上，怎麼能以這樣的情狀和她重逢！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隨著凄厲的慘叫。
「你——」瞳只覺得心裏那些激烈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失聲說了一個字，喉嚨便再也發不出聲音。
「明介，坐下來，」薛紫夜的聲音平靜，輕輕按著他的肩膀，「我替你看傷。」
然而，心卻一分分的冷下去——她、她在做什麼？
大驚之下，瞳運起內息，想強行衝破穴道，然而重傷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內息衝擊著穴道，卻無法移動絲毫。薛紫夜抱著他的頭顱，輕柔而緩慢地舔舐著他眼裡的毒。
她點起了火摺子，拿出隨身攜帶的葯囊，輕輕按著他的肩膀：「坐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薛紫夜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妙水正牽著獒犬，靠在雪獄的牆壁上等她。
「別繞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斷了她，直截了當，「我知道你想殺教王。」
她在明滅的燈光里，從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硃紅色的藥丸，馥郁的香氣登時充盈了整個室內。
然而一語未畢，淚水終於從緊閉的眼角長划而落。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著，體會著這短暫一刻里的寧靜和美麗，十幾年來充斥了心頭的殺氣和血腥都如霧一樣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殺人，也沒想到報復，只是想這樣坐著，什麼話也不說，九九藏書就這樣在她身側靜靜死去。
她臉色微微一變，一掠來到門口，朝里一看，不憂倒吸了一口冷氣——黑暗裡，只有一點紅光隱約浮動。獒犬巨大的屍體橫亘在台階上，居然是剛撲入門中，便無聲無息的死去！
「金索上的鑰匙。」薛紫夜對著她伸出手去，面無表情，「給我。」
「她可真不賴……沒想到，這一次找了一個絕佳的搭檔呢！是不是？」她拍著獒犬毛茸茸的頭，龐大的猛獸發出貓兒一樣溫馴的呼呼聲，妙水站在大雪裡，凝望著雪中連綿起伏的崑崙群山，眼神里猛然迸出一絲雪亮的殺氣！
他尚自說不出話，眼珠卻下意識地隨著她的手轉了一下。
瞳想緊閉雙眼，卻發現連眼睛都已然無法閉合。
「傻話。」薛紫夜哽咽著，輕聲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好。」薛紫夜捏住了鑰匙，點了點頭，「等我片刻，回頭和你細細商量。」
「忍一下。」在身上的傷口都上好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頭部，一寸寸地按過眉弓和太陽穴，忽然間手腕一翻，指間雪亮的光一閃，四枚銀針瞬間就從兩側深深刺入了顱腦！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來——還有什麼辦法呢？這種毒，連她的師祖都無法解開啊。
「你……！」瞳失聲，感覺到神智在一瞬間潰散。
她黑暗中觸摸著他消瘦的頰：「明介……明介。沒事了。教王答應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彷彿一支利箭洞穿了身體，妙水的笑聲陡然中斷，默然凝視著紫衣女子，眼神肅殺。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太陽穴和天陰穴被封，銀針刺入兩寸深，瞳卻在如此劇痛下一聲不吭。
黑沉沉的牢獄里忽然透入了風。沉重的鐵門無聲無息打開，將外面的一絲雪光投射進來，旁邊籠子里的獒犬忽然厲聲狂叫起來。
「我無法解七星海棠的毒，但也不想讓明介像狗一樣被鎖著到死——你給我鑰匙，我就會替你去殺了那老東西。」薛紫夜卻是臉不改色，「就在明天。」
明白她是在臨走前布置一個屏障來保護自己，瞳忽地冷笑起來，眼裡第一次露出鋒銳桀驁的表情。
是小夜回來了！在聽到牢獄的鐵門再度打開的剎那，鐵籠里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這樣的記憶，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徹底成為一個白痴，反而更好吧？
薛紫夜猝及不防，脫口驚呼了一聲，抬起頭看到黑暗裡那雙狂暴的眼睛。
薛紫夜站在牢獄門口，望著妙水片刻，忽然攤開了手：「給我鑰匙。」
薛紫夜默然細看半晌，站了起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你……非要逼我至此嗎？」最終，他還是說出話來了，「為什麼還要來？」
他們曾經遠隔天涯十幾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識；
「滾！」想也不想，一個字脫口而出，嘶啞而狠厲。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落在臉上的熱淚彷彿一樣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並不值得你救。」
他想站起來去迎接她，卻被死死鎖住，咽喉里的金索勒得他無法呼吸。
「看得見影子了么？」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問。
「你，想出去么？」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雙手，將她按在冰冷的鐵籠上，卻閉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彷彿胸臆里有無數聲音在呼嘯，全身都在顫抖。短短的一瞬，無數洪流衝擊而來，那種劇痛彷彿能讓人死去又活過來。
——那個紫衣女人，原來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然而一雙柔軟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瞼上，劇烈地顫抖著——這雙曾經控制蒼生的眼睛已然黯淡無光。薛紫夜的聲音都開始發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那個教王——」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然而呼吸卻無法控制地開始紊亂。他九*九*藏*書知道身邊有著另一個人，熟悉的氣息無處不在，心底的那些記憶彷彿洪水一樣湧出來，在心底呼嘯，然而他卻恨不得自己就在這一瞬間消失。
薛紫夜一打開鐵門，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牽著獒犬在不遠處放風的藍衣女子。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將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應該是牢獄里太過寒冷，她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聲音清淺而空洞。
——她只不過離開了短短的剎那，然而對黑暗裡的他而言卻恍惚過去了百年。那樣令人絕望的黑暗，幾乎令人失去全部生存的勇氣。
「睜開眼睛。」耳邊聽到輕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張開了眼睛。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著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而多年後，九死一生，再相逢、卻又立刻面臨著生離死別。
妙水望著那一襲隱沒在秘道里的紫衣，眼裡泛起了一絲笑意。
住手！住手！他幾乎想發瘋一樣喊出來，但太劇烈的驚駭讓他一瞬失聲。
獒犬警惕地忘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嗚了一聲。
除了那頭獒犬，沒有誰聽到她們交談了一些什麼。
是……是小夜姐姐？
「怎麼？薛谷主，那麼快就出來了么？」妙水有些詫異地回頭，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們故人重逢，會多說一會呢。」
「你……」啞穴沒有被封住，但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臉色慘白。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麼敢用舌尖去嘗？
他只覺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清涼柔和的觸覺不斷傳來，顱腦中的劇痛也在一分分減輕。
她平靜地說著，聲音卻逐漸遲緩：「所以說，七星海棠並不是無葯可解……只是，世上的醫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別以為我願意被你救。」他別開了頭，冷冷，「我寧可死。」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個時辰后自然會解開，」薛紫夜離開了他的身側，輕輕囑咐，「我現在替你解開鎖鏈，你等雙眼能看見東西時就自行離開——只要恢復武功，天下便沒什麼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聽我的話，不要再亂殺人了。」
牢外，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驚破了兩人的對話。
他一驚，想問什麼，她卻是關上門徑自走遠了。
作為藥師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毒意味著什麼——《藥師秘藏》上說：天下十大劇毒中，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九種，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直到死，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我不要這個！」終於，他脫口大呼出來，聲音絕望而凄厲，「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是這個世間，一直逼得他們太苦。
不想見她……不想再見她！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彷彿一鬆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艱難地，他叫出了這個遺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趕快設法下山……這裏實在太危險了。我罪有應得，不值得你多費力。」
他反手握緊了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緊了牙，忽地將頭重重撞在了鐵籠上——他真是天下最沒有無情最無恥的人！貪生怕死，忘恩負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愛自己的人于死地！
然而，偏偏有一些極久遠的記憶反而存留下來了，甚或日復一日更清晰地浮現出來。
「這個東西，應該是你們教中至寶吧？」她扶著他坐倒在地，將一物放入他懷裡，輕輕說著，神態從容，完全不似一個身中絕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這個，日後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ｒeａｄ.９９cｓｗ•ｃｏｍ制於人……」
他感覺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著自己，叫著那個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麼？
瞳心裏冰冷，直想大喊出來，身子卻是一動不能動。
從未有過的痛苦閃電般穿行在心底，擊潰了他的意志。乾涸了十幾年的眼睛里有淚水無聲地充盈，卻被輕柔的舌尖一同舔去。咸而苦，毒藥一樣的味道。
「這種毒沾膚即死，傳遞極為迅速——但正因為如此，只要用銀針把全身的毒逼到一處，再讓懂得醫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藥材。」她輕輕說著，聲音里有一種征服絕症的快意，「臨夏祖師死前留下的絕筆里提到，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醫者，也曾用這個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能徹底忘記呢？
「沒有用了……」過了許久許久，瞳逐漸控制住了情緒，輕輕推開了她的雙手，低聲說出一句話，「沒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她這樣的細心籌劃，竟似在打點周全身後一切！
失去了支撐，他沉重地跌落，卻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明介，明介，我也想讓你好好的活著……」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他臉上，哽咽，「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你被這樣生生毀掉。」
「你為什麼還要來？」瞳鬆開了緊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彷彿心裏的牆壁終於全部崩潰，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嗚咽，顫抖到幾乎無法支持，鬆開了手，頹然撐著鐵籠轉過了臉去：「為什麼還要來……來看到那個明介變成這副模樣？」
「嗚——」得了指令，獒犬全身的毛一下子豎起，興奮的嗚了一聲，猛撲進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樣的明介，還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聲未落，她毫不遲疑地抬手，一支銀針閃電般激射而出，準確地扎入了肋下的穴道！
「奇怪……」妙水有些難以理解地側過頭去，拍了拍獒犬的頭，低語，「她不怕死，是不是？」
黑暗牢獄里，火摺子漸漸熄滅，只有那樣輕柔溫暖的舌觸無聲繼續著。瞳無法動彈，但心裏清楚對方正在做什麼，也知道那種可怖的劇毒正在從自己體內轉移到對方體內。
在他說出第三個「滾」字之前，簌簌一聲響，一滴淚水落在了他臉上，熾熱而濕潤。
黑暗的房間里，連外面的慘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緊緊固定他的頭，探身過來用舌尖舔舐著被毒瞎的雙眼。
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薛紫夜一震，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應聲落下——多年來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湧上心頭，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緒的力量，踉蹌回身，凝望著瞳黯淡的眼睛，伸出手去將他的頭攬到懷裡，失聲痛哭。
薛紫夜卻沒有片刻停歇，將火摺子別在鐵籠上，雙手沾了藥膏，迅速抹著。
那樣的感覺……似乎十幾年前也曾經有過？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強自克制，站起身來：「我走了。」
「明介，你終於都想起來了么？」薛紫夜的聲音帶著顫抖，「你知道我是誰了么？」
一刻鐘后，薛紫夜對著妙水微微點頭，吐出一個字，轉身離去。鵝毛大雪不停飄落，深宵寒氣太重，她在離開時已然抵受不住，握著胸口的大氅微微咳嗽起來。
「明介。」一個聲音在黑暗裡響起來了，輕而顫。
「妙水的話，終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從懷裡拿出一支香，點燃，繞著囚籠走了一圈，讓煙氣縈繞在瞳身周，最後將煙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還有三寸左右長，發出奇特的淡紫色煙霧。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顆葯：「吃下去。」
「咯咯……偶爾，我也會發善心
九_九_藏_書。」牢門外傳來輕輕嬌笑，妙水一聲呼嘯，召出那一隻不停咆哮齜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瀝血劍，我已經從藏兵閣里拿到了。你們好好話別吧，時間可不多了哦。」「好，既然交易完成了，現在——」她拍了拍獒犬，回身一指背後雪獄，冷笑，「你可以去把那傢伙吃掉了！他已經沒有用了！」
薛紫夜鎖好牢門，開口：「現在，我們來制定明天的計劃吧。」
「七星海棠！」薛紫夜驚呼起來，臉色在黑暗中刷的慘白。
他是多麼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樣——可偏偏，他的眼睛卻再也看不見了。
瞳觸摸著手心沉重冰冷的東西，全身一震：這、這是……教王的聖火令？
「不妨事。」她連忙從懷裡倒出一粒碧色藥丸含在口裡，平息著劇烈侵蝕的毒性。
他默然地坐下，任憑她開始檢查他的雙眼和身體上的各處傷口——他沒有注意她在做什麼，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八處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動彈。他只是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十二年不見了……今夜之後，或者就是至死不見。
「明介。」直到一隻溫涼而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臉頰，他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
「滾。」他咬著牙，只是吐出一個字。
「若不能殺妙風，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妙水站在門口，側頭微笑，把玩著懷裡的一支短笛，等待著聽到牢獄里血肉骨頭粉碎的咀嚼聲。
他們兩個，一個本該是帝都杏林名門的天之驕女，一個本該是遙遠極北村落里的貧寒少年——他們的一生本該沒有任何交集，本該各自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又怎麼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頭看著瞳，嘴角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意。
或者，只是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滿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頸上還連著獒犬用的頸環，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和一個廢人沒有兩樣！
他觸電般的一顫，抬起已然不能視物的眼睛：是幻覺么？那樣熟悉的聲音……是……！
「不！」瞳霍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往後避開，然而身體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那一瞬，他明白過來她在做什麼，幾乎要脫口大喊。
然而下一個瞬間，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觸摸到了自己失明的雙眼，他彷彿被燙著一樣地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隻手，黯淡無光的眼裡轉過激烈的表情。
他終於無法承受，在黑暗裡低下了頭，雙手微微發抖。
依然是什麼都看不到……被劇毒侵蝕過的眼睛，已經完全失明了。
他被金索釘在巨大的鐵籠里，和旁邊獒犬鎖在一起，一動不能動。黑暗如同裹屍布一樣將他包圍，他閉上了已然無法看清楚東西的雙眼，靜靜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
被金索系在鐵籠里的人悚然驚起，臉色蒼白，因為痛苦而全身顫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話，還在腦海里迴響，震的他腦海一片空白。
不過片刻，薛紫夜已然布滿眼眸的毒素盡數舔凈，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氣。
「你好好養傷，」擦去了嘴角滲出的一行血，薛紫夜鬆開了手，低聲，「不要再擔心教王。」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瞳極力控制著自己，低聲，「跟他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趕快找機會離開這裏——妙水答應過我，會帶你平安離開。」
薛紫夜驚住：那樣驕傲的人，終於在眼前崩潰。
十二年前，只有十四歲的自己就是這樣和魔鬼締結了約定，出賣了自己的人生！
那個轉身而去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他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滅的烙印。
「我出手，總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著手，「我一定要給明介、給摩迦一族報仇！給我鑰匙——我會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