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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蜀山

第四章 蜀山

有誰在看著的……記憶中,她隱隱知道,那一場獨舞、是有誰在側靜靜看著。
迦香著急地追著那個青色的珠子,一連跨了三步,指尖才堪堪接觸到靈珠。
身體里的血彷彿一下子涌到了腦里,幻覺再度浮現:黑暗。狂喜。紅色的野玫瑰。湛藍色的眼睛。火一樣的話語。……然後黃金一樣的髮絲垂落下來了,猝及不防地淹沒了她。劇痛。震驚。恐懼和下意識的掙扎。血的腥味……
那是完全淡漠陌生的感覺,無論記憶中閃現的片斷還是眼前這個人的眼神,都是漠然的,根本沒有眷侶間應有的熱切和親昵。
——什麼都想起來了。
青衣劍仙伸過手去,輕輕摘下了眷侶頸中密密匝匝的項鏈:「你看,這是什麼?」
最後一句話,是極輕極輕吐出來的,靈修漠然的呼吸間、帶著說不出的寒意,手指凌空一抓,青色的長劍躍入他手心。
彷彿在聽一個極其遙遠的故事,迦香睜大了眼睛,美艷的臉上浮出笑謔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對啊,如果我要看壁畫才能編出飛天舞,應該做一個遊方僧人更方便點吧?」
「啊,小妹妹,你怎麼在這個地方呀?」看到那個不過八九歲的哭泣的女孩,迦香吃了一驚,拿著靈珠柔聲問,有些憐惜。
舞姬愣了愣,依稀間相信了這樣的過往,然而剛要努力繼續想下去、腦海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疼得她扔了手中的棗子捧住了頭,不停的扯動著頸中的項鏈,似喘不過氣來。
「青紫雙劍,是夢華峰絕頂上汲取日月精華千年煉成的寶物——蜀山千重,無數的劍仙裏面、也沒有比這兩把劍更厲害的。」採回的滿捧沙棗滾落在迦香衣襟上,靈修的話語同時淡淡地散落,「你——或者說你的前世,就是蜀山夢華峰上的劍仙迦香。」
「傻……傻蛋?」舞姬生怕被落下,連忙抱著紫色的劍跟了上去,滿臉詫異,一邊因為入夜的寒冷而哆嗦,一邊喃喃,「那些人的想法還真奇怪。」
「月亮出來了——我們得趕快去支提窟。」沉默中,依稀熟稔莫名的窒息氣氛籠罩了兩個人,最終靈修開口,轉過身遙指古城西南。那裡,雖遭戰火侵襲,依然依稀可見佛科塔夫寺院嵯峨。
「你做事,向來說到做到。」靈修卻沒有笑,回答,「千年來從未有例外。那時候你獨自在夢華峰上閉門苦思十年,未有突破——想起飛天之舞的起源,就準備下到凡界,遊歷各處名山佛窟,觀摩所有壁畫,以求編出驚天一舞。」
有誰在旁邊看……有誰在一邊靜靜地看?
「我們的信使帶來了新的消息——隨同『那個人』前來的,還有一名該死的東方男人……」女首領的聲音在黑暗中緩緩響起,讓眾人狂熱難耐的心冷卻下去,「那人身上有強大的力量,我們必須小心。」
「莫亂說笑。」看到舞姬那樣帶著風塵氣息的笑容,靈修的眼睛陡然凝聚,沉如鐵,冷冷道,「迦香畢竟是劍仙,怎可輕易脫離仙籍亂入凡界?——她不過以劍仙身份游劍天下,訪遍各方而已……」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便是一陣恍惚——
「漂亮的劍法!……咳咳,你是魔劍士么?」被切開的身體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卻還帶著滿不在乎的笑意。血彷彿怎麼也流不盡地嘩嘩從體腔內奔涌而出,靈修有些厭惡地看了看滿地黑血,左腳往虛空里一踏,登時凌空走上去一尺。
「要……要我殺人嗎?」舞姬的手觸電般地抖了一下,訥訥。
蜀山夢華峰的劍仙迦香。
話音未落,吱吱亂叫的蝙蝠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和身形。
在她用和當年畫這幅畫的人一模一樣的姿勢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上時,恍然間所有記憶都蘇醒過來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轉頭,就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羅萊士。」舞姬迦香坐在搖椅上,轉過頭,看著底下空空蕩蕩的樓板,喃喃自語。
「羅莎蒙德!羅莎蒙德!」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迦香再度聽到了那個呼喚聲!不再像以往那樣遠在天邊,而是近在耳側。不僅那個呼喚聲、拍擊聲、甚至劇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什麼都沒有。風輕輕吹來,神龕寬闊的平台上擺放著一把木製的搖椅,在風中一前一後地微微搖晃,發出吱呀的聲音,彷彿主人剛從椅子上欠身站起,離去。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塵、表明主人離開這裏已經不止一載。
密密匝匝的項鏈一圈圈地除下,白皙頸部纖細如瓷器——然而那樣美麗的頸項上,卻赫然有著兩個深深的黑洞,直刺入血脈。
「是……是么?」舞姬甚至沒有顧得上吃棗子填充饑腸轆轆的肚子,茫然反問,看著面前這個清俊宛如神仙中人的男子,訥訥,「但是……沒有覺得我和你……和你……很熟?」
「你沒陪她……不,沒陪我去么?」舞姬詫異地脫口,隨即看見靈修淡漠的眼神,恍然,「啊,我忘了。神仙眷侶么,是不像俗世那些小兒女的。」
「神仙原來是不吵架的……怪不得我對你感覺那麼陌生。好像我不見了,你也不見得有多少擔心啊。」舞姬有些感慨地抬起頭https://read.99csw.com,看著身邊的靈修。濃暮如墨潑下,籠罩了兩個人。靈修持著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兩人的側臉,然而光芒卻是清冷的、沒有一絲暖意,如同靈修的聲音:「沒有什麼好焦急的——那只是修行中遇到的磨鍊,是迦香你命里註定的劫數。時間到了,一切自然會回到最初的模樣。」
「不許點燈!」潑墨般的黑夜中,忽然注意到了有人想點燃四壁上的燈火,卡蓮立刻嚴厲喝止,「想讓那個人立刻發現這裏么?」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樣天真無邪的笑靨吸引著,迦香不知不覺便將另一隻腳邁出了結界,隨手收起了靈珠,向著孩子走去,微笑著抱起她,「你叫什麼名字呀?」
「不要想,不要去想!」靈修的手探過來、按住了她的肩,他的手心裏忽然冒出一粒青色的靈珠,閃著柔和的光、貼上她的眉心。剎那間,迦香感覺腦海中一片清明安定,心中的不安和黑暗都悄然隱退。
一青一紫兩柄劍,映著黯淡的夕照煥發出空朦的光彩。上面蝌蚪形的文字連珠而貫,迦香怔怔看了半天,也無法認出來。直到靈修回來,俯身指給她看,修長的手指比劃著寫出四個字:「青霜」和「紫電」。
「嗯……這樣啊。」迦香似懂非懂,只是喃喃,終於咽下了第一粒棗子。
「是,女王。」顯然卡蓮在眾人中享有極高威望,所有人此刻是低聲領命。
喃喃的嘀咕還未結束,迦香差點撞上了前面帶路的青衣劍仙。靈修驀然止步,回過頭看了一眼,一直淡漠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湧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拿明珠照著她的臉,注視:「迦香,你居然變得這麼多話了。」
迦香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層——六層以上已經倒塌,月光從七層破碎的樓板中間射落,淡淡籠罩住她。然而那個聲音卻依舊在遠遠近近地呼喚著。
黑暗中,她急奔過一面牆,忽然間心中一動——那瞬間閃現的幻象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剎那間壓過了血液中一直呼喚的那個聲音。舞姬停下了腳步,從懷中掏出了靈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牆壁。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頭,用靈珠照亮了支提窟牆壁最上方的一個佛龕——一丈多高的牆上,挖有一個很大的佛龕,而龕中佛像早已不見,從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羅萊士……」夢囈般地,迦香吐出了這個名字。緩緩走了過去,坐到了那把積滿了灰塵的搖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想著,前後搖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時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夠的著牆壁上斑駁的油彩;晃到後面的時候,那樣的距離正好能讓視覺里的每一塊顏色融合,幻化為畫面上那個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喵嗚……」撿起珠子的瞬間、迦香忽然間居然恍惚聽到了一聲貓叫,她嚇了一跳,立刻聯想起了日間在坎兒井旁被紫電砍傷頭和爪子的黑貓。
而無論她如何用力奔走,靈修始終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手中持著明珠,為她照亮前方的路,步履沉穩飄逸,幾乎看不見他舉步。
彩畫剝落大半的牆壁上,一個舞者立於蓮花座上,左肩稍聳,右臂抬舉,足部在踏節應舞,身上纓絡旋舞之勢猶在。那個瞬間、迦香不自禁地比擬著壁畫上的姿勢,做了一個一摸一樣的動作——看見過、看見過的!
「靈修!」記憶的閘門緩緩鬆動,舞姬美艷的臉上第一次籠罩上了莊嚴的氣息,抬起頭看著身側的青衣男子,眼神忽然變得如同對方一摸一樣的淡漠。她的手握上了那把紫電,用極其熟練的手法拔出了劍。
「高登,不許提這個名字!」卡蓮的聲音忽然尖利了起來,甚至帶著殺氣,「那該死的賤人不配叫羅莎蒙德!你快點給我滾出去、想法子引開那個男的,剩下的女的我來對付!」
在暗夜裡奔走,迦香卻彷彿對這個地方熟極,根本不辨路徑、甚至不用懷中靈珠照明,也沒有在兩座佛塔前遲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選擇奔入了支提窟。
再也不管這個已經躺下的敵手,靈修轉過頭,忽然間臉色變了——
「迦香!」舞姬的神色一波動,青色的靈珠瞬間按住了她的眉心,鎮住她,靈修雙眉一軒,貼近她的臉,漠然重複,「羅萊士當然是邪魔!是西方來的邪魔——」
夜風還是繼續吹進來,晃動那把搖椅,椅子邊上盒子里盛放的顏料早已凝固結塊。
卡蓮抱著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嬌,聽到對方居然不聽自己的勸誘,湛藍的眼睛里陡然閃過一陣冰冷的光,將臉貼在舞姬的頸部,微微張開了嫣紅的小嘴——
「幫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為笑,「姐姐真好!抱抱!」
「迦香,站住!」靈修大吃一驚,厲喝。
「嗚嗚嗚……我的貓兒跑失了,我出來找它……媽媽說,不找到的話就不許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著眼角,囁嚅著,「姐姐,你有看到我的貓兒么?黑色的,藍眼睛,好漂亮的。」
大佛寺后,矗立著兩座廢棄的佛塔。
「好強的魔法。」哨聲中斷了,忽然間樑上卻有人咳嗽著稱讚,「你是魔劍士還是法師?」話音九-九-藏-書又中斷了,那個人繼續猛烈咳嗽,似乎那一擊讓他受了嚴重的傷——然而靈修的眼神也是一肅:能在青霜劍一擊之下尚自有能力開口,這個邪魔的修為也不算太淺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毫不猶豫地從凹凸不平的牆上掙扎著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頸中還有個小女孩抱著她,就咬著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龕。
蝙蝠!是蝙蝠!不知從哪裡來的蝙蝠,漫天漫地蠕動著,遮住了一切光。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分了五次說完的——因為靈修並沒有聽他廢話的耐心,青霜劍閃電般五次從他身側交剪而過。對方拔劍,連續五次格開了青霜劍的攻擊,到了最後一次已經顯然力竭,青霜劍只被格擋得偏移了少許,依舊從他肩胛斜劈而落,切開他整個身體,血如同從一個破裂的囊中嘩然瀉出,無窮無盡地流淌。
這個孩子的頭髮是純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為一體,然而她的眼睛卻是湛藍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漢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剎那,孩子的因為微笑而眯了起來,顯得說不出的嬌媚可愛,甚至不像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
「魔王撒旦。」漸漸濃厚的夜色中,靈修頭也不回地淡淡回答,手裡的靈珠發出青碧色的冷光,照亮方圓一丈,「極西之處的那些人,管他們的魔王叫撒旦。」
迦香感覺不能呼吸,心跳的越來越快,血彷彿要涌到腦子裡。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顧,青色的珠光照徹了支提窟,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最初的詫異慢慢淡去,飢餓讓舞姬迦香開始加速吃掉那些棗子,然而聽到劍仙那樣淡然的話語,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小小聲地嘟囔:「真是沉的住氣啊……幾十年來我可是一直被那些貴人老爺們欺負,那時候也不見你來幫我——真不相信我居然和你是……一對?」
正對著那把微微晃動的搖椅,側壁上居然畫著一幅顏色艷麗的畫——無論色調、筆法和內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畫。畫面上,夕陽西下,大漠如金沙綿延萬里,而畫中有一名穿著紫色衣服的女子,徑自在古塔中翩芊起舞,曼妙無雙。光線從支提窟頂上的破洞里射下來,籠罩住那個紫衣女子,讓那個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發著光。
「羅莎蒙德!」剛回憶起了什麼,記憶中卻有更強烈的聲音呼喚,彷彿生死不能般地慘烈,伴隨著拍打鐵壁的聲音,「羅莎蒙德!」
「啊……我的劍。」迦香看著半空中的紫電,喃喃,遲疑著想要不要過去拿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飛舞的長劍。然而卡蓮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嬌般地:「不嘛,我要找我的貓咪,姐姐答應陪我去找貓咪的!」
靈修臉色一沉,又恢復到那樣的淡漠。不知為何,迦香心中微微一震,忽然啞口無言。
那個紫衣女子的眉間是淡漠的,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臨風起舞。然而,總似無法達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的眼裡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種茫然,是一種找不到出路的絕望。
「三百年?」迦香總是被那些數字嚇一跳,時光如果被百倍的放大、在她這個紅塵中人看來根本不信那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為什麼?你和她……不,我和你吵架了么?」
明月當空,荒涼的古城空空蕩蕩,如同浸在冰冷的水銀中。一切都是蕭條的,建築的殘骸矗立在夜色中——迦香的腳步,就直奔著西南角上的大佛寺而去。
「啊……為什麼會這樣?」舞姬聽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事情,脫口饒有興趣地問。
「天快黑了,他也該出來了——我們走。」靈修拉起了她,不容她反對地將紫電塞到她手心,「找到了那個邪魔,你必須親手結束一切,血咒才能被解除。」
「呀,呀。」動物溫熱的血和毛茸茸的斷肢落到身上臉上,舞姬終於忍不住尖叫起來,跳著腳,想甩落衣襟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小東西。然而一個不穩,手中的靈珠就落到了地上——一滾,兩滾,在她彎腰追上它之前,滾出了靈修用劍劃出的那個圓。
「那不是人,那是邪魔。」蜀山劍仙定住腳步,頭也不回地回答,「吸血的邪魔。永遠和黑夜為伴的、殺人為生的魔王的子民。」
「神仙眷侶和俗世里的小兒女當然不一樣,」看到迦香那樣疑問的眼神,靈修依然只是波瀾不驚地淡然笑笑,「飛升以後,我們從此非婦亦非夫,各自修得真面目而已。萬丈軟紅中那些恩怨痴纏、幾千年修鍊后當然都已經看得空了。心如止水,太上忘情。」
「咪嗚……」暗夜裡,陡然傳出一聲凄楚的貓叫。
「我們早就沒有可以吵的架了。」青衣劍仙淡然回答,「兩千年,什麼都看得空了。」
「在碧霞元君的壽筵上,迦香。」身後,青衣劍仙悄然出聲,「你已經回到了緣起的地方,劫數已盡,把一切慢慢都記起來吧。誅滅邪魔,然後我們回蜀山夢華峰去。」
「羅萊士!」迦香再也顧不上其他,身體里的血彷彿潮水般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涌去,她踉踉蹌蹌地推開靈修,向著大殿後面跑去。眼見迦香臉上read.99csw.com慢慢恢復往昔的神色,靈修正準備用靈珠助她元神歸竅,然而舞姬卻低呼一聲推開了他。
那是獨面天地的一場絕世之舞。
青色的靈珠在靈修手心流轉出光華,在漸漸濃重的暮色里宛如明燈,靈修注視著手心的靈珠,唇角慢慢浮現一個淡漠的笑容:「兩千年。——沒有兩千年,我們怎麼能修練出這顆靈珠呢?迦香?我們在人間的時候就是一對俠侶,一起拜了天極峰上的光華真人為師,修仙練劍,羽化飛升上了夢華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侶。」
「羅萊士是邪魔!」忽然間,彷彿喘息著掙扎,迦香吐出了一句話,項鏈在手中四分五裂,珠子滴滴答答跳落,她震驚地仰起臉,恐懼地看著靈修,「羅萊士他的確是邪魔!我記起來了……」
黑暗裡,只聽到那些蝙蝠扇動翅膀的聲音,不斷向她飛來,發出瘋狂的吱吱叫聲——幸虧紫電不用操控就自動飛出,在半空中迎上了那些蝙蝠,如同利剪般絞動,破碎的蝙蝠屍體如同黑雨般紛紛灑落。
「卡蓮?那可不像漢人的名字呢……從西方來的么?」舞姬抱著孩子,微笑。但陡然間感覺有什麼不對,回頭看去、只見紫電在半空發出凌厲的光,急切地揮動著,似乎想衝到她身邊來——然而被無窮無盡的蝙蝠纏住,一時間居然無法脫出重圍。
腳下踩踏著厚實的黃土路,破碎的陶片割破她的腳心,死人骷髏散落在前行的路上……然而舞姬已經完全不能顧及。腦海里的幻象越來越清晰,那雙蒼白的手不斷的拍擊著沉重如鐵的牆壁,大聲呼喚。她越來越快地往前走著,到後來幾乎已經是在飛奔。
青色的劍光如同閃電般在黑夜裡掠出,絞死靠近的蝙蝠,然而更多蝙蝠嗅到了血腥味,反而更加瘋狂地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細小的牙齒尖利閃亮。吱吱的聲音中,依稀有哨子的響起。靈修被纏在原地,絞死無數蝙蝠之後,終於辨別清楚了哨聲的方向,忽然間並指一點、青霜得了命令,脫手如同游龍般掠出,刺向天花上的某處黑暗。
抱著迦香的頸子,埋首在帶了密密匝匝頸鏈的脖子傷上,孩子的瞳孔忽然變成了一線,開口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叫卡蓮!」
「羅萊士?」雖然有明珠按在眉心,但是那個名字依然有奇異的魔力,迦香只覺心中陡然有什麼簌然抬頭,甜蜜、恐懼、震驚和錯亂——剎那間宛如洪流沖入她混沌的腦海。她不自覺地脫口:「羅萊士!我、我記得……」
一路上,青色的靈珠間或照出不同的壁畫,那上面的人物姿勢、都有說不出的熟悉感覺,一一催醒她的記憶,彷彿無數個片斷在這延綿的一路上跳躍出來、閃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記憶中——
不同於中原的那些畫,牆壁上那幅畫並非勾線白描、也非工筆填色,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近看是一塊一塊凌亂的顏色堆積,然而稍微退開一看、那些顏色在視覺中便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特別是空間感極其逼真,看著畫就像人真的站在那裡,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羅萊士!」低低地,舞姬脫口應了一聲,神色一恍惚,再也不遲疑、拔腳向著殿後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來了……我就來。」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這個畫像前久久注視,然後摹仿著翩然起舞。
「你還被血咒禁錮著,千萬不要妄動念力去強行回憶前世。」靈修將靈珠按在她眉心,看著紫衣的女子,一直淡漠的聲音忽然帶了一絲憤恨,「一百年來你流離在俗世里、吃了不少苦吧?等殺了羅萊士,你身上的血咒就破除了。」
「快了,快了,」一個人將臉貼在牆壁上,似乎聆聽著什麼聲音,眼裡射出狂喜的光,聲音顫抖,「在動、在動的越來越厲害!是『那個人』就要來了!我們都有救了!」
「兩千年?」舞姬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這個不過二十多歲相貌的男子。
「師尊推算出,你大概是在高昌城裡遇到了邪魔,結果在鬥法中不敵、中了血咒被封印,最後落入俗世輪迴。」靈修嘴角微微一扯,有一個凌厲但是淡漠的笑意,「就是那個叫做羅萊士的人……從西方拜占庭帝國遠道而來的邪魔。」
「姐姐,怎麼了?」卡蓮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爍了一下,出聲驚破了她的遐思。身體里那個聲音再度呼喊,讓她神智開始慢慢恍惚,只是憑著直覺跌跌撞撞往某個方向跑去。
「是樂天緊那羅,和樂神干達婆啊……」恍然間,彷彿神智中另外一面也漸漸蘇醒了,舞姬迦香喃喃自語,「我、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她們的歌舞呢。」
「支提窟……」那三個字讓迦香心裏莫名一跳,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呼喚,陡然加快了腳步,一時間居然趕在了靈修前頭,「支提窟……飛天壁畫……羅萊士。」
似乎有無形的黑暗力量蔓延,阻擋了一切光線的進入。
「羅萊士……」那個名字一被提到,迦香就覺得身體里的血有燃燒般的熾熱,她的頭又痛了起來,卻被一種不甘指使著,驀然脫口大叫,「羅萊士怎麼會是邪魔!」
「羅莎蒙德!羅莎蒙德!」
「不要再去想,迦香https://read.99csw.com。」青色的靈珠揉動在女子的眉心,極力驅趕著她體內翻湧的污血,靈修伸出手攬住迦香的肩膀,「他當然是邪魔——他把你變成了這樣子,在你身體里下了血咒,讓仙人的血污濁,淪落紅塵輪迴中不能解脫。我在高昌城外等了你一百年,現在終於找到你了。只要殺了他,破除血咒……我們就能回到蜀山去,迦香。」
「噢,不不不,你錯了,我叫高登。」黑暗中傳來輕微的簌簌聲,一個人從樑上躍下地面,不停咳嗽,然而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那個受了重傷的人卻在微笑,「在我們那兒,這個名字就是『黃金』的意思……聽上去和你們的旺財富貴之類取名的很像吧?其實不過是因為我的頭髮如同金子般發亮而已。」
「我再怎麼求訪,也只查到你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克孜爾塔格山的千佛窟里,然後下山到了高昌城、你就失去了下落。」手指輕輕握緊靈珠,靈修的眼睛慢慢尖銳起來,「後來我不得已,返回天極峰求了師尊光華真人,請他開了天鏡,才知道你居然淪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那只是你修練中遇到的『劫』,對你是有好處的。雖名『雙修』,卻是誰也無法幫誰,各自證得各自的因果罷了。」這樣的小聲抱怨依然被聽見,靈修的聲音波瀾不驚,「蜀山,甚至天界所有仙人,哪一個不是這樣?——既然你要修鍊自己的舞技,我自然不會幹擾。就讓你帶著紫電去了凡界……誰料十年後紫電徑自返回夢華峰,你卻一去不回。」
已經無路可去。
「其實,我們那時候已經有三百年沒有說過話了。」靈修漠然道。
羅萊士?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敗的支提窟中四顧,手中的靈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龕,也照出飛天壁畫的各種絕妙舞姿,忽然間,她的目光在一處暗褐色的牆壁上停住——那裡本來也應該繪有飛天的女仙,然而卻被不知道是什麼的暗褐色液體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時變得詭異而扭曲。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觸了一下,彷彿那裡有熾熱的火焰燙著,立刻縮了回來。
「迦香!」靈修心知不妙,來不及想、劍尖在地上拖出一個圓,將迦香圈了進去,同時將手中靈珠塞給了她,「拿著這個,站在那兒別動!——紫電會幫你擋住邪魔。站在那裡,千萬別亂跑!別——」
「嗯。」依稀間,迦香已經將靈修看作了值得信賴的同伴,抬頭看著他,等待。
所有記憶的碎片在腦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發著光亮。
支提窟窟室高大,窟門洞開,正壁塑立著佛陀的大像;主室作長方形,中心設有石柱支撐,圍繞著中心柱、四壁上布滿了各種雕塑的佛像和壁畫。迦香抱著卡蓮在黑暗中奔走,動作迅捷,體內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不停的聽到呼喚聲和拍擊聲——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沒有感覺到此刻懷中的孩子重量輕得奇怪、幾乎等於空無一物。
酒泉郡的舞姬迦香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詭異和混亂的局面,佛殿里到處一片漆黑,一邊的靈修也看不見了,她不敢亂動,握著那粒青色的靈珠僵在原地。
忽然間,暗夜裡的某處傳來一聲呼哨,那些蝙蝠彷彿收到了命令,吱吱叫著如同黑色的狂風一般對著提劍而立的青衣劍客捲來。
記憶中那個紫衣女子在這裏獨自起舞,從日出到日落,從月出到月落……遠處克孜爾塔格山宛如紅色火焰跳動,大漠無邊無際,只有荒野的風不時造訪,吹動女子的鬢髮。
「魔王波旬?」迦香詫異地問,眼前浮起的四寺廟裡壁畫上的地獄變相,猙獰的厲鬼。
迦香沖入大殿的時候,一直急促的腳步莫名地遲疑了一下。彷彿被另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她緩緩抬起頭,視線移過大佛剝落油彩的臉,停在斗拱上諸位飛天女仙雕塑上。
雖然經歷了戰火,這座佔地十頃的寺廟還依稀可見當年最繁華時期的外表:寺門、天井、殿堂、藏經房、僧房等基本完好無損,殿堂正中有一座多層佛龕的中心塔柱,龕中還可見到有殘存的彩塑佛像,藻井的斗拱上,精緻的飛天女仙栩栩如生,戴著羽冠,持著各式樂器翩翩起舞。
「嗚嗚嗚……」然而,在她抬起頭的時候,藉著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卻是一個坐在黑暗處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長發,雪白的膚色,玫瑰一樣紅的小嘴——說不出的惹人憐愛。正躲在佛像背後恐懼地看著殿上混亂的一幕,不停地抹眼淚,打著哆嗦似乎想要逃開,卻被那些蝙蝠嚇壞了,無法挪動一步。
「這個呀,」迦香雖然心下意動,然而記著靈修的囑咐,卻堅持,「等一會兒靈修脫身了,我們三個再一起去找吧?」
——然而,那時候她的一隻腳、已經不知不覺地邁出了靈修布下的結界。
敵手倒在滿地黑血中,蝙蝠紛紛散開。但青衣劍仙的心裏,卻也是霍然一驚:讀心術!這個西域邪魔,居然直接猜到了自己心裏剎那的懷疑念頭!
「不要去想!」看到了女子的眼神,靈修立刻喝止,同時念動咒語,壓制下迦香眼中隱秘的黑暗,等到她慢慢平靜,青衣劍仙才放下了手,幽然:「我來告訴你,一切是怎麼回事……為何你九-九-藏-書會從蜀山來到這個地方?為何你會淪落紅塵?羅萊士又是誰?我都告訴你——你不要去想,只當作聽一個故事罷。反正,等破解血咒后,你自然都會記起來。」
「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舞姬迦香低下了頭,忽然笑了,「一天說的比以前的一百年還多麼?」
從上而下的視線,隱秘而喜悅,帶著如獲珍寶的閃亮。
迦香!迦香已經不在原地!
彷彿側耳傾聽著那隻蝙蝠的聲音,卡蓮的藍眼睛里忽然閃過了冷光。
「叮。」一聲交擊,震得蝙蝠簌簌落到地面。青霜一擊成功,半空一旋,飛回靈修手中。
「不許!」陡然,女首領的聲音嚴厲地響起,鎮住了眾人,「那個人手上的劍還有魔力,不許就這樣貿貿然地出去!」語聲方落,暗夜裡,有什麼撲簌簌地從頂上的孔隙中飛了下來,翩然在黑夜中飛舞,最後止於那個名叫卡蓮的女子肩頭,發出了奇異的吱吱聲,卻是一隻黑色的蝙蝠。
「區區一個漢人男子,怕什麼?難道還是我們卡蓮女王的對手?」有人不服,半是譏笑半是挑釁地出言,「而且,就算女王不樂意,羅莎蒙德也必須來這裏和羅萊士會面……」
然而,已經晚了。破廟裡沒有燈火,一離開靈修身側珠光的範圍。她就被無邊的黑暗包圍。那簡直是「完全的」黑,看不見一絲光亮——很奇怪的事,廟宇破落,月光卻沒有從屋頂的破洞里射下!
舞姬詫然,忽然忍不住失笑:「是么?……我、我居然發下這樣的宏願?」
迦香惶恐四顧的時候,抱著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驀然泛出一絲詭異的冷笑:記不得路了么?……如果記不得路了,羅萊士會有多麼傷心啊。
然而青衣劍仙看著她,清冷的眼神慢慢改變,變得空茫而遙遠,看著最後一絲光線從克孜爾塔格山背後消失,他緩緩吐出了一句話:「迦香,其實我很失望……我們在一起修鍊了兩千年,但一個血咒居然就讓你徹底忘了我。難道是我們兩千年的修為不夠?不能和羅萊士的黑魔法相比么?」
「嘖嘖,卡蓮小乖乖,發那麼大的火啊?」暗夜裡,另一雙藍眼睛譏諷地微笑著,卻是輕輕一縱身,便從數十丈高的窗口跳了出去,悄無聲息地融入黑夜。
月光從極小的孔隙中射落,隨著月亮的上升緩緩移動,爬向一面油彩剝落的牆壁。
所有的路彷彿都生長在腦海中,迦香踉踉蹌蹌沿著記憶前行,根本不需要人帶領。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見多識廣,隱約猜測這便是傳說中西洋的透視畫——據說那種畫非常費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畫,潑墨成形於一氣呵成之間。
一座是供僧徒禮佛觀像和講經說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禪用的毗河羅窟,底部為兩層方形台基及一層圓形基座,上為圓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磚雕的飛檐斗拱極盡繁複華麗,看得出這座絲綢古道上曾經盛極一時的古城的昔日繁華。
「卡蓮,開門出去吧!」無數的眼睛射出了渴慕的光,向首領提議,「去迎接她吧!」
項鏈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過氣來般捂著脖子彎下了腰。
外面風吹了進來。「吱呀」輕輕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上面微微搖響。
空城。古塔。夕陽映射的暖黃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臨風起舞。
一百年來,你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消弭了所有存在感,連我都無法找到?
是誰……是誰一直在這個神龕上、靜靜看著底下那個對著壁畫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後,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畫下了這幅畫?
那樣的絕望、透過時空依舊散發出冰冷的寒意,讓手握靈珠的迦香打了個寒顫。
耳邊忽然聽到了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彷彿黑暗中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爬過來。靈修千年修鍊,早已能黑暗中視物,一抬頭,就看到整個大殿頂部蠕動著一片黑色。無數細小的東西撲簌著翅膀,倒掛著,蠢蠢欲動。
「……」那個瞬間,迦香因為心虛而訥訥,忽然感到說不出的歉意,「我……好像看見果那麼一隻。幫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支提窟中木製的樓梯已經大半朽壞,迦香踉踉蹌蹌地爬著,一口氣上到了第三層。
「後來劍道大成,你我空閑了下來,那時候我們遇到了修練中的第一個『障』。心神無主,無所事事,空茫和虛無讓我們各自變得孤僻。」靈修將那粒青色靈珠托在手心,眼睛卻凝視著極遠的地方,「有一次,你我聯袂赴了碧霞元君的壽筵,席上有西天來的天女起舞獻壽,你一見那舞姿就深為沉迷,回來后就發願要創出天上人間最美的舞蹈。」
她……她已經到了這裏,卻不知道該繼續往哪裡走。
然而,看著前面彷彿被什麼驅使著、不顧一切飛奔的女子,靈修眼裡驀然閃過說不出的殺氣,手指無聲無息地握緊了青霜——羅萊士,終於可以找出你了!
就是這裏了!
「來了……來了呀。」黑暗中,一雙雙狂喜的眼睛睜了開來,湛藍,閃亮,猶如天幕里的星辰——然而每一雙眼睛里,卻是帶著極度的貪婪和渴望。
讓迦香如遇雷擊的不是這個,而是佛龕側壁上的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