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周雲蓬:綠皮火車

周雲蓬:綠皮火車

4
過了不久,我在另一次旅程中又撞上了法律。話說,我和一個朋友去泰安,我那朋友是個世界名著狂兼搖滾音樂迷。
關於火車,還有很多血腥和死亡。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火車道旁是個極為兇險的地方,經常發生凶殺案,或者某某人又被軋死了。甚至傳說,當你走到火車道的某處,突然腳就動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遼寧遼陽出現了一位捨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好像他叫周雲成,跟我的名字差一個字,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在火車快開來的時候,他從火車道上把兩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推到路旁,自己被火車軋死了。那是一個英雄模範輩出的時代,記得老師給我們布置作業,寫學習周雲成的思想彙報,好像他犧牲的時候才十八九歲。但過了些年,他就被徹底地忘記了。當我今天想寫火車的故事時,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還有一個更早的叫戴碧蓉的小姑娘,也是因為從火車下救人,自己失去了左臂左腿。1997年,我在長沙的酒吧駐唱,從收音機里偶然聽到她的訪談,那時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好像是一個普通的工廠工人。失去左臂左腿給她的一生帶來很多痛苦和不便。
坐火車來到西寧。半夜了,西寧火車站候車室空空蕩蕩,我正盤算著下一步去哪裡,一個姑娘在我旁邊坐下,很有方向性地嘆著氣,我心裏竊喜,莫非傳說已久的艷遇來了?
我家在鐵西區,鐵西區是瀋陽的工業中心。「鐵西」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有個鐵路橋在我們的東邊。每次坐公共汽車路過那裡,我都要踮起腳向橋上看,那裡時常會有火車經過,那種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遠方,令一個孩子興奮和恐懼。
不了了,這時火車來了,地下就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死死抓著你……當然,講這些故事的人都是那些最終脫險、沒有被撞死的人。
第二天,我們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車。
最後再來說說詩人海子吧。他於1989年3月26日選擇卧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離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年了。如果他還活著,估計已經成了詩壇的名宿,開始發福、酗酒、婚變,估read.99csw.com計還會去寫電視劇。站在喧囂浮躁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門口,海子說,要不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自己玩吧。他派自己那本《海子詩全編》——一本大精裝,又厚又硬的詩歌集——踽踽獨行地走過九十年代,走過千禧年,一個書店一個書店、一個書房一個書房、一個書桌一個書桌地走進新世紀。
2001年,我被煮得快窒息了,就去了火車售票處,我問了很多地方都沒票了,問到銀川的時候窗口說有,就買了一張。大概是43次,北京開往嘉峪關的,夠遠夠荒涼。上車后,發現人很少,到最後,可以躺在座位上睡覺。我在銀川的光明廣場上賣唱,賺得盤纏,繼續向西,到蘭州,在西北師大賣唱,遇到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小夥子,他主動幫我訂房間,花錢請路邊的孩子為我擦皮鞋,請我吃菠蘿炒飯,后發現我非同道中人,又突然消失了。
清醒後會想為什麼老夢見同一個地方,它是不是我曾經路過的某個城市?但在真實的生活里,我的確沒去過這個地方。我有時查北方地圖,覺得它應該在河南靠山東的某個小城。
早起,她說,既然你都把話說明了,兩人再一起走就太尷尬了。她也怕對不起自己的男友。我說,你要去哪?她說想回蘭州。
在火車上,孩子的興奮也就那麼一會兒,接下來是疲憊、睏倦,媽媽把她的座位空出來,這樣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的。那時不懂事,不知道媽媽這一夜是怎麼熬過去的。快到長江的時候,媽媽把我叫起來,說前方就是南京長江大橋,在無數宣傳畫上看過,就是兩毛錢人民幣上那個雄偉的大傢伙,我就要親眼看到了。
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館里,一天兩塊錢。在街上走,聽了滿耳朵的天津話。接下來,坐了兩小時的火車,到了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
格爾木,那是通往西藏的路,車廂里,有更多的人在經。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晚上車裡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樣的茫茫鹽湖,我感到透骨的孤單。後悔,幹嗎偏讓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就一路說說話不也很幸福嗎?
車過懷化,票已經失九-九-藏-書效,怕來查票,可偏偏不來,就那麼在想象中嚇唬著你。後來,我想到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就主動找到列車員,詢問天氣情況,問他幾點了,問湖南有啥好玩的,問他喜歡啥音樂,問得列車員不耐煩,躲了我好幾回,我終於活學活用「孫子兵法」逃到長沙。
2
二十個小時后,周圍的聲音都變遠了,有點像喝醉酒的感覺,開始回憶自己看過的某本小說,或者考自己,如前年的今天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然後加大難度,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有時候,感覺自己某段時間消失了,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段日子活了些什麼內容。於是,精神頭來了,慢慢地找線索,迂迴著手挖腳刨,朝記憶的盲區匍匐前進。
2009年2月27日 于昆明
那時,火車上總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在長途列車上,某姑娘坐在你旁邊,她困極了,就下意識地靠在你肩膀上睡著了,你雖然也困,但為了陌生的姑娘能睡好,一天一夜保持坐姿紋絲不動,等姑娘醒了,馬上決定嫁給你。
回到我的現實里,我問她是否遇到什麼困難,需要幫忙嗎。她說她在西寧打工,老闆拖欠工資,現在身無分文,要回家。我連忙拿出賣唱時別人塞到我包里的餅乾、麵包,與她分享。
在夜裡,過橋的時候黑咕隆咚,只看見一個個橋燈刷刷地閃向後方,想象著下面是又深又寬的江水,火車的聲音空空洞洞,變得不那麼霸道了。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鐘,當時想這橋該多長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長的橋,就像我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瀋陽是中國最大的城市,當然除了北京。
頭十個小時,是對雲南的憧憬,想象著那些地名,彷彿摩挲著口袋裡一塊塊溫潤的玉石。
我們在哈爾蓋下了車。哈爾蓋火車站旁邊,只有一個飯店、一個旅館,還有一個小郵局。吃飯的時候,我喝了兩杯青稞酒壯膽,問她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她說,她有男友了,在蘭州上大學。她問我約她來青海湖是否就是為了讓她做我的女朋友,我在心裏點了點頭,嘴上說不是。
我現在在九*九*藏*書北京的住所離火車道不到一百米,火車在我的聽覺里很準時地開來開去。那種聲音低沉平緩,像是大自然里風或樹的聲音。對於我來說,它們不是噪音,有著安神靜心的作用。
5
我十六歲了,是個失明七年的盲人,確切地說,我是個像張海迪一樣殘而不廢的好少年。我可以拄著棍子滿大街地走,能躲汽車過馬路,進商店買東西。
斜對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彈藏在哪裡,還有三十八軍、林彪。我聽了一會兒,換個台,後面隔一排在現場傳銷,講金錢、成功、人生的境界。再換一個,遠處有個姑娘說著她即將見面的男朋友,好像在昆明教書,她買了一水桶的玫瑰花去看他。姑娘說得正陶醉呢,不想水桶漏了,淌了一車廂的水。
3
晚上,我們住進了那個小旅館的一個雙人間,門在裏面不能反鎖,得用桌子頂上。半夜,有喝醉的人敲房,我擔心得一夜睡不著,以為住進了黑店。
北京是一個「大鍋」,煮著眾多外地來的藝術愛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涼快涼快。但「鍋」外面荒涼貧瘠,沒有稀奇古怪的同類交流,那就再跳回來。
一天,我告訴媽媽我要去同學家住幾天,然後偷偷買了去天津的火車票。那時我已經知道,瀋陽只是個落後的工人村,遠方還有成都、武漢、天津、北京。
有時候夢是這樣的:由於等車的時間太長,自己就出站到城裡轉了轉,離車站不遠有一條河,類似天津的那種海河。馬路上有幾輛中巴車在招攬客人,是通往郊區的,在郊區有一所不太好的大學。整個城市的色調是那種淺灰色的,街上的人都很少說話。有時候夢又變了,我在那個城市的售票大廳買票,排著長隊,地上踩上去全是黏糊糊的鋸末。
車上已經能見到念著經的人,海拔越來越高,幾乎感覺不到身後那個「大鍋」的溫度了。
一路上,他和我討論馬爾克斯、鮑勃?迪倫(Bob Dylan)、荒誕派、存在主義,引得旁邊的人側目而視。我們下車的時候,突然有個便衣攔住我的朋友,說要搜查,九九藏書不允許他下車。他們在車廂門口爭執起來,我那朋友往站台上沖,警察往車廂上拉,後來又來了幾個乘警,終於把他拉上了車。這時開車時間已經延誤了半個多小時,最後火車把他拉走了。
到了格爾木,中國的鐵路到頭了。
我被留在站台上,火車站的警察把我帶到候車室。在我的行李里,他們發現了一個滿是旋鈕的陌生儀器,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問這是什麼。我說這是吉他用的效果器,他們不信,於是我給他們現場講解哪個鈕是幹什麼的,還插上吉他來了一段,他們才不懷疑了。
1
火車輪子轉動的聲音,就像雷鬼樂,讓人身心放鬆,所以火車有可能治愈人的失眠症和抑鬱症。我們小時候看的《鐵道游擊隊》、《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卡桑德拉大橋》都是有關火車的故事。男孩們把釘子放在鐵軌上,等火車開過,你就有了自己的小李飛刀。姑娘們期盼火車把自己送到遙遠的地方,絕不嫁給鄰居家的小二黑。我們敬畏這麼個大鐵盒子,能夠如此兇猛、如此持久地奔跑下去。
爸爸說,你要想唱歌,就得向毛寧學習,爭取上中央電視台,人家就是瀋陽出來的。這時我已經在北京賣了一年的唱,攢了一書包的毛票,那是賣唱賺來的。我要去雲南,確切地說是去大理。從北京到昆明,五十個小時的硬座……
後來,我患上青光眼,媽媽帶我去南方看病,那時從瀋陽到上海需要兩天一夜,感覺真是出遠門。很多鄰居都到我家來,讓媽媽幫忙帶上海的時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餅乾,很多小朋友甚至羡慕我說,他們也想有眼病,那樣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
再向前,是幾天幾夜的長途汽車,是氂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這時,我又想念起那個遙遠的「大鍋」了,它是溫暖的,可以肌膚相親的,世俗的,有著人間的煙火。
那時我是那麼崇拜文化,一下火車就去了王府井書店,還沒拆的那個。傍晚,去了陶然亭,因我剛聽過收音機里播的《石評梅傳》,想去拜祭一下這位遙遠的才女。
一段時期,我會經常夢見一read.99csw.com個小站,好像是北方的某個城市,夢裡的我要在那兒轉車。站台整潔乾淨,好像還剛下過一場小雨,基本上也沒什麼工作人員,兩排鐵柵欄圈起一條出站的路。有時候夢見自己要在那兒等半個小時,列車開走了,站台安靜得讓人想打哈欠。
三十個小時後到貴州,困得實在受不了了,乾脆放下矜持,躺在車廂過道上,歪著頭蜷著腿,那真是安忍如大地。可是,推小車賣東西的人來了馬上要爬起來,走了再躺下,還有上廁所的人從你身上跨來跨去……那時,我的頭髮已經留長,活了半輩子,沒想到頭髮也可以被人踩。
昆明的梅子酒太好喝了,小飯店太便宜了,我一放縱,幾百塊錢就花光了。接著到處找酒吧唱歌,未遂,再不走,真得要飯了。恰巧長沙有個朋友願意收留我,我就買了一張到懷化的票。還有大半程的時候我只能逃票了。平生第一次犯法,非常緊張。
哈爾蓋只有兩個方向的火車,她去蘭州,那我就只好去格爾木了。我們買了票,我先上車,我想最後擁抱她一下,說些祝福的話,但上車時,人很擠,她一把把我推上車,車門就「咣當」一聲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火車上的乘警來電話,說調查過了,車廂里沒人丟東西。問了問周圍的乘客,我們在車上說了些什麼,大家說,他們說的都是外國人的名字,沒聽懂。於是警察教育我:「儘管排除了你們是小偷的嫌疑,但是在公共場所高談闊論胡說八道也是不對的,看你們態度挺好,這次就算了。」我那個朋友交了五十元罰款,到下一站才被趕下車。
我乘坐的是從佳木斯開來的火車,因為是過路車,沒座位。我坐在車廂連接的地方,想象著將要面臨的大城市。我終於一個人面對世界了,拿出事先買好的啤酒和煮雞蛋,喝上兩口,於是世界就成我哥們兒了,和我在一起。
十個小時后,這玉石也有點混濁了,怎麼熬時間呢?我開始留意周圍人的談話。
坐在我旁邊的是個老頭,他咽著口水,說:「小夥子,能給我一口嗎?」我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給了他。他說我看上去就不是個凡人,將來一定前程遠大。我一高興,又給了他兩個煮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