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這個傻瓜！」柯拉勃列娃聲音沙啞地說。

「就該這樣。」

這時候，走廊里傳來一片腳步聲和女人說話聲。住在這裏的女犯都光腳穿著棉鞋，走進牢房，人人手裡拿著一個白麵包，有的還拿著兩個。費多霞立刻走到瑪絲洛娃跟前。

「這個當然！」柯拉勃列娃忽然同意說，一面理著她的袋子，顯然在想別的事。「咱們來喝點酒怎麼樣？」

「為什麼就該這樣？」

「可輪不到我來原諒您……」聶赫留朵夫想說，但沒有說下去。

聶赫留朵夫覺得，她這樣拒絕，表示她因為他加於她的屈辱恨他，不能饒恕他，但也夾雜著一種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這樣平心靜氣地再次拒絕他，這就立刻消除了聶赫留朵夫心裏的種種猜疑，使他恢復了原先那種嚴肅、莊重和愛憐的心情。

「那有什麼，我們是正式夫妻嘛，」費多霞說。「可他們，不能住在一起，那又何必結婚呢？」

她又用他認為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瑪絲洛娃已經在那裡。她從鐵柵欄後面走出來，模樣文靜而羞怯。她走到聶赫留朵夫緊跟前，眼睛不看他，低聲說：

她說著抽出一根針，把它插在線團和襪子里，來到走廊里。

「她們都洗衣服去了。據說，今天來了一https://read.99csw.com大批捐獻物品。

他問她還需要什麼，她回答說什麼也不需要。

瑪絲洛娃沒有回答。

聶赫留朵夫把從明肖夫那兒打聽到的情況都告訴了她。

「你哭什麼呀？」道口工說。「千萬別灰心。哎，卡秋莎！

「不撤銷也沒有關係。我就算不為這事，也該為別的事受這個罪……」瑪絲洛娃說，他看見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淚。「那麼，您看到明肖夫了嗎？」她突然問，以此來掩蓋自己的激動。

聶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是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結婚還有什麼意思呢？」費多霞說。

「你自己才是傻瓜！『何必結婚？』要是他娶了她，就會讓她過富日子了。」

「究竟為什麼我得離開您呢？」

聶赫留朵夫什麼也沒回答，只要求讓他進去探望。典獄長派一個看守帶他去。聶赫留朵夫就跟著他走進一間空蕩蕩的女監探望室。

「是啊，是啊，她簡直換了一個人了，」聶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來的種種疑慮，產生了一種嶄新的感覺，那就是相信愛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哦，至於醫院的事，」她忽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說，「九九藏書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卡秋莎，我原先怎麼說，現在還是怎麼說，」他特別認真地說。「我求你同我結婚。要是你不願意，現在不願意，那麼，我繼續跟著你，你被發送到哪裡，我也跟到哪裡。」

「那你的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塊兒走嗎？」道口工說。

瑪絲洛娃沒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鋪上，晃動著兩條夠不到地的腿。

在走訪瑪斯連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車到監獄去看她。

「那個老太婆可好了，」她說。

「嗯，說實在的，」她說。「您還是離開我吧，我對您說的是實話。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丟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說，接著沉默了一下。「我這是實話。要不我寧可上弔。」

「他們沒有犯罪，是嗎？」

「我不喝了，」瑪絲洛娃回答。「你們喝吧。」

「菲納什卡！」道口工對著門外叫道。「這淘氣鬼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送來的東西可多了，」弗拉基米爾省女人說。

「怎麼樣，有什麼事不順心嗎？」費多霞問，她那雙明亮的淺藍眼睛親切地瞧著瑪絲洛娃。「瞧，這是給我們當點心吃的，」她說著把白麵包放到架子上。

「不，他沒有變卦，是我不願意，」瑪絲洛娃說，「我就read.99csw.com這樣對他說了。」

「不過您還是離開我的好，」瑪絲洛娃補充說，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聶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緊張而憤恨的神色。

「他說：『不論你被發送到哪裡，我都跟你到哪裡，』」瑪絲洛娃說：「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現在他上彼得堡奔走去了。那邊的大臣全是他的親戚，」她繼續說，「不過我還是不需要他。」

「請您原諒我，德米特里·伊凡為奇，前天我話說得不好。」

「那是您的事。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她說，嘴唇又哆嗦起來。

說吧！」她兩手敏捷地編織著，說。

「怎麼，是不是他變卦了，不想同你結婚了？」柯拉勃列娃問。

「我想是的。」

「我現在先到鄉下去一下，然後上彼得堡，」他終於鎮定下來說。「我將為您的事……為我們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們會撤銷原判的。」

在法庭審判以後，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後，他體會到一種獲得新生的莊嚴而歡樂的心情。如今這種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是最近一次會面后產生的恐懼甚至嫌惡她的情緒。他決定不再拋棄她，也沒有改變同她結婚的決心，只要她願意的話，然而現在這件事卻使他感到痛苦和https://read.99csw.com煩惱。

他們又沉默了。

「見面是可以的，」典獄長說，「只是有關錢的事，請您務必接受我的要求……至於閣下寫信提出要把她調到醫院里去，那是可以的，醫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願意，她說：『要我去給那些病鬼倒便壺，我才不幹呢……』您瞧，公爵，她們那幫人就是這樣的，」他補充說。

「那很好，」他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說完就同她告別了。

「嗯，怎麼樣，見到了？」她們問。

有一種迷信流傳很廣，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固定的天性：有的善良，有的兇惡，有的聰明，有的愚笨，有的熱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實人並不是這樣的。我們可以說，有些人善良的時候多於兇惡的時候，聰明的時候多於愚笨的時候，熱情的時候多於冷漠的時候，或者正好相反。但要是我們說一個人善良或者聰明，說另一個人兇惡或者愚笨，那就不對了。可我們往往是這樣區分人的。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人好象河流，河水都一樣，到處相同，但每一條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狹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寬闊，水流緩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渾濁，有的地方河水冰涼，有的地方河水溫暖。人也是這樣。每一個人都具有各種人性九_九_藏_書的胚胎，有時表現這一種人性，有時表現那一種人性。他常常變得面目全非，但其實還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變化特別厲害。聶赫留朵夫就是這一類人。這種變化，有的出於生理原因，有的出於精神原因。聶赫留朵夫現在就處在這樣的變化之中。

典獄長准許他同她會面，但不在辦公室，也不在律師辦事室，而是在女監探望室里。典獄長雖然心地善良，但這次對待聶赫留朵夫的態度不如上次熱情。聶赫留朵夫同瑪斯連尼科夫的兩次談話顯然產生了不良後果揮老子思想，以「道」為世界的本原，認為道「自本自根，未，上級指示典獄長對這個探監人要特別警惕。

聶赫留朵夫也不作聲，覺得說不下去了。

瑪絲洛娃在同聶赫留朵夫見面以後，回到臭氣熏天的牢房裡，脫下囚袍，坐到鋪上，兩手支住膝蓋。牢房裡只有幾個人：那個原籍弗拉基米爾省、帶著奶娃娃的患癆病女人，明肖夫的老母親，以及道口工和她的兩個孩子。誦經士的女兒昨天診斷有精神病，被送進了醫院。其餘的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婆躺在鋪上睡覺；牢房門開著，幾個孩子都在走廊里玩。弗拉基米爾省女人手裡抱著孩子，道口工拿著一隻襪子，一面手指靈敏地不斷編織著，一面走到瑪絲洛娃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