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宴
這當是脫口而出的隨興之言。
「你有些地方,真的不像一般人。」逸勢目瞪口呆。
「這實在太厲害了,讓我看一下。」牡丹邊坐到逸勢一旁,答了一聲:「好。」就把那張紙箋遞給了空海。
「你讚美得也太過分了。」
空海在此和逸勢告別。
「這是那首詩的後續部分。」聽到這話,空海眼神里閃爍著光輝。
此處是胡玉樓——以胡姬招攬客人的妓院。
大猴在途中和空海、逸勢分手,打算去探看麗香暫居的道士家動靜。
只有空海,把這野心暗藏在自己心中——
「空海——」逸勢喚道,「你一夜未睡嗎?」
「怎麼個絕妙好辭?」
這也是原因之一。
「原來……」逸勢似懂非懂地答道,「但是,空海啊,雖然李白翁的事情明白了,這和馬嵬驛又有什麼關係呢?」空海只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才華洋溢。是汪洋恣肆的才華。是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才華。
李白這首詩,在日本最早的記載,為寬平年間(八八九~八九八)藤原佐世所撰《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李白詩歌行三卷》。
所謂「群玉山」,是傳說住著美麗仙女的山。「瑤台」也是傳說中的宮殿,由五色玉建築而成,也住著美麗仙女。
「說起來,這像是在酒席之間隨興拈來就寫成的一首詩。尤其『雲想衣裳花想容』這句,一般凡才,會不假思索寫成『衣想雲彩容想花』,看到你的衣裳就想到雲彩,看到你的容貌就想到花朵。這首詩的作者,卻輕盈地倒寫成『雲想衣裳花想容』——」
「正是。逸勢,你聽好——」空海開始敘述。
「昨晚讀了那些文卷,突然心血來潮——」空海說。
「詩才?」
等到空海回來時,早已是傍晚時分。
「牡丹說過,她也許知道作者是誰……」玉蓮說。
當時寫下的,就是三闋《清平調詞》。
逸勢走出房外。
空海方才一直念的詩,是一首歌詠女性容貌的詩句。
那是天寶三年——就是李白寫下《清平調詞》翌年的事。
「你好像對詩人的才華,比對詩句更感動。」逸勢說。
「全部。」說完,飯也不吃,空海就躲到房裡開始讀了起來。
當時,李白的詩尚未正式傳人日本。
從她離席到現在,已經過了好些時候。
「白宮人,整首詩您都知道嗎?」牡丹問道。
雖說構思,也只是開頭的第一、二行。
這樣的文史知識,空海應該也有吧。
所謂「清平調」,是唐朝音樂曲調名。
空海為何要跑到那裡去呢?因此,逸勢才會問「為何突然要去?」
也就是劉雲樵的妻子春琴化為老太婆后,邊唱邊舞時的詩句之一。
「喂,喂,空海,快告訴我到底明白了什麼?」
「唔。」
「喔……」空海低聲叫道,「原來如此。這是李白翁的詩呀?」
九*九*藏*書
空海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自顧自地點起頭來。不過,彼時,李白的詩文集尚未編纂成冊,無怪乎空海不曾讀過這闋《清平調詞》。
「所謂花,指的是牡丹花吧——」空海說。
「沒關係,牡丹。只要能知道是李白的《清平調詞》,就十分感激。其他的事,我想可以自己去調查。」
白樂天,時年三十四歲。
高力士是玄宗極為寵信的宦官。
空海一旁的玉蓮,柔順地坐著,面帶微笑,隨聲附和空海偶爾回過神來時所說的話語。
這般美麗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頭邂逅,就一定在瑤台月下相逢。
「你心中有譜嗎?」逸勢當時問。
「聽說是為玄宗皇帝和楊貴妃所寫的——」
清平調詞詩題如此寫著。
「就是《清平調詞》的事。」
他不時盯著杯內滿盛的紅色液體,送到唇邊,喝下一口后,又望向坐在壚對面的空海。
「哎呀!就是上次提到的白官人嗎?」玉蓮恍然大悟。
她回頭說:「有一點。」隨即轉身就走。
「是白宮人。」牡丹答道。
「讀到天亮。」空海回答得很乾脆。
「原來如此,若是謫仙的詩,也就無怪乎了。」空海望著紙張說。
這是那目從劉雲樵口中聽來的詩句。
「牡丹,這是誰的詩呢?」
逸勢正閑著無聊,嘆了口氣。走廊足音逐漸靠近,牡丹進到房內。
翌晨,逸勢醒來時,空海早已不在房內。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謫仙——也就是被貶下凡的天上仙人。
「我說的不是巧妙或寫得很好的問題。這詩不是以詩理寫出,而是以詩才寫出的。」
「這等一下再說,先請空海先生過目吧。」牡丹也探出身子,望著那張紙箋。
「逸勢啊,此人既然能夠寫下這種詩,就算我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也應當有人會知道才對。或許謎底很快就能揭曉了。」與其說空海是對著逸勢說話,毋寧說他在自言自語。
「到底誰告訴牡丹這首詩的呢?」空海問。
「為什麼不睡呢?」逸勢走近空海。
紙上是如此的詩。
逸勢知道空海昨晚燈火未熄,不知徹夜在查些什麼。
一斗,就是十升的酒。
不久之後,空海帶回日本國的密宗體系,將成為日後改變日本宗教史的強大力量,這是連當時在場的逸勢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事。
「可以先給我一斗酒嗎?」急忙趕來的李白,大概先說出如此的話吧。
「是的。」
「我或許知道作者,我去問問看……」說畢,牡丹便退出房間。
不久之前,空海和逸勢來到胡玉樓時,聽玉蓮和牡丹談起有位客人,經常要玉蓮準備筆墨,以備寫下像是詩的東西。
「居易。姓白名居易。」
「若是普通之才,多少需要些理論,且幾杯酒下肚,恐怕就寫不出詩了。然而,具有這種才華的人,酒喝得愈多九九藏書,詩興愈能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李白的才華,充分滿足了皇帝的隨興之言。
在皇帝和貴妃面前,李白悠哉地喝下了一斗酒。
李白死後到空海入唐的這段期間,日本遣唐使船曾兩次出使大唐。
這般的才華,怕是永不枯竭的。這位才子,大概光是飲個酒或賞個月,就能在一夕之間,如同講話一般,連續不斷寫下這樣的詩句吧。」
隨侍同往的還有宮中樂坊。玄宗從樂坊中挑選出最優秀的梨園子弟,計有宮樂十六部,在沉香亭舉行了宴會。
歌者是當時第一高手李龜年。
這是賀知章對李白詩才的驚嘆,將李白譽為「謫仙」,因而有此稱呼。
其間,李白的詩句便已構思好了。
「你說呢?」空海雖然無意岔開逸勢的話,卻還是換了個話題。
就算這本書刊行於寬平初年(八八九),此時空海也早已不在人世。
喝完酒抬起頭時,李白已經構思完成。
「是啊。」牡丹點點頭。
同時,空海也只是從東海小國——倭國——來此的無名留學僧。
對這位天才詩人而言,不過是即興遊樂而已。
沉香亭是出了名的牡丹勝地。玄宗打算和楊貴妃一起賞牡丹,而行幸至該地。
「這首詩歌全部有三闋,聽說空海先生紙上寫的是第一闋。這裏寫的是第二和第三闋。」牡丹說。
那也是楊貴妃集玄宗寵愛於一身的第三年。
橘逸勢從方才起就無精打采地喝著葡萄酒。
也因此,那位還在宿醉昏睡中的詩人,如此這般突然就被召進宴會來了。
「話又說回來,空海,牡丹到底跑哪兒去了呢?」比起這首詩,逸勢似乎更在意不見蹤影的牡丹。因空海講到牡丹花的事,他又想起了牡丹。
然而,在這即興遊樂里,李白卻將自己的才華髮揮得淋漓盡致。
寂靜的夜氣,仍然殘留在庭院里。
「空海先生感到開心,我也覺得很高興——」
李白,時年四十三歲。
「因為要讀那些文卷。」
逸勢就寢時,空海還在一旁的燈下翻讀。
紙張上所寫的正是老太婆唱出來的詩句。
玄宗皇帝,時年五十九歲。
「李白這人簡直是個鬼才。他的才氣如狂流奔放,四處橫溢,毫不吝惜。昨夜真是太興奮了。不過,我不只讀了這些而已。」
「喂,空海,到底怎麼回事?不要賣關子,趕快告訴我啦。」空海再度朝著逸勢露出微笑,然後說道:「逸勢,因為楊貴妃的墳墓就在馬嵬驛啊!」
沙門空海,時年三十二歲。
「在貴妃之前,欣賞著如此美麗的花朵,何以盡唱些陳舊的老歌呢?」總之,玄宗的意思,是要眾人為楊貴妃寫下新歌詞,在此高唱,這宴會才顯得出價值來。
從外頭歸來的空海,胸懷鼓鼓地站在逸勢面前。
空海見過這位白姓客人所丟棄的紙張,紙張上寫著詩文。
「誰幫你寫的?」read.99csw•com玉蓮問道。
不過,此時的「白樂天」還只是個名為「白居易」、默默無聞的小官吏。
空海對李白的認識,應該是入唐以後的事。
「逸勢啊,你說的沒錯。說穿了,這是一首應酬詩。不過,雖為應酬而寫,有才華的人寫來,就不僅止於此。我本來認為對方浪費才華,事實卻又不然。因為無論汲出多少水,才華之泉卻永不幹涸……」空海一邊微笑一邊說著,「真不愧是大唐長安啊!竟然有這樣的才子,輕輕鬆鬆就能寫下如此的詩句。」逸勢對著發出此言的空海說:「對了,空海——認為『浪費才華很可惜』的人,可能是因為自己沒才華吧?」
總之,這首詩所歌詠的女性,容貌有如仙女般美麗。
清平調詞(三)
他的床鋪,也不像有入睡過的樣子。
「待會兒我得好好讀讀這些文卷。」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嗯。」逸勢以驚嘆眼神看著如此回答的空海。因為空海好像真的在一夜之間讀完全部文卷。
他們和劉雲樵會面后,歸途上,逸勢提議到胡玉樓,空海和逸勢現在才會成為座上賓。
「逸勢啊,這真是好詩……」空海陶醉般望著紙片。
「聽說是個名為李白的人——」牡丹說。
李白在天寶二年(七四三)寫下《清平調詞》,也就是空海入唐前六十一年。
太陽正從地平線露出臉來,雖是晴空萬里,陽光卻還未灑進庭院。
「讀到天亮嗎?」
這真是天才詩人李白大展身手的時刻。
「我已經明白那首詩是在何種情況寫下來的。」
「借來的。」空海輕鬆回道。
李龜年手持檀板,正要開口吟唱時,玄宗卻伸手阻止他。
「也可以這樣說。」
方才坐在逸勢一旁的牡丹,突然不知想到什麼,一轉眼就不見人影。她離座已有一段時間。
空海入唐時(公元八零四年),李白業已不在人世。早在此前四十二年(公元七六二年),便以六十二歲之齡辭世了。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逸勢從旁探身,湊過頭來看。
紙上還殘留著墨香,端正的字體寫著兩闋詩。
方才,牡丹看了空海紙上那首詩一眼,若有所思地點頭。
這位客人,姓白。
「所以才會想到馬嵬驛。」
酒杯是琉璃杯。
於是,李白奉召晉見。
「你們說過白官人是一名官員。」
沉香亭宴會上,李白藉著醉意,要高力士替他脫靴子。且是在玄宗眼前。
「就是這首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空海低聲喃喃自語。
漢皇重色思傾國空海看過這首詩的第一行,正是題為《長恨歌》、描述玄宗和楊貴妃愛恨故事的起首句,但空海還不知道此事。
加上「詞」字,大概就是以清平調所唱的歌詞。
「寫完后就離去了。說是要到某處——」
在空海稍晚的時代之後,日本稱「花」,指的九*九*藏*書就是櫻花。在中國的唐朝,「花」則指牡丹花或桃花。
地上鋪著波斯地毯。
此人正是高力士。
李白自信滿滿,左手持金花箋,右手握筆,不假思索,即席寫下了三闋詩。幾乎是即興而成。
「是這樣嗎?」
空海邊念邊說:「逸勢,你看這首詩的辭藻多麼華麗!到了這種地步,簡直可以說是浪費才華。不過,再怎麼浪費也不會枯竭,這也是一種才華啊。」看來空海對這首詩作者的賞識、感動,更勝詩歌本身了。
然而,正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李白被賜黃金后,隨即被驅逐出長安。
「不過,空海啊,你的說法,我聽來有些嘲諷的味道——」
「對不起。我漫不經心,並沒想到……」
「我看到這首詩時,想到或許白官人知道——」牡丹開朗地說,「剛好白宮人要回去了,在他離去之前,我趕著把空海先生那首詩拿給他看。結果……」接著,牡丹嗓音一變,模仿白官人的口氣說道:「啊,這是李白翁的《清平調詞》。」
「自居易……」空海喃喃說道。
「還讀了其他?」
「什麼?」
空海將紙擱在壚上,盯著紙看,口中喃喃念著這詩句。
「那麼,白宮人呢?」空海問。
「真是絕妙好辭……」空海讚歎。
詩句的涵義,大致如此。
「原來如此,難怪覺得眼熟。」空海露出「若是這人會背誦李白的詩也不奇怪」的表情,喃喃自語。
「聽得出來嗎?」
接過紙箋后,空海攤了開來。
「與其說發現,不如說是明白。」
「文卷嗎?我想起來了,李白翁的詩文集也混在其中——」
「不過,空海啊,馬嵬驛離長安不是還有一段距離嗎?」
發現空海人在庭院里。
這位臨時加入宴會的李白,自從來到長安之後,很快就博得玄宗的寵遇。但是,有人對此事卻感到很沒趣。
看到雲想到你天衣飄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春風吹拂欄杆,降於花上的露珠,又是多麼嬌艷呀。
正是暮鼓乍響,坊門即將關閉之時。
「方才的詩,已經知道了。」牡丹明快地說,右手拿著一張紙箋晃動。
「白官人?上次你們拿他的詩給我看的那位嗎?」空海問。
字體看來很眼熟。
高力士後來曾批判這位天才詩人的《清平調詞》。他說:這首詩中,李白將楊貴妃比擬為出生貧賤、最後淪為平民還自我了斷生命的趙飛燕。根本是有意輕蔑貴妃。
空海簡短地把事情前後對逸勢敘述一下。
昨天晚上,空海和逸勢知道《清平調詞》的作者是李白后,早早就步出胡玉樓。
自居易——字「樂天」。
這句話,空海已說過三次了。
「我想去找些東西。」空海如此告訴逸勢后,就不見蹤影了。
「為何突然要去——」逸勢大吃一驚。
楊貴妃,時年二十五歲。
那年春天,玄宗帶著楊貴妃,到興慶池之東的沉香亭。
逸勢約
https://read.99csw.com
略能理解這首詩。他站在牡丹叢中,正伸出手罩在其中的一株牡丹上。
那正是長安城最為繁華之時。
「大名是什麼呢?」
白樂天還是個把《長恨歌》構思深藏內心,正想一展才華於世人面前的無名青年。
「發現什麼嗎?」
李龜年就著新詞,吟唱出這首歌。
「我要到馬嵬驛。」翌日清晨,空海如此說。
「是啊,沒睡。」空海的聲音清朗,完全聽不出終夜未眠的樣子。
他幾乎未曾碰觸到琉璃杯。
這當然是「莫須有」的罪名。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怎麼了?」逸勢問。
因此也能明白空海話中的含義。
與其說是小鎮,不如說是村落。
逸勢那無精打採的模樣,大概和這有關。
這些遣唐使船,多少或曾帶了些李白的詩回到日本吧。稀世罕見的大文章家空海,入唐前也因此有可能讀過李白的詩。不過,話雖如此,他說什麼也不可能讀到稍後唐朝由魏顥所編纂的《李翰林集》和李陽冰所編的《草堂集》等別集裏面的詩文才對。
「知道。」於是,就準備筆墨拜託如此回答的白官人,寫下方才的詩。
那是空海死後五十四年的事了。
仔細一看,原來空海衣懷中藏了不少文卷。
逸勢便是在庭院中發現空海的身姿。
一年後,白居易以「白樂天」之名,發表長詩《長恨歌》,在長安詩壇聲名大噪。
道士吳筠推薦李白到長安,是前一年的事。
「全部嗎?」
只要構思出起首一、二行,其他的就無所拘束了。
然而,脫口而出也罷,隨興之言也罷,這可是出自皇帝的金口。
但是,關於詩人李白的評論,他應該有所耳聞了,譬如杜甫《飲中八仙歌》中所記載的: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琉璃杯——就是從西域運到長安的玻璃杯。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明白?」
壁上掛的畫、房內擺的壺,也都來自西域。
接著,空海就說出「要到馬嵬驛」的話了。
「什麼?」逸勢問。
「的確如此。」馬嵬驛是位於長安之西,約莫八十公里處的小鎮。
而空海,也還是個念想理解宇宙之法,而來到長安的無名沙門。
不過,李白後來卻也因這首詩而被逐出長安。
「我當然知道。」逸勢的回答和前兩次一樣。
空海不知是否理解逸勢想和他談話的神情,徑自專心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聽得出來。」
那可能是某長詩的起首,光看那幾行,就可推測作者懷著滿腔熱情,絞盡腦汁想要完成這首尚未寫成的詩。
不過,空海無暇去考慮到底是誰的字跡,先念了起來。
楊貴妃的美麗,雍容華貴地表現在才華洋溢的歌詞之中。
「問過他這首詩是何時寫的嗎?」
「借來的?」
這時候,墨已磨好,筆也準備好了。
清平調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