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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蜍 第二節

蟾蜍

第二節

一時,兩人都默默無言。車輪碾過土石的聲音,輕輕響在四周。
「舉例來說,用符咒束縛妖魅,就像用繩索綁住博雅,讓博雅不能動彈一樣。」
「如果對方問我其他事呢?」
「嗯。」
夜色朦朧,可望見漆黑隆起的牛背。
突然——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十二單衣宛如織入磷光,隱隱約約發亮,猶如美麗的幽魂。
上弦月的柔弱月光自天空灑落,但月光稀微,四周幾近一片漆黑,只有天空散發出一層朦朧青光。說是如此,卻只是相較於地上一片黑暗而覺得稍亮,事實上,那天色根本說不上是亮光。
「看了后結果怎樣?」
空氣濕涼。明明略有寒意,身上卻會冒汗——既然是長月,就算在夜裡也不該感覺冷才對,但從牛車垂簾外鑽進來的夜風,卻令人感到冷氣颼颼。話雖如此,身上又會流汗。
「喂,喂……」
「是嗎?」晴明穩靜地答腔。
「怎麼奇怪?」
「什麼道理?」
「冒失鬼!」博雅粗聲粗氣罵了一句,「我差點拔出刀來了!」他滿腔怒火。
「哦,說得也是。」
令人作嘔的微風,從微微掀開的垂簾外習習吹入。
「簡單說來,或許是高野或天台山的哪名和尚,為鎮壓邪魔而寫了一張符咒,藏在屋頂下的板子吧。」
「當然生氣。」
「什麼?」
博雅最初嚇了一跳,怎麼沒來由地出現一頭牛?但其實不是如此,是因牛身毛色漆黑一團,與夜色交融,一時看不出黑牛的輪廓而已。
「如果繩索因故鬆開,你會怎麼辦?」
博雅掀開車前的垂簾,向外細瞧。
「那些傢伙大概會立刻吞噬這部牛車,連骨頭都不留吧。」
「注意到什麼了?喂,你……」
冷不防,噤口不語的博雅在黑暗中又開口了:「晴明,你聽好——」聲音純樸耿直,「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還是你的朋友。」
「唔。」晴明低道。
晴明一坐進車內,便抱著胳膊默默不語。
「你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可是,你總該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做什麼吧?」
「也不是人。不過,因為博雅是人,只要對方沒有特別的意圖,在博雅眼裡看來,對方的外貌便是人,也會說人話。」
「博雅,看著我,你知道我現在變成了什麼臉嗎……」
「哎,晴明。」博雅對著晴明說。
「大概能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了,博雅,剛剛實在很抱歉……」晴明回應。
「你不是要說妖魅的事嗎?」
「約四天前吧,應天門出現了妖魅。」
夾在這一大群詭譎怪誕的玩意中,牛車依然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前進。
「博雅,你可以掀開垂簾,但不管你看到什麼,只要垂簾還掀開,就絕不能出聲。否則我不但無法保護你的安全,連我read.99csw.com自身也會有性命危險……」語畢,晴明鬆開手。
「不是個小孩子嗎?」
「博雅,若果真如此,你會怎麼辦?」冷不防,晴明低聲問道。
牛車行過朱雀院,直到四條大路往西拐彎的路口為止,博雅還大致知道方向,但拐過了好幾個彎后,便完全無法掌握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只知道牛車似乎拐了好幾個路口。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綁住我的人。」
「請問——」老翁開口,「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是這樣用手腳……」
「所以,應該稍微鬆緩一下符咒。」
「那工匠發現屋頂下方的某塊板子,形狀很奇怪……」
「這很難說明,你就當成是土精好了。」
「大概會以為是棲息在京城裡的妖魔鬼怪,正要返回幽冥地府吧?」
「所以我說,晴明,拜託你以後別再那樣開我玩笑了。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說笑,還是說真的,而且時常信以為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歡,所以不想對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剛才那樣突然嚇唬我,我會不知所措,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握刀……」
「我們去做什麼?」
「不錯。要是有人綁住你,你會生氣吧?」
「當然知道。」
黑暗中,博雅覺得晴明的鼻子彷彿變成狐狸的那般尖。
博雅伸手想掀開垂簾,但黑暗中,晴明的手飛快伸出,按住博雅的手。
「這牛車可說是我布下的結界,通常沒有東西闖得進來,但偶爾也會有闖得進來的妖物。仔細想想,今天是己酉后第五天,正好是天一神移動方位的日子。為了來到這兒,我已橫渡了五次天一神的路徑,等一下或許會有人來看看也說不定。」
「結果第二天晚上……」
「對方可能會問你,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真的。」博雅老實地點頭承認。
「我在圖書寮查出,往昔有個小孩死在應天門那兒。」
「晴明?」博雅小聲求救。
「然後呢?」
「到車內來?」
「好嚇人喔。」
「我呢?」
「怎麼這樣?」
「可是,如果我是妖物,你為什麼要拔刀?」
「咦,不會飛走啊……」老翁微微露齒一笑。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晒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后,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象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裏發獃……」
「算了,繼續說下去吧。」
「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就是太正經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會拔出刀來。」
黑牛前方,是帶路女子飄然翩飛的十二單衣背影,身上的磷光看來更加美麗了。
博雅語畢,晴明嘴邊似乎浮上一抹微笑。由於身在黑暗中,博雅當然https://read.99csw.com看不到,不過他卻感覺得出晴明的微笑。
「喂,別嚇我,晴明!」
「正是。」晴明說,「所以,我想拜託博雅一件事。」
「籠統地說,或許正是那種地方。」晴明回道。
「然後呢?妖魅怎麼了?」
「什麼事?」
「我看到妖魔時,差點大叫出來。」
是瘴氣。
兩人坐在車內。是牛車,由一頭大黑牛拉著。
「做什麼?」
「對方看不到我。」
「正是。聽說那娃兒四腳朝天摟住柱子,瞪視著工匠和兩名徒弟。」
「繩索綁得愈緊,你會愈火大吧?」
掀開的垂簾落下來,車內只剩博雅和晴明兩人。
「博雅啊——」晴明誠懇耐心地說明,「從現在開始,你所看到、聽到的一切,都當成是作夢好了。我實在沒把握能解釋得讓你完全理解……」
「讓邪魔能稍微自由活動,當然也會給符咒之處帶來某些輕微危害。以這回為例,讓邪魔自由活動所造成的危害正是漏雨。」
「……」
「你知道方違嗎?」
是一頭漆黑、龐大的牛。
「說得也是。」
「來的是鬼嗎?」
博雅的音調雖低沉,卻口齒清晰。
「你是怎麼讓我們來到這種地方的?」
牛車前方漆黑一片,冷不防出現一把青白火焰。隨後,火焰增大,最後變成了妖魔鬼怪。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敲打牛車的聲音。
「不會怎麼樣,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晴明,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博雅開口問。
「漏雨和妖魅有關嗎?」
「雖然不再漏雨,取而代之的卻是妖魅的出現。」
「如果有人看到我們這副模樣,不知會怎麼想?」
正值長月之夜,貓爪般細長的上弦月懸挂半空。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天空里沒有月亮,泥土的味道或大氣的跡象全消失了。黑暗中,卻仍能清晰看見黑牛的背。
「方法很多,我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
「『是將名為茛石的野草晒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后,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象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裏發獃。』你就這樣回答。」
「是嗎……」老翁微微歪著頭。
「你也應該知道吧,根據宮中傳聞,我的母親好象是狐狸喔……」晴明慢條斯理地說。
「其實,大概只要再貼一張新符咒就能解決,但也只是救一時之急罷了。就算能鎮壓娃兒妖魅,萬一又漏雨,也是白費工夫。」
「……」
「嗯。」
「這樣啊。」
「沒錯,用膝蓋和雙手摟住柱子。聽說工匠和徒弟正想登上城門時,將手中亮光往上照看了一下,才發現那娃兒摟著柱子,怒氣沖沖地瞪視他們。」
「對。」
「那……」
「可以。」晴明回應。
之後,有九九藏書人掀開垂簾,垂簾愛出現一位白髮老翁的臉。
「哦。」
「那娃兒從柱子爬到天花板,然後聽說凌空一躍,就飛了六尺高。」
「所以請你去看看?」
「我不是在嚇你。」
「那我會怎麼樣?」
「『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癥狀非常有效的藥草……』」
「還好只喝了三碗,要是喝了四碗,你就回不去了。既然我吹的氣仍不能讓你飛走,大概再過一個時辰,你的靈魂便可以回去了。」老翁說。
「上面寫著真言的符咒。」
「沒有。」
「唔。」
「我查了很多有關應天門的資料,結果查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我利用京城內交錯的大路、小路,重複做了與方違類似的事。只要反覆幾次,便可以來到這地方了。」
「這樣啊……」
「娃兒?」
「跟你講,你大概也不懂的地方。」
「真言?」
「是孔雀明王的咒語。」
老翁的一雙大眼珠再度骨溜溜地轉。
「真正嚇壞的是我!」
剛剛和晴明一起走出宅邸時,博雅便發現大門外停著這部牛車,附近卻沒有任何隨從。分明是牛車,卻不見牛的蹤影。到底是要讓誰來牽牛帶路?
「那就是人嘍?」
「正是這個道理啊,博雅。」
「唔。」
「工匠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一名徒弟則發高燒,昨晚死了。」
「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尤其是吹著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但檢查之後,卻查不出屋頂哪裡出了問題。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
「什麼玩意?」
博雅按捺住想望向晴明的衝動,回應,「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癥狀非常有效的藥草……」博雅正確地說出晴明交代的話。
不僅車輪聲消失了,連牛車也似乎停下來了。
「工匠呢?」
老翁果然問了晴明事先說過的問題。
「什麼事,晴明?」
各式各樣青綠豐熟的樹葉味道,夾雜在夜氣中一起流入車內。
剛說畢,老翁便消失蹤影。
「是個娃兒。」
「對了,今天似乎有人在天一神的路徑上橫渡了五次,該不會是你吧?」
「到底是什麼妖魅?」
「哈哈!」晴明笑開了,回複原來的聲音和口吻。
「你注意到了?」
「知道了……」博雅咽了咽口水,掀開垂簾。
「別嚇我了,晴明。」
「茛石啊……」老翁瞪視著博雅,「所以你的靈魂才會在這兒遊盪?」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博雅說道。
「哦。」
「哦……」博雅好象略微聽懂了,點點頭。
「怎麼回答?」
「我喝了茛石的湯藥后,不知怎麼回事,好象心神喪失https://read•99csw•com了,迷迷糊糊的……」博雅回應。
「喔?」老翁翻轉著骨溜溜的大眼珠,望著博雅。
「也不能說完全無關。以貼符咒來鎮壓邪魔,本是常見的事,但光貼符咒的話,後果會很可怕……」
「那工匠想揭下符咒,卻不小心扯破了。事後,工匠又將板子裝回去。第二天,不但吹起西風也下了雨,而屋頂竟不再漏雨。可是,當天晚上卻出現了妖魅。」
「工匠拆下那板子,又將那板子拆成兩塊,一看之下,才知道板子與板子之間夾著一張符咒。」
「喂……喂……」
「我想,來人應該是土之弟的土精吧。」
老翁撅起嘴,呼地向博雅吹出一口氣。一陣泥土味撲向博雅的臉。
「這樣就可以了?」
——而且,還從頂上向工匠們吐出白色氣息。
四周又只聽得見牛車的車輪聲。
「原來如此。」然而,博雅似乎仍無法理解。
「老實說,那城門會漏雨……」
牛背前的黑暗中,是穿著十二單衣的女人在帶路,身軀看似漂浮在半空中,像風一般虛無飄渺。
「小孩?」
「綁住我?」
「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晴明叮囑。
「嗯。」
「漏雨?」
「我覺得你好象在說我。」
「你真是好漢子,博雅……」晴明喃喃低道。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暗忖。
博雅已分辨不出哪一種感覺才是現實。
車輪規律地碾過大地與石子的聲音,從臀部傳進體內。
剛說畢,博雅左右張望著外面的黑夜。方才車輪輕微碾過地面的感觸,不知何時竟消失了。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象就是這樣,實際上碰到妖物時,很可能真的會拔刀。」博雅正經八百地說。
「是嗎?」
「就是吹西風又下雨的那晚?」
旁邊還有個女人,正是起先那穿著厚重十二單衣、出來迎接博雅的女人。
「你沒聽說嗎?」
「所以你剛才說是蟾蜍?」
「不,來的雖不是鬼,不過也是鬼的一種。」
本以為看不到的,突然間又能看見了。有時猛然出現一顆頭顱,有時又出現類似頭髮的東西,還有動物的頭顱、骨頭、內臟,或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例如形狀像書桌的東西、嘴唇、奇形怪樣的妖魔、眼珠、魔羅、女陰……
「唔,那板子看起來像是一塊,其實是用只有一半厚度的兩塊板子合起來,冒充為一塊。」
「然後呢?」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現出原形時,希望你最好慢慢來,不要突然嚇到我。慢慢來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博雅期期艾艾地說明,口吻極為認真。
「可以。」
「對方問你之後,你就這麼回答。」
「叫出來會怎樣?」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著拔刀喔,博雅,等一下再九_九_藏_書拔就可以了。你有你的任務。」
「唔。」
博雅闔上垂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不管對方問你什麼,你只要反覆說這些話就行了。」
「喂,晴明,那是不是百鬼夜行?」
博雅起初有點納悶。不過,他又立即察覺,原來牛車的橫軛上已套了一頭牛。
「別再耍我了!晴明……」
「是啊,雖說是小孩子,可是據說長得很像蟾蜍。」
「後果?」
「別急,博雅。總之,屋頂沒有任何毀壞,卻照常漏雨,所以前幾天終於決定先修理屋頂再說。一名工匠於是爬到城門上檢查了一番……」
「對。那個雨夜,工匠帶著兩名徒弟到應天門,想去查看漏雨的狀況,結果發現沒漏雨,卻出現了妖魅。」
牛車依然不知將要行往黑暗中的何處,始終有節奏地前進,到底車子是往西或往東前進,博雅茫然無頭緒。
「唔。」博雅歪著頭想了一下,接著點頭同意。
喔!博雅忍不住在心裏大呼。
「還好你沒叫出來。」
「真的?」
「懂了吧!」
「什麼方法?」
「土精是什麼東西?」
「正是。」
「不要束縛得太緊,要讓邪魔也能稍稍地自由活動一下。」
「不會真如剛才說的,正往幽冥地府前進吧?」
「我看到鬼火,晴明——」博雅回道,「後來,那鬼火變成妖魔,又成女人,最後變成蟒蛇,消失了。」
「喔!」
「只是比喻而已。我說會變得更惡毒的,當然不是指你。」
「可是,妖物也是形形色|色的吧?」
「什麼符咒?」
「喔。」
「好,我知道了。」博雅順從地點頭。
「喂,晴明啊——」博雅喚道。
「你看到了?博雅……」晴明問道,博雅重重點了頭。
「我是說,用符咒將邪魔束縛得太緊,有時候反倒弄巧成拙,令邪魔變得更惡毒。」
「自古以來,孔雀在天竺是一種吃食毒蟲與毒蛇的鳥類。孔雀明王就是斷怪除妖的尊神。」
所謂方違,是指外出時,若目的地的方向碰巧位於天一神的方位,則出發時必須先前往別的方向,在與目的地相異的方位歇宿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之法,目的是為了避開禍神的災難。
起初,火焰變成一為披頭散髮的女人,瞪視著虛空,牙齒咬得吱嘎作響。接著,那女人又變成青鱗蟒蛇,消失在黑暗中。再仔細看,可感覺黑暗裡有無數紛紛嚷嚷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有惹禍招災的,也有無害的吧?」
「那天以後,娃兒妖魅每晚都會出現在應天門。」
「原來是這樣?」
博雅和晴明坐進牛車后,牛車發出沉重吱嘎聲,開始往前行進。從出發到現在,已過了半個時辰。
「這……」博雅頓口無言。「因為是妖物。」
博雅呼出一口氣。
「來了以後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