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不過，雖然是人，卻又不是人。」

博雅按照黑貓的吩咐，帶來長刀，此刻正擱在身邊。

「是什麼東西？」博雅問。

沒有風，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飄落。

「來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靜氣地回應。

火盆兩旁坐著兩個男人。

「大致如此。」

「不覺得寂寞嗎？」

「下酒菜嘛……魚乾比較好吧。」

「怎麼說？」

來到晴明宅邸后，他也忘了問，就這樣邊喝酒、邊觀賞庭中雪景。

晴明擱下酒杯，緩緩地望向積雪的庭院。

就是這聲音吵醒了博雅。

「後悔今天把你叫來。」

一陣短暫的沉默；冷不防，有個聲音宛如雪花從天而降。

「好安靜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語，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不會想找個伴嗎？」博雅第一次這麼問晴明。

聲音來自枕頭邊。

也許，在這棟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他都是非現世的玩意兒，不是式神就是精靈古怪。

雖然沒有風，但門戶敞開。

「太愉快了。」

兩人相對寡言，有時舉杯含酒在嘴裏淺嘗，要不就是注視著無聲無息、愈積愈深的皚皚白雪。

左側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是你叫我來的呀！」博雅回應。

「別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說明。」

積雪似乎連這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轉換成冰冷的白色陰影，于長夜深處散發著若有似無的微光。

這是今日博雅來到這裏以後，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博雅于傍晚時踩在積雪上的足跡，必定九_九_藏_書早已埋沒了。

「那是……」晴明將視線移到庭院盡頭。

未經修整的庭院內，滿地白雪。

「怎麼在這種季節，桔梗還會開花呢……」

身上穿著冬季公卿便服，裏面是褲腳縛在腳踝上的燈籠褲。年齡大約三十六、七歲，外表看來憨厚老實，又討人喜歡。

「到底怎麼回事？你總該說明一下吧？」

「沒錯，有關。」

寬廣的宅邸內，除了晴明和博雅，別無他人的動靜。

「那東西跟你叫我帶來的長刀有關嗎？」博雅伸手握著擱在身邊的長刀。

「嗯。」

「帶把長刀來。長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麼長刀。最好是曾經砍殺過五、六個人的長刀。」

「人，都是孤獨的。」

黑貓在門窗緊閉的房內消失了。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說的話。」博雅老實說出自己的感覺，「總之，你還是會寂寞，對吧？」

過去博雅每次來晴明宅邸時，也曾有幾次遇見過其他人。不過，博雅始終搞不清那些人到底是真的人，還是晴明使喚的式神。

博雅從剛才便一直注視著積雪中那抹紫色，便開口問晴明。晴明當下就理解博雅問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有時候當然會感覺寂寞，也會想找個人陪啊。」晴明說得好象事不關己，「不過，這問題跟這宅邸內到底有沒有人在，完全是兩回事。」

「你真是體貼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桔梗嗎？」

「那邊那個是什麼東西？」

有時博雅甚reaｄ.９9ｃｓw•coｍ至會懷疑，這世上能夠跨入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卻跟夏天一樣，只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

托盤上另有一素陶盤子，上面盛著魚乾。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他有著一對略帶青色的茶褐色眸子，頭髮烏黑、皮膚白皙。

唇色紅得令人誤以為看見的是流動在唇里的血液，挺直的鼻樑給人一種異國人的印象。

「喔，對了，是我叫你來的。」晴明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一隻黑貓。

「今天晚上，一邊賞雪、一邊喝酒，也是挺不錯的。」黑貓說。

「是嗎？」博雅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皇上剛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現一批為非作歹的流寇，皇上便派遣一隊武士前往討伐，博雅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

博雅跨進晴明宅邸的大門時，已是傍晚時分。

「呵呵。」

一片看似乾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遲開的紫花。

室內的溫度和室外差不多。

「馬上就來了。」

博雅也跟著轉頭望向庭院。

然而，睜開眼睛后，博雅全然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

心中才這麼想，那聲音馬上回答：「的確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的心聲。

「什麼？」

他是陰陽師，名為安倍晴明。

晴明注視著博雅的臉，微微笑了一下。

這把長刀所砍殺過的六人，皆是當時的流寇。

「在眾多已開過的桔梗花中，也有這種比較遲開的花吧。」晴明喃喃hｔｔｐｓ://rｅaｄ•9９ｃsｗ.cｏm說道。

銀白色的黑暗。

連這棟宅邸是否真的存在於土御門小路上的某處，博雅也愈想愈覺得不可靠。

兩人頷首各應了一聲，復又緘口沉默。

「是桔梗？」

「來了你就知道了。」

「什麼？」

「為什麼？」

「晴明啊，原來你也會有為難的時候。」

於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發、佇立在積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點著燭光的房間內，榻榻米上擱著火盆，火盆里燒紅的木炭正發出細細爆裂聲。

「類似那株花的東西。」

「孤獨？」

「體貼？我？」

門戶大開的彼方，可以看見夜色中的庭院。

那是博雅帶來的魚乾。

那是一把曾經砍殺過六人的長刀。執刀殺人的當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可見博雅已來了一段時間。

「本來就是這樣。」

「人，生來就註定是孤獨一人。」

「因為對方已經來了。」晴明回道。

「來了？」

晴明伸手挑出魚乾在火盆上烘烤。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那人即便坐著，也能看出是個身材高挑的男子。

事情發生在今天早晨。博雅當時在自己房內酣睡，突然耳邊響起叫喚聲。

「帶來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嘛。是不是跟這把長刀有關？」

博雅慌忙轉頭望向黑貓的方向，但黑貓已不見蹤影。

「這叫我怎麼回答？」晴明苦笑著。

博雅不懂晴明為何叫他帶這種長刀過來。

博雅點點頭，喝了一口酒。

「什麼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視線，望向博雅。

「你果九*九*藏*書然來了。」出來迎客的晴明向博雅這樣說。

博雅轉頭望向枕邊，赫然發現一隻貓端坐在枕邊，注視著博雅。

「酒我來準備，下酒菜就讓你包辦了。」黑貓又開口說。

火盆旁有一托盤，托盤上已橫擺著幾瓶空酒瓶。只有一瓶還豎立著。

「那就拜託你了。」語畢，黑貓便凌空從博雅頭上跳到另一方。

「是又如何？」

他是源博雅朝臣。

「喂，博雅！」

「老實說，今晚將發生的事——也就是你等會兒將看見的東西，現在想想，或許不讓你看到比較好。」

「你說要來的那個，指的是人嗎？」博雅再度問。

鮮艷的紫色，大概不久也會埋沒在紛紛揚揚的積雪中吧。

視線遠端，正是那株還未讓積雪埋沒的紫桔梗。

耳邊傳來輕柔的雨聲。

黑貓用那對晶瑩剔透的綠色眼珠凝視著博雅。

為陰曆十一月——陽曆大約十二月。

下雨了……

雪花繼續無聲無息地垛積于地。

同長夜下的庭院一樣，整棟屋子裡鋪滿了森然的靜寂。

「到底怎麼樣啊？」

「什麼忙？」

「傍晚會變成雪喲。」黑貓的嘴裏所發出的人聲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博雅，你在笑什麼？」

這期間，降雪更加濃重了，雪花飄落在地，繼續垛積。

「唔。」

雖然有時會覺得寂寞，但並不是因為獨自住在這宅邸而覺得寂寞。晴明想要表達的似乎是這個意思。

坐在博雅對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後悔什麼？」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后，開口喚道。

「是啊。」

「你是說，httpｓ://reａd.99ｃｓw.ｃｏｍ人生來就註定要寂寞度日？」

「的確是場幽寂的雪。」晴明回應。

「喂，晴明，你的壞習慣就是喜歡賣關子，我現在就想知道答案。」

「當然會有為難的時候。」

「你帶來了？」

這天早上本來下著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變成了雪，入夜後益發森森自天上降落。

兩人自斟自飲，在火盆上烤著魚乾當下酒菜。

「應該有……」

「嗯。」博雅不由自主地回應。

「誰要來？」博雅剛剛說完，隨即微微搖頭。

他似乎不是說給晴明或任何人聽，只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罷了。

兩人皆盤腿而坐。

「寂寞？」

下雪了。

輕柔的雪。

「啊？」

「唔。」

「以前就想問你這個問題了：這麼大的房子，難道只有你一人住？」

「愉快嗎？」

萬籟俱靜，連柔軟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積雪上的時候，都彷彿可聽見雪片與雪片間接觸的細聲。

「對。」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積雪全部掩埋，隱約露出一抹紫色。

兩人正在對酌。

時值霜月中旬。

晴明也仍望著庭院。

枯萎的芒草、敗醬草、羅漢柏、繡球花、胡枝子上頭，都積滿了雪。曾在不同季節各自花團錦簇、根深葉茂的花草和樹木，如今都埋在積雪底下，渾然一體。

雖然是在室內，但門戶敞開，室內應該幾乎跟室外一樣冷。

「唔。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你家有這種長刀嗎？」

「還有，順便想請你幫個忙……」

唯一可見的亮光，是房內燃燒的燭火。黑暗中，燭光隱約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