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恐怖的東西。那東西在追我。」男人邊說邊回頭看。

「有啊。人，因咒而心動，也因心動而滋生咒。」

月亮彷彿在夜晚的蒼穹中發出嘹亮響聲。

晴明也坐在月光下，背倚柱子，任憑博雅自言自語。

博雅口中所發出的嘆息、驚嘆聲、話語，以及聲調抑揚與呼吸，似乎在在都令晴明感到愜意。

「晴明，你還是講得很複雜。」

兩人對酌。燈火一盞。

「我說有東西來了，不是指這男人。」

「月亮呀……」說畢，博雅又搖搖頭。「不，是天地。你不覺得，今晚天地比往常還要美，還要令人感動嗎？」

那男人撥開夜露沾濕的草叢，衝到窄廊前。

「就、就是那個。是那東西在追我。」男人尖聲道。

「這裏嗎？在這宅子內嗎？」

「什麼怎樣？」

仰頭望著月亮，上空益發清澈，月亮也益發皎潔。

有個旅行裝束的男人，從一旁黑暗處跌跌撞撞來到庭院。

「那麼，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美，也會從這世上消失。」

「別急，博雅。確實是月亮，但是，月亮只是月亮而已。」

「啊呀！」男人雙手擱在read.99csw.com窄廊，撐起上半身。

「什麼？」

「聽完后，便深深覺得月亮和天地，同我結合得更緊密。」博雅望著月亮喃喃自語。

「又要說咒？」

「原來你是說這個。」

「不如說，博雅，這世上所有人，包括你我，所有生命都滅絕了，會怎麼樣？」

唇上的笑容已消失。

「不知道。」

「聽我說嘛，博雅。」

「問題就在這裏，博雅……」晴明紅唇上浮出愉快笑容。

酒杯一空，兩人身旁的蜜蟲便會無言舉起酒瓶，為兩人添酒。

「我是說，觀賞月亮的人都死光的話，會怎樣？」

「覺得什麼？博雅。」晴明望向博雅。

「我說的正是那個。」晴明道。

「別擔心，那東西進不了這宅子。」

月亮掛在透明夜空上，連博雅所坐的屋檐下都照進月光。

「什、什麼？」

「今晚你所說的咒的道理，不像往常那樣，讓我聽得糊裡糊塗。」

「唔，唔。」

「你、你是說，要讓『美』存在於這世上，須有觀賞的人，也須有受觀賞的物事？」

樹枝沙沙作響。

「……」

那肉眼看不見的東ｒｅａd.99ｃｓｗ.cｏm西，似乎正在瓦頂泥牆上左右移動，攀在泥牆上的枝葉也隨之沙沙搖曳。

「怎麼回事？」博雅微微抬起腰身問道。

博雅反問時，蜜蟲已望向庭院深處。大門附近，似乎有人的動靜。

男人在窄廊前以雙后抓住晴明的右腳踝，全身不停發抖。

「什麼事？」

博雅手持玉杯，仰頭望向天空。

「是嗎？」

「那你說吧。」

「天上好像在演奏我所知的一切樂音……」博雅望向上空，再度說：「實在太美了……」

晴明身上寬鬆穿著白色狩衣，對他來說，博雅的聲音宛若樂音。

他將視線投向黑暗彼方，頓住呼吸，看似在探索某物。

「不會講得很複雜。」

那東西騷鬧了一陣子，不久，靜止下來。

「一點都不複雜。」

「不、不就在月亮上嗎？」

「什麼錯了？」博雅也跟著站起身。

黑暗中想起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呼喚。

「又會怎樣？」

「聽是可以，晴明，但千萬別講得太複雜。」

「……」

「如果光是博雅存在，而月亮不存在的話，『美』也就不存在。但光是月亮存在，而源博雅不https://read.99csw.com存在的話，『美』也會不存在。正因為有源博雅，有月亮，這世上才會滋生『美』。」

「唔，唔。」

「晴明，有件事很怪。」

「沒有月亮，沒有花，沒有星眼……世上只有你和我。其他東西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話……」

「本來想抓來打牙祭的……」

瓦頂泥牆外，似乎有某種東西氣憤地嘖嘖咂嘴。

「例如月亮。你剛剛說月亮很美，可是，那個『美』，到底在何處？」

「博雅，何謂『美』？」

「你叫平重清對吧？反正我知道你的名字，今晚不行的話，我明晚再來。明晚還是不行的花，後天晚上再來。總之我會每天來，直到吃掉你為止……」

博雅將視線移回晴明身上，感慰不已地說：

「難、難道不是月亮？」

「晴明啊，你不覺得嗎？」

發酵般的草叢、樹葉味道，融化于大氣中。

晴明剛語畢，從庭院伸至瓦頂泥牆的楓樹、櫻樹樹梢，宛如陣風刮過，沙沙作響。似乎有隻隱形黑手，在黑暗中撫摩了樹葉與樹枝。

「……」

「別這樣說，博雅，好好聽我說……」晴明微微向前探身。「反過來說，https://read.99csw.com如果月亮不存在，又會怎樣？」

「……」

「在這月光下，我覺得我的靈魂好像也在往天空上升。」博雅說。

「好像有什麼東西來了……」

「正是如此，博雅。」

「嗯。」博雅像只聽話的小狗，點點頭。

頭上的烏帽似乎是掉了，露出蓬亂的髮髻。

此時，晴明「咦」的一聲，別過臉。

「咒，結合了生命與宇宙。」

晴明的紅唇，隱約浮出微笑。

「所謂咒，可以說是『人』本身。生命本身便是咒。」

「救命呀！」聲音響起。走投無路般的男聲。

「怎麼了？晴明……」

這是個月夜。

從晴明與博雅所在的窄廊望過去，大門方向是死角，但仍可察覺有人慌亂自大門衝進來。

男人跪倒在窄廊前，仰望著晴明與博雅說：「救命呀！」

動靜消失了。

「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滅絕了，月亮還是月亮。大概仍同今晚一樣，發出皎潔月光吧。可是，月亮雖然還在，但月亮的美，卻會和人一起消失。」

「太美了……」源博雅入迷地說。

「人藉由咒來和宇宙產生關聯。美，也是一種咒，為了讓人和宇宙有關聯而存在。」

「很複雜ｈtｔpｓ://ｒead.9９csw•com。」

場所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

那聲音說出令人毛髮倒豎的話。

「有東西追你？什麼東西？」

「……」

看似聽而無言，又似傾耳靜聽，無論如何，博雅的聲音似乎傳到晴明耳里了。

「唔，進不去。進不去。有東西阻止我進去。」

「那不是很好嗎？」

「換句話說，看到月亮而覺得美的感情，為月亮而心動的感情，全部自世上消失了。」

「什麼『原來你是說這個』？難道你對今晚的月色無動於衷？」

「我換個說法好了。所謂『美』，到底在何處？」

「在哪？躲在哪裡？」

「哼，氣人，這邊也進不去。」

「什、什麼？」

「有東西追我。」男人說。

「晴明，這男人在說什麼？」博雅問，「這男人還未跑進來之前，你就察覺了，應該知道他在說什麼吧？」

櫻樹嫩葉，在黑暗中搖曳。

「不知道？」

離雨季還有一段日子。

「錯了，博雅……」晴明慢條斯理地站起身。

「啊？」

「救命呀！救命呀！」

方才開始，坐在自上空流瀉而下的月光中，博雅如痴如醉地不時嘆氣，獨自說些讚美月亮的話。

「晴、晴明……」博雅望向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