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航將女孩扔到一邊，伸出手指，在娃娃身上仔細揉捏了三遍，又逐寸叩擊了兩遍。臉上的神色有些失望。娃娃的確很陳舊，絕非臨時製成，表面並沒有喂毒，裡邊全是稻草，也沒有能藏物的暗格。

那個女孩突然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死死盯著他，哭聲道：「爹爹被人殺死了……好多螞蟻……快救我，救我！」

這裏盛產槐木，鎮上的普通人家，傢具一律由兩截木墩、一塊厚板搭成，眼前這櫃檯卻不同，完全由一尊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檯面上墊著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變成油黑色。

雲英又一笑道：「實不相瞞，雲英不是良家女子。」她頓了頓，注視著裴航，媚眼如絲道：「白家小蠻為同業，錢塘蘇小是前身，雲英乃是風塵淪落，迎來送往之人。」

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頭，又埋了下去，只死死抱住懷中之物，嘴裏喃喃念著，卻聽不清到底說些什麼。

裴航沒有絲毫憐憫，他捉住小女孩單薄的雙肩，使勁一抖，女孩驚呼一聲，懷中的物件跌落出來。

雲英道：「敢問公子找幾個人？」

一直找尋了好幾個月，裴航才在一個賣玉的老翁那裡買到了杵臼。他花費了所有的錢財，連馬匹僕人都賣掉了，只能親自背負著杵臼步行到藍橋驛。阿婆見到裴航，非常高興，就拿出仙藥來，讓裴航幫著搗葯。

這些人彷彿陸陸續續，又彷彿一夜之間來到小鎮上。他們既不訪親友，也不做買賣，白天不知所蹤，好似憑空消失在小鎮密密麻麻的小巷深處。一到夜晚，就突然冒了出來，無數夜遊神般，悄無聲息地在鎮中遊盪。

二女談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彷彿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裴航臉上浮起一個微笑——她們就住在客棧對面的閣樓里，他想的果然沒錯。於是低聲笑道：「不知在下今晚可否前去拜訪？」

日影西斜，樹林中的參天古木顯得陰森，巨大的樹根糾結盤旋，宛如一頭頭被封印的怪獸，隨時都會復活過來，博人而噬。

裴航注視著雲英的表情，她卻似乎沒有聽見，只抬頭看了看天空，輕輕揚起鞭在青驢身上抽了一下：「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銀娘——」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等公子找完了人，就來找我罷。」

裴航一臉歉色，拱手道：「言出無心，冒犯令堂。」

裴航見小女孩瘋瘋傻傻，也問不出什麼，於是舍了她對老闆道：「她是什麼人？」

裴航卻是這些陌生人中特殊的一個。

裴航才想起，https://read.99csw.com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氣息。

雲英轉目一笑：「公子為何這樣看著我？」一面俯身從籃子中拿出一隻酒杯，向裴航遞將過去，一面將驢脖上系的水囊解開，正要盛時，卻發現水囊已經空了。

詭異無比，卻也動人無比。

一棵巨大的槐樹下，突起了半人高的蟻穴，一具已經開始腐敗的屍體，赫然被懸挂在蟻穴之上！

裴航白天搗葯，晚上休息，但搗葯聲卻經夜不息。原來是一隻玉兔在幫裴航搗葯，只見那玉兔身上的光芒映著玉光，再加上仙藥散發出來的芳香，沁滿整個葯室，宛如仙境。裴航心意更堅，歷經百日，終於將葯搗成。裴航與雲英也終成神仙眷屬，飛升仙界。

小女孩不相信地看著銀子，良久，終於一把奪了過來，抱起娃娃，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跑去。

雲英笑道：「不怕公子見笑，一年前媽媽病死，只剩我和丫鬟，靠著幾個熟客，勉強維持生計。這裏窮鄉僻壤，客人不多，幸好鎮上雲來客棧的老闆多多照顧。他將客棧對面的閣樓租下一間，供我和銀娘容身之用。」

老闆滿面笑容道：「這丫頭不是本地人，三天前和她爹一起來到客棧，說是家鄉飢荒，來本鎮投奔親戚，沒想卻撲了個空，身上又無盤纏，只得在鎮西的槐樹林中暫時安身。沒想到一場夜雨過後，她爹暴病身亡，剩下她成天在鎮上哭哭啼啼，說是要賣身葬父。她頭臉也還算乾淨，小的本來也想買來做個丫鬟，與小女做伴，只可惜這丫頭受驚過度，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了，這下誰敢買她？趕又趕不走，就在鎮上討些人家剩湯水過活。也不知何時跑到店裡來了，打擾了客官的興緻。我這就差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雲英雪白的長臉上綻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公子不必道歉，這個媽媽，並非生雲英之生母。」

裴航臉上的笑容漸漸冰冷。

不待裴航回答，暮雨瀟瀟中，青驢蹄聲篤篤，一會就已走遠。

裴航搖了搖頭，注視著她的臉，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猜錯了，我只殺人，不抓人。」

就在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間，這個滿身妖紅俗綠的女子，勒住青驢，回過一張雪白如紙的臉，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異的氣息，頓時又向他撲來。

裴航見到雲英之後，立即目瞪口呆。那是多麼嬌艷的女子！幽谷中的紅蘭不能比擬她的芳麗，藍田中的美玉不能形容她的明媚。裴航一見鍾情，就向老阿婆求婚。阿婆也覺得裴航九九藏書是謙謙君子，心下很同意這門親事，但要裴航拿白玉杵臼做聘禮，因為她有一丸仙藥，必須要白玉杵臼搗碎后才能服食，然後便可成為天仙。裴航踴躍答應了，與阿婆約了百日的期限，就四處尋訪白玉杵臼的下落。

〖《裴航》傳奇本事

裴航那張蒼白的臉頓時透出猙獰之色，青色長袖突的一縮，一雙大手已然扣上了小女孩的咽喉。這雙手膚色蠟黃，指節卻十分突出，拇指旁各長著一根歧指，看上去頗似鳥爪。他輕輕一提，小女孩一聲悶哼，就被他高高舉起。

突然，她發出一聲貓一樣的尖叫，全身的力量彷彿被抽空，軟軟地向地下滑去。

裴航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追上兩步，拱手道：「驢上的姑娘請留步。」

「放開我！」小女孩掙扎著，想要靠近屍體。裴航強行將女孩拖退了幾步，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傾倒出一些赤粉，又將火折點燃，扔了上去。

裴航搖了搖頭，將樹枝扔開。或許這隻是個普通的難民，連日風餐露宿，引動暗疾發作，在雨夜中暴病身亡，又被萬蟻分屍而已。

「爹！」小女孩厲聲尖叫，瘋狂地向火堆上撲去。她極力掙扎，薄薄的皮膚下青筋暴起，瘦弱的身體里彷彿充斥著一種魔魅般的力量，裴航也不由皺起了眉。

雲英上下打量了裴航幾眼，卻沒有回答，只柔聲道：「公子這樣的人物，屈尊來到修羅鎮，必然另有所圖，卻不知圖的是什麼？」

屍體的眼睛已被吃掉，只剩下兩隻巨大的血洞，還不時有成群的黑蟻在他鼻孔、耳朵里爬進爬出，高舉的大鉗上夾著血肉的碎末，耀武揚威地往蟻穴內行進。而更多的同伴則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的身體，拚命從傷口裡往下鑽去。

非煙案：此篇裴航遇仙，比王仙客之尋無雙，柳毅之得龍女，故事亦簡易矣。然藍橋、玉兔，玄霜、瓊漿，皆點染仙意之筆，但勝在意境。〗

山腳下，一片茂密的槐樹林向山麓深處延伸而去。濕潤的土地上布滿了新生的菌類和出來覓食的爬蟲。

裴航道：「不多，十一個。」

裴航一路循聲追去，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終於看到了林外昏黃的光線。

丫鬟搶過來擋在他面前，嗔道：「我家小姐叫雲英，不叫什麼驢上的姑娘！」

裴航忍不住面色一變。

或許是自己在這裏等的時間太長，已經草木皆兵。裴航自嘲地一笑，將衣袖理好，隔著袖子掏出幾個銅錢，灑在女孩身上，正要走開。

裴航望著遠方，笑道：「送他們去一個地方。」

https://read.99csw.com小女孩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似哭似笑地道：「睡覺……做夢……螞蟻……」

他蹲下身去，輕輕拍著小女孩的頭：「告訴我，你爹是怎麼死的？」

裴航依舊微笑著，但笑容卻十分陰沉：「我來找人。」

但結果卻相當失望：窗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景緻。狹窄的青石路對面，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閣樓，大塊青磚被劣質的石灰塗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臉上的鉛粉。一排黑瓦沿著房檐密密麻麻壓了下來，瓦的邊緣被勾勒出道道雨線，一直蔓延到門檻前的青石板上。

他知道，這個時候，小鎮上任何凶殺案都可能和自己此來的目的有關！

他並沒有帶什麼行李，穿一襲儒生青衫，看上去溫文有禮，只是雙袖長得出奇，一直垂到膝前。他來這座小鎮已經七日，卻從沒有人見過他的手。與其他人不同，裴航晚上並不去閑逛，而是呆在全鎮唯一的客棧里。白天，卻包了二樓那張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碗清水，凝神注目著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裴航嘆了口氣，拿出一錠銀子：「我買下你了，帶我去安葬你的父親罷。」

她低聲啜泣著，天氣並不冷，她卻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長衫，緊緊裹住身體，透出懷中鼓鼓囊囊，顯然藏著某件東西。

一個柔媚的笑聲在樹林那頭響起，瞬間又彷彿被山風吹得裊裊繞繞。

居民們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有幾個人，更不知道他們來此鎮的目的，心中卻都有些莫名的惶恐，甫一入夜便關門閉戶，巴望他們儘早離開。

裴航注視著她的舉動。她容貌平平，但偏偏一舉一動都嫵媚之極，優雅之極，毫無鄉野女子的粗俗。裴航的臉色已經平復，微笑道：「不幹小姐的事，是在下沒有口福。卻不知小姐何處人家，為何暮色時分，還在山路獨行？」

裴航一揮手道：「慢。」

雲英搖了搖頭，歉笑道：「實在不巧……」

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娃娃。

小女孩捂住了臉，只是反覆念著那幾句話，再不回答。裴航正要作色，旁邊一個穿著綢緞的中年胖子打著拱走了出來：「這位客官，息怒息怒……」卻是聞聲而來的客棧老闆。

裴航一側頭，另一枚飛蝗石從他耳邊擦過，他怒道：「誰？」

裴航搖頭道：「沒有，一個都沒有。」

裴航臉色變了，他推開眼前的清水，緩緩向那女孩走去。

小女孩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張蒼白而惶恐的臉來。她的眼睛很大，卻毫無神采，輪廓非https://read.99csw.com常秀美，皮膚卻呈現出一種灰堊的色澤——這是一種垂死的顏色，她看來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唐朝長慶年間，有個叫裴航的落第秀才遊學到了藍橋驛，忽然覺得口渴，就向道旁茅屋裡紡麻的老阿婆求水喝。阿婆見裴航是個書生，就讓自己的孫女雲英拿水給他喝。

昨夜剛下過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氣有些陰冷，空氣中瀰漫著動植物腐敗的氣息。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他冷冷道：「你爹爹是誰，他怎麼了？」

裴航一把將那物抄在手中——這是一個碎布拼成的娃娃。

裴航冷笑，一指她懷中：「這是什麼？拿出來！」

暮秋時節，潮濕的雨氣瀰漫在這座邊陲小鎮的上空。就在鎮民們準備收完稻子，準備修葺房屋的時候，卻發現小鎮上突然多了許多陌生人。

裴航空洞的眼睛中卻透出鷹隼一樣銳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櫃檯上。

嗤的一聲，一蓬巨大的火焰冒了出來，瞬間就將蟻穴和屍體一起吞沒。

丫鬟癟了癟嘴，放下籃子走開了，裴航整了整衣袖，道：「雲英姑娘，在下裴航，一路辛苦，想向姑娘討一口水喝。」

修羅鎮地處蜀滇交界之處，東西南三面環山，北臨鹿頭江，荒僻已極。再翻過南面的雲霧山，就將進入雲南火猓侗、長頸苗混居之地。雖然自古蜀滇交界一線，客商來往不絕，但小鎮離南行的商路已有一段距離，又無太多物產，平日除了幾個零散的鹽商在此暫時歇腳外，再無外人打擾。鎮中居民過著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裴航一把拉住她：「你瘋了？它們會連你一起吃掉！」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從屍體頭部一路敲擊下去。屍體殘破太過，裴航也只能確定，此人死前為中年男子，除了遍身蟻痕外，並未受到任何致命傷，血液已然凝固，看來也沒有中毒的痕迹。

一聲極細的啜泣，從屋角傳來。在划拳行令聲中，這種啜泣極不顯眼，彷彿只是一聲貓叫。

鎮上關於他的傳說，也越來越多。有人說他是在等人；有人說他是在尋找傳說中白猿道人飛升前埋在鎮上的天書；有人說他從二樓的窗口，能看到他青梅竹馬的女子的閨房——雖然如今這女子已經不住在這裏了，他還是回來，每天望著空蕩蕩的閣樓。

雲英笑道：「公子找到了么？」

那是一張讓人永生難忘的臉。她雙眼細長如絲，狹長的臉抹得雪白，仍然蓋不住腮上幾處淡黃的雀斑。兩頰上各暈開一團血紅的胭脂，更襯得她高高的鼻樑生硬無比。這張臉無論如何也說九-九-藏-書不上美麗，但一股難以言傳的妖異氣質，卻逼人而來，攝人心魄。

這位「雲英姑娘」緩緩回頭。

雲英掩口笑道：「為媽媽掃墓，不想晚歸。」

雲英斜乜了他一眼：「公子找這些人幹嗎？」

他在這裏等了七天，看來是沒有白費。

裴航臉色一變。

前方是一片坡地，一條小溪緩緩流向不可知處。那輕輕的笑語早就無影無蹤，遠處群山環抱，再無人影。反是離他不遠處，一頭黑驢馱著一個女子，正沿著小溪向他迎面走來。另一個丫鬟模樣的人，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提著竹籃，裡邊裝了些鍍銀酒具。兩人漫不經心地交談著，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小女孩臉上卻綻出一片純真的笑容，向著腐臭的屍體撲了上去：「爹！」

於是，店小二有時也會忍不住好奇，偷偷從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小女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雲英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公子是個捕快，來鎮上抓犯人的。最近鎮上來了好多不明不白的人，鎮上的人都嚇得要死，害得我生意都差了許多。公子要能把他們都抓回去倒是一件好事。」

這個娃娃看去平淡無奇，頭卻大了很多，幾乎有真人頭顱大小，安在小小的身軀上，根本不成比例。碩大的臉上並無五官，只矇著一塊白布，上面浸著大塊骯髒的水漬，恍惚看去，頗似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娃娃做得十分簡陋，填充的稻草四處支棱出來，在陰暗的光線下顯得詭異而恐怖。

這場面恐怖已極，裴航也忍不住微微變色。

小女孩整個蜷縮起來，將那物護在懷中，不住搖頭。

客棧裡邊還零星有著幾個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喧嘩著。

裴航一皺眉：「你爹爹是死在夢中的么？」

裴航「哦」了一聲。

裴航心下瞭然，遂道：「原來如此，不知姑娘落腳何處？」

小姐搖頭曼聲道：「銀娘，不許多嘴，你退下。」

屍體身上已沒有了一寸完整的皮膚。

那女孩依舊啜泣著，似乎根本沒察覺出裴航已站在她的面前。

裴航心中一動，他有種莫名的預感——這個人，必定和他此來的目的有關！於是再顧不得那小姑娘的死活，拔步向樹林那頭追去。

櫃檯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倚著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爛的草帽拉得極低，透出幾縷枯黃色的頭髮來。

裴航的臉色十分陰沉：「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

除了清水之外，他從來沒在客棧中叫過東西，但打賞的銀子，卻比吃大魚大肉的客人還要多。這就難怪客棧的老闆一見到他，臉上就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