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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為什麼會哭

第一章 你為什麼會哭

止安沒有再頂嘴,但臉上全是不以為然的神情。
到底是母親了解兒子,徐淑雲察覺到紀廷有些坐不住了,只當他少年心性,不喜摻和大人間的談話,便對他說:「要是無聊的話,就在附近到處逛逛吧,第一天到這裏不是很熟悉,只是別去太遠就好了。」
「那你叫什麼名字?」
彼時,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夜幕降臨后,嬉戲的小孩子少了很多,紀廷感覺自己越走越遠,漸漸連散步的老人也看不見了,四周更顯冷清。在日光下茂盛可愛的花木叢林成了一簇簇黑影。他心裏不由有些發怵,正想原路返回,不小心走近小路邊的灌木林,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幾聲細細的呻|吟,不禁暗暗嚇了一跳。他壯著膽子走上前去,微微撥開枝葉,藏身在樹叢里的赫然是一對抱在一起的年輕男女。年少的紀廷哪裡知道這是大學里司空見慣的校園野鴛鴦,乍然一見,把自己驚得面紅耳赤。那一對鴛鴦反倒沒有他那麼尷尬,男生還粗聲說了一句:「看什麼看!」
工作調動的過程中,紀培文自幼的好友,G大經貿系的副主任顧維楨多方協調,從中幫了很大的忙。所以紀培文一家在學校的教工宿舍安頓好了之後,當晚便全家登門造訪顧家。
教工宿舍區里有不少跟顧家雙胞胎一樣年紀的小學生,經常在這個時候聚在一起,在整個大學校區里到處玩,天黑了才回家寫作業。顧維楨聽了妻子的話,也不以為怪。
紀培文夫婦聽懂了他話里的言外之意,幾人不由相視大笑。汪帆微嗔地笑罵丈夫:「女兒這麼點大,你就開始打這個算盤了?」
這個時候,饒是男孩子,也不禁毛骨悚然。他本想離開,天性的好奇心卻驅使他往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坡月季,眼前竟然是一小片開闊的綠地。哭聲來自於一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小女孩。
他偷偷藏好心裏的高興,跟著爸爸走到顧伯伯面前,乖巧地喊了聲,「顧伯伯早。」然後才笑逐顏開地對低頭調整書包背帶的小女孩說,「止怡,我又見到你了。」
好不容易平復自己的緊張心跳,紀廷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成片灌木林已經在身後,月光漸漸透出雲層。這時,隱約傳來了幾聲低微的抽泣,當他屏息細聽時,卻又沒有了聲音。
還是汪帆解圍,她笑著說道:「上學去吧,要不就遲到了。」
紀廷看著止安和止怡,不禁困惑,原來他真的認錯了人。https://read•99csw.com
「我會呀,不過你先得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說來也怪,這樣性格迥異的兩個孩子,從小就格外親,也只有對著止安的時候,止怡才有說不完的話,有好的東西她都願意讓給止安,偶爾止安讓父母大動肝火,每次止怡也都護著妹妹。止安雖然嘴上不說,也不太喜歡去玩的時候帶著止怡,更不喜歡姐姐的金魚,但是如果被她看見有人欺負止怡,她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旁人看了都說,這是自然的,還有什麼比雙胞胎的姐妹更親的人,顧維楨夫婦聽了,也只是苦笑。不過兩個姐妹的感情深厚,也是他們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紀廷剛來的時候經常聽人說起止安的光輝「事迹」,心裏總有些不敢置信,雖然他知道止安不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孩,然而這樣看上去跟止怡一樣精緻纖弱的琉璃寶貝,怎麼可能是大家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直到有一次,他親眼看到她騎在比她高上一個頭不止的男孩子身上,邊打邊訓斥的模樣,才不得不目瞪口呆地相信傳言非虛。更讓紀廷詫異的是,那次她「教訓」那個男孩,無非是男孩偷走了止怡養的幾尾金魚。隨後他親眼看見,當她成功地奪回用塑料袋盛水裝著的金魚后,自己撕開了透明的塑料袋,然後看著失去了水的金魚在泥地里無望地撲騰,直到死去。
顧維楨笑著抓住女兒的手,「止怡,你是怎麼認識紀廷哥哥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遇見了?」
紀廷望向顧伯伯身後,只見汪阿姨牽著個跟他面前這個「止怡」樣貌穿著別無二致的女孩走了出來。
「如果我陪著你,你什麼都不用害怕。」他微笑看她,篤定地一如許諾,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
終於把書包背帶調整好的止安撇了撇嘴,「笨蛋當然認不出來。」
顧維楨聞言便問妻子,「是啊,兩個孩子都跑哪裡去了?」
女孩聞言抬起頭來,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的她全沒有了昨晚上的脆弱和嬌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毫不避人地直視紀廷和紀培文。紀廷在她的目光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那雙眼睛和天使一樣的臉孔他是不會認錯的。
因為止安的頑劣,學校的老師和其他孩子的家長沒少到顧家去告狀,顧維楨夫婦也頗為頭痛,實行愛的教育也好,嚴厲呵斥也罷,小小年紀的顧止安軟硬不吃,屢教不改。起初他們還以為止安read.99csw•com搶別人的東西只是貪圖一時新鮮,往往承諾她,如果想要什麼東西的話都可以對父母說,只要不是他們這個家庭難以承受的,都可以買給她,但這些送到手上的東西她完全不屑一顧。有時候顧維楨看到她做錯了事情,說她幾句,她還脖子一橫,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好幾次都要打破夫妻倆教育孩子決不體罰的約定,每回都是汪帆強拉住他,讓他冷靜下來。夫妻同心,他怎麼會不懂汪帆沒有說出口的話,所以顧維楨訓斥到最後,往往是自己一聲嘆息,偃旗息鼓,而小女兒照樣我行我素。這個時候他們通常心裏不由自主地想:還好有止怡。
當時的教工宿舍還是十來棟高不過三層樓的舊房子,這些小樓都建於十幾年前,很是老舊。樓與樓之間都隔著枝葉繁茂的花木,各棟的前後都有一小片綠地,鬱郁的爬山虎和其他的藤蔓植物沿著潮濕剝落的牆壁爬滿了小樓朝陽的一面,遠遠看去,倒也別有風味。
當然,十一歲的紀廷並不欣賞這些,他的新家就住在跟顧家一棟之隔的另一座宿舍樓,他沿著有些苔蘚的校園小徑,好奇地四處走走看看。
顧維楨的妻子汪帆笑了笑,說道:「孩子們吃了晚飯,可能跑出去玩了吧。」
紀廷的母親是北方人,父親紀培文卻是自小生長在南方。
小女孩聽見腳步聲,止住了哭泣,只用一雙流淚的眼睛默默看著陌生的男孩。紀廷走到她身邊,像她一樣蹲下,問道:「妹妹,你為什麼哭?」
紀廷坐在一邊,他已經完全能夠明白大人玩笑里的意思,微微紅了臉,他沒有說話,從小在父母的嚴厲教導下,他一直是個禮貌懂事的孩子,但聽到這些,慢慢地生出了幾分無趣之感。
人們都說,雙胞胎的姐妹或兄弟,只要兩人是同一個性別,通常都是性格迥異。顧止怡和顧止安也是如此,即使在孩童時候,她們也是屬於在別人眼裡第一次見到時感覺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稍微熟悉之後就再也不會認錯的兩個人。
因為丈夫與紀家的交情,汪帆跟紀培文的妻子徐淑雲也是舊識,兩家大人在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顧維楨夫婦沒有兒子,見到年少懂事、俊秀斯文的紀廷不由得大加讚賞,喜愛之情溢於言表。他對紀培文笑道:「老紀,以後我們兩家住得近了,就要像一家人似的,要是真的能成一家人,也是一樁美事啊。」
紀培文年輕時北https://read.99csw.com上求學,專業是物理,畢業后留校任教,妻子也在同一所大學中文系執教。傳道授業十幾年,兩人也算桃李遍地,但紀培文始終不能習慣北方冰冷乾燥的氣候,於是在兒子小學五年級這年,終於說服了妻子,在與家鄉省城的G大取得聯繫之後,舉家遷回了南方。
在跟她們姐妹倆認識了之後,紀廷常常覺得,自己在那一天早上將兩人認錯,是相當可笑的一件事情。因為顧止安絕對不會一個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泣,她只會讓別人哭泣。小學三年級的止安跟止怡一樣,是個看上去像洋娃娃一樣的女孩子,但她是G大教工宿舍區同齡人中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她大胆、靈活、好奇心強、精力旺盛,更有一種男孩子也比不上的狠勁。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本來也是難免,但是如果有人欺負她或者是止怡,不管對方是男孩還是女孩,或者年齡比她還大幾歲,只要一動上手,她就有一種不打到對方苦苦求饒誓不罷休的氣勢。更讓人頭痛的是,她有個壞毛病,喜歡搶別人的東西,不管是其他孩子的玩具還是小人書,別人越喜歡她就越想要搶到手。可是千辛萬苦從對方手上奪來的東西,她偏又不愛惜,擺弄幾下就扔到一邊。如此一來她身邊自然爭端不斷,有時也會因為年齡和體格的差距吃了虧,可她這孩子從來不肯服軟,就算被推倒在地,摔得滿身是傷,或是流著鼻血,也會拚命爬起來再衝到對方身上去又踢又咬。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即使是驍勇的男孩,有幾個見過這樣不要命的仗勢,所以在止安的戰爭中,通常以她的勝利告終居多。久而久之,她的名聲也漸漸在外,G大這一片的孩子以她馬首是瞻,通常都是放了學以後,她帶領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在G大校園的各處「探險」,瘋得不亦樂乎。
女孩不語。紀廷想起,父母也經常教育他不要隨便告訴陌生人名字。於是他露齒一笑,「我也住學校里,今天剛搬來的。我叫紀廷。」
紀廷忙松下自己撥開枝葉的手,轉身落荒而逃,直到確定把那一幕拋在腦後,仍止不住地感到羞赧。他這個年紀,已經大致可以猜想到自己撞見的是什麼。
1989年夏天,紀廷跟隨工作調動的父母第一次來到南方的這個城市,那天他正好十一歲。
「我家住學校里。」
「你會陪我?」女孩用稚嫩的聲音問道。
紀廷如獲大赦,偏又不便表現得太過高興read.99csw.com,於是跟顧維楨夫婦打了招呼,這才走出顧家。
故友相見,開懷自是不必多說 。寒暄過後,紀培文問起了顧維楨的孩子,「怎麼不見你那一對掌上明珠?」
這邊紀培文夫婦謙詞連連,可是看著兒子,心中不是沒有喜悅的。
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心中都會有個最柔軟的地方,等待著那麼一個時刻,那麼一個場景,那麼一句話,或者是那麼一個人來輕輕觸動。對於紀廷來說,現在就是如此。這樣的月光下,哭泣的女孩脆弱如琉璃,讓他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裏。
她遲疑了一下:「因為我怕黑。」
乖巧固然是件好事,可一個正當最活蹦亂跳年紀的女孩這麼內向就不是件好事了。顧維楨夫婦也經常鼓勵止怡多到外邊去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所以有時止怡也會跟著止安在校園裡到處跑。無奈她長得漂亮,性格太過於良善,一些惡劣的小男孩經常喜歡作弄她,也有的平時吃了止安的苦頭敢怒不敢言的,便將她做了出氣筒,所以一旦止安不在身邊,她便很容易成為小朋友欺負的對象。她吃了苦頭一般都藏在心裏不說,要是被止安發現了,就又成了打架的根源。
由於顧維楨早已替紀廷在G大附屬小學辦好了轉學手續,為了儘可能地不耽誤兒子的學業,搬來的第二天早上,紀培文夫婦就為紀廷打點好書包課本,讓他上學去。紀廷剛上六年級,而顧家的雙胞姐妹上三年級,於是紀培文與顧家商量好,讓三個小孩一起到學校去,彼此也有個照應。
當時正是晚飯過後的黃昏時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
由於教工宿舍區與學生活動區域相隔了一段距離,所以,在這裏並沒有感受到大學的沸騰和人氣,只有三兩成群的小孩子追逐嬉戲地跑來跑去。紀廷想:也許父親提到的顧伯伯家的雙胞女孩也在其中。
止怡是姐姐,止安是妹妹,據說兩人的出生時間只相差一個小時。
紀廷想,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是呀,止怡是他們貼心的寶貝,沒有人不心疼這樣的孩子。她話不多,也不會刻意地說討大人開心的話,她的可心在於她會在父母最疲憊的時候給他們倒杯水,最生氣的時候拉住他們的手。看著她會說話的一雙大眼睛,顧維楨夫婦覺得一切的不快都會消失無蹤。顧維楨常跟汪帆感嘆,從小生長在一起的兩個女孩,怎麼可能存在這樣的天差地別?不過讓他們擔憂的是止怡的內向,她不像同齡孩子一樣活潑好動,九-九-藏-書大多數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唯一的愛好就是養魚,她對自己養的那一缸金魚愛若珍寶,將上學之外的大多數時間都傾注在上面。有時候她的父母也搞不明白,幾尾只會在水裡游來游去的魚,不會說話也不會逗人開心,有什麼魔力可以這麼吸引一個小女孩,有時他們也會問她,可是止怡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說喜歡就是喜歡。既然她有這個愛好,顧維楨和汪帆也樂於不斷地給她買魚,以及簡單的家庭養魚畫冊,久而久之,顧止怡儼然成了半個養魚的小行家,多處擺放的金魚缸也通常成為客人初到顧家的第一印象。
「就算是算盤,也是個如意算盤。老紀家教出的兒子還有什麼信不過的,只是不知道哪個孩子有這樣的福分。」顧維楨道。
她的眼淚已不再流了,紀廷看進她那雙深黑色的眼睛里,不由得一陣心疼。這個男孩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保護一個人的願望。
紀廷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不由有些窘意。顧維楨笑道:「你也不是第一個把她們認錯的人,不過以後你們認識了,就肯定不會弄錯了,她們兩姐妹還是很好區分的。」
女孩剛微微張嘴,顧維楨就笑了,「咦,紀廷怎麼認識我們家止怡?不過你認錯了,這個是止安,止怡跟她媽媽還沒出來……哎,汪帆,正說著你們呢……」
還沒有走到顧家樓下,紀廷已經遠遠看見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小女孩。說起來他還有點不好意思,昨晚他像個小男子漢一樣在心裏許諾要保護對方,誰知道兩人一起往回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辨不清方向,怎麼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簡而言之就是他迷路了,最後還是女孩把他帶回了通往教工宿舍的正確方向。顯然對於這一帶的地形她比他熟悉很多,左拐右轉之下,等他欣喜地看到教工樓在眼前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的去向。他早該想到,姓顧的人家並不多,原來她就是顧伯伯家雙胞胎中的一個。想到這裏,男孩的心中不由泛過一陣輕盈的喜悅,憑著兩家的親厚關係,以後他跟她玩在一起的時間長著呢。
止怡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微笑,「……紀廷哥哥。」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紀廷哥哥是你紀叔叔的兒子,就是你的小哥哥,以後你們一起上學、回家,要聽哥哥的話。」
顧維楨夫婦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今年剛八歲,幾年前兩個女孩剛上幼兒園的時候,紀培文曾經見過一面,冰雪可愛得少見。
女孩猶豫了一下,「我……叫顧止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