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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來就是錯誤

第九章 生來就是錯誤

止安是他的業障,就像她留在他唇角的一個傷口,疼痛的,隱秘的,纏綿的。他愛上了他的業障。
「我只要我的止怡沒事,要是她有個什麼,我也活不下去了……」汪帆倚著徐淑雲哭泣,然後轉向止安,厲聲道,「如果止怡有事,我要你一世不得好過!」
紀廷和止安並排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他們沒有說話,也不看對方,可是彼此在害怕著什麼,如此清楚。紀廷低下頭,看見止安緊緊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隻手瘦而纖長,此刻因為用力而變得指節發白,他抬起手,想要將自己的手心覆蓋在她的手上,卻正迎上她凄惶的一雙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如果說當年有錯,錯也在於你的生母,是她恬不知恥,連自己的姐夫也不放過,枉我從小跟她那麼的好,她卻在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做出這種事情,你生下來就是個錯,可是這樣的錯為什麼要報應在止怡身上,這樣太不公平。」汪帆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多年壓抑在心裏的那根刺,她忍耐著,用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和無奈的寬容將它層層包裹,如同一隻蚌,生生把嵌在肉里的沙長成了珍珠,然而今天——然而今天她被一把刀就這麼撬開,原來刺還是那根刺。十八年了,它還是能讓她血流不止。
「汪帆,你冷靜點,止安到底是止怡的妹妹,她怎麼可能傷害止怡。」紀培文終於臉色蒼白地開口說道。「要不,我們可以問問紀廷,紀廷當時也在場。紀廷,你說,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等到止安在一陣劇烈的推搡中回過神來,才驚覺到醫院里那特有的消毒水氣息,穿過汪帆痛哭的臉和搖晃著她的雙手,她看到了手術室亮著的燈光,在一片茫然中,她聽不見汪帆的哭喊,只覺得自己的意識在抽離,在極高極遠的地方旁觀著一切。
止怡說,她終究沒能留住她?
紀廷在她的笑顏和微微顫抖的聲音中黯然,是的,老天從來就是不公平的,否則他不會讓這樣的一個女孩受到任何的傷害。他蹲在止怡身邊,說道:「可是你也應該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跟你說過的話。」
車衝過來的那最後一剎那在他腦海里無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開,卻朝著止怡的方向撲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卻是看著他。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他在止怡的雙眼注視之下,飛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她拖了回來,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懷裡。他唯一的動作就是抱緊她,一再抱緊她,他不能失去她。
止怡遲疑地「看」著他,他擠出一個跟她一樣的笑容,「我說過的,妹妹,有我在你身邊,你什麼也不用害怕。」
「不可能。」他幾乎是本能地反駁,可自己也覺得這個反駁是多麼無力,他早該想到,這一番變故后,以她的性格,怎麼還會留下。可她竟然一直都有要走的打算,卻從沒有對他提起過——她為什麼要對他提起,他是她的誰?他只是一個連愛她都不敢說出來的人,所以她離開了,他最後一個知道。
止安在低頭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https://read•99csw•com到一個人在她另一邊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見了彷彿瞬間蒼老的顧維楨。
「你們沒有愛過……」止安仰著臉,可淚水還是順著眼角流下,滑過她曲線優美的臉頰和下頜,水滴碎在地板上的回聲一直盪在紀廷心裏,他第一次看到止安的眼淚。
也許天就要亮了,如果一個人的世界里永遠只有黑暗,怎麼辨別晨昏?
紀廷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驟然抬起頭看著止怡,想從她的神色里找到些什麼,卻只對上她有一絲空落,卻依然澄澈的眼睛。
「我想出去看一看,你跟我一起去,好嗎?」
「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讓她成了這個樣子?」汪帆再次揪住止安的衣服,厲聲質問。
「醫生說,止怡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期,除外傷以外,她傷得最重的是顱部,即使恢復了,也有可能留下後遺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見東西了。」他彷彿在平靜無瀾地陳述,止安和紀廷也怔怔地聽著。
「誰都沒有錯,可是還是有人受到了傷害。」紀廷吃力地將臉埋在雙手裡。
止怡聞言略帶詫異地把頭轉向他說話的方向,「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意外,我對爸爸媽媽也是這麼說,誰都不想發生這樣的事,這不是誰的錯,可為什麼你們都覺得自責?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有人背下這個責任而得到挽回,同樣,責怪任何人都不能讓我的眼睛好起來。紀廷,我感激你在最後那一刻救了止安。」
「你在看著我嗎?」想不到是止怡先開口。
「紀廷,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這是她知情后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信你沒有愛過她……哪怕一丁點也好。」止安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她站起來看著椅子上的顧維楨。
止安如同在夢中微笑,「我從來就沒有好過。」
「真好,今天一人一巴掌,算是兩清了。」她在火辣辣的疼痛中笑了笑。
「紀廷,如果……」她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猶豫。
「我是!」汪帆哪裡還顧得上其他人,立刻走了過去。紀培文和徐淑雲不放心,也跟隨著走了過去。
她在無望中渴望著救贖,可他無力去救贖。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麼時候知道的?你們真的想要瞞我嗎?我不是傻瓜,我會有感覺,以前總是不明白,我什麼都比止怡做得好,為什麼你們抱她不抱我?直到八歲那年暑假,我午睡起來,就聽見我的『爸爸媽媽』在房間里爭吵,一個說『我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止怡』,另一個壓低聲音辯解『可止安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撫養她的義務』……其實我應該感恩戴德,畢竟你們養大了我。」
「我可能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是,我自認並沒有虧待過你。」顧維楨頹然。
止安以為自己哭了,然而並沒有,眼角是乾澀的。她只是坐在那裡,如同一尊塑像,長久地看著昏迷中的止怡。
「紀廷,你說話呀……」紀培文和徐淑雲也著了急,事故發生后,是紀廷給急救中心打的電話,也是他通知了大家,可從止怡被送進手術室開始,他就https://read.99csw.com跟止安一樣,保持著這樣如在夢中的神情。
「你也認為是我的錯,認為我是不祥的?」
他已經想好,等止怡的事情緩過一陣,他得跟她要一個結果。他跟止安,用劉季林的話說,想想都是讓人瘋狂的,可他安分了二十一年,只想要這樣一次的瘋狂。
紀廷說不出是內疚還是憐惜,明知她看不見,他還是在她面前低下了頭:「對不起,止怡,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從汪帆的臉上收回自己的目光,確認自己沒有吵醒任何人,這才輕輕坐在止怡的床沿,這時的止怡還沒有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全身纏滿了紗布和各類儀器的管子,唯有一張臉是完好的,呈現著近乎詭異的安詳,讓止安幾乎要以為,止怡她只是睡著了,片刻之後就會醒來,然後用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看著她,紅著臉說:「止安,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
最後,止安俯身在止怡的耳邊微不可聞地低語,然後起身離開,一如她來時的悄無聲息。
紀廷覺得自己有點想不清楚,頭腦一陣熱燙,然而胸腔里某個地方卻是刺骨的涼,然後他似乎聽見止怡在嘆息:「她不會回來了。」
她就這樣看著病床上的人,一言不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不遠處的儀器的滴答聲沒有停過。良久,她聽到身後的汪帆發出了微微轉動身體的窸窣聲。
「下雨了嗎?紀廷哥哥,我們回去吧。」
這雙眼睛曾經無比信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還記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當時看著止怡嬌憨羞怯的樣子,他對自己說,不管哪個男人能跟止怡這樣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運的。可他在生死的關頭,選擇的卻是那個一直在忽略和戲弄他的人,並且,沒有任何的猶豫。
走出醫院門口的時候,夜風來襲,她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抱緊了隨身帶著的背包,往前走了幾步,她還是從包里翻找出謝斯年交給她的一個標準信封,裏面是不厚不薄的一沓鈔票,還有一張寫著幾行小字的便簽。她最後一次看了看寫在第一行的那個名字:汪茗,名字的下面是一排詳細的地址和聯繫方式,笑了笑,然後慢慢地將那張便簽撕毀,直至粉碎,然後展開手心,那些白色的紙的碎片便在夜風中如飛灰般散盡。
止怡眼睛越過他,她的眼角有淚光,「她來向我道別過了,一定是的,我感覺得到。」她虛弱無力地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彷彿在虛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麼,只感覺到清晨從指間穿過的風,「止安,我怎麼留得住她?她就像她畫的那隻鳥,終歸要遠走高飛,離開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她的天地遠比我的廣闊,我只是害怕,她現在就要一個人在外面闖,一定要多吃很多苦頭。可我還是羡慕她,她比我們都自由,跟她相比,我就像潛在深海里的魚,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片黑。」
「你們說得都對,我生來就是錯誤的。」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紀廷的心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揪住,「你說止安……」
紀廷在顧維楨夫婦驚喜的眼神里用手撫過她的發梢,「現在還是早上,外面的九_九_藏_書天氣很好,有點微風,陽光也很明媚。」
顧維楨無力地注視著止安,他緩緩搖頭,語氣卻無比堅定,「對不起,止安,我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你的養母汪帆。汪茗的確什麼都好,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她也沒有愛過我。」
直到救護車到來之前,他一直都緊緊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因為她的全部意識彷彿都隨著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們都不敢看對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著兩個人,那雙單純而清澈的眼睛,從希望到絕望……
顧維楨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反而比較平靜,「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流眼淚的話,我就能看見嗎?」止怡失去焦距的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如果你問我好不好,我現在很不好,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再也看不見了,我知道,這是個事實,不管我多難受,都只能接受它。」
「止安?」紀廷愣愣地重複,不知道為什麼,僅憑這個名字,都足以讓他敏感不已。他這才想起止怡出事那天晚上以來,他再也沒有見到過止安。他可以理解止安的心裏當時想什麼,因為那時的他跟她一樣地無助和惶然,這讓他在她流淚的那一刻,明明心痛無比,卻沒有辦法給她絲毫安慰。他想,一切都太亂了,他們都需要分別冷靜一下。而在止怡昏迷的這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包括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偷偷地在自己平凡刻板的世界里偷偷張望著她和她所在的那個野性不拘的多彩天地?也許是從第一次在她家門前相遇時,他錯認了她,而她撇嘴說「笨蛋」的時候,也許是他興高采烈地冒著被大人責罵的風險跟著她一起在校園裡「掃黃打非」的時候,也許是她不講道理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威脅他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他,他也小心地藏著自己不受管束的心跡,可是到頭來,還是陷在裏面。
「我不知道我昏迷的這些天發生了什麼,可從爸媽的話里多少也猜得到一些,止安不見了,這幾天爸爸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和人,他們甚至還報了警。她不是臨時倉促地離家出走,證件、她平時攢下的一點錢,什麼都沒有留下,即使沒有那天晚上的事,她也想好了要離開。從小到大她決定了的事情,九匹馬也拉不回。」哀傷讓止怡病中的臉色更加蒼白。
紀廷再也沒有說話,就在止怡伸出的手無力地垂落之前,有冰涼的水滴落在她的指尖。
「哈!」止安笑了兩聲,臉上卻殊無笑意。
「止安,這樣你滿意了?如果你恨我,沒有什麼報複比現在這樣更讓我痛苦。」
他竟然愛她!明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追不上她的腳步,一輩子都等不來她的棲息,他還是愛她。愛情怎麼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
「顧止安,我後悔我當初為什麼要一時心軟容下你,你把我的止怡還給我!」汪帆已經完全顧不上儀態,頭髮凌亂,妝容凋落,如同瘋魔。
「哪位是顧止怡的家屬?」一個護士走了過來。幾個人吃驚地回頭望,才知道在剛才的糾纏中,手術室的燈已經read.99csw.com熄滅。
紀廷將輪椅停留在樹蔭下,蹲下身子,擔憂地看著止怡。
止怡,她的姐姐,她和這個「家」最深的牽連,唯一一個毫無條件、不計代價愛她的人。
「你給了我所有止怡擁有的東西,唯獨除了愛。」止安看著給予了她生命的這個男人,「事已至此,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我的生母,你愛過她嗎?至少在曾經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愛過?」
接著是臉頰上忽視不了的劇痛,她搖晃地坐回身後的椅子,側著頭。
止安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她還是第一次當面從汪帆這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
她注視他良久,「沒有如果。」
「如果什麼?」他抬頭看著她。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她說。
從始到終,紀廷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臉上看不出喜和悲,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不管誰問,他也只是漠然。
深夜,早已過了病房的探視時間,陪護在止怡身邊的汪帆悲傷疲憊過度,在一旁的小床上昏昏睡去。黑暗中一片死寂,唯有止怡床邊的醫療儀器不間斷地發出單調的「滴滴」聲。病房的門被慢慢推開,一個身影在房門處靜靜站立了片刻,這才放輕腳步走了進來。她繞過熟睡中的汪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張總是矜持而端莊的臉上此刻雙眼緊閉,眉頭微蹙,眼角有狼藉的淚痕。
紀廷很久才反應過來,是止安在跟他說話,她的聲音干啞得連他都幾乎辨認不出。
按照止怡的身體狀況,原本還是不宜下床的,但是醫生和父母都拗不過她,只得跟護士一道,極其小心地將她挪到輪椅上,由紀廷慢慢地將她推到醫院樓下的小園子里。
止怡怔了很久,然後笑了。這是她受傷后露出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但是很快,這樣的笑容被一種莫名的悲戚取代,「謝謝你,紀廷哥哥。有你,有我爸媽這樣對我,我畢竟還是幸運的——要是現在止安也在,那該多好。止安,我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她?」
顧維楨搖頭,「當年的一切都是場錯誤,汪茗,你的生母,她跟你一樣,漂亮、高傲,她跟汪帆雖然只是堂姐妹,但從小關係最好,所以即使在我和汪帆婚後,她們的關係一直很密切。汪茗當時未婚,她身邊永遠不乏狂熱的追求者,而那天晚上,她喝得爛醉來找汪帆,汪帆因為胎兒有些小毛病,當晚住在了娘家。我開門讓她進來,她醉著痛哭,拉著我陪她一起喝,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於是也喝了一杯,然後……第二天我們都很後悔,原本約定誰都不能說出去,沒想到竟然有了你,她也太過於大意,知道的時候已經近三個月了,她是在鄉下的親戚那裡生下的你,你是個早產兒,只比止怡小上一個多月。生下你之後一個星期不到,她就不知去向,最後我說服了汪帆,從鄉下抱回了你,對外只稱你們是孿生姐妹。」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淑雲扶住汪帆,「手術還沒有結束,你何苦說這樣的話,止怡這孩子那麼乖巧,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何況當時我們都不在場,又怎能知道是怪止安。」
「我就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止怡,你恨我們,我知九九藏書道,有什麼你盡可以朝著我來,止怡是無辜的,她平時怎麼對你,你說呀……」心痛和對女兒傷勢的懸心讓汪帆崩潰,直到護士走過來,示意她們輕點聲,她才轉為低聲哭泣,一雙眼睛狠狠瞪著止安。
止安並不躲避她的眼睛,她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原來你也知道我恨你們。」
止怡清醒於五天以後的一個早晨,如醫生所說,她的生命不再危險,受傷的部位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好起來,唯有一雙眼睛,也許再也看不見光明。醫生和她的父母並沒能將這個噩耗隱瞞她太久,在她能夠支撐著坐起來后不久,她便從醫護人員的隻字片語和家人的吞吞吐吐中得知了真相。她在這個事實面前的長久沉默,讓顧維楨和汪帆都感到不安,她不哭,也不鬧,甚至也不肯說話,安靜得讓人感到害怕。直到她清醒后紀廷第一次來看她,他坐在她的身邊,說「止怡,我在這裏」的時候,她才緩慢抬起頭,從聲音的來源處尋找著他所在的方向。
紀廷點頭,然後他難過地意識到她看不到他的動作,「是的,我跟你爸爸媽媽一樣,很擔心你。止怡,你還好嗎,如果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止怡像渾然不知他的反應,她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小的時候,我跟止安兩人開玩笑,她總說她喜歡晚上,黑漆漆地多好玩,把什麼都藏了起來。我就說我最怕黑,要是我的天地里沒有黑夜,只有清晨,那該多好,就像現在,我好像可以聞得到樹葉上露珠的味道。你看,老天跟我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他讓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黑。」
汪帆仰起下頜,眼淚順著臉部的曲線蜿蜒而下,「你可以恨我,我承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討厭你那雙眼睛,跟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像是妖魅一樣。我可以忍受你是路邊撿來的一個沒有人要的棄兒,那樣我會好好對你,可是我不能忍受你身上一半流著的是我丈夫的血,更不能忍受另一半來自於我的親堂妹,對著你這樣的孽種,十八年來我把這件事和著血吞在心裏,你要我怎麼樣,換了是你,你能怎麼樣?」
多少年了,她曾經以為自己恨這個女人,然而回過頭來看她成長的歲月,儘管她自己多麼的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即使在她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女人親生的孩子之後,她仍隱隱渴望著這個被她喊為「媽媽」的人能給她一個擁抱,或者一個真心肯定的笑容,如果這些很難辦到,那麼哪怕是怒罵和責罰也是好的。可惜從來沒有。從頭到尾,汪帆都只是漠視她,就像漠視一件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物件。止安忽然發現汪帆也老了,淚痕中那眼角的紋路是這樣明顯,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女人是可憐的,為了她所追求的一個所謂完整的家庭,咬著牙悶聲不吭地生生將一根刺扎在血肉里的痛楚忍了下來,一忍就是十八年。換作止安自己,她自問做不到,她本質上是個相當絕對的人,要麼全然擁有,要麼全然放棄,容不得半點殘缺和含糊。這刻,她靜靜地回頭凝望這個女人熟睡的容顏,她終於對她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期待,除了養大了她,她們之間只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