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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謹慎者的瘋狂

第二十九章 謹慎者的瘋狂

她神經質地四下找發圈去扎自己的頭髮,找到了,沒拿穩,發圈落到地上,又紅著眼睛去撿,一蹲下許久都沒有站起來。池澄下床,靜靜走到她身邊,彎腰想要替她拾起那個發圈,旬旬卻先一步起身,往後退了兩步,一句話不說,胡亂綁了個馬尾,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行李。
「如果他是呢?」曾毓湊近旬旬,戲謔地問她敢不敢?
他的每一著棋都是為了今天這一局而設,她千思萬想總想將自己護個周全,結果恰如他所願地一步步將自己親手奉送到他嘴邊。
「喂,你去哪兒?」池澄慌了神。
走出明燈山莊,下山的棧道就在百米開外。據旬旬了解到的信息,在沒有通車之前,這是上下山的唯一途徑,即使是如今有了公路,附近的村民也仍然每日往返于這條棧道。雖說它一半沿山勢而建,一半是在懸崖上鑿空插入木樑搭建而成,但非常堅固,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風險,只要一路順利,她完全可以趕在天黑前回到山腳的景區大門處。
果然,他第一個拔的是周瑞生的電話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聽了半天,想必是也打不通對方的電話,才記起那傢伙做的好事,現在多半已捲款潛逃。他又想起自己還有車停在山下,一個電話打到景區停車場值班處,等了好一會兒才得到答覆,他的車根本就不在那裡,周瑞生送他們上山的當天就已經把車開走了。
曾毓那晚離開的時候以為文濤會照顧好旬旬,事後她禁不住八卦的煎熬向旬旬打聽那晚奸|情的細節,旬旬咬定文濤根本沒有和自己在一起,她稀里糊塗一個人在酒店裡過了一夜。曾毓當然打死不信,然而不久后卻輾轉從別處得知文濤當夜確實去赴了另一個女人之約。為此曾毓頗感愧對旬旬,耿耿於懷了很長一段時間。
池澄臉色鐵青,旬旬幾乎可以聽到牙齒摩擦發出的咯咯聲。他扣住旬旬的手腕,將幾乎要戳到他鼻尖的手輕輕按了下去。這副樣子的他讓人心生恐懼,可是旬旬現在什麼都不怕,噴薄的怒火快要把她渾身的血液燒乾,她恨不得這把火也將他變為灰燼。
這一下艷麗姐是五雷轟頂,她交出去的是自己的全副身家不說,從親朋好友那兒借的錢說好年後領到紅利就還,更別提銀行幾十萬的貸款,到時若還不上只怕臨到晚年還要去等著喝西北風。她昏過去又醒過來后,終於想到了女兒,趕緊發瘋似的給旬旬打電話,誰知旬旬下山途中信號不佳,試了無數回才打通。
旬旬不住點頭,低聲道:「你說得好。我不怪你,你那麼愛我,為我花了那麼多心思,我怎麼還敢怪你?是我犯賤,明知道不對勁還是忍不住賭一把,輸了都是自找的。」
「你說不記得了,但我卻覺得你的身體在對我說:好久不見。旬旬,這三年裡你從來沒有懷念過我們那『精彩紛呈』的一夜?」
農家的土棉被看上去雖厚重,但並不貼身,半夜裡旬旬醒過來一次,覺得肩部冷颼颼的,風從兩人之間的縫隙里灌了進來。
旬旬吃完手上的乾糧,面無表情地回答道:「不關你的事。」
「別的我不想多說,我只要你自己來想象。如果你是我,一場美夢醒來,轉身被子涼了,身邊的人走了,就留下枕頭邊厚厚的一疊錢,最他么瘋狂的是裝錢的還是我家裡的舊信封!你說,換做你會怎麼想?你行啊,你用我媽被騙走的救命錢來嫖她兒子,是不是錢來得特別容易,所以你出手才那麼大方?還是你習慣了睡一個男人就給四萬塊!」
一直坐在她身邊的曾毓不知道去了哪裡,周圍似乎一度十分安靜。玩骰子的遊戲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記不清了。旬旬好像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踏踏實實睡了一覺,沒有噩夢,沒有驚恐,沒有突然闖入的小偷,被無數意外交織而成的明天。然後她醒了過來,或者是徜徉在一個更美妙的夢境里,有人拉著她的手在光怪陸離的海市蜃樓里轉著圈子,她說話,一直說話,自己卻聽不清自己再說什麼,她只知道身邊有個人,不會插嘴,不會打斷,只是傾聽。是誰說的,他有一座顛倒的城池,只有他自己住在裏面,現在他把這座城雙手奉上,只要她願意相信。
旬旬沉默地從床下拿出一個貌似尿盆的容器。
「你跟他又不是很熟,怎麼想辦法?」旬旬只當曾毓是開玩笑。
池澄冷笑道:「你現在下山就是貞節烈婦?你有什麼地方去?別以為謝憑寧還會收留你。他對你藕斷絲連是因為嫉妒你離婚後過得比他好,那是男人的佔有慾不是愛。你從我床上爬起來去找他,他肯要你才怪。你媽跟周瑞生打得火熱,曾毓有她的姘頭,就連孫一帆這個替補都吃牢飯去了。誰不知道我倆的關係?誰不當做足我玩夠了就甩了你?不如留在我身邊,說不定『日』久生情,還能安生過個幾年。」
「是我的錯!」旬旬終於克制不住流下淚來,「我千錯萬錯就不該相信你,不對,一開始我就不該遇到你!你恨我可以,但是你沖我來啊。把我逼得一無所有也好,身敗名裂也好,我都認了,為什麼連我家裡人都不放過?」
那場離經叛道的意外像一滴水墜入熾熱黃沙,還沒有落地就已蒸發。春夢了無痕迹,其中的周折又非她能想象,時間給不了她真相,她也不想去探究真相。從醒來到離去的片段逐漸模糊,混亂的雲端幻想卻日漸在心中紮根蔓延,旬旬越來越迷惑,以至於漸漸地分不出那個夜晚和隨之而來的清晨是真實還是夢境,或許只是一個平凡女人宿醉后的幻想。
「哪裡還敢勞煩你。」旬旬把最後一個私人物件塞進背包,二話不說就朝外走。池澄一把將她拉了回來。
是啊,為什麼會這麼倒霉!旬旬也不禁捫心自問,她只求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好像一夕之間,所有埋在地底深處的火藥桶都被人引爆。她想起母親剛才是起的那個名字,忽然打了個寒戰。當初也是他把周瑞生帶到艷麗姐的面前,緊接著艷麗姐就被周瑞生騙得褲子都不剩,讓他痛快的事接二連三出現,難道這僅僅只是巧合?
「我都沒想到我的記性會那麼好,你拍的婚紗照丑得要命,我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你。可是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了。三年前我拿著你『賞給我』的錢去找了周瑞生,他親口承認你們的交易。你猜他不要臉到什麼地步,他看到我砸到他面前的錢,居然還敢說按規矩他要抽五成。要不是想著我媽還在醫院里,我當時下手再重一點就能打死他。我去醫院結清了欠的醫藥費,我媽沒過多久就沒了,我送她走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問個清楚,到那時我都還把你說過的醉話當真!好不容易找到曾大教授的家,正趕上你滿面春風地出門約會,你從我身邊走過去,上了來接你的車,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你們的車開走之後,你媽像個八婆一樣對所有認識的人吹噓你找了個金龜婿。和我滾在一起的時候你說我是最懂你的人,還說從來沒有那麼快樂過,醒來之後你連我的臉都認不出來!」
艷麗姐劃清界限,拒絕和前夫再扯上任何關係,旬旬作為唯一的女兒責無傍貸地出面替父親料理了後事。交警將她父親的遺物一併移交給她,其中就包含了一個裝有五萬塊現金的舊信封。旬旬不知道這筆錢從何而來,想必就是她父親嘴裏的那筆橫財,如今順理成章成了留給她的遺產。
旬旬說:「你再敢吐一個髒字,我就再給你一巴掌。你不是最恨別人打臉嗎,我倒覺得你缺的就是這個!」
「那是我帶來的衣服,你渾身沒一處乾的地方,不換下來怎麼可能?男主人的衣服又怕你不肯穿,到時候來找我的碴!反正……我的睡裙也寬鬆得很。」
「你確定你能準確無誤地尿進去?」
艷麗姐找到曾教授的時候如獲至寶,然而在嫁入曾家之前,她問完了誰來管錢這個關係身家性命的問題,第二句話就是問對方能否接受旬旬。她貪心以致受騙上當,可當她懷著發財的希望時,除了憧憬衣食無憂的晚年,還不忘給她倒霉的女兒計劃留一份嫁妝。
旬旬背對他,在床尾整理烘乾的衣服。她以為他睡過去了,或是昏過去了,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在被子小聲說道:「我想上廁所。」
旬旬翻身下床,腳下一不小心踩到被扔在地板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印著她所在健身房LOGO的T恤。她不敢相信自己昨晚上真的做出了尋歡買醉的瘋狂行徑,像一個可悲的女人一樣用錢來交換年輕男人的身體,然而事情上她的確那麼做了。
艷麗姐的聲音急得都帶了哭腔。旬旬覺得不對勁了。她媽媽雖不靠譜,但迷信得很,大過年的如果不是真出了事,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喪氣話。
「你回頭找我就為了周瑞生?」池澄嘲弄地說道,「你對他也感興趣?」
「你幹什麼?」旬旬極力讓自己語氣平穩地將一句話說完:「什麼道理,只許我犯賤,不許我回頭?」
池澄說:「你看你,別人知不知道你脾氣那麼暴躁?你這是什麼眼神?恨我?
旬旬聽不下去,揚起空出來的那隻手想要抽他一巴掌,再度被他格下。
曾毓好像看出了什麼,唯恐天下不亂地追問旬旬,難道這輩子平靜無瀾地度過,就真的沒有半點遺憾。
旬旬氣急反笑,「真想不通,我怎麼會動過和你這樣的人過一輩子的念頭?
旬旬一步步朝他走近,淚水很快被風吹得乾涸,緊緊地綳在臉上,「你簡單是個變態!我早說過的,越是這樣我越看不起你!因為你可憐,沒人愛你,你媽媽對你一點不在乎,你爸當你是外人,沒人願意和你在一起,除了錢你什麼都沒有,所以才揪著那點舊事不放手。你但凡擁有一點點幸福,就不會花那麼多心思,處心積慮去報復一個根本不認識你的人。可惜再折騰你還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丑!」
池澄冷眼旁觀旬旬臉色的變化,伸出手慢慢撫上旬旬的手臂,旬旬往後一縮,他便笑了起來。
她大聲地叫他的名字,怎麼也不信像他這麼可惡的人會頃刻之間粉身碎骨。
第三十一章:小丑和稻草人
艷麗姐聞言心痒痒的,一夜都睡不著,天沒亮就爬起來叫醒周瑞生,問自己能否也入一股。周瑞生把頭搖得像拔浪鼓一般,說額度早就滿了。艷麗姐哪裡肯聽,死活讓周瑞生給自己牽線,讓她也好賺筆錢風光養老。周瑞生禁不住她軟磨硬泡,為難地說別人一般不接受散戶,要想加入進來,至少一百萬起步,她那點零花錢https://read•99csw•com就不要打這個主意了,留著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我不要你做什麼。其實我們也算不上深仇大恨。我知道我媽媽的死跟你無關,你在結婚前放縱一個晚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別說你還把我媽的錢還給了我,沒有那筆錢,我媽的屍體都出不了醫院。換做是別人,三年過去,能忘就忘,該算的也就算了。但我一直沒忘,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我那麼喜歡你,所以我才加倍恨你。從你坐著謝憑寧的車從我身邊開過去的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也會在睡了你一晚后,親手把錢放到你枕邊!我要你主動送上門來,讓你想入非非,然後再把你叫醒,讓你也嘗嘗那是什麼滋味!」
「你幹什麼。」池澄問道。
他慢慢地躺了回去,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體溫在急速下降。旬旬最不願意看到的事也發生了,天上烏雲滾滾,沒多久就全黑了下來,氣溫變得更低,周遭出現霜凍的跡象。
曾毓看起來和其中的幾個女人相當熟絡,旬旬也沒感到奇怪,曾毓喜歡熱鬧又善於交際,哪裡都有她認識的人。她把旬旬拉到角落裡坐了下來,旬旬第一次目睹如此混亂糜艷的場面,不由得面紅耳赤,坐立不安。她這才相信部分健身教練「第二職業」的傳聞確有其事,他們白天在健身房裡專業地指導著那些滿身鬆弛的女人揮灑汗水,夜幕來臨之後,又以另一種方式陪伴她們消耗多餘的卡路里,只要有熟人牽線,只要有錢。
艷麗姐罵他狗眼看人低,她說自己手上有曾教授留下來的撫恤金,還可以把房子抵押出去。周瑞生見她那麼有決心,同意替她想辦法,花了大力氣才打通關係帶她入行,但是條件是必須保密,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能透露分毫。
池澄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平時包里也有這些?老實說,是不是上山的時候你就做好了被我扔在荒山野嶺的最壞打算?」
旬旬被雪水澆透了的一顆心忽然從絕望中躥出冷焰,她顧不上艷麗姐無休無止的自憐和哭泣,再也不去想天黑前能不能順利下山,發了瘋一般往回跑。
旬旬繼續翻出一次性雨衣、少量飲用水、手電筒、針線包、乾糧、打火機、哨子、瑞士軍刀,居然還有一個指南針。
「趙旬旬……」
她抱住了一根碗口大的樹榦,這才發覺是背後的登山包掛住了枝梢,勉強逃過一劫。她在不間斷的碎石聲中,屏住呼吸艱難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總算在樹榦無法支撐之前,將原本的倒懸變為相對有利的正面攀緣姿勢,驚出滿身的汗。
曾毓眨了眨眼睛,「我是和他不熟,但有人和他很熟。」
人的體溫有一種不能替代的暖意,靠近的身體使被子顯得寬敞了許多。旬旬側過臉,第一次嘗試用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他面部的輪廓。她好像從來沒有從這麼近的地方清醒地正視過他,也沒有這麼安靜地躺在他的身邊。褪去了疾風驟雨的情慾和得失之間的算計,他們彷彿都單薄孱弱了不少。身畔那個人看不清表情和五官,存在感卻在變得強烈起來,相互的溫暖和依存如此真切而重要。她閉上眼睛,脖子里有他呼出來的熱氣。
旬旬的失聲驚呼讓池澄更有一種瘋狂的快意,他的語速越來越快。
要不是擔心創可貼的數量不夠,旬旬恨不得給他的嘴上也來一張。她實在受不了池澄對自己臉部的擔憂,又扔給他一面小鏡子。
「這兩下不是說髒字,是因為你太可惡了,相對你做出的事,一點兒也不虧。」
風聲嗚嗚,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剛升起的希望又熄滅了,正打算四處尋找新的落腳點,微弱的聲音再度從身體的下方傳出。這一次她聽得很真切。
第三十章:回頭無路
池澄摸著旬旬的頭髮,她在他手下難以抑制地輕抖。
部分理性回歸軀殼之後,旬旬坐在床沿,她能夠肯定的是,身邊的這個人不是文濤。這個判定結果好一面在於她免去了和一個半生不熟的人上床的尷尬,但更杯具的是和一個完全不知道底細的人發|生|關|系之後會出現什麼狀況,她想象不出來。
又是噼啪兩聲連響。
「你會不會說點兒好話?」她清理到池澄頰上最深的一道傷口時,他疼得不時發出嘶嘶聲,忽然品出了她話中不對勁的地方,「什麼,你說我們可能在這裏一個晚上?不是開玩笑吧,難道沒有人發現我們失蹤了,立刻組織大夥出來搜救?」
「總得想想辦法,你還可以問池澄啊,我是他未來的岳母,他肯定會有辦法的。」艷麗姐說起池澄,就好像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那你打死我吧,這樣大家都痛快了。」池澄扭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我現在不想聽這些。」
「誰?」旬旬剛問出口,便悄然領會了曾毓話里的意思,不由一怔,皺著眉說道:「他怎麼可能是那種人!」
儘管艷麗姐再三強調這事必須瞞著曾毓和她姑姑,旬旬還是把這一「撬牆角」的行徑對曾毓徹底坦白了。誰知道曾毓根本不在乎,到頭來是旬旬在對方的大度和成全里感到不由自主的失落。或許在潛意識深處,她期盼著曾毓的抵觸和阻撓,即使她明知道那個男人是個不壞的選擇。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下來,面色開始變得有些難看,話題卻忽然轉開。
旬旬不理他,四周搜尋,終於找到了一根結實的長樹枝,走到前方的崖壁上奮力將掛在技頭的背包挑了下來。
她手腳並用地往下,腳下的動靜免不得引來他時不時的咒罵,幾度驚魂之後,終於兒狼狽地跌坐在相對平緩處,連滾帶爬地摸索到池澄的身邊。
旬旬不是個衝動的人,可她覺得這裡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她站了起來,一瘸一部署地走開。
「我又沒說冷。」旬旬嘴硬。
池澄面無表情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何必呢,也不急在這一時。我既然帶你上來,就一定會送你回去。」
「那時候我媽病得只剩一口氣吊著,到了那個地步,她還在痴心妄想我爸能回心轉意,我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嘴裏念著、心裏想著的都是他們在一起時的陳年爛芝麻。她已經完全喪失理智了,居然聽信了一個江湖騙子的話,認為我爸是被別的女人用妖術迷住了,只要施法,就可以讓他清醒過來,回到她身邊。最後那個月,她瘦得皮包骨,痛起來滿床打滾,可她捨不得用好得葯,背著我把身上僅剩的五萬塊作為施法的報酬給了那個神棍。」
「你行……」池澄承認比陰暗自己和她還差了一大截。他低頭吃她扔過來的壓縮乾糧,冷不丁又問道:「那你還來?」
旬旬面無表情地說:「反正到這兒之後我什麼沒做過?就算是你,這種時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旬旬繼續朝前走,逼到這個份上,他還不忘羞辱她。
「……你真打?我操,算你狠……你再找試試看……好了,別打了,求你了行嗎,我痛死了!」
「這裏風水怎麼樣?」池澄靠著她塞到他背部的包,柔軟舒適的觸覺簡直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床更為美好。
「什麼未來岳母。」旬旬發出一聲苦澀至極的乾笑。「你不要再提這個人,我跟他早就完了。」
「我靠……別打,『靠』字不算髒話!」池澄用肢體語言示意自己是往背包上『靠』。
旬旬只記得那天是她二十六歲生日。二十六歲的趙旬旬工作了三年,和離異再嫁的母親住在一塊,朝九晚五,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就像曾毓說的,她是一個生活機器人,設定的程序就是按部就班準確無誤地過每一天。
池澄從頭到尾都不怎麼搞得清狀況,只能用眼神傻乎乎地追隨著旬旬。婦人放下碗又比手畫腳地說了幾句之後,掩門走了出去,只有旬旬和他繼續留在房間里。
滾哥夫婦都是樸實熱心腸的好人。滾哥為了池澄的傷口四處奔波求醫不說,還爽快地收容他倆住在自己家,直到池澄傷勢減輕或天氣好轉為止。他還到老鄉那裡要回上好的野生田七來用野山豬的骨頭熬湯,據說對骨傷有特殊的療效。滾嫂則是典型的當地侗族婦女,不太會說普通話,與旬旬他們溝通一般是連說帶比劃,生活起居方面全賴她細心照料,恨不得連飯都端到床前。
「我用得著你可憐?」池澄變了臉色,掀開枕頭被子到處看,又對旬旬說:「把我手機給我,我現在就找人把我帶下山。」
旬旬把手上抱著的東西放在池澄的被子上,他一看,那是原本應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即使疊好了,仍能看到外套上撕出的幾道大口子,牛仔褲也有破損,不過都已經洗得乾乾淨淨。
池澄的臉再度偏向另一邊,暴怒地想要還以顏色,剛一動就痛得他汗與淚俱下,氣得差點兒沒昏過去。
「你別再弄出個感冒什麼的,我沒那麼多精力照顧你。」旬旬說。
旬旬急促喘息著,喉嚨間發出的聲音不知道像哭還是笑。
「誰跟你有一輩子?」
原來他們在崖下待了近四個小時之後,就被巡山員發現了。一片漆黑之中,將人吸引過來的是旬旬手電筒的光。巡山員是附近村寨的山民,當即回到村裡找來同伴,合力將他倆救了回去。眼下他們便是在發現他們的巡山員家中,剛才端碗走進來的是他的妻子。
池澄氣得滿眼冒火,「那王八蛋連我都要擺一道。」
旬旬怔怔道:「你讓我怎麼管?」
「我是故意把周瑞生介紹給你媽的,但騙走你媽那麼一大筆錢不是我的意思,你不能冤枉我……雖然在你媽借錢的時候我猜到了一點點……你別那樣看著我,誰讓你媽那麼豪爽,周瑞生不是好人,我早就說過的。」
過不了多久,他們很快又沉沉睡去,旬旬彷彿做了一個夢,醒來后怎麼也想不起夢到了什麼,然而她莫名覺得不舍,一定有很好很好的東西遺失在夢裡。
結果我又錯了一回,其實你是表裡如一地無恥!」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旬旬後悔、自責、迷茫且恐慌,她不知道春宵一度的資費是多少,要怎樣才能讓這件事徹底終結?她用最小的動靜給自己套上了衣服,始終都沒有勇氣再多看他一眼。離開之前,她想了又想,最後頭腦一熱,趁著腦袋未完全從酒精的侵蝕中復甦,掏出父親死後留下來的那筆橫財,將舊信封悄然放在他的枕邊。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到走投無路,沒有誰願意出賣自己的身體,那些錢原本就不是她的,就讓它去到更需要的人身邊。這就是旬旬能夠回憶起來的一切。
之前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可憐你才照顧你https://read.99csw.com!」
當晚留宿艷麗姐家的周瑞生遭到了意外的冷遇,幾次示好都被無情地踹了下床。他摸不著頭腦,再三問自己哪裡得罪了他的「心肝寶貝」。艷麗姐才憤恨地說自己掏心掏肺地對他,他卻拿她當外人,只顧悶聲不響獨自發大財。
池澄力道鬆懈,卻沒有將手鬆開。
池澄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吭聲。旬旬也樂得靜下來,趁天還沒有全黑,用縫衣針一下一下地挑掌心的刺。
池澄拍了拍手上的水珠,寒著一張臉道:「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不過趙旬旬,你多對我有成見沒問題,潑髒水之前好歹要講道理,沒道理也得講證據。你憑什麼認定是我指使周瑞生去騙你家裡人。就算他是我表舅,我又怎麼會知道他和你媽搞在一起?我撮合過他們嗎?你非要找上我,那你也脫不了關係。你不招惹我,你媽又怎麼會認識周瑞生,是你把你家人拖下水,你才是罪魁禍首!」
就在此時,旬旬好像突然聽到了幾聲極低的呻|吟,她一驚,腳下險些打滑。
池澄聞言一愣,想想冷笑道:「是啊,你算得那麼精,長期飯票哪裡沒有,用著找張過期的,別說還缺了一角。」
「你他媽……我操,你還打!」
不問還不打緊,艷麗姐一聽女兒這話,呆了幾秒,電話那頭竟傳來她號啕大哭的聲音。
所謂的凍雨,是南方的雪,米粒一樣的冰碴子混合雨水降下,是最苦寒的天氣。某種程度上說,南方冬季的雨夜不比北國的大雪天更容易度過,那賽氣是會和著濕氣滲入骨頭、心肺里,根本不是衣物可以抵禦的。
這話說著,頂上的樹葉已經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比尋常的雨點要更凌厲。
池澄死死看著她,直到確信這是真的,垂頭喪氣地說,「你先出去。」
她試著往下走了一段,果然腳下並沒有想象中的搖搖欲墜,只不過經過昨夜的一場冷雨,氣溫已跌至零下,現在雨雖然暫時停了,但山風刺骨,道路濕滑,她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並且萬分慶幸自己一身戶外裝備,才使得行動更為便利些。
「旬旬,你死哪兒去了,我打了十幾遍才打通你的電話,你到底在什麼地方?」
池澄彷彿沒有聽見旬旬的話,又說道:「我不知道我在你心裏算什麼,可能失去一個不愛的男人遠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痛苦,所以,我覺得讓你破點兒財也不壞。若換作你,你會提醒我嗎?」
「你是說我從抬回來之後就一直穿著這個?」池澄想到自己身碰上小碎花睡裙被人包紮、上夾板,也不知道這房間里還有誰進進出出看見了,頓時有一種恨不得摔死算了的念頭。
我竟然以為你表現出來的混賬只不過是因為孤單慣了,不知道怎麼去對別人好。
「你要真看上他,包在我身上,我可以給你想辦法。」曾毓見旬旬竟然沒有撇清,當即覺得有戲。
「我什麼……你這不是廢話!不是我誰把你從那個狗屁地方叫醒,你吐得像攤爛泥,誰替你收拾,送你到酒店休息?一路上你像個瘋婆子一樣又哭又笑的,把你從小到大那點破事說了個遍。對了,我差點忘了說,你把我往床上拉的時候那饑渴的樣子……嘖嘖。還有,那天晚上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不記得就不記得?我多高興啊,一輩子都沒那麼高興過,高興到居然都沒去想,周瑞生那個老畜生怎麼會那麼為我著想,我喜歡的女人又怎麼會那麼地主動地投懷送抱!他媽的原來你們都把我當成小白臉!」
他被旬旬按回床上,拉好了被子。
「你當然也想得到,騙子得手之後怎麼會管她的死活。醫院追著我結款,否則嗎啡都不肯再給她用,我當時也是急傻了,居然想到去求周瑞生借錢。他答應給我三千塊救急,我像對待菩薩一樣感激他。沒想到他的錢哪裡會是那麼好借的。文濤放你鴿子后他怕砸了聲譽,找不到人就打起我主意,明知道我對你有意思,還假惺惺地讓我幫個忙去朋友的會所里把一個喝醉的女顧客送回家。那個不要臉王八蛋!當初我爸媽一塊做生意的時候,他就像我們家的一條狗,就連我媽離婚之後,還拿出私房錢借給他開了健身房,他是我外公外婆帶大的,是我媽娘家的唯一親人,就為了三千塊把我里裡外外賣得連渣子都不剩!我更他媽的蠢,以為老天都覺得我夠倒霉的,特意給我砸了個餡餅,還是我喜歡的口味。」
「真的要走下山?我看你是瘋了!」陰魂不散的聲音再度從身後傳來。
他在絕望的驚呼中驚醒,發覺自己身下已不再是濕漉漉的荒草,沒有打在臉上生疼的雨夾雪,沒有凜冽的山風……雖然痛楚的感覺清晰依舊,但是他很快明白自己已經脫離了險境。
池澄拿起鏡子,左照右照,繼而又看著小鏡子嘆為觀止,「趙旬旬,你的包里到底還裝了什麼?」
「我說…我想撒尿!」他抬高聲音,卻徹底沒了盛氣凌人的威風,見旬旬還沒動靜,不情不願地半撐起身子,一字一句地說,「請你扶我去上廁所!」
旬旬禁不住幽幽地想,自己若是摔死在這裏,艷麗姐又當如何?會不會因為得到了女兒生前買下的巨額保險而大喜過望?也許還是會痛哭一場吧,畢竟是骨肉至親。
「有骨氣,我更愛你了,但是你最好不要後悔。」池澄往後退了一步,作勢要當著旬旬的面將錢夾扔下山去,然而誰也沒想到因為這連日下雨的緣故,山石上覆蓋的泥土有了鬆動,他站的位置本就很險,投擲的動作使全重心傾斜,腳在濕漉漉的草葉上一打滑,整片浮土在他腳下崩塌。
周瑞生不肯承認,還打算矇混過關,但經不起艷麗姐的再三拷問,最後只得從實招來。他交代說自己有個朋友這幾年投資賺了大錢,正好這朋友近期又遇上一個好機遇,無奈一時周圍不過來,拿不出投資的全款,於是想到了他,決定順便拉他一把,問他是否願意入夥。他當然求之不得。
「什麼?」他用那種「你開玩笑吧」的語氣表達自己強烈的抗議。
她用包里翻出的濕紙巾小心地擦拭他臉上的傷口,半晌才回答道:「你要是死了,反正也斷子絕孫,埋哪裡不是一樣?但躺活人的話這裏背風,晚上沒那麼冷,又不會被上面摔下來的石頭砸死……不過山洪暴發的話就難說了。」
旬旬已經給自己和他都套上了一次性雨衣,身邊樹葉枯枝雖多,但潮濕得根本無法點燃,她把僅有的一條備用床單裹在池澄身上為他留住一點體溫。
過去旬旬總想不通,老天為什麼會給自己攤上這麼一個媽?但後來她似乎明白了,正因為有了艷麗姐,她才是今天這樣的趙旬旬。旬旬很少認同艷麗姐,有時也會怨恨她拖了自己的後腿,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媽。這個不靠譜的女人在她最不靠譜的那些年裡,輾轉于不同的男人之間,若是沒有女兒的拖累,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歸宿,但她雖然口口聲聲說旬旬的拖油瓶,也從沒有想過將拖油瓶丟下。
晚餐過後,曾毓說另有活動,非把旬旬拉到了另一個聚會地點。在那裡,旬旬驚訝地發現了不少的熟悉面孔,不但有健身房裡經常打照面的女會員,也有幾個面熟的年輕男教練,一群男女態度曖昧地廝混在一起喝酒猜拳胡亂開著玩笑,有一兩對已經膩在角落裡卿卿我我。
他不說話了,斜著眼冷冷地看著旬旬。
那個時候她們都喝了一點點酒,旬旬腦袋裡暈乎乎地,不知為什麼,那條可悲的墓志銘像顯示器屏保一樣在她腦海里反覆地打轉。明天她還是會趕赴那個令人難堪地相親現場,她是個聽話的女兒,從不忍心讓母親失望。可是她已經循規蹈矩二十六年,未來的日子也將繼續做個安分守時的人,唯獨這一次,唯獨這個晚上,不安分的念頭像酒精一樣燒灼著她。
要知道,最謹慎的人一旦豁出去會比一般人更瘋狂。就如同不會寫字的手,第一筆下去總是描出了格子外。因為他們沒有嘗試過,所以不知道界線在哪裡。
池澄忽然有了個離奇的念頭,自己該不會是穿越到某個陌生的時空了吧?好在這時視線掃到了覆蓋在被子上的橘紅色衝鋒衣,他這才把懸到嗓子眼的那顆心略略放下。那是某人的終極裝備,既然衣服還在,就算是穿越到原始社會,至少她也不塊過來了。
旬旬從床尾找到他的手機,一言不發地扔到他的手邊。
解決問題之後,旬旬扶池澄回去躺好,她走到床的對面,將一扇小小的木窗支了起來。池澄震驚地看著窗外白茫茫的群山,傳說中的谷陽山霧松終於出現了,可是他從未想到他會是在這種情況下陪著她一塊兒看。
第三十二章:別無選擇的依存
旬旬又哭又笑,她的聲音聽起來離得並不是太遠。
池澄果然就在半山腰的一處平台上,興緻盎然地欣賞一片表面被薄冰覆蓋的樹葉。
旬旬喘著氣一言不發,她心裏想,神啊,如果真有神靈的存在,她願意用折壽幾年來換他立刻消失在眼前。
看他臉色一變,旬旬都無心等待電梯,一路跑下五層樓的步行樓。終於走在山莊大堂里,風從敞開的玻璃門裡灌進來,吹得她腦門一涼。幾個服務員正說說笑笑地坐在梯子上掛燈籠,她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喜氣洋洋的裝扮襯托著四周的空蕩蕩,說不出的寥落冷清。
這一切在旬旬徐徐睜開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時戛然而止。她的城隨光影而逝,如浮土崩塌。一切的美好消失於無形,餘下來的只有胃部的陣陣不適和劇烈的頭痛。她身無寸縷地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過來,身邊是一個同樣赤|裸的男人,或者是「男孩」。他背對著旬旬像個孩子一樣弓著身子酣睡,更讓她無比驚恐的是,他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旬旬苦笑,他說的「倒霉」想必是指沒有預料到會摔下山。在他的原定計劃里,一定期盼著雨雪封山最好,那樣她就算是吃了大虧,一時間也走不了,只能留在酒店裡任他欺凌。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都是報應!
池澄笑了起來,可他的意識仍在逐漸模糊,冷成了他唯一的感受,進入殘存思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火把的光亮,然後人聲逐漸密集。他離開了一個懷抱,被人抬了起來,可手依然抓住另一隻手不肯鬆開。
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連移動信號都沒有,神的恩賜又怎麼會覆蓋到這裏。
艷麗姐徹底沒了主意,只會問女兒怎麼辦,她後半生的保障難道就這樣白白打了水漂?這也就算了,要是債主追上門來,她怎麼還活得https://read.99csw.com下去?
池澄臉色陰暗不定,過了一會兒才嘟囔道:「我哪知道會這麼倒霉。」
池澄猶豫了一會兒,才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了句「對不起」,但他很快又做出解釋,「我是為把你拉下來說對不起,不是為之前的事道歉。反正你也打我了,我更沒有什麼虧欠的。」
「別那麼見外,再怎麼說我也應該送你一程。」
旬旬心知滾哥夫婦的日子過得並不容易,他們兒子在外打工並未回來,雖說是大過年的,但每頓飯拿出來的都是家裡最好的東西。她深感麻煩了別人許多,除了照顧池澄,閑下來便在滾嫂身邊,自己能做的活計就幫一把手。
「我大爺早死了,你要是找他的話,我先給你鬆鬆筋骨。」
如果說剛才她還有爬上去的可能的話,這下就徹底得打消那個念頭。下來容易上去難,早在她腳落地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大概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不管池澄是死是活,傷得怎麼樣,最明智的方式都是她先脫身,再到安全處求救。她是打算那麼做的,但是某一個瞬間,她忽然覺得恐慌,當自己和救援的人們再度趕來時,他是否還能口出惡言?她怕他死在自己求救的路上,那麼就連賞他幾巴掌的心愿也永遠成了奢望。
旬旬淡淡道:「我不是神棍和合法賣淫者的混血兒嗎?既然有可能找到條例合適的寄主,為什麼不來?」
旬旬喘著粗氣,顧不上出聲,一直將他挪到滿意的位置。
旬旬向總台打聽下山的旅遊車,服務員說以往山莊每天會有兩部大巴往返于山上山下,可是今天日子特殊,不但大巴暫停,就連拉散客的當地村民都回去吃年夜飯了。山腳倒是可能會有返回市區的車,如果她執意要走,可以從村民修的棧道下到景區門口再做打算。她於是又問了棧道的具體方位和路況,得知步行下山正常腳程至少需三小時,不禁有短暫的猶豫。
他們所在的位置在斷崖下一小塊相對於平緩的地方,從這裏看過去,往上爬不太可能,但還有坡度可以嘗試往下走,也許能回到另一端的棧道或是附近的村莊,但首要的前提是必須雙腳便利。池澄一時間是絕對走不了路,旬旬自己腳上也有輕傷,帶上他往前走更是絕無可能。這裏偏離了棧道,完全是荒山野嶺,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走過,地形又十分複雜,時而有可以攀緣之處,時而又光禿禿的無比陡峭,最要命的是天色快要徹底黑下來,有些地方草長得比人還高,根本看不清腳下,要是一不小心再踏空一次,那就徹底完了。
原來,艷麗姐與周瑞生感情一日千里,正如膠似膝之際,一晚她發現周瑞生背著她在陽台上偷偷打電話,她疑心他在外面勾搭了別的女人,便躲在暗處偷聽。
「我不管你在哪兒,你趕緊回來,晚了就看不到你媽了!」
「你哭了?我以為你身體里不生產眼淚。」池澄驚訝地看著她。
池澄挑眉,彷彿聽不懂她說的話。
生日到來的前幾日,旬旬失去聯絡已久的生父給她打了個電話。那個職業神棍喜滋滋對女兒說,自己發了筆橫財,也想通了,騙了半輩子,騙不動了,從今往後要告別老本行,用那筆錢去做點小生意,老老實實過下半生。
電影里的惡人永遠留著一口氣折磨別人到最後一分鐘。然而沒有人回答她,只有隱約的回聲傳入耳里。悄然無聲才是最深度的絕望,她再恨他,前提也必須是他還活生生地存在,而不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宣告終結,這比跟前的處境更讓她恐慌,旬旬不由得悲從心來。
「別把我想得十惡不赦。你忘帶東西了。我說過這個是給你的,怎麼說你也陪了我一個晚上,我也不能讓你太吃虧。」
他們在這座城裡依偎交纏,肌膚相貼,旬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和自在。
那一霎,旬旬只覺得什麼都被抽空了。腦子是空的,仍然保持下垂姿勢的那隻手是空的,軀殼內某個角落也是如此。喊不出來,沒有眼淚,來不及驚恐,也不是悲傷,甚至感覺不到痛楚,只有山風帶著冰屑呼嘯著洞穿而過。興許他是對的,她真的是一隻空心的稻草人,忽然之間最可惡的小丑都消失了,只余稻草人掛在荒野里,張開手,懷抱終日空虛。
池澄好像立身火海,周身每一寸都被灼燒得劇痛無比,掙扎中遙望遠方,焦黑殘垣的另一端卻是一片寧靜的海,旬旬站在淺灘,聽到他的呼喊,回過頭輕顰淺笑,梨渦若隱若現。他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到她的身邊,卻發現一條腿已經被烈焰團團裹住,她的身影和笑容都越來越遠。
一開始他只是禮貌性地和旬旬寒暄了幾句,旬旬緊張得不行,回答最簡單的問題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窘得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文濤卻始終顯得耐心而溫柔。他主動提出和教旬旬玩骰子,旬旬欣然同意,接下來就是一局又一局的輸,一杯又一杯地喝。她從來就沒有喝過那麼多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只知道緊張的情緒漸漸消失於無形,身邊的人聲逐漸模糊,人影也變得和燈光重疊。
屋裡的光線不足,他看不清旬旬面上的表情,只知道她扭開了臉。
「怕就怕,說什麼不喜歡。」旬旬不留情面的拆穿他,「與其考慮野獸的問題,你先擔心草里的蟲什麼的吧,有些毒蟲是會從衣服的縫隙里鑽進去的……」
「旬旬,我現在只有你可以指望了。你不能丟下媽不管。」
「那總可以大聲喊人吧,說不定有人聽見……110都拔不出去……你為什麼要跳下來呀!你爬上去找人的話說不定我們已經得救了。」他一聽自己滿身是傷卻還不知道要在這鬼地方待多久,見到她后安放下來的一顆心又重新慌了起來。
池澄的乾糧只吃了一點點就放到一邊,旬旬用水泡軟了,強行用野炊勺子塞進他的嘴裏,「你再不吃一點兒熱量小心沒命,今天晚上可能會有凍雨。」
他說著,用充滿暗示的目光在旬旬周身巡了個遍,旬旬難堪得無以復加。池澄繼續用挖苦的語氣往下說道:「總之文濤是不願得罪周瑞生才出你的台,我猜他本來打算閑著也是閑著,眼一閉也就把你這檔生意給『做了』,但是中途他自己的老顧客打來電話讓他立刻過去,他不扔下你才怪。算他有良心,怕把你一個年輕女人扔在那種地方不妥當,又沒有曾毓的電話,就給牽線的周瑞生打了個招呼,說自己有急事非走不可,讓周瑞生來收拾爛攤子。」
這一次在旬旬的手落下之前,池澄明智地將下一個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同時吞下去的還有滿腔怒火和憋屈。他知道她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口,她就打得下手,自己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再耍狠只會吃更多的苦頭。
旬旬是對文濤有好感,但也僅限於好感。這類高大、長相端正、性格內向不苟言笑的的男人容易給人安全感。只是她從未朝那方面想過,自己和他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平時在健身房裡,文濤身邊從不乏各種年齡層次的愛慕者。
旬旬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忍著笑,「也不是很難看嘛。剛才那個大姐就說你長得比村裡的姑娘好看。」
就在那時,相親見面后一直不冷不熱與她相處的謝憑寧忽然提出結婚,旬旬收下了他的求婚戒指,更發誓要讓那些離奇的綺念徹底淡出她的生活,從此做個稱職的好妻子,無驚無險地走過今後的人生。她再也不害怕墓志銘上會標榜她此生的平淡,在她看來,無風無浪地走到白髮蒼蒼,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只不過她高估了時間車輪碾壓的速度,只不過三年,她拋卻了的過往以一種更為詭異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邊。
旬旬氣得渾身發抖,「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媽被騙也是自找的,是她犯賤,我們全家都犯賤?這下你高興了,得意了?」
假如曾毓知道三年之後旬旬在這樣的情況下給她報了一箭之仇,不知會作何感想。
旬旬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旬旬不認識人,又覺得局促,坐不了多久就動了要逃的念頭,可這個時候姍姍來遲文濤的文濤出現。他和曾毓打了個招呼,就施施然坐到了她和旬旬中間。
旬旬看了看手機,上面只顯示一格信號。這荒山野嶺,能接到一通電話已屬不易,只不過通話質量很差,她只能不斷轉換角度讓對方的聲音更清晰一些。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聽起來很沮喪,「我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
曾毓看著旬旬,有些吃驚。
「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你看我對你多了解。可是我就是搞不清你們女人為什麼動不動就要打人耳光。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即使我喜歡你,即使你昨晚讓我那麼滿意,但這一巴掌你想都別想。」
旬旬答道:「這算什麼最壞打算?還比不過被你哄去賣腎。」
「我……」
我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嗎?我怎麼覺得我比你好多了。最起碼我沒有騙過你,更沒有逼你。我說我愛你,那是真心話,可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要娶你!是你自己離的婚,你自己願意到我公司上班,你用鑰匙打開我住處的門,爬上我的床也是你心甘情願的。到今天為止,每走一步都是你自己做的選擇。要怪也只怪你打錯了算盤。」
身上穿著的舊衣服不甚合身,不但有點緊,還有著恐怖的小碎花……池澄扯著衣服四下張望,旬旬並不在他身邊。腦子裡僅存的念頭就是大聲喊她的名字,剛張嘴,喉嚨被火炭灼過一樣地疼,他想象中的大吼只不過是有氣無力的低喚。
艷麗姐哭著說,周瑞生也被騙得很慘,現在出去想辦法了。旬旬苦笑,當即讓母親用家裡的固定話機給周瑞生打電話,果不是無盡的忙音。
池澄徹底崩潰,「不說話也打?你到底要怎麼樣?」
旬旬把他的手從衣服上拿了下來,勸道:「你忍一忍吧,腳傷成這樣,誰敢往上面套褲子,要是留下後遺症什麼的……」
到了夜裡,兩人睡在一張床上。雖然不久前他們剛分享了對方身體最隱秘的快樂,但這時各懷心事,同蓋一床被子,便顯得分外尷尬。池澄剛清醒過來的那天晚上,旬旬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見他像是睡著了,才輕手輕腳睡在靠里側的那一面。池澄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吵醒,他身上有傷,大咧咧的躺著,一個人幾乎佔據了大半張床,旬旬也不能計較,身體幾乎貼上了牆。
旬旬當時沒有立刻回答。她莫名地想起了剛剛死去的父親。從小到大,旬旬沒和父親生活過多少天,當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只覺得惆悵。他一https://read.99csw.com輩子坑蒙拐騙沒做過什麼好事,唯一一次想要轉變自己的人生軌跡,閻王爺就找上了他,人生是徹頭徹尾的無厘頭。
「你想什麼?」池澄低聲問。他的氣色更差了,神情委靡。如果說之前旬旬的挑釁讓他短暫地打起了精神的話,消停下來之後,傷勢對他的耗損才逐漸顯示了出來。
旬旬是上午接到的電話,還沒明白什麼意思,下午就傳來她父親出了車禍意外橫死街頭的消息。
池澄睡著了,呼吸沉重。山裡醫療環境差,他的傷勢難熬旬旬是知道的,摔下來之後他又受了涼,她後來抱著他,有那麼一段時間,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體溫。衛生所的大夫也說,如果不是池澄身體底子好,只怕現在半條命都沒了。旬旬想到這裏,把被子往他那邊挪了挪,替他捂好肩膀,又將兩人的外套都蓋在了他的身上。
曾毓撓了撓頭,不懷好意地提到了健身房的文濤教練,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對他有好感。」
周瑞生還告訴艷麗姐,朋友的投資叫做「民間融資」,說白了就是把自己的閑置資金投放出去做高利貸。據他了解,這種「投資」在有錢人里極度盛行,利潤高,回報快,玩的就是錢生錢的遊戲。但由於風險高,而且和現行政策有抵觸,所以一般比較隱秘,只在內行人之間進行,外行人通常很難加入進來,要不是有朋友介紹,再多的現錢別人也是不敢收的。
「什麼?」旬旬不能確定地回頭問道。
旬旬渾身發軟,使出最後一點兒力氣將池澄人手從自己身上拂開。
池澄笑笑,上前幾步,將錢夾遞到她跟前。
旬旬手不停,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下山。我惹不起你總還躲得起。」
池澄把烘乾的衣服拔到一邊,指著自己身上的「小碎花」朝旬旬質問道。
旬旬不敢寄希望于被人發現,抬頭看了看頭頂,判斷著往上爬的可能性。事實上她距離上方的平台並不太遠,只要有借力的地方,雖然存在危險,但並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嘗試著將腳擲到上方的一個支撐點,那是另一棵樹和山體形成的夾角,一點點將身體的重量轉移,又是一陣窸窣的聲響,無數小石塊、碎泥土和殘枝雨點般紛紛往身下落,但她基本上是站穩了。
他這一下摔得不輕,好在是腳先著地才撿回一條命,比較重的傷勢集中在手和腳部,尤其是左腳,旬旬都不能碰,也不知道傷到何種程度,是不是斷了骨頭。其餘的位置多半是擦傷和划傷,但也夠他受的,連惡毒的話說出來都有氣無力的完全喪失了殺傷力。
救下池澄和旬旬的巡山員姓「滾」,這是山裡的侗族人特有的姓氏。池澄跟著旬旬將他們夫婦稱作「滾哥」、「滾嫂」,真實覺得彆扭,多叫幾聲也就習慣了。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他露出詫異的笑容,打量去而復返的旬旬。
「算你厲害,你到底從哪裡看出今晚會有凍雨?」
「周瑞生在哪裡?」
「怎麼,你不要?」池澄懶洋洋地說,「你可別後悔。」
迷迷糊糊好像又睡了一覺,旬旬手腳冰涼,天卻遲遲不亮。她蜷起身體,可被子實在不夠大,這一變換姿勢,部分身體又暴露在冷得快要凝固的空氣里。池澄好像被吵醒了,不耐地動了動,蓋在身體上面的衝鋒衣落在了旬旬的身上,旬旬重新替他蓋好,他忍無可忍地將被子一掀。
「你笑什麼,看見了還不來幫幫我?」池澄惱怒地說。
曾毓無法理解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從未對誰真正動過心。她說要是換做自己,再怎麼說也得趁青春還在,找個人豁出去愛一場。
「你……」
「你怎麼了?別著急,慢慢說!」
旬旬倒吸了一口涼氣,連連往後退了兩步。
正想著,房間里的木門「咿呀」被人從外面推開,旬旬懷抱著一堆衣物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戴頭巾的中年婦人。那婦人手上端著碗,一見他醒了,笑著說起了他不怎麼聽得懂的方言。
對於旬旬而言,她最後悔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她逆著風往前,池澄的腳步聲漸漸被拋在身後,可是許久后她在一個彎道處回頭,卻依然能看到那個身影。他一派閑庭漫步的模樣,不緊不慢尾隨其後,像是捨不得期待已久的一場好戲就此落幕。
池澄沒有蘇醒之前,她跟著衛生所的醫生忙進忙出,自己手腳的小傷也顧不上處理,接著又不願意麻煩滾嫂,自己洗了兩人換下來的衣服又在火盆邊手把手地烘乾。池澄醒后更沒有停過片刻,這時身體一接觸到床,也不禁覺得渾身疲憊,縱使陌生的環境再難適應,片刻后也昏昏睡去。
只聽見清脆的噼啪聲響起,兩記重重的耳光不折不扣地招呼到池澄的臉上。
旬旬也不願意再浪費唇舌和他辯解。她帶有一個簡易的小醫藥包,裏面有帶碘酊的藥棉、紗布、抗生素和創可貼。
旬旬這才去看自己的手,上面也全是血,但並非是從池澄臉上沾染的。她被他帶著摔下來時就傷到了手背,爬下來又太急,被灌木枝條扎得手心全是刺,當時渾然未知,現在才感到鑽心的疼。
旬旬閉著眼睛,就當自己睡著了。他又躺了回去,良久才嘀咕道:「我挪不過去,你自己過來一點,不要壓住我的腿。冷死了你誰照顧我?」
他說的句句是真,旬旬無從辯解,她只能哀聲道:「那筆錢的確是我爸從你媽媽那裡騙來的,他千錯萬錯,也得到了報應。我把錢交給你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要我怎麼做?」
旬旬告訴他,光是為了給他找大夫,這屋的男主人已連夜冒著雨雪翻過一座山頭,千辛萬苦才去相鄰的自然村把衛生院的人請來。現在傷口已經得到處理,他除了外傷,就是左腿脛骨骨裂,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幾日天氣糟糕得很,山上連下了兩天的凍雨,公路基本上都結冰了,山路崎嶇濕滑,根本不可能通車,總不可能用架子將他抬下山去。
艷麗姐聞言先是不信,當她意識到女兒說的是真的,氣不打一處來地埋怨,「你連個男人都留不住,老天,我怎麼這樣倒霉!」
「我身穿的是什麼鬼東西?」
他的願望很快得到了滿足。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喝乾了剩餘的紅酒。
旬旬沉默地聽完整件事的過程。艷麗姐還在哭,那哭聲如此遙遠,遠得還不如山間嗚嗚的風真切。那一陣陣的風推著她,彷彿下一秒就要栽向無底深淵,她已經想不出責難艷麗姐的話,良久,只問了句周瑞生的去向。
身後的灌木叢擋了一下,可是哪有承受得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被他扣住手腕的旬旬根本沒有反應的餘地,只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往前栽倒,然後身子猛然往下墜,一沉,兩眼一黑,伴隨著無數碎土地和樹枝墜落的聲音,她本能地用另一隻手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就在萬念懼灰之際,下墜的勢頭忽然一頓,好像有什麼東西將她鉤住,緊接著被抓住的那隻手一松,等她穩住身體,只聽見一聲悶響,周圍只剩下自己倒懸在不上不下的半空中。
池澄的樣子實在糟糕,趴在草叢中,身體一半被瘋長的雜草和從上面帶落的枝葉覆蓋,當然,還有許多被旬旬踩下來的石子和碎泥塊。旬旬掃開障礙物,小心地將他翻過身來,他一臉的血混著泥漿和草屑,觸目驚心。旬旬趕緊檢查他的傷口,看起來血都來自於他臉上的幾道血痕,想是下墜過程中被銳利的枝條划傷,幸而沒有傷到眼睛,頭部也並無明顯外傷,雖然看起來可怖。她稍稍鬆了口氣,又一路往下看他傷到了什麼地方。
「別跟我裝糊塗!把別人玩弄于股掌間讓你很有成就感是嗎?你現在有錢了,周瑞生還不是乖乖變叫你的一條狗,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如果不是你,世界上那麼多傻女人,為什麼他非要找上我媽媽!」
她說完,因為手臂的疼痛而微微皺眉。
旬旬明確告訴他:「你迷迷糊糊的時候又不是沒有用過,在你能下床之前,這都是解決那方面問題的唯一途徑。」
旬旬嘶聲道:「你們也太狠了,騙光我媽身上的錢還不夠,居然讓她連房子都押了出去,你還不如要了她的命!」
旬旬在池澄身上四處摸索,池澄嘴賤,哼哼唧唧道:「這個時候你還不放過我?」
「哦……你還想著姓文是吧。」池澄一臉的不屑和嘲弄。「實話告訴你,你的好姐妹打電話找到了我的好表舅,指明要文濤給你『過生日』……你那是什麼表情,難道你以為那些交易他老人家一概不知?笑話!他不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簡直就是從中牽線的最大淫媒,經過他介紹的每一次交易他都要從中抽成,要不是靠著這些收入,那個狗屁不如的小健身房早就關門大吉了。周瑞生那個人,只要有錢什麼事不幹,見有生意找上門來,他當然是一口答應,接著把文濤派了出來。文濤當時可是健身房裡的當紅炸子雞,他早就有自己的路子。周瑞生介紹的客戶被抽成之後賺不了多少錢,所以他已經沒有多少『工作熱情』。不過……也不排除他看不上你的原因。」
讓她意外的是,周瑞生從頭到尾都在一本正經地談正事。艷麗姐耳朵靈敏得很,大致聽出了她正打算和朋友合作做一筆利潤可觀的大買賣。
池澄臉色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都在跳動,他過去總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旬旬從來不知道他心裏藏著這麼深的憤怒。
大概走出去一個小時,旬旬開始感覺沒那麼冷了,呼出的白氣更加熱騰騰的。即使是往下走,背包步行也是件消耗體力的事。她正猶豫是否應該停下來歇一歇,放手機的衣袋震動起來,是艷麗姐打來的。
對於女人而言,什麼是所謂的安定?除了物質方面的考慮,恐怕也不過是午夜時分身邊一道悠長的呼吸。不用他做什麼,可他只要在那裡,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人就感覺沒有那麼孤單。
他用尚能動彈的那隻手略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並不是醫院,也不是酒店,而是一處簡陋的民房。雖然窗外依稀能看出是白天,但逼仄的房間里黑洞洞的,烏黑斑駁的牆壁滲出一種老房子特有的霉味。他睡在一張鋪著棉絮的木板床上,周遭唯一的擺設是張破竹椅。
「你就能聽懂奚落我的一句!反正我都這樣了,你就笑話吧。」他賭氣用單手去脫身上的衣服,想要換回自己原本的穿著,無奈獨臂人不是那麼好當的,他傷口未愈,動作幅度稍大,便疼得臉都扭曲了。
「換作我?那我們根本就不會認識,也不會落到今天九九藏書這步田地。」
旬旬想,要是她也在此刻死去,墓志銘上會留下什麼字眼?二十六年來,她沒做過不該做的事,也沒有做過特別想做的事,沒有經歷過大悲,也沒有經歷過特別的喜悅。一個女人最在意的就是情感,然而無論是初戀、苦戀、失戀、暗戀……什麼都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她要是死了,就如同螻蟻蜉蝣一般湮滅于大千世界。也許只有一句話可以表達,那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這就是趙旬旬的人生。
旬旬懵懂地問:怎麼愛?又去哪找人愛?
冬日的山上,天黑得早,原本就烏沉沉的天空益發地暗了下去。連日的雨將岩層上的泥土都泡鬆了,即使暫時無礙,此處也絕不宜久留。
「行啊,你既然都這麼說了,我再否認也沒什麼意思。是我指使周瑞生又怎麼樣?你現在就報警,去啊,看看有什麼後果?要不你狠狠心,乾脆再上前一步,這樣就一了百了,運氣好的話我們同歸於盡。」他用力將手一帶,旬旬一個趔趄,身體碰到矮樹叢的枝葉,昨晚的雨水夾著冰碴子散落下來,有幾滴濺到她的脖子里,像劇毒的螞蟻在皮膚上爬。旬旬驚覺自己憤恨之下間全然把危險拋在腦後,她逼近池澄,指著他痛斥的同時也走到了棧道的外緣。他倆站在一個相對開闊的小平台上,腳下是叢生的花草,前方的灌木叢擋住了視線,但灌木叢外,山勢陡轉直下,不知道走到哪步會一腳踏空。
「天黑了怎麼辦?留在這鬼地方不摔死都被嚇死,保不準有什麼猛獸出沒。還有,我不喜歡蛇!」
旬旬說,「從天氣預報里。」
這是旬旬確認他沒有生命危險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她長期以來的願望。
艷麗姐等來了發財的良機,喜不自勝,掏空自己還覺得不夠,四處問親戚朋友又借了十來萬,終於湊夠了一股,揚眉吐氣地做了回大投資客,就等著坐在家裡收紅利。
旬旬沒有回頭,冷冷道:「和你沒關係。」
「行了,我求求你住嘴吧。」旬旬捂著耳朵,臉色煞白。「這才是你隔了三年還要找上我的原因?」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還歹毒的女人,自己沒事了就一心想著往上爬,要不是我看穿你的伎倆,你……」
在周瑞生這種老奸巨猾的狐狸面前,艷麗姐無異於一塊魚腩,哭著喊著求人宰割。這哪裡是什麼投資,活生生一出仙人跳。世上有艷麗姐這樣錢多人傻膽子大的蠢蛋,騙子們不賺個缽滿盆滿才是天理不容。
原來他們方才所站的平台邊緣確實是懸空的,但並非她想象中的萬丈深淵,垂直向下的高度大概只有兩三米,然後山勢就緩了下來,呈現一個向下的坡度,同樣被無數茂密的植被所覆蓋,以至於旬旬看不清池澄究竟摔在什麼地方。
旬旬艱難地開口道:「你是怎麼……我明明記得當時是……」
艷麗姐一聽,魂都散了,哭哭啼啼拽著周瑞生想要去報警。周瑞生卻把腳一跺,說這種民間高利貸根本就不受法律保護,報警反而要吃官司。
「他們告訴我,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的天氣,除了那些打算在山上打持久戰的攝影發燒友,基本上不會有人選擇在這段時間上山,你敢說你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旬旬側身坐在床沿對池澄說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是不是要我從這裏跳下去你才滿意?」旬旬停下來說道。
「害怕了?膽小鬼!你就是太愛惜自己,心裏除了你自己什麼都沒有。你爸是個老騙子,你媽貪心又勢利,把嫁人當做賣身,你是神棍和合法賣淫者的混血兒!他們至少是奔著最起碼的慾望去的,只不過比較直接,你呢,看似無欲無求,其實最自私!我是沒人愛的小丑,哈哈,你是什麼?你是只破稻草人,空心的,誰都汪愛!謝憑寧、那晚相親的男人、孫一帆、還有我,所有條件合適的男人都只不過是你尋求安定的工具。可惜你遇到了我,沒人愛的小丑和空心稻草人是多有趣的一對。你越是想縮起來過你的安穩小日子,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你不是想找個男人過一輩子嗎,不是留著你的一無所有基金嗎,現在都泡湯了吧。」
旬旬不吭聲,他又得理不饒人地說:「這床就那麼大,你能縮到天邊?誰稀罕呀,又不是沒有睡過。」
他說著,又在她面前揮舞著那個錢夾,「這裏面現金和銀行卡加起來一共有四萬塊,你確定不需要?用不著客氣,過幾年你就未必值這個價了。」
他靜靜等了一會兒,就快要失去耐心,旬旬終於朝他挪了挪。她調整姿勢的時候似乎不小心踢到了池澄上了夾板的腿,明知道一定很疼,想要道歉,可是他居然一聲都沒吭。
事後,旬旬足足擔驚受怕了幾個月,一時擔心那個人會找上門來,以她的隱私大肆要挾,一時又害怕自己留下了作案證據,成為公安機關掃黃打非的對象。她寢食難安,終日魂不守舍,像木偶一樣被艷麗姐牽著去相親,然後心不在焉地吃飯、約會、看電影……她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對方從她發梢眼角都能看出異樣。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再也沒去健身房,沒有見過文濤,那個男孩也沒有出現,沒有正義之劍跳出來將她劈倒,誰都不知道那一夜發生過什麼,包括曾毓。
「你嫌我摔不死啊?再弄得我一頭一臉的泥巴試試。」
池澄彷彿也猜到了她的心思,有些不自然地沉默,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
旬旬心知,池澄揭開底牌后自己是滿盤皆輸,可她不能搭上她媽。她也想好了,如果不能從騙子那裡追回賬款,她會賣掉謝任寧留給她的房子,當然這還不夠,她還有一無所有基金呢。這存了二十多年的基金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一個錯誤的念頭再加上一個錯誤的抉擇,結果就等於一無所有。
「一夜夫妻百夜恩,何況我們是久別重逢。」他漫不經心地系好衣服上最後一顆紐扣,笑道:「反正我們說破了,也扯平了,那什麼都好說。昨晚上我們多合拍,你的柔韌性還是和我記憶中一樣好。來都來了,不如拋開過去的事好好享受這幾天。」
池澄氣道:「但是我冷!」
不知道艷麗姐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個人在家裡想著巨額債務會急成什麼樣?
池澄怒道:「你當我白痴?你能聽懂她說的方言?」
因為滾哥家裡只有兩處可以住人的房間,加上發現池澄和旬旬時兩人依偎在一起,所以他倆理所當然地被認定是一列結伴旅遊時不幸發生意外的小情侶。旬旬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和池澄的關係,因為有時候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也就沒有刻意澄清,免得給別人增添麻煩,於是夜裡她和池澄一起睡在滾哥兒子的房間,這樣也便於照料受傷的人。池澄對此也沒有發表意見。
這時池澄也從電梯里走了出來,靠在大堂休閑區的欄杆上,一邊玩著房卡一邊看她的好戲,見狀,落井下石地說道:「這種時候,鬼才會帶你下山。」
「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能不動嗎?」
「滾!」旬旬將肩上的背包朝他用力一甩,借力掙脫了他的手,走出房間外,又想起身上揣著的房卡,不由分說掏出來往回扔,正好打在池澄的臉上。
「我就不信你不怕!」池澄縮了縮,又是一陣皺眉,「我的腳是不是折了?臉上的傷口有多大?整個人看起來會不會很恐怖?你就這樣在我臉上打補丁,我怎麼見人?」
「十句里能懂一句。」旬旬說。
這喜悅的勁頭還沒過,就在今天早上,周瑞生慌慌張張跑來道,他們被騙了,他那個被狗吃了良心的朋友拿到錢之後就沒了蹤影,他自己也被騙了一百多萬。
池澄愣了幾秒后頓時炸了:「我操你大爺!」
「怎麼,他騙了你媽的錢?」薄冰從葉子上滑落,池澄把手收了回來,一臉意外和同情,「看吧,我早說過他是個王八蛋,你們都不相信。」
池澄苦笑:「我都不知道該說你料事如神還是烏鴉嘴。」
「你怕我瘸了要照顧我一輩子?」池澄搶白。
池澄這下終於沒了脾氣,胸口急促起伏著,眼裡沒了兇狠,臉火辣辣的,說話都含糊不清,可憐兮兮地一個勁地用下巴示意她體察她自己的傷勢。
「我就是要讓你一無所有,封死你每一條退路,扒開你每一層皮,再來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半點兒真心!離婚你不哭,被我玩了又甩也不哭,跟著要掏出老本來替你媽擦屁股你才懂得掉眼淚!你是我見過的最陰暗的女人。」
她拿出了一萬塊給父親辦妥了身後事,揣著剩餘的四萬走進了她的二十六歲。剛從國外學成歸來不久的曾毓給她慶祝生日,問她有什麼生日願望。旬旬忽然發現自己沒有願望,願望是美好的,超于現實的,她有的只是可以預期的平淡人生。艷麗姐已經給她挑好了「如意郎君」,生日的第二天,她就要和母親嘴裏「最佳丈夫」人選相親見面。她見過那個男人的相片,也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那是個非常靠譜的男人,學歷、家境、年齡、職業、長相、性格無可挑剔,她都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拒絕。完全可以相信的是,第二天見面,只要那個男人看得上她,旬旬極有可能就此與他走進婚姻殿堂,開始平凡安全的人生的第二章節。
謝謝間旬旬找到了他身上的手機,果然和她的一樣沒了信號。她嘆了口氣,走到池澄頭朝的方向,雙手拖著他往外挪。池澄碰到傷處,不住的齜牙咧嘴,又不敢再招惹她,只好問道:「你要把我拖去埋了?」
池澄得知自己睡了一天一夜,也就是說,現在已經是大年初二的中午,他難以置信地問旬旬為什麼不把他送到山下的醫院。
旬旬忍著氣,「我們是怎麼回事你最清楚,你就算徹底癱瘓了也和我無關。
他當著旬旬的面將手機扔到了床尾,重重躺回了床上,由於低估了木板床的硬度,疼得大叫了一聲。
池澄疑心又是場夢,單手摸索著自己。臉上的創可貼換成了紗布,左手也同樣被厚厚一層紗布裹著,想坐起來,腿部劇痛難忍。他驚恐地掀開被子,幸而兩條腿都還在,只不過其中一條被打上了簡陋的夾板。
「池澄,是你嗎?」
他去翻手機通訊錄,裏面長長一串電話號碼,有他父親,有公司同事,有客戶,有各式各樣的狐朋狗友,剛是從頭翻到尾,誰是那個能頂著雨雪冒著危險來接他照顧他的人?一個都沒有!他悲哀地發現在這種時候自己能夠想起來的,除了那個為了利益什麼都肯乾的無恥小人周瑞生,就只剩下正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那個人。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就是說,他現在指望不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