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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玉碎瓦存

第三十八章 玉碎瓦存

黃昏的時候,鄒晉的車停在距離司徒家一站路之外的街口,外面雨下得很人,但也只能送她到這裏。
「你別瞎說。」薛少萍怕她一個不慎又挑起事端,忙丟個眼色讓她住嘴.司徒玦卻顯得很不識時務,掃了一眼姚起雲,似笑非笑地說道:「是不是瞎說大家心裡有數,上次不也提起過嗎?其實那女的大家都認識。」
她站直了,指著他的方向,手卻不聽話地發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這個破爛也輪不到他撿!」
這個暑假,因為家裡添了許多需要處理的麻煩,司徒久安沒有像往年一樣讓姚起雲到公司去實習。他常說,同樣是在這個家裡長大的孩子,起雲與司徒玦之間卻有雲泥之別。姚起雲太過懂事,太過為身邊的人著想,有一種完全超越年齡的早熟,做家長的反而希望他能多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像是為了不讓長輩的願望落空一般,那段時間,姚起雲待在家的時間少了許多,他過去是那種出門必有明確目的的人,最近卻有好幾次回家都錯過了飯點。家人問起時,他只是說出去轉轉,已經在外面吃過了。
她摘掉隨身聽的耳麥,聽著爸爸上樓來的腳步,隨即聽到關上房門的聲音。
司徒玦次日就找到了鄒晉,告訴他,她想離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姚起雲的臉微微變了顏色,嘴唇緊抿著。他不知道司徒玦為什麼要在她父母前面抖出他們以前的事,不過她的愛憎一向強烈而分明,愛的時候願意為他苦苦地瞞,如今她恨他,自然也是什麼都做得出。
沒有所謂的水落石出,真相早已蓋棺論定。
「真有這回事,起雲?」
姚姑姑知她如今沒了底氣,整日冷嘲熱諷,還變本加厲地在她面前把姚起雲著譚少城回鄉下老家拜祭父母的事說了整整一個下午,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輸.可是,當他為報答司徒家的恩情,或者為了遲早屬於他的久安堂答應去娶 一個他看不起的、聲名狼藉的女人時,她忽然覺得她旱就輸了,含著那口氣撐在原地只是自欺欺人。
司徒玦想,為了大家,也為了自己,也許她早就該走了。
「是嗎?這倒沒聽你提過。」司徒久安也有些驚訝,見姚起雲笑笑沒有說話,便對妻子說道,「我看就是你們女人愛瞎猜。」
她這樣把自己踩到了腳底下,司徒九-九-藏-書久安反而不好再訓斥下去,拿起筷子。竟也覺得一陣悲從心來。薛少萍鼻子一酸,低頭給女兒夾了塊魚肉,「吃飯吧。」
姚起雲看上去似乎有些招架不及的錯愕,不過年輕人麵皮薄,他又是內斂的性子,被司徒玦這麼沒心沒肺地一點破,難堪也是情理之中。薛少萍見他怔了怔,並沒有反駁之意,心中也明白了幾分。
今天上午兩人逛了書市之後一起吃飯,他中途有事,埋單離開的時候太匆忙,連錢包里抽掉了張銀行卡都沒留意。結果是拾金不昧的店員把卡交給了譚少城,譚少城又怕他著急,便自己跑了一趟,把卡給他送回了家。
「死腦筋……跟現在怎麼一樣,那時我是防著他,我覺得他倆性格不合適。不過起雲確實是個好孩子,這點你沒有看錯。他來咱們家……一候,她覺得自己沒有輸。
「……再找個好人家……別人怎麼看……實在不容易,總得為她將來打算」
平心而論,譚少城並不在姚起雲回鄉的計劃中,他總覺得太快了,再則也沒有那個必要,心中暗自怨姑姑的多事。可少城若有若無的期待讓他一時間也不好說出拒絕的話,只能含糊應對,說到時再看有沒有時間吧。這件事他自己心中都沒有確切的打算,這會兒突然從司徒玦嘴裏說出來,又是那樣的口吻,也難怪會讓他措手不及。
姚起雲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孩子,當她哭倦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強烈的潛意識在提醒他,這樣是不對的。然而,正是在這樣看似抗拒的撫慰下,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和她之間才多了一種微妙的默契。
「你和譚少城又不是見不得光,何必遮遮掩掩小家子氣?」
媽媽的聲音像是故意壓低了,在外頭嗡嗡地聽得不是很真切。
司徒玦沒有吊人胃口,很快就為大家揭開了謎底。
「你想好了嗎?」
說不定譚少城是對的,她有她的一套哲學。就在昨天,譚少城對她的手下敗將司徒玦說:「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你非說我是告密的小人,其實我沒有那麼做,那時我真沒有想過要把你怎麼樣,又能把你怎麼樣,是你給我上了一堂課。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不妨把自我安慰的經驗拿出來和你分享分享——你現在覺得痛嗎?這沒什麼,小時候我媽讓我九九藏書去買醋,我怕她等,跑得飛快,結果摔了一跤,腳上都是血。我媽聽到我哭,走出來一看,發現瓶子碎了,醋灑了一地,褲子上還破了個口子,她把我拉起來,當場就打了一頓,看都沒看我的腳一眼。腳痛不算什麼,傷口會愈合,長出新的肉,可醋和褲子都是錢,花出去就再也沒有了!和傷了手、傷了腳相比,心痛就更一文不值了,連包紮都省了,誰看得見?窮到麻木比你能感覺到的任何一種痛都可憐,而你從來沒有嘗過那種滋味……我討厭看你這種眼神,好像只有你高高在上,只有你是一塊美玉,別人都賤得像一塊瓦片。告訴你,沒有什麼是生來註定的,打碎了的玉連一片瓦都不如。玉死了,瓦活著,那瓦就是玉了。」
司徒玦不再後悔了,她去找鄒晉是對的,不顧一切要走也是對的,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哪怕要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連合法身份都沒有的地方熬下去,哪怕熬不過,被遣返,這輩子哪兒也別想去了,也是對的。
「你們想得到有多賤,我就有多賤。」司徒玦扭頭去找姚起雲,他卻倉皇地別開臉去。
鄒晉當天就帶著她輾轉了好幾個地點,為她的決定去做準備。
或許是出於女性家長特有的敏感,終於有一天,薛少萍貌似不經意地在飯桌上問起,「起雲,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女朋友?真有的話可別瞞著我和你叔叔。」
姚起雲還沒回答,司徒玦卻笑了,「帶回家是當然的,不過此家非彼家。就算是未來的兒媳婦見公婆,那也得先去拜會正主兒。不信你們問他,姚起雲,你不是過一陣就要帶著你的『好女孩』回老家一趟嗎?」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滿不在乎、不思悔改的姿態,讓家人漸漸對她灰了心,打罵無益,話說多了,也懶得再說,橫豎她就是這樣了,最好是眼不見為凈。於是司徒玦在這個生她養她二十幾年的家裡,忽然變成了一個相當尷尬的存在,好在她也非常配合,不去惹人嫌,儘可能不出現在家人的視線範圍內,不得不在場的時候話能省則省,她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主動摻和到他們的話題里去了。
「你這是自私!」爸爸的聲音要大許多,「當初是誰千方百計防賊一樣就怕別人打你寶貝女兒的主意?九-九-藏-書現在虧你想得出來!」
「這我倒是沒想到,唉,也難怪……不過那姓譚的女孩子……是我們家理虧,你其實不必瞞著。」
接下那張銀行卡之後,姚姑姑滿心歡喜地拉著譚少城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還主動提起再過不久就是起雲生父的忌日,他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回老家一趟的。姚姑姑說,如果不嫌棄,譚少城可以跟他們姑侄倆一起回趟鄉下,就當去散散心也好。
姚起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司徒玦怎麼知道這件事?
鄒晉當場把自己能為她辦到的,和接下來她有可能面臨的苦,都擺在了她面前。
可是,單單閉上眼想想,她都覺得不寒而慄,一生那麼長……他們遲早會在愛的名義下把彼此逼瘋。
司徒玦點頭,吃得津津有味。
司徒玦點了點頭。
薛少萍含笑,「我不過是問問。」
不過,即使和譚少城走得越來越近,姚起雲也很少把她邀請到家裡來,原因她自是明白的,也很體諒。
姚起雲也沒想過瞞著司徒玦,她該知道,也早晚會知道。然而,就算司徒玦烈性的脾氣爆發,他多少還能感到些許了斷的快意,可她信口而來的譏誚,一覽無餘的輕視,卻讓他彷彿又成了當年那個剛從鄉下來的孩子,看著雪白的牆壁,搜集別人的顏色,藏起滿是泥垢的手指甲。
鄒晉說:「接下來的事我會替你安排好,那邊會有人接應你,錢的事你不用管。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當然,你要是後悔了,現在還來得及。」司徒玦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車前的玻璃上聚攏的水流被雨刮反覆地打散。她不得不去想爸媽,他們一輩子都活得堂堂正正,只為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往後的很長一段日子都要忍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最可憐的是,就算認定了她的墮落,到了最後,還是苦苦為這個女兒的未來打算。她合不得他們,甚至一度想過,都承認了吧,就當自己迷途知返,什麼都聽他們的,再不讓他們傷心失望。
那時姚起雲還在機場,頂替臨時請假的司機去接出差返家的薛少萍。家裡只有姑姑在,譚少城便把那張卡交到了姚姑姑手裡。姚姑姑對譚少城有著顯而易見的好感,那種好感甚至超過了對待一個只有數面之緣的陌生人應有的程度。除了譚少城的性格和脾性給她留下了好印象,連姚起雲都不https://read.99csw.com得不承認,或許裏面還摻雜了姑姑對司徒玦排斥的因素。在姑姑看來,世間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比司徒玦跟姚起雲在一起更為適合,她一度都死了心,以為自己的侄子這輩子都要著魔下去,誰知這時他身邊多了一個不知道比司徒玦好多少倍的譚少城,她自然是樂見其成。
這下讓司徒久安夫婦都震驚了。
「何必問,他早就有女朋友的,你們還真以為他是純情乖寶寶。」司徒玦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話,讓在座的人都愣了愣。
司徒玦等了好一會兒,確定那邊的談話應該基本切入主題了,便以最小的動靜走出自己的房間,悄然站在父母的房門外。
家人,我們總是要老的……」
司徒久安就比妻子直接多了,他沉吟片刻,對姚起雲說道:「我看那女孩兒不錯,踏實,大度,難得的是有骨氣,是個好女孩。起雲啊,你阿姨說得對,你也大了,這事不必瞞著,有時間可以讓她到家裡來吃頓飯。」
隔著一扇門板,不難聽出裡邊的兩人確實在進行一場談話。司徒玦屏住呼吸.好讓聽覺更敏銳些。
司徒玦以為自己豁出去了,什麼都無所謂了,這樣也不錯,少了牽挂,她會更輕鬆。可臨到這個關口,還是覺得撕心裂肺地疼,活像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將血肉連著筋撕剝開來。她荒誕地想到了割肉剔骨還父母的哪吒,世上還有沒有姜太公,在魂魄散去之後賜她藕塑的不死之身?
其實認識了那麼久,姚起雲對譚少城從未生過綺念,直到那一天,他把譚少城從司徒家送回學校,道別時,他說了句謝謝,沒想到始終表現得堅強、大度的少城卻掉下淚來。她說,她害怕別人的感激和道歉,寧願自己才是說「對不起」的那個人,因為得到了的人才說「對不起」,被感激和道歉的人卻總在失去。
老家對於他而言,除了兒時窘迫的記憶和生父的墳墓,再沒有多餘的意義,姚起雲把這突如其來的心慌意亂,歸結為對司徒久安夫婦的感受的顧忌。想是也體會到了那種尷尬,薛少萍彷彿沒聽到似的繼續吃飯,司徒久安卻放下筷子對司徒玦斥道:「有你什麼事?」
事後,少城回到宿舍打電話對姚起雲說:「你姑姑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有這樣關心自己的長輩真好。她一個勁兒地說讓我有時間一定要去,其實時間我倒是有的九_九_藏_書,也想看看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但……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司徒玦自我解嘲地乾笑兩聲,「你們早該讓我知道,如今我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資格,根本沒有什麼事輪得到我插嘴,那我也就不討嫌了,大家也就不用覺得沒趣了。」
畢竟是母女,薛少萍心事重重的行徑自然瞞不了司徒玦,她知道媽媽應該是有話要和爸爸商量,而談話的內容想必是與她有關,雖然她還不知道是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去看了鄒晉一眼,不過是短短的數月沒見,他整個人彷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衰老了下去,雖然還是那副眉眼,頭上也沒有新添的白髮,可早先的意氣風發、倜儻自如已經徹底地消沉頹敗了,老年人的暮氣初現端倪。她沒 「我對你的容忍還不夠?你爸爸是對的,我寵壞了你,你沒得救了!」薛少萍彎下腰掩面痛哭,「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要去找他,你找他幹什麼?全世界那麼多的男人,缺了他就不行,你就這麼賤?」
她徹底斬斷了後路,回頭再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這個時候她可以相信並託付的,竟然只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知道,如今這個人為了贖罪,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
薛少萍垂下了手,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我當初為什麼要生下你?你三歲的時候發高燒,醫生都說可能沒辦法了,我應該讓他放棄的。你不是我的女兒,我寧願你那時就死了。」
司徒玦的「醜事」已經過去一陣,雖然司徒久安依舊沒給她什麼好臉,但總算不再是見一次教訓一次的深惡痛絕,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但這種迴避不代表遺忘。醜聞的另外一個女主角曲小婉已經死了,一死了干愁,伴隨她的所有指責和夷都已隨著她的下葬歸於塵土。司徒玦卻活著,活得好好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不辯解,不懺悔,更不覺得有必要在任何人面前羞愧低頭,絲毫沒有一個犯錯者的自覺。她壓根兒沒想過要了斷自己,當然,也沒有人逼她那樣做,但這樣的活著到底是有了幾分「苟全」的味道。
晚上,司徒玦回房之前,媽媽忽然說家裡缺些日用品,讓姚姑姑放下手裡的活去附近的超市跑一趟。不情不願的姚姑姑剛出門不久,樓上的司徒玦就聽到姚起雲的房門被敲響,過了十幾分鐘,媽媽把正在看報紙的爸爸叫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