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韓院長開車的司機仍是謝望年，他下車給韓院長遞包，末了鎖好車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韓述裝作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卻發現謝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視線與韓述對上，謝望年趕緊垂下頭去，跟韓家父子倆道別。

「什麼？」

「那就從救那個孩子開始，媽，算我求你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韓述，不是媽說你，幫朋友要有個限度！你也跟你那個朋友說，我看了病歷，那孩子的手術就算我親自來做，也未必有把握，有些時候人得接受現實。」

孫謹齡的臉稍稍冷了下來，「你回來吃飯，給我洗碗就為了這個？既然你說醫者父母心，那也該知道作為醫院對待病人應該一視同仁，我不是沒有見過病得可憐的孩子，但是可憐的孩子千千萬萬，我不是神仙，能救得過來嗎？我說了我可以盡量幫助她，但也得有個原則，難道別的患了病的人就不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那是很久以前。」

「就知道耍貧嘴。」韓院長嘴上雖那麼說，臉色卻緩和了不少。

韓述點頭，「好，我不提。可是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的。」他頓了頓，含糊的笑了一聲，「您剛才說我是個喜歡完美的人，大概是吧，這點我是跟爸爸學的，可是他那個結婚時用到現在的搪瓷水杯，您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補了多少次，可他就是喜歡，怎麼也不肯換，您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每一道疤痕都是他親手造成的。桔年對於我而言也一樣，如果她不完美，那每一個原因都跟我相關，她的殘缺就是我的殘缺。」

孫謹齡沒好氣的笑「別給我帶高帽子，我當然好，但那也得看對誰。」

孫謹齡一聽便笑了，看著丈夫說：「想不到我們家小二也有啃不下來的骨頭。」

「不可能，你們的孩子……」

謝望年走開后，韓院長才對韓述「哼」了一聲，「這麼有空回來？你媽都快以為寶貝兒子失蹤了。」

「你別說，鏡頭掃過，就我們家韓院長最帥。」

媽媽之前說，她一句不記得舊時司機的女兒謝桔年了。的確，從桔年被送往她姑媽家起，韓院長和孫謹齡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甚至就連高三那一年韓述的噩夢發生后，也從來沒有，他們好像順理成章的遺忘了這個女孩。

說到工作韓述認真了些，他只說：「爸，您等著吧，我很快就會抓一票大的。」

韓院長看看兒子，「溜須拍馬倒精通了不少。」

「是誰？是我喜歡的人唄，至於長什麼，就是長我喜歡那樣。」

「可是，你們既然知道過去的事，就明明知道桔年沒有做錯過什麼。」韓述尤不敢置信。

韓院長鬆鬆領帶，「年輕人，做事切記要謹慎和紮https://read.99csw.com實。這次開會我也見到林靜，人家林靜能比你大幾歲，現在已經穩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關係也不錯，別人的言談行事你就不能學著點？」

「韓述！不管她怎麼不一樣，也不管以前我怎麼樣誇過她，都不能代表我現在會對她認同，更不代表我會把她的孩子當作我們的親人！」孫謹齡看了一眼客廳，壓低聲音正色警告。

以前孫謹齡也不是沒那麼問過，韓述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時他總說，「那是跟我結婚的人，長得像你兒媳婦一樣」，這次他說他「喜歡」。孫謹齡與丈夫對望了一眼。

正說著，客廳隱約傳來了韓院長接電話的聲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誰，只聽見他言詞厲句的呵斥。孫謹齡朝著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聲對兒子說道：「聽見了吧，不知道誰又觸了霉頭，你可得小心點。」

「沒有什麼。」孫謹齡繼而用近似哀求的語氣說道：「韓述你醒醒吧，尤其是現在，你爸已經夠煩了，你別再這風口浪尖逼他發作，難道你嫌他的命太長了？這些事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那個孩子的手術我再盡量安排，可是在你爸面前？這些事提都不要提！」

韓述輕咳了一聲，他說：「媽，能不能去掉那個『又』字。」

韓述跟著他走進電梯，笑嘻嘻的說：「別人我可不這樣，對您那是孝順。」

「您表揚一個也犯不著貶低另一個啊，就像我喜歡喝檸檬茶，但也沒說您的龍井苦是吧。何況做到林靜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難。」

「你還能想什麼，儘是些烏七八糟的。」韓院長說。

韓述放下筷子答的斬釘截鐵，「當然！」繼而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我覺得很快樂。」

「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帶回來讓我們瞧瞧。」

父子倆等電梯的時候，韓述趁機狗腿，一把接過韓院長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來拿。」

「媽，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時救治，她有可能會死的，她才11歲！」韓述當即停下了雙手的動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給她手術！」

韓述曾經慶幸過，他一直以為是乾媽蔡一林和自己把事情隱瞞得很好，然而現在他忽然不那麼確定了，真的是這樣嗎？為什麼他今天還來不及說起桔年當年發生的事，他那早已「不記得」桔年這個人得媽媽卻一口道破桔年曾經坐過牢的事實，不但如此，她還知道桔年的孩子「來歷不明」，在說起韓述「犯渾」的時候，她用的是「再一次」這個詞。難道……難道當年的事情他們並非毫不知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一個人藏在他透明的秘密里？

孫謹齡打小寵愛九-九-藏-書兒子，韓述沒做過什麼家務，洗碗的次數寥寥無幾。見他有模有樣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孫謹齡笑道：「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讓你爸看到，非說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可。」

「您說過不在乎我找個什麼樣的人，只要我喜歡。」

「我跟你爸是都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對你未來的妻子，我們的媳婦沒有什麼要求，她可以沒有家世，也不漂亮，甚至可以沒有工作，沒有學歷，什麼都沒有，但是唯獨有一點，她不能坐過牢，不能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你知道這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麼嗎，這是底線，你現在就是在挑戰我和你爸的底線！」

「媽，您看我爸這是政審呢。」韓述避開韓院長太過直接的問題，轉而向媽媽求助。

孫謹齡帶著難以言說的意味凝望自己的兒子，最終嘆了口氣。

飯桌上，孫謹齡照舊頻頻往兒子碗里夾菜，韓述心裏有事，嘴裏的滋味也淡了。

知子莫若母，彷彿是猜到了韓述心裏的疑問，孫謹齡扶著額頭緩緩說道：「你以為蔡一林四處託人的事瞞得了你爸？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等到我們反應過來，事情都過去了，一切都成了定局。那時我跟你爸想了很久，好多個晚上都睡不著啊，你也太渾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再提也於事無補，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韓述，你畢竟是我們的兒子！」

孫謹齡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別把兒子想得那麼不堪。韓述啊，你也別怪我們兩個老的著急，你姐在國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說，心裏也是遺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來，有個孩子……」

「想什麼呢，兒子，茶不思飯不想的。」孫謹齡問。

「誰說她不是？」韓述脫口而出，媽媽話里不詳的暗示讓他益發不安。他早已想過對媽媽說出一些事情，但是沒有料到用的是這種方式。

韓院長卻沒有笑，「對方姓什麼，是做什麼的？」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你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他猜對了，他們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偷偷戀過司機的女兒，知道他跟這女孩坐牢息息相關，甚至知道他曾經對桔年作過什麼。然而這麼多年來，面對他，面對他們年少荒唐鑄下過大錯的兒子，他們竟然能夠死死守住這個秘密，若無其事假裝一切從未發生，直到如今韓述自己按耐不住親手點破。韓述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是真實的世界嗎？

韓述心想，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謝望年長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簡直完全不像。在他看來，謝望年小小年紀，卻不知從哪學來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難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倆差別竟會如此之大九-九-藏-書。

「別人是別人，現在是您親兒子求你，能一樣嗎？」

韓述一怔，繼而說：「那肯定跟桔年沒關係，真的，她跟她父母太不一樣了。」

「所以，謝望年給爸爸開車也不是巧合？」

孫謹齡哪理會他，自顧給兒子張羅吃的去了。韓述隨父親坐到沙發上，邊喝茶邊看電視里的本地新聞播報。正好新聞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會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韓述樂了，指著電視笑道：「爸，那不是你嗎？」

韓述作出了哆嗦的樣子，「怪不得別人說男人也有更年期，媽，還是你最好了。」

韓述半開玩笑的說完，一會兒沒聽見父母搭腔，從飯碗里抬起頭，才發現桌上另外兩人不約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著自己。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

「怎麼會，你過去在我面前跨過她又乖又懂事的。」

「你別又一次犯渾，為了她自毀前程。」

韓述連連搖頭，「你們這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我看了都怕，何況是她？」

孫謹齡趕緊提醒道：「你可別在你爸面前提『退休』兩個字了，前一陣上面來了風聲，打算讓你爸這個年齡段的提前退居二線，讓更年輕一些的幹部頂上，你爸心裏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輩子要強，不肯服老，其實若不是真的老了，哪來那麼多疑心，上頭的文件還沒正式下來，他的脾氣倒先來了，稍不留心就觸到他的痛處，以為別人都盼著他無權無勢成『廢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連我都碰了幾次冷臉。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我整天想著，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們爺兒倆，你爸呢，越是到了臨近退下來的時候，工作和應酬越是一天多過一天……」

他本是信口胡說，孫謹齡也一笑而過，沒想到剛又端起碗的韓院長聞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盤算著我退休，我退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孫謹齡順著兒子，「好吧，那你說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你們在一起快不快樂？」

「三分鐘熱度，只貪圖眼前，那是也膚淺的快樂。」

韓述笑著道：「不是上個星期才回來過。」他說著，眼尖的看到了媽媽的車已經停在那裡，頓時鬆了口氣，今天韓院長看上去心情馬馬虎虎，媽媽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韓院長最見不得妻子對兒子的寶貝狀，搖搖頭，「兒子都多大了，還當孩子似的，難怪他總是成熟不起來。」

「什麼事？」孫謹齡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樣子，「哦，你說那個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給你聯繫了，可是我們醫院床位實在太緊張，而且我手頭上排的手術也多，恐怕……」

韓述心中正納悶著，隨即湊近孫謹齡，小聲問：九_九_藏_書「媽，我也沒說錯什麼吧，看老頭子的模樣，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對了？」

孫謹齡在韓述心中，一直是寵溺孩子的慈母，她彷彿可以包容韓述的一切，韓述從沒有見過媽媽用這樣痛心而嚴厲的樣子對自己說過話。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這疑惑不是因為媽媽的態度轉變，因為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忽然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韓院長不置可否。

「寶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

韓述急了，「醫者父母心，您不能見死不救。」

韓院長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胡說八道，大家正兒八經開會，誰理會帥不帥。說到開會，我在會後跟你們市檢察院的歐檢察長一塊吃了飯，他也問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歐還在我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輕重，有你這樣拖著在原單位不肯到新部門報到的嗎？」

星期四本不是韓述慣例里回家吃飯的日子，下班后他在辦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時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出了門，到了父母住處樓下時，卻不幸的正好遇上因開會晚歸的韓院長。

「是誰啊？怎麼樣的？」孫謹齡問。

「胡鬧！」韓院長責備道：「我跟你媽什麼時候過分干涉過你感情方面的事，不過是想要你正正經經找個身家清白的人。」

「你要不是我韓設文的兒子，再說難跟不難！」

「那樣不是很好嗎？韓述，媽本來不想說的，以為你長大了自己會變得懂事，不再犯錯，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得讓我和你爸失望！」孫謹齡語重心長的說。

「兒子，媽不是不管，實在是管不過來。」

「愛吾子已及人之子，媽，前天我電話里跟你說的那事安排得怎麼樣了？」韓述打蛇隨棍上。

進了家門，韓母孫謹齡迎了出來，看到兒子，又是意外又是高興。「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好讓我多買些菜，你看我剛下班，飯到現在都沒做好。兒子，跟你爸先看會電視，我看冰箱里還有什麼好吃的。」

「你說什麼？」

「終身大事怎麼能說烏七八糟？」

韓述漫不經心的介面：「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帶到你們面前，你們可不許下一跳。」

「媽，你們……你們是不是早知道……」韓述的聲音帶著顫意。

「是，我是你們的兒子！」韓述雙手覆在整個臉上，可那眼角的潮意依舊真切，漸漸的在指尖熏染。他當然是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和父母多麼相似，他們愛得一樣自私。他甚至不敢去想，假如當年他肯對父母坦白，假如他父母願意出面，桔年得牢獄生涯是否會有轉機，那答案讓他驚恐不已。

「但她不是。」

「我說昨天謝茂華怎麼就能堂而皇之的找到你爸談他ｒｅａd.９9cｓｗ•coｍ兒子轉正的事呢。」孫謹齡忽然打算了韓述，嘴角有幾分譏誚。

「我是正正經經的，可別人未必願意跟我上門來。」

不能不說，這個猛然間的覺悟極度的震驚了韓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解著滑溜溜的洗碗手套。

「是嗎，可是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的，真有這一天的話，您連我都不認嗎？」韓述試著心平氣和的跟媽媽說話，他不願意讓媽媽以為他是在賭氣。

韓述還想據理力爭，他承認自己在事業上的順利跟「韓設文兒子」這一身份是分不開的，但這不能否認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樣。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頭子鬧翻。

孫謹齡安靜了數秒，才抬起頭看著韓述，「我也看出來了，最近你爸一樣不對勁，說吧，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是誰？」

見父母俱是一愣，韓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試探下來，他心裏益發沒底，看來還是得走迂迴政策，先把老頭子放一邊，說服媽媽再說。於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說，等你們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給你們，媽，到時你沒那麼多手術，我爸也沒那麼多會議和應酬，就天天給我帶孩子，可不許說煩。」

「謝桔年？有點印象，記不太清了。」孫謹齡淡淡的說。

韓述笑：「就不許我有心事？」

韓述一遍一遍的洗著那個早已光潔如新的碟子，他的焦慮就像洗碗槽里的清潔劑泡沫，越攪越濃，一些往事的片段如泡影逐個炸開，悄然驚心。

「媽，你還記得謝桔年嗎，謝茂華的大女兒，她弟弟就是現在給我爸開車的謝望年，很久以前他們家住過我們樓下。」韓述遲疑的說。

韓述說：「我知道你們會問什麼，她做什麼工作，多少歲，家裡是幹什麼的……可是這些都是虛的。為什麼不問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樂？」

韓院長莫明其妙的火氣讓韓述吃了一驚，不知就裡，見媽媽不語，他也不敢吭聲，低頭扒著飯。餐桌上頓時沉寂了下來，誰也沒再說話。

「還要我再說一次嗎，就算我承認她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個好女孩，那又怎麼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可逆轉的，她的過去也是既成事實。監獄是什麼地方，那是個大染缸，能讓白的變黑，黑的變得更黑，她不可能像過去一樣了。你靠近她，只會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你要找什麼樣的找不到，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中她的邪，我記得你是個喜歡完美的人，補償她可以有很多方式……」

「你爸那是關心你。」

等到韓院長放下筷子離桌，韓述才入蒙大赦，見媽媽收拾好碗筷走進廚房，趕緊跟了進去，搶著洗碗。

「現在也一樣啊，她就是我說的那個朋友，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