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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只是想讓你看著我

第二章 我只是想讓你看著我

當天晚上,那雙眼睛里的兩簇火在程錚夢裡反覆灼燒著他,熱,他輾轉反側,可當那火苗漸遠,他才察覺自己不過是想將它抓得更牢。半夜忽然從夢中驚醒,程錚才發現短褲上一片冰涼的黏濕。十七歲的他在低聲咒罵著去清洗的過程中,心裏一片茫然。
這個女孩總是把自己縮成一團淡灰色的影子,習慣性地緊抿著嘴唇,眼帘低垂,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內斂的,讓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並且她也無視別人的存在,包括他。
子翼乾笑著再度貼近:「我說呀,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雖然說每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會覺得是奇恥大辱。」
「受刺|激過度」的程錚則望著前面的空位,一晚上都覺得恍惚。
「昔宿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像每次韻錦憤怒地面對著他的挑釁,然後又漠然地轉過身去一樣,看著她僵直的背,程錚眼睛里有瞬間的失望。
他不再說那些惡毒的話,但還是喜歡故意把腳伸到她凳子下晃呀晃,她一皺眉回頭,他便一臉無辜地笑笑。
她提出要回去看看爸爸,媽媽哽咽著拒絕了,現在是高考的關鍵時候,沒有什麼比專心備考更總要。韻錦說不出的難過,她不但沒能陪在爸爸的身邊,就連考出好成績給爸爸一點安慰都辦不到,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失敗了。
「去你的,別煩我。」程錚笑笑,懶洋洋地往座位走,全副心思都還沉浸在韻錦嘴唇的甜蜜里,覺得整顆心都不是自己的,自然也完全沒有留意四周同學看他那同情的眼神。
程錚誨人不倦的方式雖然粗魯,但是不可不論他的解題思路往往是簡明實用的,在他過於積極的助人態度之下,蘇韻錦也漸漸摸索出一些竅門。當然,數學這玩意想短時間內分數突飛猛進是不現實的,但她的測驗成績總算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及格邁進。
韻錦的臉更白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她沒再說話,一言不發就朝他身邊的空隙往門外擠。
「嗤!」程錚拍開他肩上的手,不屑回答這種沒營養的問題。
為什麼這樣,你對一個人記憶如此深刻,那個人卻可以毫無感覺。程錚沒有遇到過這種事,連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化學式也是對等的,能量不都是應該守恆的嗎?他怎麼也想不通,她明明回頭了,如果那一眼不是看向他,又是看誰?他不想讓她看別人,怎麼辦?
直到高三分九-九-藏-書班后正式上課的第一天,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和她坐在一個教室里。
「你那天在走廊上幹嗎回頭看我?後來又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你什麼意思?說啊!」程錚情急之下也顧不上講道理,一句話蠻橫地沖了出來,這才知道,這不就是他心裏一直的疑問嗎?
整個教室有幾秒鐘詭異的鴉雀無聲。
她緩緩地俯身揀起那片衛生棉,低頭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然後在眾人的目光里精準無比地將它用力拍向面前那張愣住了的臉,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到:「你想要是不是?給你,都給你……」
她從來沒有出現在女生為他歡呼的球場。他無數次故意走過她的座位,她連發梢都沒有為他晃動過分毫,有時他寧願耐著性子聽那幾個連越位為何物都不清楚的女生大談足球,希望她能朝這熱火朝天的討論現場看一眼,可她從來沒有。
程錚不理他,抽過韻錦手中的草稿仔細地看:「哪個字?說你笨又不承認,這裡是這樣的……」
結束了給媽媽的電話,她在一整個晚自習里,都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說不清是心裏不舒服還是身體難受。接著,她感到大腿間有股熱流湧出。
等到他回到座位上時,就看見她揚起手裡的草稿想要對他說點什麼。
「噗哧。」兩人同時循聲望去,只見韻錦的同桌,小個子的宋鳴在一旁失笑。見他們看過來,宋鳴只是作了個請便的手勢,繼續投身他桌前未完成的試卷。
「你別想多了啊,我只是實在受不了別人那麼笨。」程錚搶在她前面,紅著臉辯白。
程錚被她的眼淚嚇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了上來,只是直覺地不能讓她就這麼跑開,他一定要跟她說點什麼,非說不可!!可是現在她就在距離他十厘米的地方,流著淚,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憋了許久才諾諾地擠出一句:「……那個……聽說……你們女生每個月這幾天劇烈跑動會肚子痛。」
等到程錚回過神來,那片可憐的衛生巾已經從他挺直的鼻樑上和微張的嘴唇前滑落,第二次掉在地板上,而那個始作俑者已經用百米跑的速度跑出了教室。
蘇韻錦當然察覺不到程錚的矛盾,她更多的時間在為爸爸的病而煩惱著。爸爸的肝病一日比一日嚴重,現在連在中學正常的授課的時間也保證不了,整個人急速地瘦了下去。
多麼荒謬,他彷彿滄海尋read.99csw.com一粟般在穿著相同校服的學生中搜索她,沒想到她先前不過是他同年級隔壁班的同學,而他在那次相遇之前,對她全無半點印象。
韻錦駭然搖了搖頭,像看一個瘋子,眼淚更加急速地湧出:「程錚,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如果是的話你說出來,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嗎?」此刻她已沒有先前的衝動,只是覺得疲累,不知道自己究竟那裡招惹了這個人,百般隱忍,他還是不肯放過她。
可程錚知道,也僅僅是好像沒發生過而已,在他心裏,該發生的早就生根發芽。他從韻錦臉上看不出她的想法,她越不動聲色,他的一顆心就越沒個著落。
子翼幾個後知後覺地朝他指點的方向張望:「誰呀,哪個誰?」他再朝她走過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隔壁班幾個打鬧的男生,接著便響起了掃興的上課鈴聲。
這是程錚第一次那麼認真注視一個女生,他看著她,連自己剛才說過了什麼都完全不記得了,可是她的眼光沒有停留在他的身上,很快轉過身,依舊保持低頭的姿勢走開。
那天,高二的他跟子翼幾個在教室前的走道上「放風」,子翼問他:「阿錚,你選文還是選理?」
子翼在他後面嘀咕道:「這小子是中邪了,被一個土妞那樣羞辱了一把,反倒笑得春情蕩漾,不會是受刺|激過度了吧?」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差點忘記已經到了每個月的「那幾天」,好不容易熬到晚自習的中途休息時間,她從包包里抽出一片備用衛生巾就想往洗手間跑,可偏偏周身上下衣褲找不到一個能容得下衛生巾的口袋,她急中生智地抓起一本書,把衛生巾往書里一夾,就急急向教室門口跑去。
他們都道是他看蘇韻錦極度不順眼,其實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喜歡別的男生對她評頭論足,就像不喜歡自己私藏的寶貝別人窺伺。
這晚直到自習結束,蘇韻錦也沒有出現在教室里,值班老師查勤時,莫郁華替她補了一張病假條。
由於是晚自習時間,這條幽暗的小路上除了他們空無一人。慘白的路燈將他們的身影拉出兩個糾纏的影子,不時有微微的夜風滑過,帶動路邊的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掩蓋不住他們急促的呼吸聲。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廢話,我當然選理科,誰不知道只有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會學文科……」。
很快,程錚read.99csw.com發現自己之前沒有發現過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高二那一天之後怎麼也找不到她是有道理的。
韻錦沒有往洗手間而是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跑,程錚在教室和宿舍區之間那條長長的小路中段追上了她。他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服,迫使她趔趄了一下停住了腳步。韻錦氣喘吁吁地仰頭看著他,頭髮凌亂,滿臉淚痕。
從那之後,他下課的時候站在走道上,開始無意識地找那個身影,可是直到高二結束,他也沒有見過她。不是沒有想過向號稱「少女之友」的周子翼打聽,可又怕周子翼笑話,始終拉不下面子。再說,他該如何對周子翼形容?她有何特別,除了一雙在剎那間光華頓生的眼睛。可是在場那麼多人,為何大家都視若無睹,唯有他如同觸電?這是什麼奇怪的磁場?明明她長得再普通不過,可眼前走過無數個女孩,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那麼清楚地知道那都不是她。
他幾乎立即反彈,激烈地說道:「廢話,母豬打扮一下也是不錯的。」
程錚,你又把事情搞砸了,你明明只是期待著她說:「你能不能教教我……」就像其他女生一樣,期待地看著你。可是她從來不說,他知道她不會那麼說。這個喜歡緊緊抿著嘴唇,像影子一樣沉默的女生,她總是低著頭。
回到教室門口,程錚看見幾個好奇張望的腦袋,周子翼首當其衝,見他返來,一把勾住他的肩,悄聲道:「兄弟,你剛才追上去沒揍她吧?」
蘇韻錦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什麼時候看見過你?同班之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他真的就是這麼想的,沒有想過刻意諷刺誰,然而話音落下之後,他看見一個低頭從他們面前走過的女生,在前面幾步之遙忽然回過頭,朝他所在的方向直視,她的表情很特別,白皙的面龐漲著奇異的嫣紅,明明是文靜的樣子,一雙烏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有兩簇火在燒,整個人因此而生動得不可思議。
語文不是程錚的強項,可是他要命地在腦海里蹦出這幾句,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所以他必須惡言幾句來打破這種詭異的念頭。他嘲弄她笨,她明明生氣了,像以往無數次那樣,但還是強忍著沒有理他,按捺著,就是不肯發作。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坐在他們身邊的同學都會驚訝地發現,蘇韻錦和程錚關係有了微妙的改善。她遇到實在不明白的問題,除了英語偶爾問宋鳴九九藏書外,其餘的都會低聲地求助於程錚。
程錚條件反射似地揀起那個東西,朝她的背影追去。
其實蘇韻錦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如果沒有那一天,他永遠不會發現……
程錚見她神色古怪,更不由心生狐疑,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書,說道:「有病呀,去廁所還看著書,你……」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抓狂似的欺身上前搶書的韻錦嚇了一跳,他藉著身高的優勢本能地閃開。無奈今天的韻錦似乎對奪回那本《文言文解析》有著瘋狂的執著。兩個一搶一躲,拉扯之間,那本《文言文解析》脫手掉在了教室的地板上,一小片雪白的東西也從書頁里掉落了出來。
程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留意蘇韻錦,可心裏抗拒著自己對蘇韻錦的過分在意,她算什麼?不過是子翼他們嘴裏的農村進城的村姑「小芳」之一,土土的,不算頂漂亮,性格也不討人喜歡,扔在大街上用放大鏡都找不出來。除了他,還有誰會發現她的不同——當然,最好永永遠遠沒有別人發現。
韻錦聞言也是慢條斯理地回答:「你也別想多了,我只是想問你這個是什麼字。」
在同學們看來,「衛生巾事件」之後的程錚和蘇韻錦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程錚照樣經常無事生非地挑挑她的刺,蘇韻錦照樣沉默以對,他們都對那件事絕口不提,也沒有旁人敢再刻意提起,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去洗手間你拿著本《文言文解析》幹嘛?」程錚的聲調奇怪地揚起。
她的背瘦瘦的,有時從洗薄了的藍色襯衣校服下隱隱看得見白色細細的肩帶,程錚不敢想象,每次看一眼都覺得臉紅心跳。很多年之後,程錚想起高三這個夏天,他在她身後看著她,心裏都有一種惘然的甜蜜。
程錚,她真的對你沒印象,你該怎麼辦?你到底想幹什麼?他也在茫然地問自己,然後,在他大腦得出答案之前,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吮掉了她的淚水,最後印上她的唇,生澀地輾轉。
「唉唉,剛才那個女的是誰?」他推推子翼。
她用力靠向他的課桌,讓他在幾何作業本上畫輔助線的筆跡變做一條拋物線,可是當時他只留意到她垂在自己桌上的發梢。
良久,直到小腿脛骨傳來一陣劇痛,他才吃痛放開她。
「能不能讓開?我,我要去洗手間。」
一聽見程錚的聲音,韻錦就覺得一陣頭暈,怎麼哪裡都能遇到這顆魔星?
程錚雖然每次都是一副read.99csw.com被打擾了的表情,但解釋起來還是唯恐不夠詳盡。他沒有什麼耐心,一來二往見韻錦還是茫然的樣子,或者一言不合就經常怒不可遏。這種時候蘇韻錦往往也不與他爭辯,漠然背對他,任他發脾氣。但是不出半個小時,總可以看見程錚用手戳戳韻錦的背,主動說:「唉,我剛才還沒有講完,你過來,聽我繼續說……」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無法忍受蘇韻錦對著一道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代數題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跟宋鳴討論了半天,下課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氣勢洶洶地把一張寫滿了詳細解題思路和步驟的草稿拍到她的桌子上,然後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倉皇而逃。
在程錚看來,蘇韻錦的邏輯思維簡直一塌糊塗,在他的印象中,她的數學就從來沒有及格過,最氣人的是,當她平時遇到搞不懂的問題時,就獨自皺著眉鑽牛角尖,明明她身後就有一個人躍躍欲試地無聲吶喊:「問我吧!問我吧!」可她從來都感應不到。實在逼于無奈,她寧可問宋鳴也從不問他。
「蘇韻錦,你趕去投胎呀?」
由於低著頭,跑得又急,在臨近教室門口的地方,韻錦跟一個人迎頭撞上。
在某次男生們密談的場合里,一個男生在評價班上「八大恐龍」時,不經意提起:「其實,我覺得蘇韻錦打扮一下應該還是挺不錯的。」
有時程錚想,要是她對他態度再惡劣一點,給他一兩下,又或者痛罵他「流氓」,他會感到舒服一些,因為至少這證明了那天晚上的那些事那個吻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他一個人臆想出來的空夢。她有沒有聽見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到底知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管怎樣,都不應該這麼無動於衷。
宋鳴那傢伙,英語是不錯,可數理化也就馬馬虎虎,很多次程錚在後面聽他給蘇韻錦講解,廢話說了一大堆,就是不得其要,兩個當事人一問一答,不疾不徐,反倒是作壁上觀的他急得七竅生煙。
正待繞過他繼續前行,他卻故意擋住了她的去路:「嘖嘖,你看看你,臉白得像個鬼一樣,撞邪了?」
程錚盯著地上那片東西愣了足足五秒,韻錦卻忽然安靜了下來,直勾勾地看著他。驚愕、羞恥、憤怒、長久以來隱忍的委屈、身體的不適感、對爸爸身體的擔憂……所有的負面情緒在她的心中像火山一般爆發。
下午跟媽媽通電話時,媽媽在電話線的那頭嚶嚶地哭泣,讓韻錦的心一點點地往暗裡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