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錦輕輕笑道：「程錚，舉手無回大丈夫。」

「從頭來過？」韻錦有些失神，「四年前我們曾經那麼愛對方，結果呢？何況是現在……」

那天她從程錚身邊起來，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卧室、廚房，剛走出門口不遠，就遇上了歸來的章晉茵，跟小說里完全一樣，章晉茵將她請到自己的車上「閑聊」了幾句。

程錚也不知道自己擁著她究竟有多久，不遠處傳來的孩子的笑聲，他看過去，幾個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著他們，一邊刮臉一邊笑，農村的孩子，難免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新奇。

韻錦只笑：「您沒有什麼需要我諒解的，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裏感激章晉茵沒有給她錢，否則她會更加難堪。

程錚支起頭，看著她：「簡直笨蛋！如果是我讓你違背了誓言，那也是懲罰我，你說身邊的人一個也留不住，除非是我也死翹了。」

韻錦撩開他的手：「那你又來幹嘛？」

「阿太，我是韻錦，我跟程錚一起來看您了。」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他決定賴皮到底。

韻錦失笑：「還是胡說八道。程錚，我是個特別糟糕的人，我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要什麼，其實到頭來總發現自己錯了。」

韻錦拉著他在阿太膝邊蹲下。

章晉茵嗤笑：「門都快拆下來了你都不知道。嘖嘖，還遮，你身上我哪裡沒看過？你說，大白天的你一個人在家脫|光衣服睡覺幹嘛？」

「你可以選擇玩，或者不玩。」韻錦很平靜地說。

在韻錦另一個堂舅家的門前，程錚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阿太。阿太九十多歲多了，樣子跟當年沒有什麼兩樣，只是眼睛徹底地看不見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著擇菜。

小說里，有錢的男主永遠有個刻薄的母親，推了一張支票到懷孕的女主角面前，說：「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錢給你，放過我兒子。」

原來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是這樣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現在才明白，一個女人，撐得越久就越是疲憊，何必為了無謂的驕傲去捨棄她應得的關懷。他不是在施捨她，他是在愛她，在有些人面前她不需要堅強。

阿太繼續擇菜，一副不以為怪的模樣：「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程錚惡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臉：「還裝，快說，你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幹嘛？」

read.99csw.com程錚用手將棋牌用力掃亂，狠狠道：「輸了又怎麼樣，開玩笑，我的幸福怎麼可以靠這一盤棋來決定？」

出殯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廚房裡打電話，韻錦穿著居家的拖鞋，走到廚房門口，他也沒有察覺。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廳里，媽媽在時，他們繼父女之間雖然客氣，但始終都隔著層膜。

「不如我們換種方式，比如說賽跑？……我總有權選擇吧。」

章晉茵撇嘴走了出去：「大冬天的，熱也不用光屁股睡吧。」

「您知道嗎，以前我怨過您，明知道媽媽後來跟您在一起是對的選擇，可是我還是忘不了爸爸，我怨您分走了原本只屬於我和爸爸的愛，也開始故意冷落媽媽……我不是個好的女兒，可能也沒有辦法真正叫你一聲爸爸，但是有一句話還是得說：這些年，多虧了有您。媽媽在不在，您都是我的親人。」

韻錦沉默地將匣子打開，裏面是一些房契樣的紙頁，媽媽日常帶的一對耳環，兩張存摺，裏面錢也不多，總共幾千塊，最多的是舊相片，有爸爸在世時的合影，還有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發黃，被摩挲得有了毛邊，這些已經是媽媽的全部。

手空落在床單上，然後耳朵一陣疼，他聽到一個酷似老媽的聲音在說；「你這死孩子，毫不容易回來一趟，大白天的做什麼白日夢，還敢咬你老媽？」

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默默握緊對方的手：「是的，阿太，您說得對。」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給我的耳環。」韻錦提醒他。

韻錦站了起來，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程錚邊穿衣服邊看時間，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她會去了哪裡？回家的話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就走？系衣扣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低頭，陪伴了他四年的海藍寶耳環不見了蹤影。

阿太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張開無牙的嘴笑道：「韻錦，你來了，好像前段時間你媽媽還來過呢。」

……

程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冒充韻錦男朋友參加她媽媽的婚禮時，就曾應承阿太，如果他們以後結了婚，一定會親口告訴老人，想到這裏，他無聲地握緊了韻錦的手。

韻錦沒有哭，她用手撫過那些舊照片，好像上面還有媽媽手心的溫度。

程錚在精力耗盡后沉沉九*九*藏*書睡去，直到感覺有雙手捏住他的臉，才呼痛醒來，他直覺地以為是韻錦，翻身想要攬住她，嘴裏嘟囔著：「再掐我咬你了。」

開頭有些艱難，蘇韻錦想了一會兒才說道：「孩子兩個月的時候，他忽然讓我疼痛，其實在失血休克之前，我已經開始害怕我有可能失去他。他是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跟你最後的牽連，我不能沒有他，只要他平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可是終究沒有留得住。手術的過程里出了點小問題，後來醫生告訴我，以後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躺在病床上，惟一的感覺就是恨你，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怪誰，我必須找一種更強烈的感覺來代替絕望。所以我發誓，我再也不會等你了，我要忘了你。可是，當我重新見到你，我開始忘了我的誓言，你看，懲罰來了，我身邊重要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程錚用一種「你瘋了」的眼神看著她，發現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然後就跟她打了個商量。

阿太還在絮絮叨叨，太陽的暖意讓韻錦有困意，她放心地將頭靠在程錚的肩膀上。

就在韻錦在陽光下幾乎要睡去的時候，有人將她放在腹上的小說拿了起來，怪腔怪調地讀著書名：「……《惡少的甜心》……嘖嘖，蘇韻錦，叫我說你什麼好，你跑到這裏，就為了鑽研這種健康營養的讀物？」

其實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韻錦都沉默，章晉茵也並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養讓她在一些話題上點到即止，充分顧及到了韻錦的感受。可韻錦知道，她和徐致衡的一段往事，還有她的不孕，對方完全知情，這毫不奇怪，一個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章晉茵是這樣強勢的一個人。

媽媽的後事辦完后，韻錦去了趟鄉下老家，這也是爸爸插隊時和媽媽相遇相愛的地方，韻錦走過這裏每一寸的土地，都似乎可以想象爸爸和媽媽也曾在這裏經過。他們終於在天上團聚了。

程錚故意上下打量她：「哪裡不完整，我覺得該有的都有啊。」看見韻錦不笑，他意識到這個笑話不好笑，這才道：「如果註定沒有孩子，那就讓我們相依為命。」

程錚含糊地「嗯」了一聲。

韻錦看了他一會，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回曬穀場後面的堂屋，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副圍棋。她將棋盤就地鋪在曬穀場上，然後說道：「程錚，有些事情讓我們用https://read.99csw.com這個來決定吧。」

韻錦含笑看了程錚一眼，對阿太說：「阿太，我和程錚又在一起了。」

程錚迅速彈了起來，看到章晉茵橫眉豎眼擰著他的耳朵立在床前，身邊那裡還有韻錦。他嚇得「霍」的一聲撥開老媽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全身赤|裸的自己，脹紅著臉窘道：「那有這樣子不敲門就進來的？」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學棋，哪怕圍棋是他大學母校的傳統項目，幾年不見，倒是讓韻錦大感意外。

韻錦想了一會，接下來的74、76先手沖斷，中央的白棋頓時增厚，而黑棋顯露出四處斷點，場面急轉直下，程錚額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頹勢，韻錦白94的時候，白棋的優勢已不可動搖，就連程錚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將不活。所以在韻錦拿起第96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剛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錯了。」

程錚的棋路跟他為人的作風一樣，大開大闔，攻城掠池，相當凌厲，韻錦相對就沉穩許多，並不是一時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勢。黑65的時候，黑已佔優，看著韻錦眉頭微皺，程錚心裏暗喜，她哪裡知道自己這幾年在清風浸淫，棋藝大有精進，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斷，連韻錦都露出激賞的神色。勝券在握，程錚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這個女人，還想用這招來欺負他，看她輸了之後還有什麼話說。

韻錦從躺椅上坐起來：「那你要多少錢，你的服務也不值多少錢吧。」

良久，韻錦才聽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回答她：「我會學！」

程錚傻傻地看著她，她說什麼？是他聽錯了嗎？

韻錦沉吟，然後抬起頭來：「我不能。」

程錚這才放下了一點心，看來老媽是沒有看見韻錦，他倒是無所謂，要是她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尷尬成怎樣。

韻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這麼多年了，她好像總是處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里，他幫她，卻又不敢讓她知道。

韻錦說完，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淚了。

「那個……韻錦，我們可不可以現在起來，我的腳有點麻。」他還保持著下棋的盤坐姿勢。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夾著甘甜。她不會告訴程錚，其實那天在醫院里，她曾經無意中見過他匆匆從腫瘤病房走過，然read.99csw.com後當天下午，主任醫生就帶來了可以搬進單間病房的消息，他裝作若無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願賭服輸。我說了，有些事情要靠這盤棋來決定，你沒有拒絕，所以，從今以後，家務主要還是由你來做，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可是那時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愛的安全感。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在追，你一直在逃。我太緊張，你又太敏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他翻過身，看著她，「我很笨，我的愛需要一個保證。」

程錚咬牙切齒：「反正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叔叔說，韻錦的身體不好，讓她好好休息，別的事讓他去操持，他說得對，她真的累了。

然後她聽見程錚慢慢說道：「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得多遠，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蘇韻錦，我終於還是找回了你。」

「我只是個平凡的母親，希望你諒解。」章晉茵嘆息。

「其實我並不是逼你離開程錚，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傻孩子，認定的東西從來就不回頭。可是韻錦，就算我們可以不介意這四年裡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沒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們在一起過，可是並沒有讓對方幸福。我希望我兒子過得好，所以，我只問你，你能保證給他幸福嗎？」

她第一句話便說：「韻錦，我曾經以為你會是我的兒媳……」

鄉里還有她母系一邊的親戚。韻錦這次住在堂舅家，雖說是遠親，可包括堂舅媽在內的一家都對她相當熱情，也沒有忌諱她有孝在身。韻錦住了幾天，每天睡一個懶覺，堂叔從地里回來之後，就跟她在棋盤上過幾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過這樣悠閑愜意的日子。

「你輸了。」

程錚猶豫了一會，好像在內心掙扎：「好，我執黑。」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吃虧。

阿太抬頭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們家韻錦的小男朋友來著。」

「阿太，我是程錚，您還記得我嗎？就是打日本人那個？」程錚手伏在阿太膝上，殷殷問道。

「沒有人說過錯了不能再回頭，韻錦，我們從頭來過。」

「我熱，脫衣服你都管？」他無所顧及了，就開始耍橫。

「我不管！」理虧了就開始耍賴一樣是他的風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麼意思，嫖個鴨子還要給錢呢！」

「……對，基本上都籌備齊全了……read.99csw.com哪裡，還是要謝謝你……醫院……多虧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倔……」

韻錦用手撫著他脖子上的墜子：「你這樣不值得，我甚至不是個完整的女人。」

叔叔把一個小匣子推到她面前，說道：「韻錦，我知道你心裏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父親，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兒。現在你媽媽不在了，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遺物，理應交給你保管。你爸爸在時的那套學校的房改房，你媽媽也一直沒捨得賣。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過戶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當作你爸爸媽媽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吧。」

「對，對。」程錚也不管阿太看不看地見，拚命點頭。

「隨便。開始吧。」韻錦就地坐下。

韻錦也不奇怪他怎麼會找到這裏，伸手搶回自己的書，繼續閉眼假寐。

假期的最後一天，她搬了張躺椅在曬穀場上，冬天里的陽光曬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堂表妹床上找見的言情小說看到一半，一絲倦意就爬了上來。韻錦把小說蓋在小腹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

韻錦哪裡管他，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拿開，白子穩穩噹噹地落了下去。

順著他的手，靠在他懷抱里的那一刻，韻錦想起了自己那天對章晉茵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幸福誰也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對您說的是，如果程錚不幸福，我會比您的心更疼。」

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曾走失，還好，兜兜轉轉，原來你還在這裏。

他貪婪埋首她的胸前：「就當我是你的孩子，只愛我，小媽媽……」

「想起我和你們太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吵吵鬧鬧，一轉眼五十年，再也沒有人跟我鬥氣了……」

叔叔是個淳樸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廳講電話，韻錦在客廳可以聽到八成，現在他壓低聲音，躲在角落裡，韻錦不得不感覺到奇怪。

兩個人，相識了十一年，朝夕相處了近三年，他們分享過男女之間所有最親密的第一次，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認真地靜下來交談，從來沒有問過對方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我來要回我的東西，把項鏈還給我！」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激|情過後，兩人靜靜相擁，直到汗水慢慢消散，韻錦才說：「程錚，你睡了嗎？我們能不能說說話？」

她終於可以釋然。

韻錦回到老家，媽媽的後事辦得還算順利，她們家親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風不風光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