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夜尋蹤
這個「可是」之後的事情，方木不願再想了。他只記得，當他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把米楠護在身後的時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絲毫無法撼動她的雙手。
米楠查看著一堆碎裂的石膏，它們已經無法形成完整的一塊，有些部分已經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把它們掃進一個塑料袋裡，重重地摔進足跡箱。
米楠的表情有些緊張，她朝那個圓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水漬中的液體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勻地撒在廣口燒杯內，大概達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進去，順著燒杯底部開始勻速攪拌。攪拌了大約半分鐘，燒杯內已是半凝固狀態的膏狀液體。她舉起燒杯看了看，確認沒有氣泡后，把膏狀液體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圓筒，讓液體沿著指縫慢慢地流入足跡形成的凹陷內。
方木趕緊給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這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感冒加重就麻煩了。」
方木笑了笑，搖搖頭。被他人質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木並不覺得太失望。只是這些話從楊學武嘴裏說出來，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周圍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默默地看著她們，卻沒有人感到驚奇。住在這裏的人，誰沒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呢？
一籠籠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擺在蒸鍋里，大片蒸汽蔓延開來，飯堂里變得溫暖又潮濕。不時有孩子探頭探腦地鑽進廚房，看著蒸鍋垂涎欲滴，然後在趙大姐的笑罵聲中一鬨而散。
方木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否則也不會對犯罪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儘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會上，自己的推斷沒有被採納，方木還是想來富民小區再看一看。當主觀推測統統行不通的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站在兇手的立場去思考。
趙大姐卻不接茬，又給她夾了兩個包子，點點她的頭說：「快吃，你搶不過那幫小傢伙——咱娘倆晚上再細嘮。」
無言以對，似乎是這些日子以來，方木和米楠之間的唯一狀態。想想看，似乎沒有必要，可是，卻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你也覺得二者有相似之處？」
在偵辦第47中學殺人案的時候，方木就有過隱隱的擔憂：也許兇手還會犯案。富民小區殺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測。
看來，這小子喜歡米楠。
方木一怔：「什麼意思？」
方木也湊過去，問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兇手換了另一雙鞋作案。」
崔寡婦還是不善言辭，接過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後，就拎到廚房去。幾個稍大點的孩子紛紛過來和方木打招呼，隨即就七手八腳地幫崔寡婦搬牛奶。
方木急忙說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簡訊，也不知米楠是否聽到，就見她推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大家圍坐在餐桌前，一邊等包子出鍋，一邊隨手干點雜活。方木剝著蒜瓣，聽趙大姐和廖亞凡絮絮叨叨地聊著。很快，他就無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煙來走出飯廳。
的確，一個人背對著自己，蹲在405室門前，不知在幹些什麼。一隻手電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區域。剛才在樓下看到的亮光，應該就來自那支手電筒。
方木剛要起身，楊學武隔著桌子一把拽住他。
這話讓方木再難推辭，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剛剛舉起來，旁邊的米楠就一把奪過去。
兩個人無事可做。方木把箱子蓋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後又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讓了幾下，挨不住方木的堅持，也只能答應。
「併案處理？」
「沒事。」楊學武又舉起杯子，「幹了這麼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誰也管不了咱們。」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回廳里。轉身走向樓梯間的時候，他忽然心裏一動。
方木示意米楠後撤，然後稍稍直起身子，探頭向樓下觀望。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來幫你搞案子……」楊學武頓了頓，「你不知道她生病了么？」
推開窗戶，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緊隨其後的，就是越發深重的涼意。雨已經停了，被清洗之後的城市卻並無多少清新的感覺。漂浮的灰塵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饒地依附在所有對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膩，令人心生厭惡。
楊學武死活不肯讓方木付賬，兩人爭執了幾句之後，楊學武把兩張百元大鈔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腳步蹣跚的樣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楊學武又是拒絕，方木沒辦法，又不能任由他開車回家，只好把他塞進一輛計程車了事。
來到四樓走廊的轉角，方木貼著牆壁慢慢地蹲下來，平復一下呼吸之後，他微微探出頭去。
想到這裏，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細地查看那些足跡。看了半天，卻沒看出個所以然。
走廊里靜下來，外面的雨聲顯得更加嘈雜。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齊齊地聚集在那個圓筒上。米楠面色平靜，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衣服里，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方木卻沒那麼安靜，隔幾分鐘就去看看圓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方木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還算熟吧。」
這麼晚了，誰會來這宛如廢墟般的小區呢？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拆遷過程中死過人，以後開發的樓盤還會有人買么？這麼做無疑是自斷後路。
楊學武遞給方木一根煙，又幫他點燃，吞吐幾口后，低聲問道：「你覺得，這案子和47中學那件有關係？」
福利院里沒有太大的房間，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飯堂里。趙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豬肉餡，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木質大餐桌前。
光圈從方木的臉上移開，對方掀開兜帽，米楠那張略顯憔悴的臉露了出來。
「好。」廖亞凡的聲音變得輕快，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楊學武的臉色好了一些，點燃香煙，又問道：「你們好像有發現？」
方木看看陸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靜、安詳。
楊學武不說話，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滿啤酒，然後舉杯示意。
那是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周圍已經顯現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漬恰好處在當時懸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憑什麼替他喝啊？」
坐在對面的廖亞凡卻忽然殷勤起來，把盛著涼拌菜的鋼盆推到陸海燕面前。
一起在門前等候的，除了趙大姐，還有崔寡婦和陸海燕。
「想什麼呢？」
方木趕緊打圓場。他看看楊學武額頭上的腫塊，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喝多了吧？」方木徹底失去了耐心，也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揮手叫過服務員，「結賬。」
「那些足跡……」方木指指樓梯那一側，「也需要提取么？」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來，抽出一根煙甩給楊學武。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個包子，忽然發現陸海燕只喝粥吃涼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盤推過去，示意陸海燕拿幾個。陸海燕看看托盤，忽然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沖方木微微頷首。
這幫傢伙，沒幾個記得進現場要戴腳套的。方木一邊嘀咕，一邊隨意在檢材中翻看著，忽然，其中一張引起了他的注意。與其他檢材不同，那張上面除了編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標註。
廖亞凡不在家，沒有往日回家時吵鬧的電視節目和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里安靜無比。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厲害。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細細品味疲倦從骨縫裡一點點沁出的感覺。
幾日未見，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蓋下的後背能隱隱看出肩胛骨的形狀。聽到她不時發出的咳嗽聲，方木起身尋找她的水杯，https://read.99csw.com想給她倒點熱水。
「說話方便么？」
「方便，你說吧。」
方木打起精神，拔腳向七號樓的方向走去，雖然腳下跌跌撞撞，雙眼卻死死地盯著那點亮光。隨著距離的縮短，七號樓的輪廓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來。
案情分析會剛剛散會，一干人等紛紛下樓，各自回到崗位上幹活。還沒走到電梯口，就看到一個值班民警扶著一個老太太從電梯里出來。老太太衣衫破舊，身形佝僂，滿眼都是淚水，一隻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樣。
米楠沒說話，大口夾著炒土豆絲，看上去餓壞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原始痕迹已經被他踩壞了，再做幾次也沒意義。」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麼來現場？」
方木的心下有些釋然，看來自己對楊學武的感覺沒錯。
案發後第三天，逆子姜維利慘死的消息就已經在各類媒介載體上鋪天蓋地。之前喊打喊殺的民眾更是一片歡騰。「罪有應得」、「報應」之類的詞彙前所未有地集中在這起案件上。
其次，現場都呈現出詭異的儀式感。顯然，兇手的目的並非殺死對方那麼簡單，而是著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換句話來說，兇手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更多考慮如何殺死被害人。
在聽到拉動槍栓的一瞬間，米楠的本能反應是保護方木。這讓他感到一絲暖意，更有深深的尷尬和內疚。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幾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床單，卻拉不動，再用力，就聽到陸海燕一聲驚叫，連同床單一起被拽了過來。
富民小區在臨街的一排樓房後面，只有一條窄窄的衚衕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拿起雨傘，向富民小區走去。
隔了好半天，才聽到米楠輕輕地嗯了一聲。
老鄭嚇了一跳，一邊躲，一邊指著分局長：「政府在那兒，我就是小兵。」
「你別胡說！」方木提高了聲音，「你不是要談案子么？到底談不談？不談我走了。」
「我替他喝。」米楠面無表情地盯著楊學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方木想去搶下酒杯，已經來不及了。
全部檢材都翻看完畢，都是皮鞋底的足跡。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政府啊，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來，「我兒子死得冤啊。」
「她還好么？」
一種強烈的自卑忽然湧上心頭。
「沒有。」方木苦笑，「局裡沒採納我的意見。」
呵呵，自己剛才在想什麼來著？在這種天氣中出沒的，都是不正常的傢伙。
方木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又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把足跡提取下來？」
做完這一切，米楠站直身體，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內的膏狀液體沖刷乾淨。方木問道：「還需要做什麼？」
老人又大哭起來。分局長的嘴張了張，分明把一句「冤個屁」咽了回去。他扶著老人，對值班民警說道：「找人給她做筆錄，把那些『壞朋友』都列出來，挨個排查。」
他伸手按下電梯：「你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只不過有些太個人了。畢竟，感覺這玩意靠不住的。」說罷，他就邁進敞開的電梯門，緩緩上升。
值得她那樣做么？
「沒事。抽根煙。」
陸海燕走到他的身邊，看著越來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進一口潮濕清新的空氣，又緩緩地吐出去。
晚飯是米粥和白菜肉餡包子，還有一些涼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們早就圍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頤，趙大姐的興緻很高，悄悄地問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長的酒偷出來。
方木忍住氣：「我跟你說過了，我們是碰巧遇到的。」
米楠看看楊學武，又看看方木，轉身就走。
方木點點頭，和趙大姐告別後，發動了吉普車。
楊學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頓，粗聲粗氣地說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點點頭。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個人漸漸接近，最後，那道手電筒光消失在樓下，緊接著，就聽到雨傘收起和蹭鞋的聲音。
潛台詞是：兇手就是那個所謂的「大俠」。只不過，楊學武用了一種比較穩妥的說法而已。
「沒有。」米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你覺得是同一個人乾的？」
方木大喝一聲：「誰在那兒？」
方木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喃喃地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了。」
米楠的臉有些微紅，小聲說：「謝什麼？我又不是為了你，這是我的工作。」
方木立刻收起雨傘，光滑的傘面一定會引起輕微亮度的反光，也許會被對方發現。他冒著大雨，盡量輕手輕腳地跑到園區的圍牆邊，小心翼翼地向七號樓摸去。
發送完畢，米楠沒有立刻回信。也許是已經睡下了。方木這樣想，卻不能說服自己去安心睡覺。
老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抽噎著說道：「我兒子是個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壞朋友……欠了點錢……他們我都認識……他死得冤啊……」
在方木看來，這些就可以作為將兩案併案處理的依據。
折騰到第四次的時候，米楠忍無可忍，一把搶過方木手中的電筒關掉。
方木立刻意識到不對。之前的數據顯示，七號樓里尚在堅守的「釘子戶」只有姜維利一家。郭桂蘭已經被民政部門安排進一家養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為案發現場，警方也不會這麼快就解除封鎖。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也不算什麼發現，幾個模糊的足跡。」方木有些悻然，「本來打算拿回去檢驗一下，結果還被你踩壞了。」
楊學武是個很棒的小夥子，至少從今天晚上的表現來看，他和米楠還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吉普車很快就駛離城郊，穿過環路后，進入了市區。因為大雨的緣故，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公路上只有車輛在來回穿梭。在路燈的照映下，潮濕的路面綻開一朵朵斑駁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種懶散的感覺。的確，大雨似乎是阻斷人類室外活動的主要方式。在這種天氣里，最愜意地莫過於躲在溫暖的室內，來一杯熱茶，或者看一場精彩的球賽。
「談什麼？」
剛走到樓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經濕透了。他稍稍平復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頭髮，又把眼鏡在衣襟上擦乾，確保自己的視線不會受到影響之後，他調轉雨傘，把傘把朝前，小幅度地揮舞了幾下，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玩意實在不適合做武器，還不如剛才在園區里揀塊磚頭。不過聊勝於無，總比赤手空拳好。
「方木？」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楊學武和自己抱有同樣的看法。所以，當楊學武向他走來的時候，方木隱隱有些期待。
方木留下來幫忙。那些曬了大半天的衣服還有些微微的潮濕，不過，湊近了，洗衣液的清香還是撲面而來。這家福利院的規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體還湊合。比如那幾台全自動洗衣機。方木知道，那是陸海燕賣掉貂皮大衣和首飾換來的。
「需要等多久？」
酒菜上齊，米楠點了一碗米飯，頭也不抬地悶聲吃飯。兩個男人也不說話。方木折騰了半宿，也餓了，卻沒什麼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跡毀於一旦，這讓他頗感鬱悶。吃了幾口菜，方木就拿出煙來悶悶地吸著。
小區里空無一人，加之斷水斷電，大多數住戶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幾扇窗戶里還透出微弱的燭火，想必是那些所謂的「釘子戶」。不知道這個該死的詞是誰發明的，讓保護私人財產的人被冠以這樣一個屈辱的稱呼。
「四十分鐘吧。」米楠看看手錶，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氣潮濕，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點時間。」
「這是？」九-九-藏-書他舉起那張檢材沖米楠晃晃。
「談案子！」
方木在心裏連罵自己，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走廊里剛剛還有人在。他直起身來，用手電筒來回掃視幾圈之後，光線就指向西側樓梯間。
他忽然意識到，楊學武對自己的敵意，更多的是出於對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和你談談。」
突如其來的鈴聲在室內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猶豫著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這個電話。米楠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看拿著手機的方木，又轉身繼續工作。
「我開車了，」方木急忙擺手，「不能喝。」
方木輕輕地站直身體，捏了捏手裡的雨傘，小心翼翼地踏進走廊。
米楠想了想，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檔袋，翻找一番后，抽出一張檢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檢材逐一比對起來。
和身後燈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富民小區里宛若地底世界。沿著衚衕不過走了區區十幾米，方木就徹底陷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著，還是不時踢到碎磚或者鋼筋。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趙大姐倒是快言快語：「你方叔叔救過的一個女孩子。」
富民小區殺人案的現場過於詭異，警方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為了偵查的順利展開，並沒有向新聞媒體透露更多的情況。然而，無孔不入的媒介還是掌握了關於本案的大量情節。的確，在這個信息產業高度發達的時代，想瞞住一件事，比登天還難。
略略定神，方木貼著牆壁，慢慢地爬上樓去。
「鬱悶了？」
正在胡思亂想，道路左側的高樓大廈之間出現了一個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戰後的廢墟，在周圍的繁華景象中顯得格格不入。方木掃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那裡正是富民小區。一瞥之間，吉普車已經飛馳而過。前方是一排紅燈，方木逐漸減速，忽然心念一動，轉過方向盤，停在了掉頭車道上。
「你用不著這麼八卦吧？」方木的臉色沉下來，「這和你沒關係。」
方木沒回答，走過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跡檢材。
「方木，送我回去吧。」
手電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對方的背影，他穿著一件寶石藍色的防風外衣，由於帶著兜帽，看不清頭部的特徵，只是感覺對方身材瘦小。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頭去。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後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緊接著，她從方木身邊噌地一下沖了出去，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打開了！
值班民警指指剛剛散會的人群，一臉無奈地說：「他們負責查辦你兒子的案子。」說罷，他沖分局長撇撇嘴，舉起右手在腦袋上畫圈，無聲地做著口型：「老太太有點魔怔了。」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卻掙脫了方木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幾下之後，矮身過去拿起了罩在足跡上的圓筒，又把一片黑色的東西覆蓋在石膏模型上。
寂靜的雨夜中，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傳來。
方木點點頭：「有點。」
在雨夜裡重返犯罪現場，不管他是誰，肯定與本案有關。
「哦？」廖亞凡回過神來，「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
方木慢慢地喝著啤酒，感受那冰涼的液體穿過喉嚨，進入胃袋，然後在毛孔里散出一點點熱量。
楊學武的臉更紅了，口中也變得語無倫次：「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實在說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個底朝天。
濕透的鞋子踩在腳下，不時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好在聲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方木絲毫也不敢分神，一邊留意樓上的動靜，一邊小心地向上移動。
也就是說，水漬邊緣和水下的足跡，很可能是由兇手留下的。
方木又急又氣，拚命爬起來，想把米楠掩護在身後。可是米楠張開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時間竟讓他動彈不得。
「挺好的。」陸海燕仔細地把床單對摺，搭在身上，「每天乾乾活，照顧孩子們，也不覺得累。」
正想著，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憑手感，方木意識到那是米楠塞給自己的強光手電筒。
天空依舊烏雲密布，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吝於把哪怕一星半點的光輝投射到這個城市之中。沒有光。大多數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著，各自在夢中感受光榮、狂喜、詭譎抑或悲傷。
然而，走廊是命案現場。沒有鮮花和晚餐，兩個人共同關注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足跡——想想就好笑。
相當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歡在犯案后重返現場，特別是那種通過作案滿足某種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經侵犯過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慘呼、掙扎，乃至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抽離的微妙感覺，對這些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美妙的回憶。其中，既可以重新體味犯罪所帶來的滿足和刺|激，也可以獲得一種「成功」的快|感。
在會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種可能性，即負責拆遷的公司為了達到迅速清理園區的目的，雇兇殺害了姜維利。一來，姜維利是所有「釘子戶」里最讓拆遷方頭疼的一個，幹掉他，之後的拆遷就再無阻礙，此外也可以對其他「釘子戶」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二來，姜維利對其母的驅趕和虐待已經引起強烈的社會憤慨，幹掉他，至少在道德層面上，會獲得相當一部分人的認同，不至於對拆遷方和開發方形成過多的不利影響。至於那些詭異的手法，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半小時后，米楠從那些檢材中揀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標記后，拿到顯微鏡下繼續觀察。
「有事么？」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頭吃飯。
發信人是米楠，內容只有一個字：嗯。
她的聲音中夾雜著些許氣喘，看來仍是驚魂未定，緊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愣了一下，剛才在會上，和楊學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肯定對方的表情不是驚詫或是難以理解，而是贊同。一轉眼，最後一個同盟軍也倒戈了。
方木更驚訝了，轉頭看看陸海燕，後者沖他笑笑，繼續低頭喝粥。
想到這裏，方木突然意識到，這個「她」，是米楠。
方木現在的樣子的確夠狼狽，滿身灰塵泥土不說，左臉頰上也有一塊大大的擦傷，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計都摔破了。
半小時后，方木的手機還是毫無動靜。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電話號碼，拇指卻在撥出鍵上停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懊惱地把手機甩在沙發上，起身走到廚房。
身體的知覺漸漸恢復，被擦破的皮膚開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乾啤酒。然後走回客廳，一件件脫掉全身的衣服。
本來是晴天，到下午的時候突然轉陰。吉普車開進福利院的時候，烏雲已經低低地壓下來，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
米楠躲在方木身後，仔細傾聽了幾秒鐘之後，悄悄地附在方木耳邊說道：「單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體重在70公斤以上。」
楊學武笑笑，伸手彈煙灰，再抬頭看方木時，眼神中竟透出許多怨恨。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裏已經全是汗，幾乎握不住那隻強光電筒。眼看著光柱在他們對面的牆體上掃來掃去，光斑也越來越集中。
米楠不說話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她站起來，聲音卻似乎輕鬆了許多：「我去看看『作品』。」
不遠處，一道手電筒光正在來回搖曳，來人撐著一把雨傘，看起來走得也是無比艱難。從行進的方向來看，他的目標也是七號樓。
「你的意思是？」
「下午有時間么？」
七號樓里居然有隱約的亮光。
「打算什麼時候……」米楠的聲音低下去，「結婚？」
方木有些尷尬，低聲說了句你辛苦，就轉身帶上房門，悄悄地走了。
好read.99csw.com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問道：「你都病成這樣了，還跑出來幹嗎？」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這種足跡，想必是有人意識到腳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發後，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滲出的液體的，只有三類人。第一類，就是報案人，不過從他的講述來看，當時他逃還來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應該是蹬踏型的。第二類，就是進入現場的警察。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詭異的水囊上，應該不會想到鞋底的乾淨問題。再說，警察們出慣了大大小小的現場，對各種惡劣環境早就見怪不怪，別說是鞋底那區區一點水，就算是屍液也懶得去擦。第三類，就是兇手本人。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如果意識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會想辦法清除乾淨，避免留下足跡。
「你怎麼會在這裏？」
是你無心自潔，還是從來就罪孽深重？
「我知道你的想法。」楊學武把煙頭丟進電梯旁的煙灰桶里，「串併案——才兩起，似乎有些為時過早，而且也沒有太明顯的證據。」
米楠的臉上不再是剛才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而是變得放鬆多了。
米楠沒有回答，依舊專心致志地比對著。方木忽然意識到，米楠已經在自己之前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她現在做的，就是在驗證自己的猜想。
這樣一個傷痕纍纍的我，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我，這樣一個脆弱的我，這樣一個背負著沉重負擔的我……
從方木手中飛出的手電筒並沒有辜負它本來的使命，儘管並非有意，它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楊學武的額頭上。此刻，楊學武用啤酒瓶冰敷著那個青紫色的腫塊，另一隻手擺弄著腰間的槍套。
「你沒事吧？」
「開完會了？」米楠的嗓子嘶啞，還帶著很重的鼻音。
方木來不及多想，側身衝出樓梯間，剛剛揮起手中的強光電筒，就感到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電筒也脫手飛了出去。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和陸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無疑是清貧的。不過，對於陸海燕而言，內心的寧靜比什麼都重要。
「我還想問你呢——嚇了我一大跳。」
廖亞凡伸出手，小心地觸摸著光滑的桌面，隨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動著，似乎在尋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方木急忙縮回頭。同時，對方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而且，正衝著他們的藏身處而來！
方木靜靜地看著他自斟自飲，開口問道：「你為什麼回現場？」
當楊學武問自己是不是個男人的時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虛的。
媽的，他居然有槍！方木的心一涼——這下麻煩了！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跡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楊學武沒回答他，只是沖米楠擺擺頭：「你先走吧。」
「嗯。不過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擺在箱子里的相機，「已經提取完了。」
時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綠色植物已經開始透出隱隱的枯黃，在雨水的沖刷下，葉片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機。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沒那麼幸運了，勉強支撐的一點紅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煙，吐出的煙氣打著旋兒，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無聲地詢問道：「怎麼辦？」
方木捏著手機，看著仍然幫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該如何開口。米楠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剛才的電話都不存在一樣。
「當然有關係。」楊學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門，「米楠是我們局裡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個快結婚的人，注意點言行舉止行不行？」
「有那種膠底鞋印么？」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腳都很麻利。廖亞凡的動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練起來。眉眼間，又是當年那個勤快、溫順的小姑娘了。
大雨。黑夜。寂靜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愛情電影里，都是註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場景。
倦意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對於做包子這種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趙大姐分配去揉面。其餘的人都有任務，廖亞凡的任務是包包子。
「替你擋子彈，替你喝酒，這也是碰巧？」
壞天氣並沒有影響廖亞凡的心情，一下車，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門前的趙大姐。方木捧著四箱牛奶跟在後面，剛才的鬱悶情緒也已經一掃而空。
又是長久的沉默。
「算了吧。」方木站起來擺擺手，「明天還得上班呢。」
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門前，正用手電筒在門上及門口的地面上四處掃視著。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蹲下身子，一邊用電筒撥弄，一邊仔細觀察著。
進入富民小區之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棟已經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樓，想必這裏的原住民都或情願或不情願地拿到了補償款，先行離開了。腳下的碎磚瓦礫更多，塊頭也更大，方木崴了兩次腳之後，不得不再次慢下腳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擋了眼前的視線，雨水卻在遠處的事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塊，看上去影影綽綽。
剛站起來，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看看，是廖亞凡打來的。
雨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劈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聲響似乎比平時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順著傘沿流淌下來，方木的褲腳和鞋子轉眼就濕透了，一股涼氣從腳下傳上來，很不舒服。
方木的心一軟，輕聲說道：「亞凡？」
那天晚上，兇手拎著水桶和水囊、繩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輕鬆。雖然沒有雨，但腳下的碎磚瓦礫就夠他受的了。是什麼讓他有如此強大的動力，一定要用那麼費力的方式去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
廖亞凡正在看牆上的門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幾個字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晒下，已經透出斑斑銹跡。她動作輕緩地撫摸著那幾個字，表情如夢似幻。
楊學武瞪起眼睛：「你他媽把我砸成這樣，讓你喝杯酒還唧唧歪歪？」
一個輕緩的女聲打斷了方木的思緒，他回過頭，陸海燕站在門邊，微笑著看著自己。
再次，兇手在作案后仔細清理了現場，儘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在第47中學殺人案中，兇手也有同樣的表現。
方木想了想，又四處觀望了一下。走廊里光禿禿的，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側樓梯的樓梯間可以讓他們暫時隱蔽。
藉助他手裡的電筒，方木一下子意識到對方發現了什麼：那是自己剛剛丟下的煙頭！
老警察的思路雖然有些勉強，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偵查方向。分局長把任務布置下去，各路人馬，各司其職。
正在攪拌肉餡的趙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著廖亞凡，幾秒鐘后，她一言不發地把廖亞凡拽進懷裡。
老太太一臉茫然，似乎面對這樣一大群穿著制服的警察，讓她有點懵。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她不由分說地抓住離她最近，也最年長的法醫老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這是實話，在物價飛漲的當下，似乎房子才是硬通貨。大多數人耗費一生積蓄買下那個水泥盒子，就是為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於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麼，無暇顧及也無人願意去想。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隨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方木的心裏踏實了許多，不再打擾她，靜靜地坐在一邊。
「我想去看看趙阿姨……我找不到那個福利院，你能不能……」
「今天開完會，我就一直留在局裡。」楊學武打了個酒嗝，「眼前是這起案子，腦子裡卻是47中學那起，總是不自覺地把這兩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較。」
「嗯。」米楠從牆邊拎過一個箱子，「你來給我打下手。」
「現場有個地方，九_九_藏_書我還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張餐桌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煙火氣，儘管粗糲，卻是廖亞凡一生難忘的回憶。
老人的哭喊聲在走廊里回蕩，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頭來觀望。分局長一臉尷尬，伸手扶起老人，轉頭對值班民警喝道：「這怎麼回事？」
真正讓方木鬱悶的是，警方並不認為方木的分析有多麼大的參考價值。儘管兇手的手法明顯有別於一般的凶殺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宮」的說法更讓警方難以置信。會有人冒著接受刑法處罰的風險，大老遠地拎著水桶和水囊，費時費力，就為了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么？就像會上一位老警察所說的那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楊學武卻一下子委頓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之後，他揮手叫來服務員，又要了兩瓶啤酒。
方木半蹲著身子悄悄後退，湊到米楠身邊，低聲說：「他上來了。」
對方似乎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蹭到距離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對方突然發動攻擊，如果他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落下太遠。
最後，兇手在前往犯罪地點時攜帶了大量的輔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這顯示，兇手肯定有車輛之類的交通工具，這一點，也與第47中學殺人案相似。
米楠點點頭：「你瞧這裏，還有這裏、這裏。」她接連指示了幾個地方。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漬邊緣和那層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幾枚淺淺的足跡。只不過多數為殘缺不全，且相互覆蓋的，十分模糊。
她的語氣從之前的蠻橫變為委婉，這讓方木感到有些不習慣，同樣也無法拒絕。
冰箱里沒什麼可吃的東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陽台上。
「還是別了。」方木把杯子推開，「有機會再說。」
喜歡在大雨中出沒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傢伙。
半小時后，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裡，對面是一臉陰沉的楊學武。
方木點點頭。
還有個辦法，可以驗證他的推斷是否準確。
看楊學武神色尷尬，方木又安慰道：「不過，也未必是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也許是一些無關的足跡也說不定。」
走廊里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方木和楊學武相視苦笑。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聽鍵，廖亞凡卻不說話。方木接連餵了兩聲，聽筒里才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值班民警說：「她是姜維利的媽媽，一大早就來了，說要幫咱們破案，給他兒子報仇。」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
方木沉吟了一下，問道：「上次提取的那種膠鞋底足跡，發現了么？」
人人都成了預言家。
方木急忙過去，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敲打著。米楠本能地躲閃了一下，隨後就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而且，」米楠又指指樓梯方向，「我在那邊又發現了幾枚足跡，其中還有擦蹭型的。」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試探著問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忽然，手機「叮」地響了一聲，屏幕也亮了起來。
兩個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趙大姐擦擦眼睛，笑著說：「都愣著幹嗎啊，幹活吧。」
方木被拽了個趔趄，無奈地問道：「你又要幹嗎？」
趙大姐也不勉強，和廖亞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可是……
「哦？」方木頓時興奮起來，「有發現么？」
陸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拽下剩餘的幾件衣服，對方木說道：「今晚吃包子，進去幫忙吧。」
很明顯，郭桂蘭提供的所謂線索不會對偵查有什麼幫助。儘管姜維利的社會關係中多是公安機關重點監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絕非他們所為。如果動機是復讎，大可不必採用這麼複雜的手法；如果是為了追債，姜維利的拆遷補償款尚未到手，殺了他也沒用。分局長讓郭桂蘭去做筆錄，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動情緒的權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費點時間，總比被人指責不作為要好。
原來兩個人的目標都是這個。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陸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穩，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米楠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同時把雨傘握在手裡，拇指按在開關上，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這張不用檢驗。」米楠面色平靜，「那是你的腳印。」
她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張餐桌發獃。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隨即就明白了廖亞凡的心思。
楊學武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受傷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膚都擦傷了，有些地方還在滲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細地在傷口上來回塗抹著。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不時眉頭緊蹙，牙關緊咬。處理完外傷之後，方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來，嘗試著活動全身關節，沒發現更嚴重的內傷，卻在胸口和後背上各發現一塊淤青。
他想不出別的話，只能訥訥地說道：「那……謝謝你了。」
「要不，你也在這裏湊合一宿得了。」趙大姐很熱情，「院長不在，你可以睡他那個房間。」
「這個，還沒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說吧。」
還有，她的感冒會不會加劇？
「發現什麼了？」
「有什麼發現么？」
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最後停下來。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離，正是405室門前的位置。
方木趕緊擺手說不要。趙大姐說可惜了，中午楊敏和邢璐剛來過，聽說方木要來，邢璐非要留下來等他，後來因為要上晚自習，才不得不回去。
「暫時還沒有。」米楠微微側過頭去，「提取到幾個足跡，都沒什麼價值——有幾個還是自己人的。」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值班民警把她扶進了電梯。分局長的情緒很壞，揮揮手，說了句散了吧，就回辦公室了。
老太太急忙跪爬過去，拽住分局長的褲腳，連喊政府給我做主。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沒事——會上什麼結論？」
雨依舊很大，方木鑽進吉普車，和趙大姐簡單說了幾句，又轉頭問廖亞凡：「明天我來接你？」
「沒有。」
對方顯然已經佔據上風，躲開雨傘后，光圈隨即籠罩過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開槍。幾秒鐘后，一個讓人更加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陸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髮，沒有那些貂皮和金飾，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顯然她剛剛還在幹活，衣服上還有些許水漬。見到方木，陸海燕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微笑。
米楠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方木的動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來，才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
「在開會么？」
對方被嚇了一跳，一聲短促的尖叫后，手電筒光迅速掃射過來。
方木的心一沉，對方體格強壯，病中的米楠無法指望，單靠自己一個人，實在沒有把握制服他。
似乎每次見到米楠的時候，她都是這個樣子：背對著實驗室的門，扎著馬尾，穿著白大褂忙活著。聽到推門聲，米楠轉過頭來，能看出臉色蠟黃，鼻頭也紅紅的。
「還不錯。」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正在詫異，一旁的崔寡婦把盤子推了回去。
太大意了！
楊學武的臉漲紅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楊學武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試試探探地問道：「你和米楠很熟么？」
開出去好遠，方木看看倒車鏡，廖亞凡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塊門牌下，一如幾年前的那個秋夜。
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笑了笑。
在別人的生死和自己後九*九*藏*書半生的保障之間，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同一個選擇。
「嗯。」楊學武點點頭，「不過，只是感覺。畢竟二者在手法、場所、被害人的特徵上都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就想來現場再看看，也許有我們漏掉的線索。」
天邊隱隱響起雷聲，風也驟然大了起來，看來一場秋雨將至。趙大姐招呼大家進屋去，同時吩咐陸海燕快把院子里晾曬的衣服收起來。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這跟是不是男人沒關係！再說，我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方木的心一熱。還在生病的米楠冒著大雨來到現場，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斷。
沒錯，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樓。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你覺得呢？」
楊學武卻安靜下來，也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根煙，吞吐著煙霧，隔著桌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方木。
那是子彈上膛！
廖亞凡來了興緻，放下筷子，大有刨根問底的架勢。
也許唯一一個沒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維利傷害最重的人。
方木抬手遮住額頭，正在提防對方發動攻擊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你？」
方木來不及責怪自己的粗心，拉著米楠悄悄地退到西側的樓梯間。剛躲好，就聽到腳步聲已經轉入了四樓走廊。
方木猶豫了一下，轉身看看米楠。後者依舊坐在顯微鏡前，一動不動。
方木的臉一紅，看來自己口中的「這幫傢伙」，也包括本人在內。
的確，如果從作案動機入手，本案幾乎無跡可尋。儘管從種種跡象來看，最大的可能是報復。那麼，郭桂蘭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對姜維利被殺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來，那絕非有意掩飾或者誤導，完全是一位母親痛失獨子后，對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種無原則的原諒。
「你能不能老實一會兒？」
「這個。」楊學武指指頭上的青腫，沒好氣地說。
雨已經下起來，風卻小了很多。鉛灰色的天邊，細密的雨水傾瀉下來，宛若一條條泛著光澤的鋼絲。方木靠在門廊邊，靜靜地看著雨中的庭院。
方木心裏一松，楊學武畢竟和那些抱著傳統偵查經驗不放的偵查員有別。
那裡是一隻七七式手槍，半小時前，楊學武差點用它打中米楠。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識到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幾乎是同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犬吠。
「襲擊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兩頰緋紅，「我向你賠罪。」
她轉過頭：「去吃飯吧。」
二者的相同點在於，首先，兇手都採用了不合常規，甚至是費時費力的殺人手法。
「多好。」
那張餐桌，是從天使堂帶到這裏的。
暗河一案之後，陸家村幾乎淪為一座空村。崔寡婦和陸海燕母女二人來到C市，在方木的介紹下，就職于這家福利院。福利院為她們提供住處和一日三餐，崔寡婦和陸海燕在福利院里做清掃、採買等等雜活。薪水微薄，但看得出兩人還是很滿足。
「就是因為下雨我才來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織的雨簾，「我怕雨水澆進來，破壞足跡。」
一場秋雨一場寒。接下來的幾天，估計會氣溫驟降。方木想了想，應該再給廖亞凡買些衣服了。這事讓他頗為撓頭，還不如讓她自己去買。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過手機。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對方也受到了驚嚇，把手電筒擋在額前連連退後，幾乎是同時，方木聽到一陣熟悉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楊學武面帶慍色，大聲申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誰能想到這麼晚了你們還在提取足跡啊？」
方木嗯了一聲，轉頭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唯獨那雙眼睛閃閃發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對亮光也隨之消失——她又把頭轉了回去。
方木心頭一凜，立刻甩掉煙頭，一把拽住米楠，行將按亮的電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裡。米楠也聽到了犬吠，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
在方木看來，這個所謂的「大俠」，很可能就是這種心態。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1點。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機來查看，卻沒有米楠發來的簡訊。他想了想，連續編了幾條簡訊，卻都統統刪掉，最後只發了幾個字：到家了么？
「怎麼樣，在這裏還習慣么？」
良久，聽到米楠那邊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別著急，發現那個膠底鞋足跡，我會馬上告訴你的。」
米楠顯然也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她不假思索地把傘朝對方一丟，轉身竟撲倒在方木的身上。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想了想，無聲地沖米楠比畫了幾個動作。大意是：待會兒他靠近的時候，由米楠突然打開手中的雨傘，對方勢必會用手電筒來照射。那麼，銀灰色的傘面會反射出強光，一來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來可以干擾他的視線。然後方木從側下方用電筒攻擊對方，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製服他。
「還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細看……」話沒說完，米楠又咳起來。
想到這裏，方木遠遠地向七號樓望去，試圖體味一下兇手當時的心態。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這個念頭徹底忘掉了。
的確，如果「他」的目標正是案發現場的話，那個圓筒肯定會讓「他」望風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會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東西也許是複印紙，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才好。
箱子里擺滿了工具。米楠拿出幾個套在一起的空心圓筒，在那攤水漬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個圓筒罩在水漬上，然後遞給方木一個滴管，吩咐他把圓筒中剩餘的液體慢慢抽出來。隨後，米楠又拿出一個廣口燒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開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邊等方木。
方木甩開楊學武的手，點上一支煙，看看臉紅脖子粗的楊學武，不耐煩地說道：「說吧，你有什麼想法？」
方木只好坐下，盡量耐住性子說道：「學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談好么？」
吃過晚飯，孩子們陸續回到房間里休息或者寫作業，趙大姐和崔寡婦帶著大人們收拾廚房。很快，小小的飯堂又恢復了整潔。趙大姐拿出一筐青菜，邊擇菜邊和廖亞凡聊天。時針很快指向九點，趙大姐提出要讓廖亞凡在這裏留宿一夜，廖亞凡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點點頭。
「你們怎麼認識的？」
楊學武沒作聲，只是一個勁地吸煙，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同意局裡的意見。」
走廊里重歸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牆上不動了。想了想，他一邊告誡自己要耐心，一邊拿出煙，默不作聲地吸起來。
「當時只檢查了乾燥的地面，沒考慮這片區域。」米楠重新蹲下來，指著那片水漬，「我想，這裡是中心現場，屍體附近應該會留下兇手的足跡，也許有當時我們忽略的。」
老警察對此嗤之以鼻：拆遷方就負責拆樓、清人、拿錢，至於開發方怎麼賣樓，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了。再說，在全國範圍內，拆遷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謂的「血房」，哪一棟沒賣出去？
方木有些煩躁起來，這叫什麼事兒！
楊學武倒沒閑著，一杯接一杯地灌著啤酒，不時在方木和米楠臉上來回掃視。坐了半晌，他忽然問道：「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
關鍵時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個女人。狼狽地摔倒不說，還要讓這個女人反過來保護自己。如果楊學武的反應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後半生都要在痛苦與自責中度過。
「嗯。」方木皺起眉頭，上下打量著她，「你怎麼了？」
廖亞凡一直在安靜地吃包子，聽到趙大姐的話，突然問道：「邢璐是誰？」
「什麼都不用做，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