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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愛情萬歲 2、肖強

Chapter 02 愛情萬歲

2、肖強

方可寒很美,美得讓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鳥依人的模樣,那樣的女孩再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個公主,永遠昂著頭,不需要任何王子來鍍金的公主。只不過,這公主價錢倒不貴,五十塊錢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學里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學校的地下室進行,有時是頂樓那間形同虛設的「天文觀測室」,或者籃球館的更衣間——總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
上一次見到江東是前年。他打開車門坐進後座,「去北明中學。」北明就是那座紅色花崗岩學校。我於是回頭看了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強。」我說:「江東。」
那時候我十九歲半,那時的我也沒想到,二十八歲的我會變成一個Taxi Driver。可是遠沒有西科塞斯的Taxi Driver那麼有血性。最多只能像王家衛關錦鵬電影里的人物一樣,躲在暗處以洞察力為樂。說真的,有時這令我自己感到羞恥。不過我很會自我安慰,現如今這世上還剩得下幾個有血性的人了?就連西科塞斯自己,也在榮華富貴歌舞昇平里墮落到了《紐約黑幫》的地步。
很自然地,我和他們的友誼只能維持到他們畢業。他們上大學之後,他們的學弟妹里又有幾個會成為我的哥們兒,無論如何,我只能做他們高中時代的朋友。
他也笑。他付錢下車的時候我對他說:「你保重。」他說:「你也一樣。」
我有個習慣,喜歡晚上待在不開燈的房間里。但我從來不好意思跟別人提起這個怪癖,只說過一次,就是跟方可寒。
我不得不暫停我的張國榮,按下另一個按鈕:「乘客您好,歡迎您乘坐某某某公司出租汽車,叫車電話:××××××××。」
最近,幾乎所有的音樂電台都推出紀念張國榮逝世一周年的特輯。當然,跟去年他剛死的時候比,聲勢是小多了。我不知道再過些年,是否會有電台推出紀念張國榮辭世十周年的節目——十年,大概是不會了吧。那時流行歌曲的主要消費者都不會再知道張國榮是誰。
她舒展地微笑著。仔細看九*九*藏*書,她談不上漂亮。但她的潔凈是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
在電影里我們常常看得到這樣的畫面:一個放盪|女人妖冶到了肆無忌憚的程度,把身邊的純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這樣。她的動作很溫暖,像個大姐姐,甚至母親。那些色|情|電|影從來都沒告訴過我,原來做|愛是一件寬容的事情。
天楊曾經說過:「肖強,我覺得你像王家衛電影里的人物。」這話說得我心裏一驚:這小丫頭。那是一九九五年,天楊和江東上高二,我當時還是他們中學門口的音像店的小掌柜。天楊第一次走進我店裡來的時候,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藏藍色的背帶裙和白色的短袖襯衫。那是她們的校服,可是很少能有女孩子穿出那種乾淨的味道。她抬起頭沖我一笑,「老闆,有《阿飛正傳》嗎?」她毫無遮攔地看著我的眼睛。「有。」我拿出來給她,「好幾年前的片子了,你沒看過?」「看過,」她笑笑,「看過好幾次了。我喜歡張國榮。」
希區柯克說過:世界上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偷窺者,一種是被偷窺者。這女孩嘲弄了我作為一個偷窺者隱蔽的自尊心。不過我倒是希望我能多碰上幾個這樣的乘客,這有助於提高我的判斷力。正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樣,判斷力是我們偷窺者的本錢。
第一次看見方可寒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見的,還不知道它叫什麼的「紅色」。她乖戾地用手指掃著我的臉,但是她的身體,溫暖得像是一個黑暗的子宮。高潮來臨的時刻我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身體這個荒蕪的海灘上喧響的聲音,我想:紅色。
每次來到河堤上,我就會想起方可寒。
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半。從那些天天來我店裡找A片的男生嘴裏,我聽說了方可寒。他們尊稱她「可寒姐」,有時叫她妖精。
他說:「對。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來再陪他們過一個年。」
我傻瓜似的問:「不是五十嗎?」
其實那副眼角膜一直沒能成功地移植到我的靈魂里去。所以我像懷念故鄉一樣懷念被人們稱作是黑暗的東西。剛剛能read•99csw.com看見的時候,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引起過我的好感。但我卻也並不想知道它的名字。——我們盲人不在乎「名字」這玩意兒。那樣東西讓我想起有一次我媽媽用剛剛洗過衣服的手抱起我,她的手很冰。是種讓我心頭一凜的溫暖。那樣東西還讓我想起電影院里的聲音——媽媽帶我去過電影院,她伴著對白小聲地給我講那些畫面。電影院里的聲音,就是一片充滿了這「黑暗」的浪濤。那些聲音很有力量,卻不是蠻橫無理。我啰嗦了這麼一大堆,後來才知道,那樣讓剛剛獲得視覺的我喜歡的東西說穿了就是兩個字:紅色。如果我一直看不見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它相遇。
這當然是個秘密。在這個秘密被揭穿之後方可寒自然是被開除。用江東的話說:「你沒見我爸那張臉——」因為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會是這麼個賤貨。所以說,能考進北明中學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我出生的時候是個盲童。六歲那年才跟著媽媽到北京做了角膜移植。也就是說,我從六歲才開始慢慢學習很多別人嬰兒時代就明白的東西。在那之前,我的世界就是現在這樣,是個關了燈的房間,一片黑暗。當然黑暗這個詞是後來學的,當時我不知道那叫黑暗,我以為那是一種根本用不著命名,用不著考慮,用不著懷疑的自然而然的東西。當我克服了最初對光的眩暈后,終於看清這個世界。我恐懼地望著面前那個喜極而泣的女人,從她哽咽的聲音里判斷出她就是媽媽。我一開始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為什麼都是「媽媽」,我的媽媽和鄰床小朋友的媽媽長得一點也不一樣。諸如此類的事情數不勝數,童年可以由兩個字總結:驚訝。
我從小店的窗戶里,經常看見她。夕陽西下時,她總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後才會出來。她也和這所學校的其他女生一樣,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藍色背帶裙。可是她從不梳辮子,她讓她的頭髮鬆散地垂下來搭在肩頭。他們學校不許女生穿高跟鞋,於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規永遠跟不上時尚的變化。她的藏https://read•99csw.com藍色背帶裙的腰間別著一個玫瑰紅的小呼機。她就這樣招搖地走出來,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門口就會停下,從書包里拿出她的煙盒和打火機,點上之後轉過身,衝著那紅色花崗岩的校門深深地噴一口。她轉身的時候,終於看清她的臉——有一秒鐘,我無法呼吸。
走的時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機號,「從下次開始,一百塊就行。優待你了。」
她付錢下車的時候我看見她肩上巨大的牛仔包,我想那裡面應該裝著她的「行頭」和化妝品吧?我不是沒有見過做小姐的女大學生,但是這個——我只能說她的人格已經分裂到一定境界。一般情況下,如果那些乘客在電話里說謊的話,他或許騙得了電話那頭的人,但騙不過我。這次,我碰上了高手。
我笑,「別說得這麼不吉利。」
終於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在她點煙的時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裝出一副老油條的語氣,「多少錢?」
我已有很多年沒再見這小丫頭。她去上海讀的大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那裡,或者像江東一樣已經出國。北明中學里的小孩們的人生大都如此:奮鬥,是為了遠離。從小被誇獎被讚美被嫉妒被羡慕被鼓勵,是因為他們比起別人,更有遠離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楊看看這條河現在的樣子——配得上「女」字邊了。他們花了大價錢把這河的血液換了一遍,引的是水庫的水,所以這河現在可以豐沛自如地流淌,岸邊的工廠和居民區已經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專門從遠方運來的。不過搞笑的是,這條河治好之後的兩個月間,來這兒自殺的人數也比以往多出去幾倍——這就是浪漫這東西操蛋的地方。
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煙,「一百五。」
那時候她十六歲,十六歲的她肯定不會想到,她二十五歲那年,張國榮就已經不在了。
後來,那天傍晚,在我店裡那間陰暗的小隔間——通常那是用來放A片和打口磁帶的地方,我告別了我的處|男時代。
她眯起眼睛笑了,「五十是學生價,你又不是學生。」
後來我問她:「你都考進北明了,為什麼還read•99csw•com干這個?」
「師傅,去國貿商城。」
我又說:「你真漂亮。」
一開始的時候她就問我:「是第一次吧?」
她笑,「服務業需要高素質人才,對不對?」
有時我的乘客中會有一兩個昔日的顧客。那所紅色花崗岩學校的學生。他們已不再認得出我。有時我的車會經過那所紅色花崗岩學校,校門口的學生依舊熙熙攘攘,打架的,嬉笑的,談戀愛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樣。他們依然會三三兩兩走到我的音像店裡——不,現在那兒已經變成一家蛋糕店了。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天楊,想起江東,想起我們一起喝著啤酒看《霸王別姬》,想起那些他倆從晚自習的教室里溜出來找我的夏夜——路燈把銀杏樹的葉子映得碧綠,綠成了一種液體。我這麼說的時候江東笑著打斷我,「那叫『青翠欲滴』,還『一種液體』,說得那麼曖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楊和方可寒於是大笑,女孩子的笑聲回蕩在空空的街道上,好聽得很。
我是個計程車司機。這個城市就是我的辦公室。我熟悉她的每一條街巷就像一個醫生熟悉人體的每一根血管。我不是那種愛和乘客聊天的計程車司機,我更喜歡聽他們說話。從他們的談話片斷里判斷他們正在聊的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我的專長。當然我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比方說有一次,我拉了一個女大學生。眉清目秀的乾淨女孩,穿著普通的牛仔褲,梳馬尾辮。她的目的地是紅玫瑰歌城,我想一定是她有同學過生日什麼的。她在車上給她聽上去是在外地實習的男朋友打電話,甜蜜了半天,又說剛剛從做家教的那家人家出來,又埋怨那個小孩的腦子硬得像花崗岩。我還微笑了一下,碰上一個未經世事生活幸福的小姑娘總是件高興的事。到了門口,一個滿臉焦急的三陪小姐朝我的車走過來,我還以為我又可以拉一筆活,沒想到她拉開車門朝裏面嚷:「你怎麼回事?王經理都發脾氣了。」「我有什麼辦法?」這女學生的聲音還是嫩嫩的,「輔導員今天硬摁著我們幾個寫入黨申請書,誰請假都不行……」
她說:「我知道。」
然後我九-九-藏-書就順著路開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這城市有一條河。這些年我最高興的事情便是人們終於治理了這條河。曾經,說它是河簡直太給它面子了——臭水溝還差不多。早已斷流不說,還被兩岸的工廠污染得一塌糊塗。還是天楊形容得到位,那年她在一篇作文里寫到過這河:「它是黃河的支流,已經苟延殘喘了幾千年——我就不用『女』字邊的『她』了,沒有女人願意像它一樣。」我還是那句話:這小丫頭。
我告訴她我的秘密。忘了那是在什麼背景之下。我只記得那個時候她把煙從我的嘴上拿下來,深深地吸一口,然後重新把它夾到我的手指間。她專註地凝視那半支煙的表情讓我覺得她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她最嫵媚的時候就是她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
他是個大人了,西裝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樣。臉上有了風塵氣,不過不是那種猥瑣的風塵氣。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樣子依然和眾人不盡相同。他笑笑,「肖強,有空嗎?咱們喝酒去。」我說下次吧我還得開車。他說對對對我糊塗了。然後我按下了計價器。
你看出來了吧?我是一個影迷。我初二就學古惑仔砍人,為此進過工讀學校。後來老媽把全部積蓄拿出來,又東挪西借地才幫我盤下那個小店。因為從此有了看不完的電影我也不再出去混。再後來我把店賣掉,用這幾年的錢買下我的綠色捷達。十幾年,幾句話也就說完了。
我問:「你是回來看你爸媽?」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學裏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要命的學校的校長。
江東喜歡損我。不過我不介意,他是我哥們兒。第一次,他跟著天楊走進我店裡,天楊對我說:「老闆,這是我男朋友。」當時我想,這就對了。江東不是個英俊的男孩子。我跟他們學校的學生很熟,認識他們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說過了天楊也談不上多漂亮。可是他倆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個電影鏡頭。沒錯,他倆身上都有一種不太屬於這個人間的東西。把他們放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你不會覺得他們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會覺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倆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