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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6、天楊

Chapter 05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6、天楊

這個討厭的人正帶著不不在河岸上放風箏。雖說早已過了放風箏的季節。而且這風箏不給面子,說什麼也飛不起來。不不早已是一臉「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著周雷,只有他自己還是不屈不撓的。
「你就告訴她,我很想她。還有,『我很好,你好嗎?』……」
夜幕降臨,放風箏告一段落,那兩個人開始在烤羊肉串的攤位前面大快朵頤。「不不,」周雷說,「今天讓你這個外賓見識見識中國的食文化。」賣羊肉串的女人笑眯眯地拍拍不不的頭,「瞧你爸爸媽媽多疼你。」周雷恬不知恥地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老土。」她笑,「那不是《情書》的台詞嗎?沒點新鮮的?」
「也許,反正我覺得你行。」我說,「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班長就是個性格跟你很像的女孩。厲害,聰明,得理不饒人。」
「我覺得這活兒,可能就跟班長差不多。」她說。
「那就行。」她點頭,「未滿十八歲的,我就都管得著。名字呢?」
「不是,絕對不是。」
學校的走廊里最後安靜了下來。因為就剩下了我。台階涼涼的。我坐在上面。燈光沒有干擾地傾瀉,就像一個沒人來關的水龍頭。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聽見。比如空氣凝固的聲響,比如燈光的流動。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的晚上就以各種各樣平時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封存在我的記憶里。在這些靈魂一般的聲音中,或者說,在這些聲音的靈魂中,我知道江東走了。以後的幾年,我經常能夢見這個聽覺發達的夜晚——它的https://read.99csw.com氣氛適合在夢裡出現,因為圖像鮮明又無比寂靜。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從這個夢裡驚醒,猛地坐起來,動靜很大,不過我不擔心會吵醒那時的男朋友,他睡著之後就跟死了一樣。混濁的燈光中,我點上一支煙,打量他熟睡的表情。突然想起故鄉荒涼的堤岸上我和江東的玩笑。他說你千萬別死,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性什麼的何必費事。想到這兒我就笑了,心裏說其實不像原先想的那麼費事。然後俯下身子,輕輕親吻那個依舊熟睡的男孩子的臉。
她還是笑笑,不說一句話。
「真的,你說像不像?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就是那些『萬骨』,又讓風給吹醒了,然後不要命地繼續殺殺殺。根本不知道過去的那些戰場早就時過境遷,更不知道早就有人把輓歌都給他們寫好了。比如這個,」他低下頭,用筆點了點面前那份語文模擬卷上的兩句古詩,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天楊姐姐,咱們就再見了。」她的眼鏡片後面的小豆眼一亮,很聰明的笑意。不過怎麼看也沒有出落成《藍色生死戀》那種悲情女主角的潛質。
「不為什麼。」
「做夢吧你。」我說,「像你這樣天天抄作業的要是能考上大學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報西藏大學行不行啊?」他瞪著我,「總之,哪兒都好,四五流的大學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讓我離開這兒。」
他說:「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read.99csw.com剛打過放學鈴的樓里很亂,各種各樣的喧鬧聲,我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一九九七年三月,沙塵暴颳得很兇。狂亂地往春天的臉上扇著耳光。少女一樣的春天,在哪裡都是被珍愛或者被假裝珍愛的,只有在我們這兒,嘴角上永遠滲著直截了當的血痕。那些日子很難熬。我是說從我在肖強的店裡十分丟臉地大鬧過之後。我用盡所有的力氣集中精神念書,試圖在一頁又一頁看不完的課本里重建一份已經沒有江東的生活。這並不容易,因為我得努力回憶十五歲以前的我是怎樣生活的。每當他從我的課桌邊經過的時候,我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面前隨便一本書翻到隨便一頁,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看他的臉。吳莉說:「宋天楊,你得打起精神來。」我笑笑。她說:「真的宋天楊,老實說,我早就覺得你們倆會這樣。因為你沒有一點手腕。」我愣了一下,江東就在這時折了回來,很兇地對吳莉說:「你剛才說什麼?」吳莉說:「我說什麼用不著你管。」他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少他媽胡說八道,我警告你。」
「見到她我要說什麼呢?」她眨眨眼,「我最討厭跟比我漂亮的女孩說話。」
他望著窗外,突然笑了一下,「有的時候吧,我就覺得,這些一天一地的沙子肯定是古時候那些士兵的亡靈。」
「錯了吧,我怎麼覺得我自己特別溫柔呢。」
然後我就哭了。當著手足無措的他一把一把地把眼淚抹到手背上。我說:「周雷,你這人真討厭。」他說:九九藏書「別別別天楊,我知道最開始會很難受但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真的你信我,再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我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才不要習慣呢!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習慣有什麼好的?真的習慣了我和別人又有什麼不一樣?」「你和別人本來就沒什麼不一樣!」「你胡說!就是有!」「那你就別哭哭啼啼地做這副可憐樣!你自己不想習慣你又怨得了誰?」他急了。我不能習慣,我習慣了我就忘了江東了,我要是把這麼重要的人都忘了我成了什麼人了?可是我怕了。因為不忘了他又是這麼難熬。周雷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笨蛋什麼都不懂。我大聲說:「怨你!就怨你!你討厭,你討厭死了!」
「太突然。」我笑笑。
「這工作適合你。」我笑。我想起《紅樓夢》里晴雯就是被派去管一種什麼花。
「為什麼?」我沒頭沒腦地問。
「告訴你件事兒,天楊姐姐。」她轉移了話題,「我要去做天使。真的。我以後就專門負責給那些因為白血病死的孩子們的靈魂帶路。」
一個沙塵暴肆虐的星期天,周雷來我們家寫作業。確切地說,我寫他抄。窗外狂風呼嘯,樹葉的嫩綠色變成了一種掙扎的象徵。他突然停下來對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離開這兒了。」語氣狠狠的。
河岸寬廣,水深深地流著,潔凈而溫暖。岸邊鋪著寬闊的石板,讓人覺得空間驟然變大了。差點就忘了它原先的模樣。原先,饒了我吧,它就像它的母親——黃河產下的一具死嬰的屍體,荒蕪地風化著。或者「read.99csw•com荒蕪」這個詞都有點抬舉它。荒蕪這詞是用來形容「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是用來形容「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是用來形容那些美麗不再但尊嚴還在的凋零的,而曾經這條臭氣熏天快被人當成垃圾場用的河,估計只能湊合著讓後現代藝術形容形容。沒錯,無論是紐約地鐵里還是巴黎左岸區的後現代藝術家們,若是見過這條河曾經的模樣,一定激動得不得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的真誠,只不過生活真的永遠在別處。
「她跟你是一樣的病。死的時候離十八歲還差一個星期。」
「根本就沒有羅小皓這個人,對嗎?」我說。
搶救一直進行到凌晨兩點,準確地講,一點五十六分。葉主任陳大夫他們都在,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找不出這種突然的惡化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在那幾個小時高度緊張的忙碌中,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寧靜。就存在於我周圍的空氣中,跟組成空氣的分子一起慢慢地舞動,節奏舒展。平時,在搶救病人的時候,我的一切奢侈的感官都會給注意力讓位。可是今天不同。但我終究是沒有時間思考這個不同。因為她的心跳已經停了。
「喂,」我也笑,「你怎麼死到臨頭了還這麼囂張?」
「嗯。」她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時成熟。
「那得看情況。」她得意洋洋地仰起臉。
她仍是笑。
「不是你的問題,天楊,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的羅小皓會傷心呢。」
「你不喜歡我了?」
「方可寒。」
「那我做錯什麼了?」
「嗯。九九藏書你一定找得到她,她很漂亮,很顯眼。」
他重複了一遍,「天楊,咱們還是算了吧。」我愣了一下,在腦子裡轉了轉「算了」的意思。
「三百。」陳大夫的聲音。電流經過她幼小的身體,她激烈地挺起來,彎成一個性感的弧度。然後我聽見了一種絕對的寂靜。幽幽的,乾淨的暗藍色寂靜。在這寂靜中我看見張雯紋坐在病房的窗台上,微笑地看著我。
「女孩子?」
「你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這樣下去不好?」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楊佩說:「趕緊來天楊,張雯紋不好了。」
「對不起。」我抱歉地對吳莉說,然後突然發現,我現在憑什麼替江東道歉呢?一種寒冷的現實感就在這個時候湧上來。就好比對一個骨折的人來說,疼痛總會在骨折之後的一段時間內降臨,不會是馬上。很多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是感覺到寂靜而已,巨大的寂靜。
「不是。」
我笑,「幹嗎這麼嚇人?」
那寂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的。在一秒鐘內蒸發,我甩甩頭,有點發暈。這時候葉主任摘下了口罩,「死亡時間是一點五十六分。」張雯紋靜靜地躺著,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綠色的靜謐的直線。直線,是歐氏幾何的原始概念,就是沒法定義的概念。無限延展,任何概念都建築在它之上。那是個與我們人類無關的世界。有些越界者觸摸到了它的邊緣,比如牛頓,比如愛因斯坦,最後的結局是,他們都躲進了一種名叫「信仰」的東西裏面。不對,不是躲,是縱身一躍。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個人,在你們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