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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7、天楊

Chapter 07 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7、天楊

「不,」我笑,「當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說,我的那個朋友,她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果然。」我點頭,「男人們早上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說的話都差不多。」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們接吻。
他蒼白的微笑里,災難的漣漪約略地一閃,蜻蜓點水。碧綠的藤蔓之外,艷陽高照。夏日的空氣傳過來一陣清新的泥土香,還有這香氣中隱隱騷動的慾念。
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後我們又太老。沒有人可以見得到,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那麼海子,我最愛的你,當你從容不迫地躺在鐵軌上傾聽遙遠的汽笛聲的那一刻,是公元前,還是公元後呢?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你見著了嗎?我只知道,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詩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火車這東西,因為它撞死了你。
「你叫我?」我疑惑地打量他,穿的是實驗小學的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衫下面兩條小胳膊細細的。
「跟探險小說一樣。」他笑。
「方可寒,可愛的可,寒冷的寒,他們老家的方言里,『可寒』就是耐寒的意思。」
「那你告訴我一件事。」
「說什麼?」
「放心,我不會打開看裏面的。」我說。
我們誰都沒說話,就這麼坐著,最終我開了口。
她跟你提過我。她,她是誰。羅小皓,跟你比我畢竟是個大人,你藏不住的。
「這些話你可以留著說給小女孩們聽。」我打斷他,「你以為我會哭著喊著要你負責?太小看我了吧?」
「天楊你讓我很失望。」
「當然。」
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那——阿姨再見。」
他突然低下頭,貪婪而戰慄地親吻我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沒錯。那個時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代價。不管以什麼方式。」
「當然。」
「阿姨。」那個小男孩站在樓梯的拐角,一雙看上去很敏感read.99csw.com的大眼睛。
「你——你能讓她給我們家打個電話嗎?」他臉紅了。
「周雷。我在你家樓下。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對了,就這樣,說吧,快點,不要讓我瞧不起你,「周雷,我愛你。」
「所以你才來這兒工作的?」他問我。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個『什麼』到底是什麼。我不能給它定義,我沒那個本事,我只是描述它而已。」
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居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拜託,這麼關鍵的時候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他眼睛里居然閃過一絲羞澀,昨天晚上他也是這樣,整張臉被慾望點亮的時候,表情像只小豹子,可是眼神里,居然是這種羞澀,看得讓人心裏發疼。
「那你們老師沒跟你們說——」
這真是一個糟糕的日子。從一大早就是。打車去醫院的時候差點跟前面的車追了尾,一上班我們全體都被看上去心情不好的護士長罵,中午又死了一個病人……總之就是狼狽不堪。站在衛生間骯髒的鏡子前面深呼吸的時候,我對忘了化妝的自己媚笑一下,「美女,從什麼時候起,你也變得這麼沒種?這麼害怕人家拿你當人看?」
「沒什麼。」我看著他小鹿一樣的眼睛,笑了,「你是不是叫羅小皓?」
他緊緊地盯著我,「我只是想聽你說你愛我。否則我不會再見你,不會再去找你,我可以和任何人只『做』不『愛』,除了你,天楊你明白嗎?」
「說。」
黎明。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起來了。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頭。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是一臉的淚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攔住一輛計程車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周雷家的樓下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手機上按下他家的號碼了。那麼好吧,你沒有退路了,你別再給自己留退路了,接通了,響了一聲,兩聲,read•99csw•com三聲——你不許給自己找借口,他會接電話,他一定——「喂?」
他來臨的時候,窗外劃過了一道閃電,我在這種天人合一的震顫中閉上了眼睛。
把他們拉開以後,他們像兩隻小動物一樣野蠻地對望著,喘著粗氣。病房裡的一個家長說:「你們倆平時不是最好的朋友嗎?」這時候龍威衝著袁亮亮的臉大吼了一句:「媽的我也不想!你聽清了嗎我也不想這樣!」袁亮亮掉頭跑了出去。龍威一個人呆坐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陽光,然後哭了。
「沒問題。」
「人也漂亮,你在現實生活中很難碰上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兒。」我戲謔地望著他。
他輕輕撥開我臉上的頭髮,「我的意思是,天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我知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你今天來得不巧。」我對他說,「專家們正在給她會診呢。你還是先回去吧,你媽媽要著急了,我會轉告張雯紋你來過了。」
我在花園裡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葉子把他日益慘白的臉變成了一抹茶綠色。
我笑,「什麼語氣?當我是三陪小姐?」
「有時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著什麼地方,「我就覺得我的身體和我是兩個人。我經常跟它吵架:怎麼你他媽就這麼不爭氣。我天天罵它,把知道的髒話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沒辦法。除了它我其實誰也沒有,你懂嗎?」
「我是她們班的同學,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來學校了,我們還以為她要轉學。昨天我聽見老師們在辦公室里說她其實是病了,就住這兒。」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她也是——這個病。」
「那時候我為了她去圖書館查書,我想知道這種病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有一天,我聽人家說,二十世紀初,咱們這兒,這個城市回來兩個『庚款』留學生,帶回來幾個礦九*九*藏*書物標本。其中就有『鈾』礦石。你知道,『鈾』是放射性的東西,很危險。後來連年戰亂,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館里還有『鈾』這東西。再後來,五十年代,人們想起來的時候,那間博物館早就是亂七八糟了。有人說,那些『鈾』被國民黨帶到了台灣;有人說,被人偷出去賣了;有人說,一定還在這個城市裡——這是最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沒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後來,一九九四年,全國的統計數據說,我們這座城市,血液病的發病率比全國的平均水平要高很多,那個時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鈾』來,可惜這已經變成了跟八卦新聞差不多的猜想了,沒人能證明到底是不是跟它們有關係。」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跟你提過我?」
「你也一樣。」
昨天夜裡下了場大雨,所以今天不太熱。黃昏就在一片涼爽之中降臨。悠長的走廊里此時突然給人一種安靜下來的錯覺。錯覺而已,黃昏是個奇妙的時刻,把平庸的生活變成舞台劇的場景。很多事情就在這曖昧不明的莊嚴里發生。
再見,羅小皓。我還以為你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我知道。」他說,「其實再怎麼說,也不是他的錯。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有希望了,我應該為他高興。」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樣的眼睛。張雯紋身上的任性和大胆該是他夢寐以求的吧。我想象著他們在一起的場景,兩個孩子,兩個性格可以說是兩極的孩子,在這陌生的人世間發現彼此,然後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你是——」那孩子臉上居然泛起一陣紅,黑黑的眼睛輕輕一閃,就像是深深地流淌了一下,那裡面有種食草動物的,即使戒備過也遮不住的善意。
「不對,換了我是你的話我也會去揍他,為他高興,是我們這些健康人該做的事情,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你去為他九-九-藏-書高興。」
「謝謝你了阿姨。還有就是——」他遞給我一張摺疊式的櫻桃小丸子的卡片,「你能幫我把這個給她嗎?」
「你的朋友,那個方可寒,她是已經死了對不對?別騙我,我早就猜出來了。」
「真奇怪。」他眼睛亮閃閃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說的話,拆開聽好像很難懂,可是連起來聽,我就知道你是在說什麼了。」
「那更好。」
「真的?」
我要再愛一次。我說什麼也得再愛一次。像我十年前愛江東那樣再愛一次。你抱緊我,抱緊我吧,在公元以後,在我還沒有太老之前。就算我還是會粉身碎骨,就算我還是會一敗塗地,就算我們終究依然會彼此厭倦,就算我們的肉身凡胎永遠成就不了一個傳奇,就算所有的壯麗都會最終變得丟人現眼。——我不管,我全都不管。我已經等了整整七年。我不是為了奉獻,不是為了犧牲,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綻放。再不愛一次的話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盤了。但願你我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但願我們可以廝殺得足夠熱鬧,但願我們可以在這場血肉橫飛的廝殺中達成最刻骨的理解和原諒,但願我們可以在硝煙散盡之後撫摸著彼此身上拜對方所賜的累累傷痕相依為命,像張雯紋和羅小皓那樣相依為命。但願,周雷,我也需要有一樣東西來提醒自己,我不是靠活著的慣性活著的。現在開始,你來提醒我吧,來吧。
「一會兒吃完早飯你就走吧。天楊。」
他小小的背影消失於樓梯的盡頭,周圍的嘈雜聲一瞬間灌進我的耳膜。黃昏,我早就覺得這是個詭異的時刻。我還是打開了那張卡片——對不起了羅小皓。我看見一個孩子稚嫩的筆體:雯紋,我想你。
一聲尖厲的咒罵劃破了病房裡午後的寂靜。然後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巨響。接著是一陣粗重的騷亂。我跑到病房九_九_藏_書裡才看見,龍威和袁亮亮扭打在一起,滾到地上,袁亮亮騎到龍威身上,細瘦的手指掐著他的脖子,眼睛里全是殺氣。
「你怎麼知道我很輕鬆?」我轉過臉,看著他,「我們誰也體會不了你受的苦,可是正因為體會不了才不可能輕鬆。我不是那種使用同情心像使用一次性塑料袋一樣的人。方可寒以前跟我說過:什麼『同情』,什麼『設身處地』,什麼『溝通』,這些詞兒都是很重的——根本不該被用得這麼濫。而且,剛才那句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是方可寒說的。我給她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就跟我說:看來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代價。還有一句我沒告訴你,她說:總要有人來還,不能大家都只想著逃避。那時候我真驚訝她會這樣想。可是現在我覺得,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還,時間,方式,程度不同而已。當然我們誰也不願意跟你互換位置——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們都可以置身事外——那些自認為自己置身事外的人不夠聰明,你大可不必跟他們認真,他們不配傷害你。」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麼名字?」
「就是因為不敢小看你,所以我們才不能這麼繼續下去。」
「亮亮,你知道。」我停頓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樣,對你來說,骨髓移植就不是最好的治療辦法。」
「阿姨,請問,張雯紋住這兒嗎?」
「挺漂亮的名字。」
關上燈的時候他輕輕嘆了口氣,平日里所有的嬉皮笑臉都飛走了。我在暴風雨中昏昏欲睡,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我早就等著今天。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邊的石凳。
「可是為什麼不是別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樣,輕輕鬆鬆地說一句『人總得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價』。為什麼我就得當一個『代價』呢?」
「阿姨你——」夕陽下,羅小皓透明地凝視著我,鼻尖上凝著小小的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