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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節

第24節

這個問題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陸羽平憑什麼要忍受她,忍受她滿臉滿身的瘢痕,忍受她反覆無常地壞脾氣,忍受這份因為她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受所有她忍受的疼痛。憑什麼?陸羽平愛她?他愛的是原來的夏芳然吧?那個如花似玉風情萬種的夏芳然。可是他實在沒必要愛如今的夏芳然的。誰能永遠靠著那麼一點回憶過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她用慵懶和玩世不恭的聲音唱著:「如果你是假的,思想靈魂住在別的身體,我還愛不愛你?如果你不是你,溫柔的你長了三頭六臂,擁抱你甜不甜蜜?」好問題。但是有時候,身體一旦變成了別的,思想靈魂也會跟著變。夏芳然對自己微笑了一下,她的靈魂變了嗎?應該變了一些的。可是她真慶幸自己依然是一個濕潤的女人,儘管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片無可救藥的戈壁。女人有四種:乾燥的好女人和濕潤的好女人;乾燥的壞女人和濕潤的壞女人。那我是哪一種?她自嘲著:我現在是個濕潤的妖怪。那陸羽平又為什麼要愛這樣的一個我呢?陸羽平是怎麼說的:「你是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如果我因為你出了事情就這樣逃跑,我永遠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才二十歲,如果永遠都看不起自己的話那麼長的一輩子我該怎麼打發?」真是個傻孩子,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悟出來所謂榮辱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呢?
「明白。」陸羽平其實不大明白,不過他不想掃她的興,「我想孟藍她,一定是原先在舞蹈隊的時候就開始恨你了吧。恨了這麼久。也許她恨所有的人,只不過你不小心成了一個代表。」
這是永恆的第二問。問完了自己愛不愛陸羽平之後馬上隨之而來的第二個問題。陸羽平從來不會說:「愛。」只會說:「當然。」或者說:「你又說什麼廢話。」男人真是遲鈍,夏芳然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樣想象她現在的生活的,或者他們,尤其是她們會認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處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許存在在地獄里,但是人間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痛不欲生的次數一多,人也就習慣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里了。伴隨著九-九-藏-書習慣而來的,是貧乏,瑣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間的事情。
「不對,陸羽平。」她輕柔地搖搖頭,「我不老。只不過從現在起,我永遠不會變老,但是也永遠不再年輕了。孟藍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把我的時間停頓住了。但問題是她明明知道我不願意這樣。」
夏芳然不住院的時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門的。最多在人少的時候去趟「何日君再來」聽小睦吹吹牛。父親上班,陸羽平上課的時候,夏芳然就得一個人待在家裡。在這些獨處的寂寞中,她漸漸養成了一個嗜好。就是拉開她那個巨大的衣櫃的門,把裏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實她的衣櫃在她出事後已經整理過幾百回了,那些現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卻還是在那裡掛著。比如弔帶,比如露背裝,比如露肚臍的襯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親要她整出來幾件現在已經用不著的衣服送給她的表妹,她平靜地說等我死了以後我就全都用不著了,到時候再讓她來拿也不遲。父親說了句「胡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提過關於衣服的話題,其實父親現在也有點怕她。
夏芳然經常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她知道這個問題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來就是一個奢侈的女人。曾經在她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用她自己的話說,在她的鼎盛時期,她經常是在兩個小時內就可以讓梅園百盛的每一個收銀台都插過她的信用卡。陸羽平聽完這句話后壞笑著說:「又是『鼎盛時期』,又是『全都插過』,你的修辭還真是生動。」她尖叫著打他,說他流氓。趾高氣揚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碼的時候夏芳然心裏是真有一份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說,在梅園百盛里你經常會跟一個長相很好衣著很好甚至是氣質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過,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因為自己的眼睛里沒有閃爍那種被物質跟金錢佔領過的迷狂。夏芳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物質的氣息,雖然她是個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沒意識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這兒。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種商品,可以買賣可以租賃可以交換,她們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勞動或者才幹或者貞操都是換取奢侈的貨幣。夏芳然鄙視這些女人――也就是說她實際上鄙視大多數女人,夏芳然https://read.99csw•com把這群買賣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統稱為「暴發戶」,連那些自命清高鄙視奢侈視奢侈如糞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發戶。為什麼,因為暴發戶們怎麼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樣身外物,就像天賦對於藝術家來說是一樣在他體內既可以生長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賦,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見五指的內心深處一雙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輪皎潔到孤單的月亮。金錢,名譽,地位,虛榮心這些東西算什麼啊,夏芳然不會是因為它們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質不過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個角落。所以就算是沒有錢夏芳然也還是要照樣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沒有梅園百盛夏芳然也還是要繼續奢侈下去的,所以當夏芳然已經沒有了美麗,甚至已經沒有了一張正常人的臉的時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張旗鼓地奢侈著,依然用她的尊嚴一絲不苟地奢侈著,於是她就會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
所以當夏芳然悄悄地在飯桌上打量陸羽平的時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樣在挑剔自己差強人意的男朋友。說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湯的聲音大得像匹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動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飯後點煙時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個男人點煙時候的神情的,打火機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靈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陸羽平吧,按下打火機的時候他歪著頭,準確地說是佝僂著頭,眯著眼睛,那副上不了檯面的心滿意足簡直可以拍成照片放進字典充當「卑微」這個詞的圖解。夏芳然就在這時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送她這個藍寶石戒指的男人。他並不是多麼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見過的點煙點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場劫難。夏芳然知道自己這是在比較,在這場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較中她暫時忘掉了對面的陸羽平是那個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過來擁抱她的人,是那個在已經沒有人相信傳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許的人。有時候她需要暫時忘掉這件事,如果真的時時刻刻活在對自己的提醒跟責備中很快就會精神崩潰的,現在她已經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潰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讓自己活在對一個男人的付出的誠惶誠恐里。生死相許是個多重大的儀式,read.99csw.com死在這儀式里倒也罷了,可是麻煩的是如果你活在這個儀式里,你就一定會在某些時刻用厭倦來打發日子。夏芳然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親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抱怨,嫌棄,厭惡都發生在一群彼此肝膽相照的人之間。厭棄是真的,但是肝膽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知道陸羽平這樣說其實是怕她心裏難過。可是夏芳然真的一點都不難過。陸羽平是不會了解她就算難過也永遠捨不得把委屈撒在它們身上。但是夏芳然還是很感動,她笑著揉陸羽平的頭髮,說:「傻瓜。」然後她說:「陸羽平,你愛不愛我?」
她說的是真話。自從出事以來,她經常是度日如年。這麼一來她心裏有很多歲月在生長。於是有時候她就忘了讓她這樣度日如年的那個人是誰。當然是孟藍,被槍決的死刑犯,她知道的。可是真的是孟藍嗎?或者說,真的只是孟藍嗎?孟藍是誰呢?一個恨她的陌生人。上天選了孟藍來給她這一劫。不是孟藍,會不會也是別的陌生人?說穿了還不都是一樣的?隔了這麼遠的路看過去,原先堅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變得模糊了。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比如說,當她需要忍受那些沒有止境的疼痛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尋找他的手。在那種時候她對自己說算了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就算是被騙了也好。那個時候她就問自己:夏芳然,沒想過你也有今天吧?冷酷的不可一世的你啊,你傷害過多少人你對多少人的真感情滿不在乎現在報應來了,你慢慢地忍受慢慢地了悟吧,傾國傾城閱盡風情也好,慘不忍睹誠惶誠恐也罷;都是你的命。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用一生的時間活完兩輩子的,你偏偏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那麼好吧你會比那些一生只有一輩子的人聰明得多隻要你肯忍耐。也就是說你終究會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想到這兒夏芳然的心情就又好了起來。她愉快地看著陸羽平很沒氣質地點煙,愉快地聽著陸羽平用家鄉話跟他的叔叔嬸嬸講電話,然後愉快地嘆口氣自言自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陸羽平現在已經非常了解她了,了解她每一個玩笑每一句暗語,所以當他收起手機的時候熟練地撲過來掐她的脖子:「你剛才說什麼?」她笑鬧著一邊掙扎一邊求饒:「我錯了嘛――」他一邊胳肢她一邊https://read.99csw.com問:「哪兒錯了――」她笑著說:「我以後再也不歧視來自偏遠地區的同胞了。」他重重地朝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說體罰犯法的我要打110。他們突然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他的呼吸他的溫度他的氣味就這樣不依不饒地侵襲了她。短暫的安靜過後,他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乖。你現在還恨不恨孟藍?」她想了想:「不恨。」他問為什麼。她說:「就是因為恨她的理由太充分所以倒懶得恨了。」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檢視著那些衣服。是檢視也是回憶。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來」剛剛開張的時候買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評價說她穿上這個很像《駭客帝國》的女主角;這件大領口的羊絨衫真是可惜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本錢讓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溝若隱若現,可是曾經,她穿上這件羊絨衫就覺得自己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露出了天鵝般潔白的脖頸;這條牛仔褲還是讀師範學校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這條褲子對她來說可算得上是天價,但是她試穿時一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覺間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了解你的身體,身體和好衣服的關係是河跟河岸的關係,那些服裝大師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筆,就是因為它們對女人身體的奧妙了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賞一些珍貴的標本那樣把衣服們拿出來,再整整齊齊地掛好或者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夢吧,她就是一把火燒了它們也不會讓它們去委屈地跟隨別的女人的身體。她曾經完美的身體已經變成這些衣服們前生的記憶了。現在呢?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肘關節的一條駭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臉上,濺出來的幾點調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變成了今天這種結果;旗袍是樣好東西啊,領口系得嚴嚴的,這樣胸前的那些疤痕就會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擺上那道開氣讓她很鬱悶,因為現在就連她的腿也因為手術的關係變得必須遮掩了,那麼只好放棄旗袍,改穿唐裝上衣就好了。還有高跟鞋――這樣性感得像樂器一樣的鞋子到底是什麼人最先發明的呢?夏芳然真高興她現在還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個女人若是不喜歡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藥了,她根本就不會明白上帝為九_九_藏_書什麼要創造女人這種生物。欣賞衣櫃的時候永遠是夏芳然最開心的時候,只可惜陸羽平就不會明白這種事情樂趣何在。有一次陸羽平非常憨厚地拎著一件紫色的露背裝對她說,這個摸上去舒服,剪了當抹布保證很能吸水。
「喂。」陸羽平笑了,「怎麼那種語氣,聽上去還以為你有多老。」
「嗯。」夏芳然愉快地伸了一個懶腰,「對於我來說,也許就算不是孟藍,也會有另外一個恨我的人來害我一回;對於孟藍來說,也許就算不是我,她也會選中另外一個倒霉蛋。想想看我們初中舞蹈隊裏面――我原先總是領舞,她――最多也就是在後面跑個龍套,也難怪我會記不得她。可是當時看過我們跳舞的觀眾們估計是不會想到吧,在那個很普通,水準也不怎麼樣的中學舞蹈隊里若干年後會發生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子。人生這東西真有意思呵。」
「陸羽平,」她嘆了一口氣,「要是照我以前的性子,我知道有一個人像孟藍一樣恨我,我其實會很高興的。我原來最怕的事情就是大家都來誇我好,因為我覺得如果一個人能被大家喜歡,要麼這是大家的一個陰謀,要麼這個人是個沒有意思的大路貨,你明白我想說什麼吧?」
夏芳然害怕那是真的。當她開始害怕的時候一種歉疚就會跟著浮上來。她怎麼可以這樣想他呢?她的陸羽平她的寶貝那個總是叫她「殿下」的男孩子。可是她需要知道這個,說到底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在女人身上最在意的東西是順從,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視,有些紳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了解。――說來說去都是些跟「權力」沾邊的東西。可是女人最在意的「愛」是樣什麼東西呢?不是說跟「權力」一點不沾邊,但是「愛」更多的是種自然界里生生不息的蠻荒的能量。
她知道別人在怎麼講她和陸羽平。她們――比方說她父親公司里的那些厚顏無恥的女職員,她們說陸羽平真是聰明真是有心機,一個來自小城沒有嚇人的名校文憑的年輕人在研究生滿街都是的今天拿什麼來出人頭地呢?看人家陸羽平就想得到那個被硫酸親密接觸過的夏總的女兒。陸羽平這個年輕人真不簡單真捨得下血本。她似乎看得到她們繪聲繪色的樣子,她們還會說「不過夏總的女兒其實很漂亮的基因還在生的孩子一定還不難看。」然後她們一起開心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