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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第26節

「我今天是要來告訴你,我正在幫你爭取另外一次審訊,不過不知道我們的頭兒會不會同意。我們這兩天很忙,手上有一個殺人的案子,還有一個販毒的案子。所以你耐心一點,用這兩天的時間好好想一想,到時候你要把所有跟你的案子有關的事情再重新說一遍。」
「需要。助手必須站在罪犯的旁邊,扶住他們的肩膀。因為罪犯會發抖,有的還有可能站不起來,所以有助手在,行刑的射手只需要聽口令開槍就好。可是他頭一回當助手的時候就鬧了一個大笑話――」
「他說什麼?」夏芳然安靜地問。
「這種事還需要助手啊!」她好奇地叫著。
「什麼也沒說。」徐至笑笑,「他說他當時嚇得腿直抖。而且按規定,他是不可以跟死刑犯說話的。」
「他也說過一次。就一次。有一回他負責槍斃的犯人是個小女孩。他說不上來她真的有多大――已經到了可以執行死刑的年齡了應該有十八歲,可是她個子很小,又瘦又蒼白,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也不知道她犯了什麼罪。因為他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只知道他們負責槍決的罪犯的號碼。所以他一直都管她叫『五號小姑娘』。五號小姑娘一路上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在他們到了刑場下車的時候在她耳朵邊說了一句話。」
「審訊的時候你說你是因為你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你才自殺的。」
「是。」他點頭,五四式步槍――至少幾年前是五四式步槍。每一個射手的槍里都只有一發子彈。大家一字排開,等著中隊長喊:「預備――打。」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說:「你的朋友不適合幹這一行。」他聽出來她的聲音里微妙的顫抖。
「我――」夏芳然說,「警察叔叔,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天――」夏芳然誇張地嘆氣,又開始撒嬌:「警官啊,你們這些人天天講證據找作案動機,你們是不是忘了人又不是機器,人不能做什麼事情都想著到底有什麼動機――」她調皮地笑了,「殺人或者自殺――都是需要激|情的,哪有那麼多動機呢?」
「這算是垂死掙扎嗎?」她問。
「他說:https://read.99csw.com待會兒你記得配合我一下,張開嘴,這樣我的子彈就可以從你的嘴裏穿過去,不會破壞你的臉。那個五號小姑娘含著眼淚很用力地對他點頭。」
「我有個朋友,他原來的工作是行刑隊的武警。他說他第一次去執行死刑的時候,在去刑場的車上那個死刑犯突然轉過頭來跟他說:一會兒你能開槍開得痛快點兒嗎?先謝謝你了,改天回來找你喝酒。」
他聽清楚了。他並不覺得驚訝,那是他等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的回答。可是他心裏卻突然湧上來一種空蕩蕩的寂寥。不過無論如何他聽到了,她說:「不是。」
「如果是我的話。」夏芳然輕輕打斷了他,「我才不要他們來碰我的肩膀。已經是最後一程了,還發什麼抖啊。」
「對。你們管這叫――自殺未遂,是吧?」
「最後一個問題,不管你最後是不是會被判死刑,今天你都要跟我說真話。」徐至的表情就像是娛樂節目里存心吊觀眾胃口的主播,「夏芳然,陸羽平是你殺的嗎?」
「放心。那是咱們倆的秘密。」徐至嘆了口氣,「所以,我只是想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審訊的時候才第一次聽說陸羽平和趙小雪的事情的?」
狹小的房間寂靜得像是遼闊的雪地。她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就是雪地里那抹刺眼的陽光。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的徐至突然間覺得有種恍惚在眼前氣若遊絲地浮動。在這浮動中他聽見了她小小的,甚至可以說是微弱的聲音:「不是。」
「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一樣和『罪惡』這樣東西打過十三年的交道。如果你被槍斃,他們就會斬釘截鐵地覺得你是一個壞人,一個殺自己男朋友的殘忍的壞女人。你死了活該。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你的親人也會像大多數人一樣這麼想,你愛的人,你牽挂的人,你死了以後他們只能恥辱地想念你。他們會在心裏說他們認識的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壞人,可是他們甚至不會有讓這個念頭在心裏清晰起來的勇氣。因為你不是死在醫院里而是死在刑場上,你彌留之際沒有人來搶救你來挽留你但是有人九_九_藏_書扶著你的肩膀好讓子彈能順利地打穿你的腦袋。這就是證據。人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來活,不管你覺得這些證據有多荒唐。你真不在乎嗎?你爸爸,小睦,他們從此都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跟大多數人拔河,為了你他們必須偽裝,必須妥協,必須乞求,必須投降,必須要對自己撒謊,到最後對自己的謊言信以為真。夏芳然你捨得嗎?唯一對你肝膽相照的幾個人給你的愛都會變成一樣偷偷摸摸的,不自信的,不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東西,你願意嗎?他們願意嗎?你爸爸,小睦,還有――」徐至停頓了一下,「那個送你戒指的人。」
「都這樣,職業習慣。」徐至笑笑,「我姐姐是個婦產科醫生,她經常說『我今天又剖了三個,真累。』她的意思是她給三個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聽上去還以為她是屠宰場殺豬的。」
「我還記得那天你說你小時候看見小豬吃火腿腸的事兒――你說殺人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是不知不覺的。我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這麼說的。但是我告訴你,不是那麼回事,至少對於我的朋友來說就不是不知不覺的。――雖然殺人這件事,每天都會在世界上發生,一點都不稀奇。可是如果殺人的人是你自己,那就是另外一碼事。我見過那類真正冷血的人,有一個殺人犯在審訊的時候說過:我把人命這東西看得很賤,包括我自己的命,我也不覺得它有什麼珍貴的。――這樣的人是那種毫無感覺就吃掉火腿腸的小豬。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但你不是這種人。」
她點點頭。
「助手要在聽見槍聲的瞬間放開扶著罪犯肩膀的手。可是他因為緊張,還沒開槍的時候就把手放開了。於是那個罪犯就那麼在槍響的一瞬間斜著倒了下去,結果子彈就打到了他的肩膀上。這是很忌諱的,刑場上講究的就是一槍斃命。這不僅是為了維持一種威嚴,更重要的還有人道。這種情況下都是副射手上來補一槍。副射手的那一槍對準他的腦門打飛了他的天靈蓋。那個時候是冬天,而且那天是我們這裏很罕見的低溫――零下二十七度。血噴出來九*九*藏*書時候熱氣遇上冷空氣就變成了霧。所以我的朋友看見的就是一大團白霧從他的腦袋裡蒸騰出來。把周圍十幾米內的景物全都籠罩住了。那天晚上他來找我喝酒,因為他被他的上司臭罵了一頓。他說:徐至,我現在總算是見識過什麼叫靈魂出竅。」
「很好。」他滿意地微笑,「那就是說,如果殺陸羽平的兇手就是你的話,你也是有別的動機,對嗎?」
「明白了。就像運動會一樣,是吧?」夏芳然像是嘆息一般地笑了笑,「你再給我講講死刑的事兒吧。那反正也是我以後會經歷的。真可惜――」她說,「要是我的臉沒有被毀就好了。我一定會是共和國有史以來最漂亮的死刑犯。」
「有什麼用?」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你也不適合這麼死,夏芳然。」他微笑。
「你還沒說完,你那個朋友鬧過什麼笑話?」他覺得她的聲音里剛才還動如脫兔的一種東西突然間就熄滅了。
「可是垂死掙扎之後我不還是得死?」
「當然有。」徐至看著她,雖然她的眼睛隱藏在巨大的墨鏡後面,但是他知道他們的目光正在靜靜地碰撞著,「夏芳然,我做了十三年的警察,這十三年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真正懲罰的,是你做過的事情,而不是你這個人。簡單點說,一個人坐牢是因為他做了一件必須要用坐牢來懲罰的事,而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壞人,因為他有可能是壞人也有可能不是。法律對壞人沒有辦法,它只對違反規則的人起作用。這個世界上有的是遵守法律的壞人,也有的是違反了法律的好人。――就算是對死囚也是一樣:殺人償命是一樣又古老又神秘的準則。你要用你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你的命為你做過的事付代價――這是一個契約,是你從出生起和這個世界簽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都逃不過違約以後的代價。夏芳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人都得死,你就是平安健康地活到一百歲也還是得無疾而終。」
「今天不是審訊。我想聽的就是你不能說,和不該說的。」徐至看著她碩大的墨鏡,就像看著一雙真正的眼睛那般專註,「你看看這個案九九藏書子,夏芳然。人證有了――那個賣給你氰化鉀的倒霉蛋;物證有了――氰化鉀的瓶子,你的指紋,還有你買氰化鉀的那個工業網站的網址;動機有了――你承認你是因為趙小雪;就連案發第一現場都有目擊者――中間還有丁小洛那個孩子的這條命。唯一的一個疑點――陸羽平為什麼會跟你一起『殉情』,但是這不是問題,只有羅凱這樣說,羅凱才十三歲,羅凱的證詞根本不可能跟一個成年人的證詞有同等效力。所以夏芳然――你知不知道你死定了?」
她像是被閃電擊中那樣打了個寒戰,她雪白的手指摸索著伸到左手的中指上來,那個戒指已經在進看守所之前摘下來了,現在那裡只有一個淡紅的印跡。她說:「你知道了?」
「那好。就算你是因為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才吃安眠藥,從一月十八號你只是單純要自殺開始,到二月十四號你想要殺了陸羽平。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你為什麼變了這麼多?就算你知道了陸羽平背著你跟趙小雪來往,你要殺陸羽平。可是如果羅凱沒有撒謊的話,你跟陸羽平兩個人根本就是要一起去殉情――至少陸羽平以為是這樣。這哪是一個有『第三者』的男人幹得出的事?陸羽平難不成是瘋了?」
「當然知道。我早就把什麼都想好了。」她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清澈,「我的律師說,要是沒有丁小洛那個孩子搗亂的話,他幫我爭取一個死緩的機會還大一些。――因為法官多半會覺得丁小洛也是我為了滅口才推下去的。」她粲然一笑:「你聽聽,多幽默。到了他那裡人命變成了一樣搗亂的東西。」
「煞風景。」夏芳然嬌嗔地嘟噥了一句,「那麼好吧,徐至。就算是我死了,被槍斃了,我也還是會記得你幫過我的。說不定――」她拖長了嗓子,「說不定我日後還是會回來看看你什麼的。只不過你看不見我。別擔心啊,我會是個心地善良的鬼。」
「我適合怎麼死?」她淡淡地說。
「那你的朋友他跟這個犯人說什麼?」夏芳然很有興趣的樣子。
「不是算是,這就是垂死掙扎,夏芳然。」
「那個時候的人都像是動物一https://read.99csw•com樣,想不了那麼多。誰都會怕死,哪怕他死有餘辜。比如那個五號小姑娘,我的朋友是很後來才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她十九歲,為了一點小事親手殺了她爸媽。可是我的朋友跟我說:就算他事先知道這個女孩子做過了什麼事情,他也還是會對她說那句話,也還是會希望她不要害怕。」
「你是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八號因為服安眠藥自殺被送進去的。」
「好。徐至。」夏芳然微笑著,「你為什麼還要揪著我的案子不放呢?能說的,該說的,我在審訊的時候都已經說清楚了。」
夏芳然笑了。笑得又開心,又暢快。然後她說:「徐至,謝謝你來看我。」
「什麼爛規定嘛。」夏芳然說,「一點人情味都沒有。要是我的話,在最後時候我肯定希望有人能跟我說說話,說什麼都行。」
「就算不是又怎麼樣?我們都是殺人犯,都是死囚,有什麼區別?」
「我不是來閑聊的。」他說。
「我真幸運。」她慢慢地說,「我還以為這種事只能發生在電視劇里。」她笑了,「徐至,你說歷史里會不會記載咱們倆?一個已經認罪的罪犯,和一個認為罪犯沒罪的警察。」
「子彈是往腦袋裡打的嗎?」她慢慢地問。
「我去查過了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記錄,夏芳然。」徐至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當然。」
「噢。」她淡淡地回答。
「這個――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至少那應該是主要原因。」
「但是我不相信。夏芳然。你的失敗的第二次植皮手術是二零零四年三月做的。但是你卻拖到第二年一月才自殺――你一定是猶豫得很厲害。」徐至慢慢地微笑了,一臉「請君入甕」的神情。
「明白。」她像那個五號小姑娘一樣重重地點頭。
「我可沒有『認為你沒罪』。」徐至說。
「判斷有用還是沒用的人是我。」
她沙啞地說:「是。」
「就算不是,」她打斷他,「看見你來,我也很高興。」
「我也並沒知道多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我的朋友跟我講的。他其實是個特別膽小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陰差陽錯地選進了行刑隊。一開始他不負責開槍,他是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