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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第40節

其實小洛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被人起鬨的不是羅凱和自己,而是羅凱和許繽紛,那又會怎麼樣呢?但是小洛沒有繼續往下想。所以小洛不知道,她自己觸犯了這個世界上的某條規則。其實用規則這個詞都是很勉強的。那隻不過是眾人心裏對某些事情很隱秘很晦澀很模糊的期望。比方說,大家都認為羅凱那樣的男孩子就是應該和許繽紛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偶像劇里不都是這麼演嗎。羅凱和許繽紛如果真的在一起,也許依然會有人嫉妒,有人不服,有人背後說閑話,可是沒有人敢這樣明目張胆地把這當成一個笑話。隱秘,晦澀,還有模糊的希望一旦變成大多數人都擁有的東西,它就自然而然地不再隱秘,不再晦澀,不再模糊了。因為每一個人都可以藉著跟別人的不約而同來壯膽,當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之後,那就自然會有人跳出來給這種原本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起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連名字也不用起,借口也不用找――人多勢眾本身就是天意,誰還有什麼不服氣的嗎?
滾熱的羊肉湯泛著一股很香的腥氣。小洛毫不猶豫地往裡加了一大勺辣椒,然後幾乎是一口氣就把那一大碗全都喝光了。然後十分豪爽地說:「老闆,再來一碗。」羅凱驚訝地說:「你不怕撐死?」
小洛的雪球打中了班裡的一個女生。那個女孩子愣了一下,勉強地對小洛微笑了。她也拋了一個雪球回來,軟綿綿地,純粹是禮節性的。但是這已經給了小洛好大的鼓勵。小洛開心地追趕了上來,滿滿地捧了一把雪對著她紛紛揚揚地灑下去。迎著陽光那些細碎地灑落的雪晶瑩剔透地撲了那個女孩子一頭一臉。她也不客氣了,尖叫著把一個更大的雪球重重地對著小洛的頭砸過來,小洛笑著躲了一下read.99csw.com,被那個雪球擦過去的半邊臉頓時麻痹了一樣的冰冷。整個操場上回蕩著小洛的笑聲,銀鈴般地,好聽得讓所有的人側目。更多的雪球擦著小洛的衣服過來了,小洛靈巧地躲閃著它們,它們蹭過她的防寒服時發出的冷峻聲響讓小洛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大俠那樣了不起。「麥兜,看著!」小洛宿舍里的一個女孩子不聲不響地來到她身後,把她的防寒服的帽子里裝滿了雪,然後出其不意地把那個帽子扣到她頭上,一種冰冷的眩暈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來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境。小洛依然笑著回擊,抓住那個女孩子把一把雪塞進她的衣領。
然後小洛的眼前就揮舞著很多雙手。凍得通紅的手,戴著各色手套的手,捧著雪球的手,像天女散花一樣把雪的粉末灑向她的手。一般說來,「活埋」是打雪仗的高潮時的節目。你能聽到好多開心的笑聲,歡呼聲,還有掌聲。可是小洛什麼都沒有聽到,也許是那些像子彈一樣在她身上碎裂的雪球充斥了她的聽覺吧。「活埋」里最有趣的一幕,就是被活埋的人搖晃著試圖站起來,但總是被拋向他的雪打回到地上。小洛知道自己現在真的像一隻小北極熊,觸目所及,她就像是大雪后的屋頂,樹梢,車蓋一樣被變成了一塊奶油蛋糕。沒想到呵,看上去那麼可愛的蛋糕,真的變成了才知道這滋味一點都不好受。「麥兜,好玩嗎?」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小洛這才注意到微笑依然掛在自己臉上。小洛喜歡雪,真的非常喜歡。學校的廣播站就在這個時候非常應景地播放著那首名叫《雪人》的歌:「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靜靜繽紛,寒冷冬天就要過去,而我也將,也將不再生存――」很多個孩子欣喜地彎下身子,用雙手把雪地上的雪揚得老高九_九_藏_書,碎碎的冰屑像霧一樣在他們的手下蒸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些冰雪就像陣陣落花,掩埋了小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就不再試著站起來了。她把臉藏在已經濕透的防寒服的袖子里,漸漸地,她無聲無息地變成了一個雪地里一個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真奇怪,當這些雪慢慢越積越多的時候,原先徹骨的寒冷竟然轉變成了一種微弱的,鈍鈍的溫暖。
「沒怎麼啊。」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我跟許繽紛他們玩打雪仗,玩得可高興了!」
小洛羡慕地站在窗口看著這一切,她知道那是與她無關的歡樂。她現在加入不了他們了。雖然沒有人把這件事明明白白地講出來,可是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心照不宣的滋味可不大好受。不過這段日子以來的雪倒是沖淡了大家對偷偷往她的書上寫罵人話的興緻,因此小洛還是覺得生活終歸是呈現一種歡樂的面孔。她的手指不知不覺間伸到窗欞上,挑了一點積在窗欞上的那層雪。正要往嘴裏送的時候,羅凱從後面拍了一下她的頭,羅凱說:「真沒出息呀你。」小洛臉紅了,索性不再掩飾,還是把手指送進了嘴裏,舔一下,對羅凱笑了,她慢慢地說:「冰激凌。」
說真的小洛有點難過。這是第一次,小洛覺得自己很介意別人的玩笑。為什麼呢?她想不明白。其實班裡也有其他的男生女生被人開玩笑說成是一對。可是他們在開別人的玩笑的時候小洛聽得出來那種玩笑是沒有惡意的。當有人說完「好甜蜜啊」這句話之後大家也會笑,可是那種笑是真的很開心。不會像這樣。為什麼呢?小洛不明白。算了,不想了。雪又開始下,這一次來勢洶洶。真好,又可以看見乾淨的雪地了。小洛於是又開心了起來。
她輕輕地放下碗,眼睛被九*九*藏*書剛剛湯里的熱氣暈染得像是含著眼淚。「羅凱。」她輕輕地叫他,「跟你說羅凱,今天我真的很開心。」
「跟誰?」羅凱瞪大了眼睛。
「你們幹什麼呀!」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也太過分了吧!」這個女孩子就是許繽紛。許繽紛跑過來,跪在了雪地上,急匆匆地像是盜墓一樣扒開這個雪堆。小洛的眼睛和許繽紛的眼睛相遇的剎那小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丁小洛你沒事吧?」許繽紛問。小洛的眼睛濕潤了一下,對許繽紛粲然一笑。這一下大家都笑了,幾個女孩子過來把小洛拉起來,幫她拍掉身上,頭髮上的雪,好像剛才發生的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遊戲。
「別問那麼多了。走。」小洛拖著他就往樓下跑,「陪我去喝羊湯,好不好啊?我都快冷死了。」
小洛喜歡雪。小的時候小洛覺得雪看上去是一樣很好吃的東西。小洛家裡的陽台的扶手是紅色的,積上厚厚的一層雪以後就變得像一個很厚實的蛋糕。那個時候的小洛總是管不住自己,用小指頭悄悄地挑起一點雪,放進嘴裏,好冷呀。它們迅速地溶化了,一秒鐘內就跟嘴裏的唾液混在一起,難分彼此,這個過程讓小洛莫名其妙地有一點悲涼。
當小洛一個人來到午後的操場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突然間被一種來自天外的靜謐擊中了――整個操場又是落滿了雪。幾天來被他們的腳印搞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如今又靜悄悄地完好如初。完整無缺的雪地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場,雪花們從遙遠的天際義無反顧地飛下來,跳完一個對自己來說美麗絕倫在別人眼裡其實很蒼白的舞蹈,然後靜悄悄地死在墜落的那一瞬間,把自己變成一片雪地的千萬分之一。小洛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呼吸的聲音,帶著被冷空氣撫摸過的痕迹。
這兩天大家都在淋漓酣暢地打雪九*九*藏*書仗。雪球丟得滿天都是,平時很文靜的女孩子們也在毫不猶豫地往別人的脖子里塞雪球。學校里到處都回蕩著快樂的「慘叫」聲。就連那些高三的,在小洛眼裡就像大人一樣的哥哥姐姐們也在玩著跟他們一樣幼稚的遊戲。把一個人,通常是男生推倒在雪地上,大家一起往他身上撲雪,通常在變成一隻北極熊之前他是不大可能站起來的,這個遊戲叫「活埋」。「活埋」的時候男生女生們的歡笑和尖叫的聲音都混在一起,一般情況下,都是男生負責「動手」,女生在一邊吶喊助威。
其實小洛現在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趁人不注意她還是會用指尖挑起小小地一點雪放在嘴裏。嘴唇像是被扎了一下那樣凍得生疼,小洛知道那是雪花們在粉身碎骨。然後她對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真難為情,已經是初中生了怎麼還在做這種事情呢。要是羅凱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麼嘲笑她了。羅凱,想到這個名字小洛心裏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說溫暖不太恰當,那或許是一種安慰。
「你怎麼了?」他問她。
一陣口哨聲在教室的那一端響起,一個男生學著小洛舔了舔食指,起鬨地嚷:「哎喲――好甜蜜呀。」教室里不多的幾個同學都笑了起來。一個女孩子一邊往教室外面跑一邊歡快地說:「冬天來了,狗熊都是要舔熊掌的!」這下大家笑得就更開心了。
「丁小洛你幹什麼呀!」那個女孩子惱怒地喊著,「放手啊你這隻豬!」「對不起嘛――」小洛開心地叫著,又去忙著回擊另外一個男生拋到她身上的雪球。她想要彎下身子抓雪的時候那個剛剛尖叫過的女孩子走上來,不聲不響地絆倒了她。小洛躺在了雪地里,好軟,好舒服呵。「給我活埋她。」她聽見那個女孩子冷冰冰,沒有表情的聲音。
他發現她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那九-九-藏-書樣東西在摧祜拉朽地俘獲她,主宰她,然後成為她。她的眼睛亮得像一種動物,鼻尖上冒著細小的汗珠,因為店裡的暖氣的關係,臉上紅撲撲的,可是嘴唇的紫色看上去還是沒有從寒冷中恢復過來。她的眼睛落在羅凱的身上卻好像並沒有在看他。那裡面漾起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又溫柔又決絕的神情。第二碗羊湯上來了。她像是喝壯行酒那樣莊嚴地端起它,全力以赴地吞咽著。好像她從此以後再也喝不著羊湯了似的。「小洛。」他不安地說,「慢點。別噎著啊。」
大家的歡呼聲從遠處傳來。這片雪地馬上就要被踩壞了。小洛遺憾地想。果然,已經有一個雪球落到了她的腳邊,雪球飛濺著碎裂的時候這些雪花又以另外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頃刻間有了生命。小洛慢慢地把它們捧起來,重新把它們捏成一個球,這個時候又有人把一捧雪對著她拋過來了:「丁小洛,當心!」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但是小洛聽見這句話以後就把手裡的雪球對著他砸過去了。那時候小洛心裏鬆了好大的一口氣:好不容易啊,總算有一個契機,可以對著別人扔自己的雪球了,要知道小洛這些日子以來是多想跟大家一起打雪仗啊。今天好了,原來只不過是這麼簡單而已。
「羅凱。」小洛拉住了要往那個吹口哨的男生跟前走的他的衣袖,「算了。別過去。你不是說過咱們不要理他們就行了嗎?」
當小洛出現在羅凱面前的時候,羅凱嚇了一大跳。她渾身都濕了,頭髮上還在往下滴水。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一場夏天的傾盆大雨。她的嘴唇發紫,可是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十二月底的時候,這個城市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場雪。地面,屋頂,樹梢,還有車蓋上面都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奶油,這個城市在轉眼間有了一種童話般善意的氣息,即使是錯覺也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