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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愛印戳 第4節

第九章 情愛印戳

第4節

白色卡車的光頭司機是只要給錢就拉人的,問道:「我這車是拉過活羊的,臭哄哄的你們坐不坐?」香波王子問梅薩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現出了反應的敏捷,沒等梅薩說出話來,已經踩著輪胎爬了上去。
智美喊了一聲:「別唱了。」
智美說:「目前還沒有,正在尋找,一定能找到。」
白色卡車停了下來。這是一輛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的卡車,它的出現讓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當年倉央嘉措離開拉薩遠徙青海的路。這條路以蜿蜒崎嶇著名,比青藏公路難走多了,去拉薩的人一般不走這條路。但對他們來說,也許這是一條最安全的路。
他們沿著公路往前走,一輛白色卡車從後面駛來。香波王子轉身掃了一眼,看到車門上有「共和」兩個字,便吼一聲:「師傅。」
智美說:「你怎麼那麼喜歡聽他唱?」
車停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氣死不罷休。智美從車前繞過去,拉開車門,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來。
香波王子說:「我們沒有退路,追兵就在後面,只能棄車步行,走到昌都去。」
飄揚在柳樹旁邊,
光頭司機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車撂到停車場,說他有個相好在這裏開商店,「知道來了沒去看她,罵死哩。」
在南山密林深處……
梅薩尖叫起來:「智美,智美。」冒著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剛剛壘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處,四下瞭望,沒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梅薩說:「智美快放開他,車要翻了。」
心中愛慕的人兒,
采來了奇異珍寶。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覺,他們于清晨到達共和縣恰卜恰鎮,找了一家隱蔽的小旅館睡了一覺,黃昏時再度啟程。還是那輛白色卡車,香波王子跟光頭司機說好,就坐他的車去拉薩。光頭有些奇怪:「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雇一兩破卡車去拉薩?」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我和情人幽會,
巧嘴的鸚鵡啊,
香波王子說:「我就沒打算住,趕緊走,警察馬上就到。」
就像熟透的桃子,
梅薩說:「這個我同意,打開『七度母之門』,發掘『最後的伏藏』,最忌諱的就是雜亂。伏藏一旦現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會自動消失,古代九九藏書的掘藏無數次都是這樣。」
「梅薩你不要管,讓他打,讓他打。」接著又唱起來:
香波王子推開她說:「你要是死了,我們兩個都得死,你要是活著,我們還能活一個。」又面對智美,「但決鬥不能在這裏。」
「是啊,不同的遭際,總有不同的遭際,智美就這樣走了。」梅薩嗚嗚嗚地哭起來。
梅薩哭著說:「那還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盯著她,夜色中能看得見她臉頰濕濕的,淚水經過的地方,成了閃閃的沼澤。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覺到現實的存在、目標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白色卡車駛向「河源北門」的烏海花石峽,天亮前到達黃河第一鎮的瑪多縣城。車上的人在縣城吃了早飯,換了智美開車。翻過黃河源頭高曠的巴顏喀拉山頂,進入了玉樹藏族自治州,下來就是通天河、結古鎮。天黑了。
香波王子付給他一千塊,說好了明天出發的時間,然後帶著梅薩和智美來到鎮街上,輕車熟路地走進了一家碉樓旅館。
智美鬆了手:「梅薩,你讓他閉嘴。」
智美說:「都一樣,都要壟斷信仰,禁錮思想,迫使許多人因為不願意或者沒有機會加入宗教集團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聯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從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變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他們從碉樓旅館的後門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說:「前面是彭措達澤山,山頂就是著名的結古寺。」香波王子帶著他們上山走進寺院建築群,在一些紅牆白檐的殿堂間穿來穿去,又順著一條小路往南繞過去。半個小時后,他們出現在丁字街口的結古影劇院對面,溜進一家飯館,要了十斤手抓肉、十個大餅和十瓶啤酒,統統打包,然後來到了停車場的白色卡車跟前。
香波王子聲音更加洪亮了。
為愛人祈福的經幡,
智美說:「不管他是誰,我們一定要甩掉他,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若干年後,蓮花生大師來到喜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斬殺者『塔巴納波。決鬥就在瀾滄之頭、強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壩。自然是蓮花生大師獲勝。從此加惹壩成了佛教的福地。傳說在那裡多次發生過聖教和外道的決鬥,祈請過蓮花生大師的佛教徒,沒有一次九*九*藏*書失敗的。你不是蓮花生大師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縣城吃了飯,又買了鍋盔和礦泉水帶著,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輪換著開車往前趕。但是他們一出餐館就發現牧馬人不見了。
光頭司機喊道:「跑了,他們跑了。」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說說?」
多蒙你如此待承……
智美大吼一聲:「停車,我要下去。」
梅薩拿出紙巾,要揩去他臉上的血,他躲開了,接著說:
智美冷笑道:「倉央嘉措怎麼看待宗教,打開『七度母之門』以後才知道。」
「應該在昌都強巴林寺大門口的平台上,那裡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瀾滄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裡。看到的是瀾滄江,我的靈魂就能乘江而去,選擇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停下來。」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請聽倉央嘉措的歌聲吧。」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說:「那你說吧,在哪裡?」
懸在高高的枝頭。
梅薩嘀咕道:「說好要把我們拉到拉薩,司機怎麼變卦了?我感覺不對勁,他眼睛賊兮兮的,跟過來看著我們走進了這家旅館,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壞人了?」
香波王子說:「請問,新信仰聯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麼?」
類烏齊到了,這裏剛剛下過一場透雨,空氣里有一股潮濕而清新的泥土氣息。白色卡車左拐往東,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過了桑多橋。香波王子嚴肅地說:「再有大約五十公里,就是藏東重鎮昌都了。」然後還是唱。正唱著,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腳踩住剎車,梅薩和智美朝前衝去,汽車裡丁零噹啷一陣響。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讓他無言而傷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雖然心靈是一隻更加透徹的眼睛,但在這個山神震怒、死亡比活著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覺不到僥倖會眷顧智美。他想到梅薩非常難過,就盡量不去打攪她,沒料到梅薩會主動問起來:
「熟,很熟。」
他說:「昌都的藏語意思是河水匯合處,匯合之水指的是瀾滄江上游的兩大支流昂曲和扎曲。這裏古來就是連接西藏、青海、四川、雲南的交通孔道。當年十六歲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徑昌都時就預言,如此形勝之地將來定能興寺弘法。六十四年後,宗九九藏書喀巴的弟子喜饒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紅壤第四階地上創建了強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倉央嘉措到過這裏,這位落魄的神王離開西藏時,就是從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師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會地走在了同一條路線上,但卻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際。」
梅薩焦急地望著漆黑的夜色說:「怎麼可能呢?我們明明是鎖了車門的。」
白色卡車直奔囊謙縣和瀾滄江上游,三個小時後進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追過去,把梅薩連推帶抱,帶離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響的塌方,岩石疾風般滾盪。他們跑向百米開外,停下來再看時,兩山之間深闊的低凹已經不見了,一座土壩黑森森地隆起,彌揚的塵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風陣陣。
智美從香波王子身上爬起來,也拉著對方站起,陰沉沉地說:「既然你抱定了死的決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說罷,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們決鬥,西藏的男人就應該用西藏的方式解決問題,我們只能決鬥。」
若能夠白頭到老,
高貴優雅的小姐,
香波王子臉上堆積著青紫,鼻子、眼角、腮邊都流血了,疼得他一聲聲地吸著冷氣。但倉央嘉措情歌沒有斷,依然堅頑地從他血嘴裏流淌著:
不亞於從大海里,
看守柳樹的阿哥,
靠窗口的智美說:「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會兒。」
容顏如此美麗,
身邊的梅薩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香波王子揩著滿面的血說:「我同意,你殺不了我,倉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薩就屬於我。」
香波王子說:「丟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車人迫不及待地打草驚蛇,很可能是提醒我們:你們又被盯上了,牧馬人目標太大,很危險,你們不能再開了。我猜想,他會一直跟著我們。」
「看來你是寧死不罷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壓住了他,輪起拳頭一下一下揍著。香波王子還是不還手,也沒有躲避,只是用一張爛嘴倔強地唱著。好像情歌就是回擊,就是呻|吟,就是慘叫,就是痛哭。
香波王子說:「你錯了,你把宗教集團當成了宗教。」
可別在外面泄露。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說:「只能不要了。」
梅薩說:「這裏真不錯,就是海拔高了read•99csw•com點。」
梅薩問:「你琢磨他是誰?」
隔著梅薩,智美伸過胳膊來,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領:「我讓你別唱,聽見了嗎?」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車。」
不知來生少年時,
兩個男人面對面峙立著,在西藏寂靜的夜空下,一個沉默,一個唱歌。旁邊是梅薩,緊張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智美一拳打了過去,打在對方嘴角上,彷彿說我打爛你這張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沒有還手,還是唱:
智美冷峻地說:「新信仰聯盟認為人類絕對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於宗教。皈依宗教其實並不是皈依信仰,因為信仰首先關注的是人類精神的純潔與高尚、無私與奉獻。而宗教卻更在乎組建一個集團,然後爭名逐利。」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搖晃著,倒地了,還在唱:
智美說:「也許我也會唱情歌,活著的是我。」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沒人,用右肘一下搗碎了車門玻璃,打開門,坐進駕駛室,摸出一把鑰匙插了進去。
香波王子說:「這裡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嗆一口塵埃,那也是凈土。別說你,就是烏金喇嘛、新信仰聯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統統都得屁滾尿流。」
梅薩說:「往回開吧,停在這裡會埋了我們。」
作為貿易集散地的結古鎮在夜晚有一種曖昧而神秘的斑斕,街鎮上的房間好像換了內容,一盞盞燈光是一層層惺忪,誘人而勾魂。一種屬於草原的熱烈而單純的繁華,攜帶白天的餘溫,寂亮著不退。
請別用石頭打它。
「昌都你不熟啊?」
沒有一個人知情,
白色卡車駛出停車場,剛開上街,就見路燈下光頭司機帶個幾個警察追蹤過來。香波王子加大油門,忽一下從他們面前開了過去。
就這麼快,一個同伴不見了,一個生命逝去了。
香波王子一手攥著啤酒瓶,痛快地喝著:「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敢面對倉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薩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經向你宣戰了。」
梅薩還要說什麼,就見智美已經踏上積土的頂端,準備翻過去。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跡,粗喘了幾聲,又說:
再次出發的時候,還是香波王子開車,還是不屈不撓地唱著倉央嘉措情歌。梅薩和智美再也沒說什麼。智美就像聽著魔咒,痛苦得埋下頭,雙手九-九-藏-書死死捂著耳朵,一遍遍地念叨:決鬥,決鬥,昌都決鬥。
梅薩說:「看樣子我們不能住這兒。」
梅薩撲過去,推搡著智美。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定定地立了很久。
在這短暫的一生,
梅薩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描淡寫,瞪著他:「你那麼喜歡牧馬人,說不要就不要了?況且我們需要它。」
智美說:「人家眼光沒錯,我們不是什麼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智美嘲弄道:「嚇死我了,一聽到宣戰,我馬上屁滾尿流。」
更大的塌方還在發生,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土石傾瀉而來,鋪天蓋地。香波王子拉著梅薩往後跑,總算躲過了土石的追擊,回頭一看,智美已經消失在塵土灰煙里了。
香波王子心裏一陣鬆快,彷彿一進入西藏,所有的追蹤就不會再有了。其實朦朧的感覺里,更多的倒是撲入故鄉懷抱時的激動。好像激動和由來已久的眷戀就是保護,比別處更濃烈更堅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來的西藏第一座經幡獵獵的鄂博就能壯膽。他不怕了,似乎什麼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來: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齒地說:「事到如今,沒有我不敢的了。」
梅薩說:「嘴巴長在他身上,你讓他唱;耳朵長在你身上,你可以不聽。」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過的山體塌下來才不久,月空下還有煙霧揚起,路被積土堵得嚴嚴實實。三個人下車,朝前走了走,聽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還在嘩啦啦往下淌,趕緊回到卡車旁。
「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加惹壩。當年蓮花生大師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洛門密林黑洞中修行時,受到一大批被稱為』斬殺者『的惡魔信徒的挑釁。』斬殺者『說,作為聖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後,解脫(意為殺掉)她,並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將獲得歡樂和權勢以及無與倫比的神通力。否則你的聖者之名就是不真實的。蓮花生大師大怒,立刻顯現九頭十六臂的忿怒金剛相,鎮服了那些惡魔信徒』斬殺者『。只有一個名叫塔巴納波的』斬殺者『不服,發下毒誓說,為了反對你的教理,我的轉世將和你決鬥。」
除了巧嘴的鸚鵡……
香波王子說:「不用找了,只要讀懂倉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倉央嘉措看來,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個字:愛。」
梅薩驚問:「你怎麼有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