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說：「我憑什麼動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槍管，讓槍口離開自己的下巴。他要為梅薩唱倉央嘉措情歌了，沒有什麼威脅能夠妨礙他。他以倉央嘉措的原生態音調唱起來：

智美數起來：「一、二……」

彷彿知道這是必然，智美居然沒有驚呼，沒有痛喊，甚至都沒有去關心梅薩的傷勢。他上前，用槍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開了懷中的梅薩。

智美臉頰上的傷疤跳了幾下，他齜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機的手指朝後移動著。

還是沉默，彷彿平靜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誰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沒在謾罵和哭泣的情緒里，他眼神里總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悲憫是別人沒有的，那是憂鬱而傷感的悲憫，是智慧而敏銳的天性流露，即使現在面對槍口，行兇的人也能感覺到那種遙遠而超拔的悲憫是如何地刺痛著自己——智美覺得自己渺小了，自慚形穢了，自從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憫，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寬容、良心和愛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憤怒、失去的羞惱，就像現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極端，然後以性命和鮮血為代價，讓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捨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來的。

智美依然舉槍對著他，眼裡掛著淚水，吼道：「快啊，要麼你趕快掘藏，要麼你把密碼告訴我。」

智美胸中，一股酸澀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湧出眼眶，那就是淚水。他不想讓自己流淚，就閉上了眼睛。然後，槍響了。扣動扳機的是他的手指，下達開槍命令的卻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個帶給倉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災難的人。

香波王子這次真抖read.99csw.com了一下。智美說得不錯，碧秀的陰影揮之不去——一個倉央嘉措的後代不惜以殺人為代價，阻止他掘藏，為什麼？如果「七度母之門」不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消除迷惘、挽救靈魂的圓滿之法、希望之法，真的是唯一抗衡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武器，作為倉央嘉措後代的碧秀何必要對他下毒手呢？他對掘藏的阻止，是否也代表了家族的傳承、倉央嘉措的意願呢？啊，不敢想……

眾聲合誦的經潮變成了和平祈禱。來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個比一個陶醉。他們全神貫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槍聲和血腥，都被淹沒在莊嚴洪亮的經潮之中了。是頭頂數不清的空行護法遮蔽了他們的眼睛，還是歷經劫難練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們都想起了《地下預言》里的那句話：「瑪吉阿米，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

香波王子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了：「就算他們能夠承受，我也不忍心看著他們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眼淚終於從緊閉的雙眼噴涌而出。

話音落地，槍聲響了。

香波王子頓生一種決絕而悲涼的感覺，喃喃地說：「媽媽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媽媽，媽媽。」

「我數三下，你要是還不說，我就開槍。」

智美強迫自己把心思從梅薩身上移開，高聲對香波王子說：「你的掘藏思路依據的是《地下預言》。《地下預言》說：一千個叛誓者在指認他們的首領后，首領將發出指令引爆炸藥，炸毀布達拉宮。可現在布達拉宮只出現了叛誓者和叛誓者的首領，卻沒有出現炸藥，你知道為什麼？」

香波王子躲開智美的https://read.99csw.com目光，問梅薩：「你現在還堅信遺言是詛咒？」

是梅薩，在他閉眼開槍的瞬間，梅薩撲過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槍口。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後一個數字：「三……」

香波王子抬起手，舉到眼前看了看：「我抖了嗎，我為什麼要抖？」

香波王子望著梅薩的淚眼，搖搖頭。

又有一個人倒下去了。

香波王子沉默著。他的目光已經穿越智美的淚眼，穿越三百多年的歲月，回到了倉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個被壯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達拉宮的權力誘惑的馬上漢子，看到他在倉央嘉措偉大的影子下絕望地掙扎，看到他被陰謀和慾望壓迫得發狂而不勝悲惶……

智美見了，心疼不已，一把將梅薩擁在懷裡：「悲傷的不應該是你。」

香波王子知道，梅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心和靈魂託付給他了。

「那我就數了。」

願風兒把她帶來。

梅薩點頭，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嫵媚：「但我還是想聽你為女人唱一首。」

既然如此，這按鈕怎麼可以摁下去？我香波王子，怎麼可以做西藏的罪人？

香波王子看著鄔堅林巴，輕輕點頭，那是他讚許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頭，向前方尋找古茹邱澤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誦經的僧潮，安詳而寧和。香波王子淚流滿面，對梅薩也對鄔堅林巴和智美說：

香波王子看看四周密密麻麻專心誦經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領袖，一旦倉央嘉措遺言是苦水，是詛咒和羞辱，整個世界，整個佛教就都將因為他香波王子的衝動而遭遇災難。他的心怦怦亂跳。

梅薩胸前鮮血淋漓，喊了一聲「香波王子」，然後凄迷地一笑：九-九-藏-書「告訴你一個秘密，倉央嘉措的情歌，其實不是唱給女人的。」

鄔堅林巴扶著梅薩，讓她慢慢坐下。

香波王子抬起頭，看見智美拿出了槍。是骷髏殺手從碧秀手中搶來的那把槍，梅薩曾經用它對準智美的後背，然後扔在了金頂，沒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卻聽智美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已經動搖。」

智美厲聲道：「我已經殺死了梅薩，殺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他睜開眼，透過淚水看見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懷裡。

梅薩含著眼淚，伸手擋住槍口：「智美，香波王子還有一個選擇。」然後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碼告訴智美，不然他會打死你。」

船夫能為我除去，

說罷，鄔堅林巴高喊一聲：「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說：「你是說《地下預言》有失誤？」

智美冷笑道：「因為碧秀和梅薩突然成了倉央嘉措的後人，連倉央嘉措的後人都堅信他的遺言是憤怒的詛咒，你還有什麼理由不懷疑自己呢？」

梅薩當然堅信，因為她不可能忘掉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遭受的苦難。苦難銘記在她心底，像珠穆朗瑪峰坐落在青藏高原一樣永恆。但是，她不忍心回答，不忍心看見香波王子心底的絕望籠罩他的臉。她輕輕點頭，眼淚卻禁不住涌流而出。

沉默。

智美用槍指著香波王子說：「我們是新信仰聯盟的成員、烏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沒有理由再活著了。快，用你顫抖的手打開『七度母之門』。」

情人逝去的哀愁，

沉默。

槍響了。武器的聲音再次出現在無比神聖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的場合里。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這會兒可能也在念經。我相信聖教能夠承受一切災難，但我不知道我八十https://read.99csw.com多歲的媽媽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達拉宮的路上那些匍匐而來的人們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搖著經輪、轉著經筒的人們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災多難又多情多愛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涉水渡河的憂傷，

伴著情歌，他看見梅薩最後的眼淚以無與倫比的清澈，滾落著；看見她那淚珠流經的臉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詳，充滿愛意

梅薩沖智美凄然一笑，輕輕將他推開。

智美說：「但是現在你沒有權利放棄，你必須掘藏，否則……」

再也沒有人阻攔香波王子掘藏了。香波王子把手放在按鈕上，默念著密碼：「一下、一下、三下、一下。重複一遍：一下、一下、三下、一下。」卻沒有往下摁。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報著梅薩的一臉欣慰和愛意。

梅薩說：「邊巴老師的靈識說：『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從香波王子之心。」

智美催促道：「摁啦，怎麼不摁了？你好像很害怕，手在抖？」

這時有人說：「佛啊，佛啊，釋迦牟尼佛啊。」

是鄔堅林巴，他的聲音很大，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聽清。他說，「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在『老家』，我問阿若喇嘛，萬一『七度母之門』是毀教之門，倉央嘉措遺言是控訴和詛咒，他還掘藏不？阿若喇嘛說：『伏藏者有伏藏的職責，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內容和後果，改變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懸崖圓寂時，留下幾句話，要我轉告你：『該來的都要來，該報的都要報，所有人收穫的果，都是當年種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須承擔後果，小至個人，大到宗教，都一樣。佛教衝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經受的磨難和所承擔的責任一樣多，不管倉九*九*藏*書央嘉措遺言是什麼，我們都應該坦然面對。就算伏藏的現世會讓聖教面臨滅頂之災，那也是聖教必須承擔的劫難。一門宗教，如果真有澤被蒼生的菩薩之心，它也會有承擔任何災難的能力和勇氣。劫難之後，光明重現，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有誰能幫我消解？

智美的話更加鋒利了，刀一般地割著他的心：「尤其是梅薩，怎麼可能不傳承瑪吉阿米的仇恨呢？」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對智美。

梅薩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為了我吧。瑪吉阿米怎樣愛倉央嘉措，我就會怎樣愛你。對我來說，愛你就是愛倉央嘉措。」

喇嘛群里的古茹邱澤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智美說：「不對，《地下預言》沒錯，它預言的炸藥已經出現，不僅要炸毀布達拉宮，還要炸毀整個聖教。因為它不是普通的炸藥，它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遺言，是全西藏最愛戴的活佛對聖教的詛咒！」

梅薩說：「你還有媽媽，你不去看你八十多歲的老媽媽了？」

香波王子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麼心。」

香波王子艱難地點頭，悲婉地說：「我知道，他是唱給青藏高原，唱給喜馬拉雅山和雅魯藏布江聽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蒼生，是整個的西藏。」

香波王子低頭不語，按照掘藏的邏輯，智美的推斷無懈可擊。

香波王子微笑著：智美，邊巴老師的學生，我的同門師弟，才華橫溢的青年學者，未來的占卜大師，被新信仰聯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讓家族命運壓垮的靈魂，你也會掉淚？

香波王子搖搖頭：「我知道了，那就來世吧，來世我們繼續。」

從家鄉門隅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伴侶，

他的聲音悠遠而蒼涼，如泣如訴。

風啊，從哪裡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