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茂才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壺。李茂才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可能誤會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關係。他實在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一個精神正常的女人會愛上戴世亮這種彷彿天生就不帶一點尿性的男人。
「媽！……別去！沒人欺負我！」見母親齊之芳轉身就走，王東反而急了。他堅守多時充滿對抗態度的沉默瞬間破碎成了灰。
「那你找他沒圖頭？」
齊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差點兒讓李茂才給氣樂了。
「王方你過來。」對女孩子，李茂才的口氣習慣成自然地柔和了一些，「告訴李叔叔，你媽去哪兒了？」
「王方，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王東接著戴世亮的話頭說道：「媽，我沒告訴姥姥和姥爺。」王方則在他後面補充道：「哥哥說姥姥心臟不好。」
「那是誰碰的？」
眼睜睜看著暴力事件在自己眼前發生，讓王紅再次爆發了大哭。
「孩子們怎麼跟你一個樣，一問吃什麼，都是『隨便』。那是世界上最難做的一道菜。」
戴世亮此刻也轉過身來，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李茂才這位不速之客。
齊之芳卻沒有理會王東帶有對抗意味的肢體動作，繼續訓斥王東道：「我的孩子一個個眼皮子都那麼淺，一點都不像你們的媽媽！看人家有一點好東西，就心裏痒痒，手也痒痒，非得去碰兩下！」
說起來簡直有點可笑，不過生活中所有真實發生的悲劇向來都有其荒誕如同喜劇的一面。不過就是為了搶購到某街道糧店特賣的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齊之芳竟然被蜂擁而至的人潮擠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則在這個過程中也幾乎被擠掉大半條命。
齊之芳懶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進大卧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紅便準備走。誰知李茂才卻緊跟齊之芳走了進來，來到齊之芳身邊一臉誠懇地問道：「芳子，你剛才說的是哪幾個字兒？」
「小齊，你們家有客人來了！」陣陣從李茂才身上散發出的動物脂肪香味，讓所有跟齊之芳同住在大雜院中的鄰居們，個個都像打了雞血似的蹦出來為此時形象好像一座移動肉聯廠般的李茂才叫門。
「兩部分原因，都挺難接受，是吧？」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問道：「你住院的事，為什麼瞞著你那位老首長？」
與此同時，被戴世亮送回父母家的齊之芳也不免愁腸百結，她一方面既不知道該如何料理乾淨自己和李茂才之間的情事，另一方面也不敢就此把自己和三個孩子的未來都賭在戴世亮這個曾經在真愛前臨陣退縮的男人身上。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媽說的。誰要想吃『隨便』，她可沒那本事做。」
李茂才、王東、王方甚至還在上幼兒園的王紅，全被戴世亮這種完全讓人出乎意料的反應給看傻了。
彷彿闖過了一場全然的黑暗，然後又飛過了一窟滿是光明的山洞，齊之芳終於在病房裡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孤兒院。」
收回自己從門縫中向外偷看來人是誰的目光，齊之芳拿過王方手裡的手絹胡亂使勁擦去了自己臉上的眼淚。隨後拉開衣櫃，手腳極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紅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什麼『這個人』？叫戴叔叔！」齊之芳終於攢足了開口的氣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齊之芳的話，王東就像是沒聽見，繼續悶頭往前走去。
「查字典去。」王方學著過去母親齊之芳教訓李茂才的神態語氣，小聲接了一句。
齊之芳不動聲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語氣寡淡地說道：「哦，不怪他們了？」
瞬間，李茂才飽含著雄性動物對同性天生敵意的目光定在戴世亮的背影上。
「媽媽！」
「沒什麼。幸虧她走得早。」
一番思前想後，李茂才終於想明白了齊之芳跟戴世亮絕不可能是什麼戴世亮口中的朋友關係？想明白此節，自覺被齊之芳欺騙的李茂才不免一時既悲且憤，索性心一橫打發走單位的小轎車便騎著車殺奔了齊家。
李茂才憨厚地笑說道：「哪能怪幾個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走到王東的身邊，齊之芳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她詢問道：「告訴媽媽，你怎麼了？」
望著眼前的一切，李茂才強烈地感覺到了某種審美對這個環境的影響，而且這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種對他所熟悉氛圍的侵犯。
深入骨髓的憂傷讓皺紋在戴世亮額頭上曇花一現。齊之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像自己以前所認為的那樣浪漫天真。
「我也不知道。」沒等李茂才開口，王紅此刻也乾脆站到了哥哥姐姐旁邊。
「怎麼了？」齊之芳問道。
王東和王方怕戴世亮吃虧，連忙奮不顧身地上去攔在了李茂才面前。戴世亮轉身拿起笤帚，李茂才反應極快地掙脫了兩個孩子的糾纏，一把就抓起了茶壺。
齊之芳話音未落，剛剛經歷過一陣來自母親暴風驟雨的三個孩子們，便齊刷刷地像士兵服從命令般地規規矩矩地全都在餐桌邊老實坐下。
齊之芳一時賭氣道：「我圖他什麼你知道。」
戴世亮不說話了。他拉起了齊之芳的手，緊緊握了握。
「你知道什麼？」
「老李啊，等著，啊。」打開門，一身玫瑰紅的齊之芳艷若桃李地走了出來，整個人看上去彷彿像是要出門做客。
「可不，我學文化最認真了。」
雖然李茂才是平生第一次見識到戴世亮這種滾刀肉一樣的男人，但已經苦熬過多年右派慘淡人生的戴世亮，卻不是第一次跟李茂才這樣一路從戰火硝煙中走出來的粗豪老幹部打交道。被多年右派生活經驗鍛煉成全身上下都是應變機關的戴世亮，一見李茂才放下了手中的茶壺，眼珠一轉幾個推理便乾脆利落地分析出眼前的這名老幹部應是處於某種程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多虧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開飯了！打飯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微妙局面。
「那李叔叔讓你幫他挖土豆，你幫著挖了嗎？」
「你讓我想想。」
王東被李茂才身上往昔軍人的煞氣嚇得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戴世亮擋在王東身前，出言替他答道：「孩子不懂，等芳子回來你自己問她吧。」
「千萬別相信紅糖補血的鬼話。中國醫學界的落後愚昧，從這一點就足以可見。」戴世亮語帶嘲諷地說道。
「不跟他結婚啊。」戴世亮的聲音充滿了期待。
「撒了謊還哭？」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著王東、王方恨恨地罵道，「哼，一個個的，都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王東！王東！」齊之芳的喊聲在王東背後響起。
「那你為什麼瞞著他？」
時光荏苒，一個禮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也許忙著做自己跟齊之芳婚禮前的各種準備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去過齊之芳家一趟。而這也成為了多年之後，齊之芳在回憶自己跟李茂才交往歷史時，確認兩人到底有緣無分的一大證據。
戴世亮看看王東，又看看李茂才。發現李茂才發火時的猙獰面目，讓王東九*九*藏*書不自覺地把他當成了電影里對革命者刑訊逼供的敵人。王東一瞬間眼中充滿了恐懼和視死如歸的不屈。
齊之芳想向自己的三個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虛弱的身體卻已不再聽她使喚。
「你跟他一樣，我就知道，你也會這麼問！」王東狠狠地轉過了頭。
在眾鄰居驚訝的目光中，齊之芳對著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風擺柳似的說道：「呦，你怎麼來了？」
齊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裝傻充愣，還是真的特別熱愛學習。見李茂才真的轉身去客廳拿紙，她只得也追出來。
「可是你還有兩個妹妹，還有這個——」齊之芳用手摸著自己的腹部，如同撫摸著她自己作為一名母親的無奈，幽幽地道：「這個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東忍了許久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的淚很咸、很苦、很辣。
不想王方也學著哥哥王東的樣子，面孔上出現一種孩子式的面對就義的大義凜然，仰著臉走到哥哥身邊。
李茂才聞言不免心內生疑。李茂才走到戴世亮的面前，故意慢慢地自上而下地打量戴世亮。毋庸諱言，李茂才粗猛霸道的目光搞得戴世亮心內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們都坐下。」齊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擺上的些許皺褶，命令幾個孩子道。
李茂才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碰到一名兩人連手都沒動，就會向自己認的男人。加之，王紅此時已經哭得驚天動地，王東則把門關嚴，大有一副跟自己拚命的架勢。一時間竟然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反而被戴世亮一句話噎得滿臉通紅。
夕陽西下，天地間忽然一片沒頭沒腦地昏暗，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戴世亮抱著齊之芳這個因為搶三斤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差點兒斷送了一條性命的女人，也許永遠沒有人搞得明白向來無言的蒼天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驚訝于向來極富創造力的命運之神竟然遠比我們人類想象的更愛讓人類的生命充滿巧合和戲劇性。
戴世亮用手一擋，茶水澆在了他的小臂上，茶杯落在地上，跌成了一地碎片。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齊之芳徹底被李茂才給說急了。
「其實，我也圖他是個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齊之芳別過頭躲避著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卻沒有掙脫戴世亮的手。
齊之芳從李茂才的手裡接過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從此刻開始已被齊之芳正式饒恕，不覺得也跟著齊之芳笑了起來。
「什麼引力？」
「那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覺得自己這麼個人，當不了這麼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覺得話已至此只應實話實說。
「為什麼開5路車？」
李茂才聲色俱厲地一拍桌子；「紅紅你也學他們，做壞孩子，跟叔叔撒謊！」
「十月三十號，禮拜四。」
三個孩子中年齡最小的王紅見母親醒來，撲過來就一頭扎進了母親懷裡。在王紅之後，齊之芳的長子王東、長女王方緊隨其後也湊上前來，把自己頭和臉緊緊地挨在母親胸口和腹部。
孩子們聽見有吃的，一窩蜂似的興高采烈地向病房門口跑去。戴世亮則藉此機會走回齊之芳的床邊，雙眼一往情深地看著齊之芳的一對明眸。沒有了孩子們的打擾，戴世亮和齊之芳投向對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戀人式的。
「什麼——什麼叫信口雌黃？」很不幸在李茂才最悲憤的時候，他又倒霉地遇到了一個他搞不懂意思的詞。
「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啊，我不就是問了你兒子一句話嗎？他跟我翻臉我就忍了，他一個十歲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那以後這個家怎麼辦？我這個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面前都不敢說話了？這還是個孩子嗎？整個就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後家裡就這麼三個老虎屁股，不止，這兒。」說出了領導訓話感覺的李茂才，竟然情緒激動地指著齊之芳的肚子：「還有一個，四個老虎屁股，統統摸不得！我還活不活了？」
誰知齊之芳卻壓根兒不稀罕李茂才給的台階，回過頭對著李茂才冷笑了一聲，誠心鬥氣般地砸下了一句：「這是幹什麼你都不知道？護犢子唄。」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門。
慢慢地登上了李茂才家的樓梯，漸漸冷靜下來的齊之芳，覺得自己此時的行為不免頗有幾分可笑。就在她猶豫著自己是否該敲響李茂才家大門的時候，卻忽然聽見房門一響，一道少年單薄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不想戴世亮在拿起掃帚后，卻彎下腰來，開始打掃地上的茶杯碎片。
「你這叫怕我？我剛為兒子解釋一句，你就凶成那樣！」
戴世亮見狀只好對李茂才這位情敵強堆起笑容道：「您是李茂才吧？聽芳子講過您。王方，快，請李叔叔到屋裡坐。」
而天地間，也就在短短的一個禮拜里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你叫我去查字典，總得告訴我是哪幾個字兒吧？」
王方彷彿跟王紅比賽般地接著向齊之芳彙報道：「媽媽，我知道這個人是開大公共汽車的——」
李茂才見此一幕不免心內越發悲憤。只見他兩隻眼睛里充滿了被辜負和背叛的痛心，寬大的腮幫子也開始微微地抖動了起來。
好在人生最快樂的事之一，便是不管一個人長到多大，只要父母都還健在，便始終可以擁有在自己父母面前當一個孩子的特權。齊之芳覺得反正上面兩件事自己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清楚，不如乾脆不想，索性暫時把一切煩惱都拋開且在自己的父母膝下承歡一個晚上，享受一下自己久違的天倫之樂。
「您……您怎麼跟他說一樣的話，冤枉我？」眼淚在王東屈辱的眼睛里閃動。
齊之芳看了一眼畫，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隨便。」
齊之芳別過了臉對著天花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向三個孩子狂吼著：「王紅，李叔叔再問你一句，你媽跟這個男人什麼關係？」
齊之芳站起身走進大卧室抱起王紅就往李茂才家門口走。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組織交代的還要多。」戴世亮聲音很輕但語氣卻很重。
戴世亮微微一笑試圖化解掉李茂才對自己的敵意，和此刻齊之芳家中緊張的氣氛，他道：「芳子總是跟我提到你，說你對她特別好。」
王東又點點頭。
「唉，你是誰啊？」李茂才的語氣冷冷的，就像一位高級領導在盤問一名新分配到廠子里的學徒工。
李茂才邊向位於大雜院深處的齊之芳家走去，邊向水池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希望能夠在這群女人里找到齊之芳。不想卻因為側著頭走路，反而一頭撞在一床晾在繩子上的濕淋淋的被單上。
晚霞穿過雲層，隨性地落在齊之芳的臉上。看清了此時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齊之芳之後，剛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於本能地沖了過去，一把抱起齊之芳就奔了醫院。
「我不想吃肉。」王東決絕地說道。
「哎喲，怎麼給忘得精光？」
戴世亮當然沒有放過這個千載難ｈtｔpｓ://rｅａd.9９csw•ｃoｍ逢的脫身良機，幾乎毫不猶豫地便在之後的話語當中極有策略地、或明或暗地向李茂才傳遞大量對自己有利的信息。知識分子向來是最會講故事的人。話說到了最後，搞得李茂才到了最後竟誤以為是自己一時情緒激動誤會了戴世亮的所作所為。在不斷地向戴世亮道歉感謝之餘，差不多要相信戴世亮是因為見義勇為，才把遇難小產的齊之芳送入醫院，之後又好心幫齊之芳照顧孩子的當代活雷鋒。
「收音機里講故事，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李茂才一邊說話一邊翻出糖罐給齊之芳的水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齊之芳抬起頭，她看出從李茂才家中跑出來的人是兒子王東。憤怒和委屈將王東稚氣未脫的臉扭曲成了一股尖銳的戾氣。
「我現在就找李叔叔打架去。替你報仇。什麼玩意兒，這麼大的一個老革命，大處長，欺負我們四年級的小學生！我晚上就參加了一下我們合唱隊的排練，他就欺負你，我非跟他打一架！」委屈至極的表情，和兒子王東表現出少年特有的倔強沉默，不知不覺挑起了齊之芳心底的怒火。
但齊之芳卻聽不得李茂才這樣數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氣的話便橫著出來了：「那你也先動動腦筋再問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幫你幹活，根本就沒進過這個家門！怎麼是他弄壞的呢？」
就在齊之芳準備像一隻充滿了母愛光輝的母羊般帶著王東、王方、王紅三隻小羊羔和在她肚子里那隻小小羊，眼睛一閉然後就義無反顧地投向李茂才這片水草無比豐美實惠的老草窩子之時，命運卻用三斤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再一次開了齊之芳一個大大的玩笑。
「媽，門外好像有人。」
一個下午在照相館門口傻等到閉店的李茂才，傍晚時分再次走進了齊之芳居住的大雜院。在確定齊之芳今天下午肯定不會來照相館跟自己照結婚照之後，李茂才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擔心。李茂才很擔心齊之芳是因為臨時遇到了什麼麻煩，才不能準時如約來跟自己照結婚照，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真遇到麻煩的其實是他和齊之芳之間並不算堅固的感情。
王紅被李茂才這一吼嚇得瞪大眼睛。很快地，她的眼圈和鼻頭紅起來，但她在最後卻仍頑強地忍住眼淚。
王東猶豫一下，然後又搖了搖頭。
李茂才把他的自行車往大雜院門口一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來。艱難地一路閃避騰挪地穿過在院子里橫橫豎豎著一道道晾衣繩，和院中眾人掛在上面晾曬的衣服被單、內衣內褲。李茂才只見院中自來水管旁邊正圍坐著幾名女人在水池上洗衣服洗菜。
「上禮拜天碰過，它今天才掉下來？地心引力延遲一個禮拜，到今天才發生作用？」齊之芳不依不饒。
「罵我什麼你自己清楚！我不管你和齊之芳誰先勾搭誰——」
見齊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當即順勢說道：「媽媽，我想問一個問題！」
「想什麼？」
「哇」的一聲，王紅爆破般地哭出來。戴世亮從她身後伸出一條胳膊，想安慰一下她，不想王紅卻一轉身直接扎到戴世亮的懷裡。
齊之芳同屋住著另外五個女病友，每個人的家屬都拿著飯盒、茶缸向門外走去。
「我等著你的回答。不過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只見戴世亮語氣沉鬱地說道：「別緊張啊，我就是怕把腳給扎了。要不怎麼叫人呢，你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早告訴你，早嚇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王紅則指著床頭柜上的一盒糕點道：「劉阿姨送的。」
「別說傻話。以後，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講道理，有媽媽呢，啊？走吧，上去吧。」齊之芳再次摸了摸王東的頭，曾幾何時齊之芳眼前這個如此天真倔強的青澀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塊靈肉。
齊之芳把手絹塞到王方手裡，道：「把眼淚給我擦了。」
王東卻絲毫不能理解母親的苦衷，他抬起頭懇求般地看著母親齊之芳道：「媽，我學會種菜了，王方也學會了。我還會刨土豆，我們不用您養活了。」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這兒來開公共汽車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從哪兒來你也不問問？」
李茂才顯然沒有注意到齊之芳臉色的變化，竟然還自顧自長篇大論地繼續說道：
「那李叔叔會多心的。」
「土豆還沒刨完，我去刨。」王東不忍看著母親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種程度上的妥協。
「不關你事，給我低頭好好吃飯。」齊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裏咽地強顏歡笑，才能讓門外眾鄰居們沒機會看到自己的笑話。想到此處，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選今天來家中跟自己示好實在不是時候。
像李茂才這種性格粗豪的人物，一向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從戴世亮口中得知未婚妻齊之芳不幸小產後，李茂才很男人的內心深處不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自責。為了在某種形式上對齊之芳做一個補償，李茂才決定自己這輩子頭一次假公濟私一回，特意安排了單位司機班的專車去接齊之芳出院。為了給齊之芳和幾個孩子一個驚喜，李茂才便在事先故意沒有將此事告訴齊之芳。
戴世亮見李茂才罵到了自己，終於不再保持沉默了，他對李茂才反唇相譏道：「你這人怎麼信口雌黃呢？」
「她老人家已經作古了。」
「朋友關係。」
「我、我、我，」王東又急又氣，話都有點結巴了，「我幫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沒進過屋，上來就說那破飛機是我弄壞的！那根線本來就不結實，飛機吊在那兒，那麼久了，可不就斷了嗎？怎麼賴我呢？」
齊之芳不語，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病房中好是一陣沉默的尷尬。
「我。」李茂才老實答道。
齊之芳嘴角帶笑地、重重地關上了自家的房門。
「不知道！」謊言的力量壓得王紅抬不起頭來。
齊之芳百感交集地看著在月光下離去的兒子，到底只能長嘆一口氣就此作罷！
走進屋，李茂才站在門口慢慢地適應了屋內的昏暗。雖然之前他只來過齊之芳家一次，但是他無法不注意到此時屋子內所發生的微妙變化——牆上掛了四幅一套的工筆畫插屏，框在古色古香的舊紅木鏡框里。窗前立著一個盆景架子，上面放了一盆茂盛的文竹。所有椅子上都放了深紫色貢緞椅墊，使得樣式不同、雜七雜八的椅子顯得統一了。
「戴叔叔？哦，是個叔叔，還是個代理的。」李茂才邊以譏笑的口吻調侃道，邊挑釁似的再次用他有如實質般的目光打量著戴世亮。
在齊之芳坐定后，李茂才邊張羅著給齊之芳倒水，邊問齊之芳道：「芳子，你剛才在咱家樓底下碰見王東了嗎？」
齊之芳停住了自己的腳步，轉過身看著兒子王東。王東知道母親是在等著自己說話。
王東一番話說完，齊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兒子的委屈。她把兒子抱住，摟進自己的懷裡：「東子，媽錯了，誣賴我們好兒子了。現九_九_藏_書在給你賠個不是，行嗎？」
李茂才見齊之芳語氣軟了點，便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覺得這是一個見縫插針宣講他教育之道的良機。李茂才說道：「是我凶還是你凶？你一進來就要質問我！女人護犢子的不少見，像你這麼護犢子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志，娘懷裡長大的小子將來沒出息！」
「全都在撒謊。你媽教你們撒謊的，是不是？」就算是個泥人也會有三分土性，何況是李茂才這樣一個在戰場上玩過命的老軍人。幾個孩子的拙劣謊言和他們敵視的態度，徹底把李茂才給惹急了。
「那你說說看，沒人碰，它自己怎麼會斷的？」齊之芳按照大人們通常的邏輯繼續追問著兒子。
戴世亮對齊之芳道：「看見沒有，你一禮拜沒出門，樹葉都黃了。」
「啪」的一聲嘴巴，不知是齊之芳的哪位鄰居開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再次見過戴世亮之後，心煩意亂的齊之芳忽然極其迫切地想見到李茂才。她不知道自己是想從李茂才身上得到一種能夠讓自己心思安穩下來的力量，還是想驗證戴世亮對李茂才和自己之間感情的判斷。
但王東卻毫不理會地繼續往李茂才住處的大門外跑去。齊之芳只得捂著小腹掙扎著追了出去。
不想齊之芳卻道：「結不結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踐我們。」
王東點點頭。
戴世亮撓著頭像個大男孩般地說道：「在王紅的指導下畫的。」
孩子乾巴巴的回答使李茂才有些尷尬，甚至有些自卑。
「王東！王方！」
「不知道！」
齊之芳一時氣糊塗了，沒好氣地對李茂才道：「什麼哪幾個字兒？」
「5路車上有個芳子。我調過來沒多久，就發現有個女人特別面熟，天天在電報局那一站下。後來我想起來了，我在哪兒見過她。就是考大學之前在姥姥家見過的，打腰鼓最笨的那個長辮子姑娘。」
「傻樣兒！」也不知道戴世亮哪裡來的膽子，竟然伸手在齊之芳的臉上親密地掐了一下，「我從師範學院下放來的。當時剛剛留校當講師，我們那一屆就只有我一個人留校。嗬，把我給狂的！指點江山，指點領導，指點同事，好了，大伙兒反過來指點我，戴世亮，你這個右傾分子！然後，我就灰溜溜地捲起鋪蓋下放到汽車修配廠。好在我這人閑不住，沒事就瞎琢磨，自己學會了開車。正好缺駕駛員，領導就把送去訓練了一個月，就調我來開公共汽車了。很快，我就愛上了開5路車。」
「媽，我也要像齊阿姨家的孩子們一樣玩飛機模型！」
「別讓媽媽那麼為難，啊？」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戴世亮對李茂才所說的話也不算是假話。只不過他很技巧地迴避了他和齊之芳交往過程中的一些重要細節，並且對他本人內心深處對齊之芳狂熱的愛戀之情絕口不提罷了！
想到此節，齊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剛才那麼生氣王方和王紅那種向鄰居討要吃食的行為了。齊之芳低聲地對王方和王紅說了一句：「以後還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我讓你拿紙你就去拿紙？」
大街上，王東的身影在街道盡頭若隱若現。
「老李，」咬了咬牙，齊之芳最終還是決定要為兒子王東從李茂才這兒討一個公道，她以盡量不露痕迹的語氣道，「王東說，沒有碰過那個航模飛機。」
偷眼看了一眼李茂才衣服內不時遊走的疙瘩肉和蜿蜒在上面的傷疤，戴世亮當即明白跟李茂才動手，絕對是自己的下下之選，當即改變了鬥爭策略，決定充分發揮出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聰明才智，戴世亮道：「我當然信。我是個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你看，我這都哆嗦上了。」
「現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省得她看見我挨批鬥啊，也省得她看見我天天給組織寫檢查，心疼那些紙。」
「這兩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齊之芳追問著，她覺得有點說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那還傻站在門外幹嗎？老李，你還不進來！」齊之芳笑著把移動肉聯廠李茂才招呼進屋后，慢慢地用眼睛環顧了一圈從各家各戶寬窄門內伸出頭的眾鄰居，然後故意炫耀般地又補充了一句道：「我這幾個孩子真夠淘的，人家一個好好的飛機模型，不知怎麼就給碰斷了——」
「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不忘說這個！」齊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過了杯子。
齊之芳回屋后，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聲如同告饒般地說道：「你就別提那個模型了好不好？」
「我心也挺好的。」
「他就是想多幫幫你唄。這孩子憨厚，對誰好就不聲不響幫誰幹活。」齊之芳見李茂才在自己進屋后便忙來忙去地照顧自己，本來在上樓時攢下的那一腔子刺話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發作。
雖然齊之芳只不過是昏迷了幾個小時，但她的幾個孩子卻個個彷彿都像跟她分別了很久似的，每個人似乎都跟她有說不完的話。也許這三個孩子雖小，卻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點兒又有一場生離死別發生在母親和他們之間。
「什麼朋友？」
「站住！王東，你給我站住！」
在李茂才找上門之前，齊之芳正在為了王方、王紅兩個小姐妹因為饞嘴上鄰居家討吃的的事在發脾氣。所以當滿身披糧掛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現在齊之芳母子三人的門前時，齊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實惠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也正是與此同時，齊之芳朦朦朧朧地似乎領悟到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人世間任何尊嚴與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質條件來保證。
看著齊之芳的動作，戴世亮不由心頭一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在自己跟齊之芳說實話后，齊之芳竟然會是這樣的反應。戴世亮一緊張，不自覺站了起來。
王東搖頭。
李茂才也覺得剛才自己說重了話，緊緊地跟在齊之芳身後，低聲細氣地跟齊之芳搭話道：「芳子，你這是幹什麼啊？」
「跟你媽我鬥嘴，你還嫩點，我看你嘴有多硬？」
不想李茂才這番不能說沒有幾番道理的話，卻激得齊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來了，臉色陣紅陣白地說不出話來。
「唉，這孩子，他告訴我沒作業啊！要是他要寫作業，我就不會讓他來幫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溫水放在齊之芳的面前，打斷了她的話頭。
暗道一聲晦氣，李茂才撩起被單，不想卻看到正在齊之芳家門口跟齊之芳幾個孩子嬉笑玩耍著的戴世亮。
齊之芳嘗試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間，一陣強烈的刺痛傳來。齊之芳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右手上插著輸液的針管。強忍著疼，齊之芳艱難地挪動著沒插著輸液管的左胳膊企圖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摟進自己的懷抱。
「病房裡那麼多女病友，她們看見李茂才，背後肯定要議論我：這女人怎麼找了個這麼老的男人？還不定圖他什麼呢！」齊之芳到底說了實話。
「對不起。」
齊之芳眉頭微皺，道：「不去也該通知他一聲啊！」
「媽，真沒有人欺負我！李叔叔他九_九_藏_書就是問我，是不是我把航空模型弄斷的。」
齊之芳嬌嗔地說道：「我總算聽你說到你媽了。」
「媽媽，」王方用小手指著戴世亮道，「就是這個人給哥哥的學校打電話的。」
不想在李茂才追問下，王東、王方兩個孩子都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王東！站住！你知道媽媽不能跑！」齊之芳喘息著喊道。
李茂才卻沒好氣地答道：「齊之芳可沒有跟我提過你。」說罷便轉過身，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王東，道：「王東，你老實跟我說，你媽出了什麼急事兒。這麼急，連個招呼都來不及跟我打？」
結果齊之芳話音剛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兒小跑地真出了大卧室的房門去找紙。
「好，那你先好好寫份申請書，我給你改改錯字再遞上去。」
「是哥哥到幼兒園接我來的！」王紅見姐姐開始向媽媽彙報起情況，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一輛有軌電車進站。王東抬腳準備上車，及時趕到的齊之芳一把揪住王東的后脖領，把他拎了下來。
隨著糧店售貨員放開嗓子斷喝一聲：「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已經賣完了。」奇迹般瞬間湧起的瘋狂搶購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間散了個乾乾淨淨。夕陽下，大街上重新走滿了個個臉上寫滿了安分守己的眾生。唯留下一個大著肚子滿身骯髒腳印的齊之芳，生死不明地手裡攥著一個用來打破殼雞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橫在地上，彷彿一次小小人海波瀾起伏后無意間沒有解決乾淨的尾巴。
「誰呀？」齊之芳聲音悅耳清脆，絲毫聽不出她剛才哭過。
「噹噹當」，李茂才又一次敲響了齊之芳家的大門。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裡。」
「照那種結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種。我每次從照相館門口過，都停下看那些櫥窗里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極強的戴世亮在齊之芳面前擺出了那個年代結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勢，「臉蛋兒讓照相師傅塗得跟國光蘋果似的，我都為他們不好意思。」
戴世亮端著一杯茶走了過來。李茂才看著他身上的花布圍裙，一種敵意出現在他臉上。
「哦，他說土豆還沒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應他先回去做作業——」
不想，小女孩王方卻不知深淺地跳出來回答道：「他是戴叔叔。」
「我沒碰！」王東吼道，憤怒與委屈讓一條青筋從他脖子上綻出。
王東沒有理齊之芳，而是從她的身邊擦過，飛似的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王東指著床頭柜上的點心盒子，道：「媽，你還在手術室的時候，報務室的劉阿姨和鄭科長來看你了。他們說明天有空再來看你。」
戴世亮拿過一隻玻璃杯里往裡面放了些紅糖，拎起床邊的暖壺，給齊之芳倒了一杯紅糖水。齊之芳看著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王東的話讓齊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齊之芳聞言不免捂嘴一笑。
王東和王方順著聲音的方向，一起向李茂才扭過頭。剎那，兩個孩子彷彿一下子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一般，全都一聲不吭地僵在了原地。
「還生氣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親密地碰了一下齊之芳的胳膊。
「她明天就回來了。」
在齊之芳眼前的幾張面容漸漸地清晰了起來，最後終於在她頭腦中聯繫到與這幾張面容所對應的名字：王紅、王方、王東，還有正在推門走進來的戴世亮。
齊之芳正待作答，一轉身卻發現女兒王方高高地舉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一瞬間的猶豫過後，齊之芳追著兒子下了樓。
不管到什麼時候，齊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
李茂才卻不搭理戴世亮，粗著嗓門兒衝著王東大吼道：「你媽跟我約好了去照結婚相片，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推推了一個多月！總算定下上個禮拜一，我在照相館等了她一下午，等到照相館都打烊了！王東你過來，我問你，你媽是不是在把我當猴耍呀？」
「你早該告訴我這些。」齊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沒想到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活著要面對的世界卻那麼的讓人煩亂。
戴世亮苦笑著道：「不就是照相嗎？我一直幫你記著呢。」
「你就是因為這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悄悄離開5路車？」
齊之芳把被子往自己頭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說道：「你這人不講道理。你自己躲起來想了兩個多月，我就不能躲起來想想？」
平生最是要強，一向不許兒子、女兒亂動別人東西的齊之芳聞言不免臉色一沉，呵斥王東道：「誰讓你去碰它們的？他不是說過，他兒子最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嗎？」
王東甩開了齊之芳撫摸自己腦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王方害羞地一笑。
「我堅決申請！」王東的臉上寫滿了堅決。
王東站在門口，看看李茂才又看看戴世亮，神色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齊之芳瞪著眼睛看著戴世亮。
也許是由於母子連心的緣故，在王東、王方、王紅這三個孩子先後撲入齊之芳懷抱之後，齊之芳的全身竟然漸漸地恢復了知覺。
「我敢不去嗎？人家都說，老夫怕少妻嘛。現在我才知道，這話一點不錯。」李茂才滿臉無辜地說。
「不在。」
齊之芳朦朧地一笑：「是嗎？」
「好哇，你罵我！」雖然依舊搞不懂信口雌黃是什麼意思，但是多年的生活閱歷卻讓李茂才斷定剛才戴世亮說的那句成語，絕對含有一層對自己侮辱的意思。
齊之芳不得已只好轉移話題。
「我先打電話到你們報務室，跟你那個女同事打聽到王東的學校。這才通知王東的。」戴世亮的聲音既平穩又清晰，聽在齊之芳耳朵里顯得異常地讓人踏實。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說道：「我對你們的母親那麼好，她、她還幹這種事兒！她，她，她，背著我，搞上這個小白臉！搞就搞吧，她還躲著我，騙我——」
「你知道我忘了什麼呀？還說好？」
寧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塗人廢話。戴世亮乾脆把王紅往地上一放，反問李茂才道：「我罵你什麼了？」
「你定了？」戴世亮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齊之芳接過那張畫，仔細看著，有一種柔情在她目光里，似乎她能從畫里看見這個在她身邊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從哪兒來？」
齊之芳邊連拉帶拽把氣哼哼的兒子王東領回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邊向兒子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東子，媽也沒有辦法。這自然災害都三年了，誰知道還會多久，我怕哪天把你們餓著。怕你們餓著了，就長不高，長不壯實。就算餓不著，媽也想讓你們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樣，生活富裕一點，一禮拜能吃上兩頓肉。要不為這個，我不會跟你李叔叔——」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歲！」齊之芳其實自己也覺得自己這番言不由衷的掩飾頗沒意思，但事到臨頭她話還必須得這麼說。
「嗯？」齊之芳一下撩開了被子。
「你要去哪兒？」
「不好說。你呢？你覺得哪一部分原因是九_九_藏_書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決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李茂才打開門，看見門口站著齊之芳，連忙小心翼翼地將齊之芳攙入房中。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這充滿溫情動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親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話說到這份兒上，顯然是沒法再說了。王東乾脆轉身虎著臉向公車站走去。
「禮拜天芳子也不在家？」
戴世亮驚奇道：「我瘋了？提醒你去跟別人照結婚合影？讓照相館師傅把你臉蛋兒塗成國光蘋果？」
不想，王紅卻拿出一張鋼筆畫的古代仕女畫抵到齊之芳面前。「媽媽看，戴叔叔畫的！」齊之芳抬眼觀瞧，只見這幅畫筆觸細膩，近似工筆，筆鋒流轉之間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則是這幅畫所畫之人不是別人卻正是齊之芳自己。
李茂才一看齊之芳要急，忙解釋道：「我沒有說是他弄壞的！我就問了他一句。再說，就是今天他沒碰過那架飛機，上禮拜天他肯定碰過！上禮拜天我就看見他在小壯那間屋轉悠。」
「她去哪兒了？」
戴世亮輕輕地拍了拍王紅的小腦袋，把齊之芳床頭搖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紅糖水遞給她。
「你圖他什麼？」
「想吃什麼？」戴世亮問。
「看看，反口就罵我！一點都不講道理。你還不承認你護犢子！」
被齊之芳拿話一堵，王東不說話了。
不想戴世亮這話卻勾起了齊之芳的一番心事。齊之芳狠狠地甩開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誰，想出現就出現，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沒這回事兒了？」
「拿張紙來，我給你寫！」
在如此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后，齊之芳多少日都余怒未消。所以當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後，以他異常務實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車馱著整整一車的食物，敲開齊之芳家大門的時候，齊之芳依舊對他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雖然李茂才那副左邊車龍頭上掛著一大塊半肥半瘦的豬肉，右邊車龍頭上掛著一串香腸，車後座上馱著一個糧食口袋，裏面裝了大半袋豆類或者花生的光輝形象，瞬間就強烈地震撼了跟齊之芳共同生活在一個大雜院中的左鄰右舍。
「啊！」王東仰起頭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聲。當他低下頭的時候，齊之芳發現兒子已經是淚如泉湧。
「哥哥不讓我問！」知道王方想要問什麼問題的王東，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李茂才見齊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不免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只見他憨憨地回答道：「給你送吃的來了。我們單位的小農場自己養的豬，昨天殺了幾頭，內部分了，還分了十幾斤花生米。」
李茂才一下子紅了眼，抄起一個茶杯，就連茶葉帶開水地向戴世亮砸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部分層次不高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讓人覺得惡毒可惡，常因為他們習慣對上面這項原則反其道而行之。
「你怎麼這麼說？」
「王紅呢？」
齊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樣子給逗樂了，再也綳不住自己的一張冷臉，索性開懷大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齊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麼那麼壞呀，也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王東將自己小胸膛一挺同時微微地將自己的小臉向上仰起。
戴世亮聞言一笑：「這麼簡單的詞，不需要查字典吧？」
一剎那之後，齊之芳卻忽然覺得王東的話又好氣又好笑，「你媽我又沒死，孤兒院會收你嗎？」
有為而來地，戴世亮也從兜中掏出一摞飯票對三個孩子道：「這是飯票。你們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我打聽過了，他們這兒有十多種蓋澆飯呢！」
戴世亮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以便使自己的臉和齊之芳的臉處於同一水平線上。
「別嚇唬我。」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齊之芳雖身體仍十分虛弱，見此情形到底還是禁不住笑了起來。
「什麼問題？」
盛夏已逝，人間初秋。曾經翠綠欲滴的樹葉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叢叢菊花綻放出一派天高氣爽。戴世亮和穿著病員毛巾袍子的齊之芳坐在長椅上，看著這幅秋景有點痴、有點醉，亦不免都有點各自的心事。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問王方道：「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戴叔叔？」
「是不是李叔叔罵你了？」
李茂才見齊之芳樂了，以為他和齊之芳之前的一天烏雲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掛」盡數摘下，遞給齊之芳。誰知齊之芳卻沒有伸手相接。
見王方和王紅兩個小姐妹皆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齊之芳輕輕地放下了自己準備繼續教訓兩個孩子的手。
「我就知道他會跟你告狀！你還說他憨厚，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問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兒搬口舌去了！家裡東西壞了，我都不能問嗎？」李茂才頭都沒抬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對他來說，王東和模型飛機的事早就是翻過片的事兒了。
「忘光了好。」
「他圍著你關懷照料，不挺好的？」
「王紅是李叔叔接回來的嗎？」
「你媽在家嗎？」
「當然有圖頭。要不我嫁給他幹嗎？」
齊之芳一臉茫然地看著戴世亮：「定什麼了？」
「閉上你的嘴！你好歹也算一級領導，聽說還是老幹部，怎麼有這麼低級的一張嘴？侮辱我也就罷了，還侮辱他們的母親！」戴世亮忍無可忍地上前幾步似乎就要動手。
「今天幾號？」齊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不想李茂才見戴世亮欲跟自己動手，反而一臉的興奮，李茂才用左手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戴世亮道：「你想幹嗎？想行兇？是不是想打我啊？」李茂才眯起眼睛，威脅地壓低了自己的嗓音說道：「小子，只要你敢動我一手指頭，你可別後悔。我不像你們，張口成語，閉口新詞兒，罵人不帶髒字兒，還老讓我去查字典！不過你想打架，別看我這把歲數，就你那個嫩雞子，我一把下去，哼哼——」李茂才咬牙切齒地說道，右手做出了個狠狠的撕扯動作，「非擰斷它不可。我這手，擰斷過一個姦細的脖子，你信不信？」
王東不說話，再次用沉默來作為自己的反抗。
誰知齊之芳出院當日，李茂才興沖沖地坐著單位的小轎車來到醫院之時，值班大夫的話卻宛如一盆冰水從李茂才頭頂澆下，直接將他澆了個透心涼。看不懂幾人關係的值班大夫，先是埋怨李茂才這個當齊之芳「爹」的人怎麼不早點來，然後便直截了當對李茂才道，齊之芳已經被她年輕英俊的丈夫用自行車接出院。李茂才聽完值班大夫的話，不免當即驚疑不定，誰知正在此時卻又聽到了齊之芳病房裡幾個女病友亂嚼舌頭根，大讚對齊之芳和一名姓戴男子在齊之芳住院期間的親密無間。
李茂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戴世亮，發狠說道：「只要你說實話，我就饒了你。你到底跟齊之芳什麼關係？」
齊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聲。她頭一次真的覺得王東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