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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語。
她閉上眼睛,心裏越發覺得踏實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媽媽……會喝啤酒?」
他不再出聲。她彷彿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還愛我嗎,爸爸?」
她又點了點頭。
「你媽媽可能會嘮叨個沒完。我不能不讓她說,但我不會跟她起鬨。你明白嗎?」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什麼?」他看著她,一臉迷惑。「愛,和過去一樣。」
她輕聲問:「爸爸,你肯定不會去想它嗎?」
他東拉西扯,講得十分起勁。兩人的影子越來越長,在他們身前的田壟向前移動。這種情景讓她感到心態平和。她本來是來告訴他一件事的,可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說的時候卻總是先聽他講上一大通。她不討厭他,據她所知,沒有人嫌他嘮叨,也許她的媽媽是一個例外。他喜歡講,也很會講。
她注視著他,覺得十分驚訝。
「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我真的不會責怪誰。人在21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到了64歲上也就想不起來了。所以咱們也不要細說了。」
她瞥了一眼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點了點頭。父親早就沒有了和母親拌嘴的心思,至少不會大吵大鬧。他有一次曾經和法蘭妮說過,母親那張嘴不饒人,她說東誰要是說西,她說出話來肯定沒了譜,等到出語傷了人再後悔也晚了。法蘭妮覺得父親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對著干,結果鬧離婚;要麼就得處處讓著她。他選擇了後者,不過他自有自己的主見。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於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弗雷7天後死了。
「不,對你自己,法蘭妮。」
「我得告訴她。」法蘭妮說。
她在緊挨著他的一個田壠蹲下身子開始拔草。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遠處一號高速公路隱約傳來車來車往的轟鳴聲。如果到了7月,噪音簡直大得不行,而且隔三差五地還會發生一兩場嚴重車禍。
「我不想嫁。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也許過去是。」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
他填煙斗的手停了下來,兩眼打量著她。「懷孕?」他說,似乎沒有聽到過這個字眼。「噢,法蘭妮,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
法蘭妮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看到父親正蹲在豆子地里全神貫注地拔著雜草。父九-九-藏-書親老來得子,現在年紀已經過了60,頭上總戴著一頂壘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頭髮。她的母親住在波特蘭,靠賣手套為生。法蘭妮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勞德定在下個月初結婚。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胃裡隱隱覺得一陣噁心。
彼得說:「她看到人家埃米·勞德結婚了,就尋思開了,『應該是我們的法蘭妮才對。埃米長得是漂亮,但是和我們的法蘭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給比下去了。』你媽一輩子都是老腦筋,現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經常得和她有點小彆扭,說來也不奇怪。誰也沒有錯。不過你得記著,法蘭妮,她已經老了,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可你卻長大了,你應該能明白這些。」
「她一直沒有懷孕。」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你媽媽喜歡得不行。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一次產,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產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歡你。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什麼道理?」
「是的。」她說。她覺得父親此時已經看到問題的根子。她確實不信任傑西。「傑西人不錯。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還可以。可是
「對媽媽?」
彼得打開了話匣子,跟她談自己這一天的事。法蘭妮仔細地聽著,不失時機插入幾個問題或者點點頭。他全神貫注地乾著手裡活,不會注意到她在點頭,但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她點頭的影子。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車配件廠做機械工,已經64歲的年紀,再過一年就要退休。這一年並不算長,因為他還攢了4個星期的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媽媽回家后把它休完。一想到退休他心裏就不踏實。他告訴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長假;他退休後會有不少朋友,他們對他講退休的日子也還不錯。他覺得自己不會像哈蘭·恩德斯一樣百無聊賴,也不會像卡隆兩口子一樣窮困潦倒——就是那個可憐的保羅·卡隆,一輩子幾乎沒缺過一天工,可到頭來老兩口混得還是不成樣子,只好賣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兒女婿同住。
她點了點頭。
法蘭妮笑出了聲。她喜歡父親這樣講話。他不總是這樣,因為那個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親——會用她那張刀子嘴把他駁得無言以對。
「我不知道。」
他隨著她的目九_九_藏_書光望去。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余光中開上了車道。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著手臂。
「可有的時候……」
「他說娶我。或者花錢讓我打胎。」
彼得把話題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說,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廠,一位同事差點給砸掉了小手指,當時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郵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羅利及時把他拉開了,可後來里斯特·克羅利走了。他嘆了口氣,彷彿回想起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那裡。緊接著他的聲音里又充滿了興緻。他告訴她,自己有一個主意,可以把汽車天線隱藏到發動機罩底下。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須得離開。傑西跟我大發脾氣。我知道他發脾氣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氣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經常這樣。該做什麼事我一樣可以做好。」
彼得·戈德史密斯對社會保障制度一向不滿,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麼社會保障,過去也是這樣,那時社會保障制度還沒有因為經濟蕭條、通貨膨脹以及失業人數的不斷增加而走向互解。他告訴女兒,在三四十年代,緬因州民主黨還沒有什麼勢力,但她的祖父就是一個民主黨,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親教育成了一個民主黨。在奧甘奎特的鼎盛時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幾乎成了社會上的賤民,但他的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口頭禪,和緬因州共和黨的信條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麼精英,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所以要推翻他們的政府,不達目的永不罷休。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你在想什麼,法蘭妮?」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這個邋遢鬼,這個邋遢鬼,我們都來聽一個邋遢鬼念詩。』詩念得抑揚頓挫,就像聽收音機裏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這樣。跟恩斯林先生的詩沒有什麼關係,那詩確實不錯,他人長得也挺好。我是覺得大家那麼全神貫注地看他,樣子蠻好笑的。」
她低頭注視著父親的背影,目光里充滿了愛意。緬因州的夏初時節,午後的陽光給人一種特別的祥和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還記得1月的陽光,總能讓她感到一陣陣強烈的心痛。夏初的午後,天色漸暗的時候,會勾起人無數美好的回憶。她想起小里格公園的壘球場,她的父親曾經在那裡打過壘球;她還想起了甘甜的西瓜、新收的玉米、清涼的冰茶,還有她的童年時光。
「我想墮胎太好聽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著,彷彿每個字都令九_九_藏_書他心痛。「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她說。
「會喝。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里,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彼得說。
「大概是看到了。」
「你告訴他了?」
她開始注意到他已經止住了話,此時正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磕著煙斗,一邊看她幹活。
「老了,老了。」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一提墮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你的母親會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對。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生命的權利。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內傷,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著繃帶。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就像喉嚨里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知道。」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簡單。
「你是不是想?」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本來是要告訴他的,可現在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出口。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就這樣沉默著,她終於受不住這種沉默。
「也許是這樣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你覺得很失望是嗎?」她問。
「嫁給他?兩個人過日子和一個人開銷差不多,人家都這麼說。」
「不想。我要生下它。」
「了解一點兒。」他說。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搭在牛仔褲上的手,上面沽著一些泥土。「看女人先看手。」她的腦子裡又浮起了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女兒懷孕。我必須要退出教堂了。看女人……
法蘭妮清了清嗓子:「要幫忙嗎?」
「打算怎麼辦?」
「他怎麼說?」
「媽媽回來了。」她說。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經歷這種事,不https://read.99csw•com知道如何是好。是那個叫傑西的嗎?」
「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後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他這個人很軟弱。」她說,「我也說不太清楚。」
父親說:「我本來不太想多問別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沒有注意?」
「是得告訴。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著。「她和你很像,法蘭妮。愛笑。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是真的,爸爸。」
「是啊,沒錯。我就說么,你對我非常了解。」
「我不想打胎。」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你會不會放棄?」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人也開始老了。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別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她看人看事總是戴著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她不希望父親對她講自己如何在不錯的年景攢下錢來維持家計。他只是說,她從來沒有給兩人造成負擔,條件好的時候如此,條件差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學,每向朋友們講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非常自豪。她的母親不懂得這些。對於女人來說時代已經不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種變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蘭妮是在上學,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她感到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摟著她。「法蘭妮笑開了。」
他帶著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儘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他轉過頭,嘴角掠過一絲微笑。「來了,法蘭妮。看見我了是不是?」
「你是說隨著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聽著,」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她確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著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囂。
「要麼結婚要麼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語道,一邊吸了一口煙。「他倒不是一根筋。」
「那就別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他心事忡忡地注視著她。
「好吧。」
法蘭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憐的保羅·卡隆,九*九*藏*書法蘭妮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她忍住沒問。
「你在想著我的學業,是不是?」
「看女人先看手。」法蘭妮一邊逗趣,鼻孔哼出一聲笑來。彼得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可裝得並不太像。
「關鍵是錢。」他告訴法蘭妮,「威爾·羅傑斯說過,地盤就是錢,因為地盤不會變多,金子和銀子也是這個道理。愛財如命的人是讓人討厭的壞蛋;不懂愛財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憐。」
「可以肯定。」她回答,說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在懷裡,停了很長時間。等到淚水止住的時候,她勉強著提出了一個壓在心裏的問題。
「我想肯定不會。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用不著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你媽回來了嗎?」他略一皺眉,臉上隨即恢復了喜色。「想必是沒有,她才走的。快,想幫忙就過來吧。回去別忘了把手洗乾淨。」
法蘭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親一手拿著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抬頭看著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象。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聽了這句話,她又開始哭了起來。這次他沒有理會,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煙斗。在微風的吹動下,煙霧慢慢地在空中飄散。
「真的可以肯定?」他問。
必須要相信自己,他接著說,要讓那些精英們儘可能地善待那些選他們上台的老百姓。通常做不到人人稱心,但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兩,誰也不欠誰的。
……兩個學期之前,我們參加了一次詩歌朗誦會。讀詩的那個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聽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可是我……你知道我這個人……」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因為孩子?」他的煙鬥著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氣里散發著一陣迷人的香味。蟋蟀開始嘟嘟地叫了起來。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蘭妮?」
「我吃了避孕藥,」她說,「可是沒管用。」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確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結婚。」
「沒錯,你能做好。」
「過來,坐我這兒。」
「不,跟孩子沒關係。反正已經有了。傑西他……」她話說了半截。她想數落傑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來有她的問題,傑西自然也脫不了干係,只是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匆匆忙忙結婚,早晚准得後悔。這是她媽媽的一句口頭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