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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吸毒在這個人民會裡是不允許的,因為它會損害吸毒者完全獻身於人民會的能力,」溫基繼續宣讀,他讀得飛快,像拍賣商的吆喝,兩隻金魚眼神經質地眨著。「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羅甘被發現攜帶吸毒工具,並提供大量可卡因。」
那小子陷入了沉默,在他的桔黃色方向盤上思索著。
「我想是的。」垃圾蟲謹慎地說。
勞埃德壓低了聲音:「馬上,垃圾蟲。他想見你。弗拉格。」
「埃斯!」赫克不停地叫著,「嗨,埃斯,怎麼樣?幫我點忙吧,好不好?讓他們別這樣對我,夥計我會說清楚的,我對上帝發誓,我做的事兒,我能解釋清楚。怎麼樣?幫點忙吧!求你了,埃斯!」
「都到齊了?」勞埃德問。
「噢,錫沃拉……」他輕聲喚著,蹣跚地回到小型貨車的陰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來遠。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進。他將到達錫沃拉,到了那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個噴泉的時候,飛身躍入水中。然後他會找到他,那個邀請他來這兒的人。是他引導著他,在一個月的時間里,顧不得胳膊上的嚴重燒傷,越過平原和高山,最終進入沙漠。
緊接著的感覺就是:我到家了。
「我正在往這邊查查看,」垃圾蟲聽見自己說。
「想讓我對你這麼做?」
中午時分,他到了維爾,這時極度的疲倦完全壓倒了他,他找到一間空房子,敲碎窗玻璃,打開門,爬上一張床。這就是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所能記得的全部經過。
「當然,」勞埃德俯視著睡在牌桌上的這個人說,「弗拉格會來的,」他說,「他一直在等著這個人。這個人有點兒特別。」
「然後由我來接替他,」那小子自信地說,「我要剝光他的衣服,讓他待在卡迪拉克大牧場。你跟著我,垃圾蟲,管你他媽的叫什麼名字。咱們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會沒有豬肉和豆子,還要吃很多雞。」
「咱們把他怎麼辦呢?」肯·迪莫特問道。
後來,果然燒起了一場大火。
「沒有!我發誓沒有!標誌牌上寫著艾森豪威爾隧道。好像是這個名字,我記不太住那麼長的單詞。我……」
他記得他在前一天的早上被叫醒,看見那小子對著金色汽車旅館的鏡子欣賞自己的髮型,儘管從那時起他所經歷的一切不堪回首,但此刻他還是興奮得沒有絲毫睡意。他繼續往前走,把隧道遠遠地拋在後面。隧道往西去的路也發生了交通堵塞,但已經得到了部分清理,可以讓他舒舒服服地走上2英里。在中央隔離帶的對面,東去的單行道上,等候通過隧道的汽車長龍還在不斷地延伸。
垃圾蟲在夜幕降臨時醒來。儘管車窗上掛著衣服,賓士車還是酷熱無比。他的喉嚨像一口枯井,表面覆蓋著一層砂紙,太陽穴砰砰直跳。他伸出舌頭,用手指敲敲,感覺像敲著一根干樹枝。他坐起來,剛把手放在賓士車的方向盤上,就燙得縮了回來。他穿好襯衫,轉動門把手想出來。他以為他能出來,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忽略了在這8月的夜晚,他已在脫水的狀態下維持了多久:兩腿沒了力氣,他倒在同樣很熱的路上。他呻|吟著,像個瘸腿的爬蟲,鑽進賓士的陰影中。他坐在那兒,胳膊和腦袋搭在豎起的膝蓋之間,喘息著。他病懨懨地盯著從汽車裡拖出的兩具屍體:老女人枯萎的手臂上戴著手鐲,老頭戲劇化的白頭髮亂蓬蓬地蓋在乾枯的猴子似的臉上。
「錫沃拉!錫沃拉!」垃圾蟲狂喜地喊著,「我願為你而死!」
他爬起來,仍疼得半瘋。後來他想,他能從葬身火海的危險中逃脫,純粹是僥倖或者是黑衣人的意願吧。大多數汽油沒有噴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過他的感激是後來才萌發的,當時他只顧得上哭喊,舉著冒煙的、皮膚燒焦開裂的胳膊,前俯後仰。
「你那麼急著見他,赫克?」
他一點一點地轉身,脖子上的筋膜嘎吱作響,像鬼屋裡門的鉸鏈。那小子就站在面前,一手提一把0.45口徑的手槍,憎恨和惱怒使他扭曲了他的臉。
「當然信。」垃圾蟲應道。
「垃圾蟲。」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腳下。周圍的人立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度恐懼的氣息;他眼珠亂轉,露出渾濁的眼白,像暴風雨中馬的眼睛。
「去你的,兄弟叫我勞埃德,否則可要把你的湯潑出去啦。」
「我說的是真的!」他尖叫道,「是真的!我發誓!我發誓!」
垃圾蟲的雙手和膝蓋一下子僵住了。他尿到了褲子里,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恐慌的翅膀在瘋狂地扇動。
後座里的是可斯啤酒,摸起來熱乎乎的。垃圾蟲討厭啤酒,但他拿過來一飲而盡並且讚美說真是好啤酒。
「不,」禿頭的人說,「嗨,勞埃德,你知道我沒有。」
「嗨,小子,你想說什麼?」那小子喊。
「什麼都行。」垃圾蟲感激地說。
「什麼?」死布娃娃似的眼睛在垃圾蟲的臉上可怕地停了一會兒。「你跟我開玩笑?沒人敢跟那小子開玩笑,你最好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的確是輛好車。」垃圾蟲病懨懨地笑了笑,說道。
「謝謝。」垃圾蟲說。
「啊呀痛死了!」赫克·德羅甘的尖叫蓋過了宣讀的聲音。「啊呀啊呀啊啊啊!」
他在心裏默默地向黑衣人祈禱:求求你……只要你願意……我願為你而死!
「嘿,為什麼?」垃圾蟲抬頭驚愕地看著他。
「是個隧道。堵得厲害。所以我回來,回來,告訴你。求求你……」
他猛地打開車門,跳出去,左手還攥著那隻麗白液瓶子,裏面只剩下1/4的酒。
「在哪兒?在哪兒?」期望中,他帶著焦灼的痛苦問。
「你這個笨蛋臭小子,別動。」
接著又恢復了平靜。
垃圾蟲是在山區夏令時當天的上午10點30分開始走的。步行的速度非常慢,他不得不經常爬上小汽車、卡車的引擎罩或車頂,因為車輛之間塞得太緊了。當他到達第一塊「隧道關閉」的標誌牌時,已是下午3點15分。他一共走了12英里。12英里沒有多遠,同他騎自行車穿越1/5國土相比,的確沒有多遠,但是如果把那些障礙考慮進去,他覺得12英里已經夠可怕的了。其實他早就可以回去告訴那小子:他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可他絲毫不想回去。當然,他確實沒有回去。垃圾蟲沒讀過多少歷史(接受電療之後,他看書有些困難),不知道在古時候,國王經常會在一怒之下,殺死那些給他帶來壞消息的送信人。不過他也用不著了解那麼多,他現在只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那小子的面目他已經看得太多,再看一眼都是多餘。
「人家叫你什麼,小子?」
那小子站在窗前,絲毫看不出昨天晚上幾乎被可斯啤酒醉死的痕迹。他把頭髮梳成和昨天一樣的閃亮的旋渦式,這時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他把皮夾克搭在椅背上,帶子上懸挂著的野兔腳像兩個吊在絞架上的小屍體。
「沒地方可繞了。」垃圾蟲粗聲說,他覺得喉嚨像一把鋼銼。
他站在那裡,盯著隧道看了好長時間。一個多月以前,拉里·安德伍德克服恐懼,走進了隧道。垃圾蟲則在久久地凝視之後,轉向朝著那小子往回走去,他沉著雙肩,嘴角發抖。他之所以往回走,並不只是因為路不好走,或者是隧道太長(垃圾蟲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對艾森豪威爾隧道沒什麼概念)。拉里·安德伍德是受一種潛在的利己主義,一種純粹的生存本能的驅使(或者控制):紐約是一個孤島,他必須離開,而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徑。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步行穿過隧道;就像知道面前是一杯苦藥,只有捏著鼻子飛快地喝下去。垃圾蟲是一個倒霉蛋,經常受到來自命運和他自身無法解釋的性格的雙重打擊……他總是逆來順受。自從災難性地遭遇那小子,他早己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簡直像被洗了腦一樣。那小子逼他以極快的速度飛奔,快得足以引起腦震蕩;威脅他一口氣喝下一罐啤酒而且過後不能吐出來,否則就宰了他;把手槍槍管捅進他的屁股;在收費公路的路邊,那小子還差一點把他扔下100英尺的懸崖。想想看,他怎麼還能鼓起勇氣爬過那個筆直穿過山底的孔洞呢?何況黑暗中還不知會碰到些什麼恐怖的事情。他做不到。也許別人做得到,但垃圾蟲做不到。而回去的想法也有著當然的邏輯。是的,那是被打擊的、半瘋狂的邏輯,但它的誘惑力卻還是難以抗拒。他不是在一個孤島上。如果需要花上今天剩下的時間以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原路返回,尋找一條路爬過山去而不是鑽過山去,那他情願這麼干。他可能會撞到那小子手裡,肯定有這個可能,但他想,那小子也許不會說到做到,他可能改變了主意,已經離開了。也許他已經爛醉如泥。他甚至乾脆已經死了(儘管垃圾蟲實在懷疑,如此的好運氣怎麼可能落在他的頭上)。最壞的估計,如果那小子還在那兒觀望等待,垃圾蟲就等到天黑以後,像叢林中的小動物(黃鼠狼)一樣,從他身邊爬過去。然後他就可以繼續往東走,直到發現他要找的路。
「看起來挺合適。」就連垃圾蟲自己,也實在記不得他的尺寸了。他從勞埃德手裡接過牛仔褲和工作衫。
「是嗎?」那小子高興地問,「小子,聽起來你瘋狂得像只茅坑裡的耗子。很好,我喜歡瘋狂的人。我自己也是個狂人。垃圾蟲,嗯?我喜歡這名字。咱們真是天生的一對,令人討厭的那小子和令人討厭的垃圾蟲,握手,垃圾蟲。」
「我不認識你。」他囁嚅道。
惠特朝垃圾蟲歪歪腦袋:「這傢伙知道多少?」
這是一個噩夢,倒並不只是因為它的結尾極為可怕。開始的時候,你也許會說,整個夢裡沒有讓人害怕的東西呀。玉米?藍色的天空?老婦人?晃動的輪胎?這些東西有什麼可怕?夢中的老婦人沒有扔石頭,也沒有嘲笑他,何況老婦人並不是那些唱著「在那個偉大的早上」和「再見,親愛的上帝,再見」之類聖歌的老婦人。扔石頭的是世上的卡利·耶茨們。
對於這個,他很關心。
麗白液瓶子脫手而出,翻著筋斗,琥珀色的泡沫四處飛濺。瓶子撞在一輛保時捷的側面,摔得粉碎。那小子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喘著粗氣,腳下有點站立不穩。
(阿巴蓋爾媽媽在7月15日醒來——稍遲于垃圾蟲穿過赫明福德的北部——打著寒戰,又害怕又可憐,可憐誰,為什麼可憐,她都不知道。她想她可能是夢見了她的孫子安德斯,他毫無知覺地死於一次槍擊事件,當時只有6歲。)
門關得很及時。狼被車門彈了回來,咆哮著,血紅的眼球可怕地轉動。其他的狼也紛紛效仿,剎那間,奧斯汀陷入了狼的包圍。那小子躲在車內,朝外窺視的臉像一隻小小的蒼白的月亮。
他感到一陣戰慄。
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什麼東西頂在了他的肛|門上,那不是肉體,而是冷冰冰的鋼鐵。
他摩挲著臂上滑嫩的肌膚,帶著渾身的傷痛回到公路上。現在,這些傷痛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他停了一會兒,俯看這座夜夢中的城市(那裡到處是閃爍的光點,像營地的燈光)。他開始前進。
也許那小子覺察到了他的興奮。
再往上看,是幾個簡潔有力的大字,也用青銅刻著:MGM大飯店。
他們走回連環車禍的現場,垃圾蟲拖著兩條發抖的僵硬的腿走在那小子前面。那小子裝腔作勢地跟在後面,皮茄克的折縫裡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他孩子氣的嘴唇上,露出一絲模糊的,幾乎是甜蜜的笑容。
「誰在那邊?」那小子吼道,「你最好回答我!回答我,他媽的,不然我開槍了!」
「對,我們這裡有點頭銜的人都戴這個。是他的主意。這是黑玉,根本不是寶石,你知道。」
「那麼勞埃德,謝謝你,勞埃德。」
這時他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好像從四面八方傳來:在山裡,我要給你看一點預兆。我要向你顯示我的力量。我要讓你看看跟我做對的人是什麼下場。等著瞧吧。
那小子繞著奧斯汀的車尾行李箱,舉起手槍,開始射擊。槍口噴出火舌;槍聲在山間發出迴響,反覆不絕,聽起來不像是手槍在射擊,倒像是大炮在轟炸。垃圾蟲大叫起來,用食指堵住了耳朵。夜晚的微風吹散了硝煙,新鮮、濃厚、熱乎乎的空氣,一股火藥味刺|激著鼻子。
「啊……沒什麼了不起,」那小子居高臨下地說。「鎮上至少還有兩個人也能做到。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儘管周圍到處是嗡嗡的嘈雜的說話聲,垃圾蟲的話似乎還是鑽進了赫克·德羅甘嚇得混亂不堪的腦子。「你不認識我?這是什麼意思?」他暴怒地大叫。「兩天前咱們還在一個桌上吃飯呢!你還把站在那兒的那個傢伙叫做海伊先生。你居然說你不認識我,你他媽的真會撒謊!」
「他媽的沒電,看不成電視了,」他說。他喝得越多,他的南方口音越重,使他的話聽起來很生硬:「無所謂,全成了廢物才好呢。可是他媽的基督,摔交比賽呢?花|花|公|子頻道呢?那可是個好節目,垃圾蟲。我是說,他們從來不播什麼男人吞吃頭髮餡餅、大嚼帶毛動物之類的玩意兒,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會有幾個小姐把腿蹺得高高的,頂在他們的下巴頦上,你他媽的知道我在講什麼嗎?」
該離開公園了,氣溫已經升高了10度。他應該往西去,像在保坦韋爾那樣,趕在火焰的前頭,與蔓延的毀滅比賽。但他此時根本無法進入競技狀態,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那是一張疲勞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臉。
飯店的兩扇大門砰地一聲打開,狂暴恐懼的尖叫立時傳了出來。人群一陣騷動。
「不知道。幹什麼?」
「你撒謊!」赫克尖叫著,又開始掙扎,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從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你撒謊!你認識我!你認識我!你撒謊!」
嗨,垃圾蟲!你把森普爾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燒掉時,她說什麼了嗎?
「不行,」那小子最後說。「除非先開好路,不然的話根本沒辦法再從這兒過去。別瞎扯,你聽著。」
「動手吧。」勞埃德說。
那小子開始後退。這時他試圖給其中的一把手槍裝上子彈,但是子彈從他不聽使喚的手指中間漏了出來。突然,他放棄了無謂的努力。手槍從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彷彿是一個信號,狼群猛地撲了上來。
他就是黑衣人,強悍的人。他正在錫沃拉等著垃圾蟲。那天夜裡的人馬就是他的;大模大樣地離開西部,迎著升起的太陽昂然而去。面無血色的死亡騎士也是他的,他們會狂呼怒罵,放聲大笑,散發出汗臭味和火藥味;會發出尖叫聲,但垃圾蟲對尖叫聲毫不在意;也會發生搶劫和鎮壓,對此他也漠不關心;還會發生謀殺,那更是無關緊要。
沒過多久,他發現車速已從60公里減到了40公里。接著又減到30公里。那小子嘴裏不住地低聲發出可怕的詛咒。雙門小轎車在越來越複雜的路面上迂迴行進,突然完全停了下來,周圍死一般沉寂。
他舉起水壺,最後的幾滴水被他倒進喉嚨,緩緩地流進肚子,喝光后,他把水壺扔在了沙漠里。汗水像露珠一樣從額頭上冒出來,他躺在那兒,顫抖著,回味著那幾滴水的甘甜。
「吃點雞蛋吧,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要不就去吃油炸小點心。歡迎你來這裏,朋友。」
那小子繼續喝酒,汽車旅館的床上堆滿了啤酒罐。垃圾蟲把一罐可斯放在膝上,每當那小子似乎在不贊成地看著他時,他就拿起來喝一口。那小子不停地嘟囔著,聲音越來越低,停頓也越來越多,這更加重了他的南方口音。他講他到過的地方,他贏過的比賽。他曾經開著一輛洗衣店的卡車從墨西哥穿過邊境運送麻|醉|葯。危險的毒品,他說。所有的麻|醉|葯都是他媽的危險的毒品,他自己從來沒碰過,不過小子,在你運了幾次大麻后,你就可以用金手紙擦屁股了。最後他開始打盹,小紅眼睛閉著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後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錫沃拉!」他喃喃地說,「錫沃拉!我來了!我來了!我要為你付出一切!我願為你而死!顛簸顛簸顛!」
「我知道,」垃圾蟲說,「我親眼見過那小子身上發生的事。」
但是你的靈魂……你是否同時獻出了你的靈魂?
房子旋轉起來。
半夜時分,他倒在路邊很不舒服地打了個盹。現在那個城市更近了。
狼還在往前走,既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是快步行走的速度。它們的眼睛……垃圾蟲發覺自己的視線再也無法離開它們的眼睛。這不是一般的狼的眼睛;這眼睛懾服了他。他想,這是它們的主宰的眼睛。它們的主宰,也是他的主宰。突然,他記起了曾經做過的禱告,恐懼感消失了。他拿開了堵住耳朵的手指,也不再感覺到褲襠里潮濕的蔓延。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他又想起狼含著他的手的感覺,那麼溫柔,領著他離開那小子藏身的鐵墳墓。他挺了挺胸,走進屋裡。
「真不敢相信,」那小子說,「真……他媽的……不敢相信!」
從戈爾登往西去的那天晴空無雲,溫度高達華氏80度,他們沿70號州際公路直接進入落基山。
勞埃德轉身看著那個人。這是個禿頭的男人,站在那兒足足高出勞埃德一英尺,但儘管如此,在勞埃德的逼視下,他不由地朝後退下了一級台階。只有勞埃德脖子上戴的不是實心的黑玉,黑玉的中心閃著一個小小的令人不安的紅色斑點。
黑衣人又一次舉起手臂,當他放下時,一切都變得冷寂,火熄滅了,甚至連灰燼都變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渺小、害怕,糊裡糊塗。只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黑衣人巨大的國際象棋中的一個小卒,覺得自己受了矇騙。
「錫沃拉!」他粗聲地喊,「顛簸顛簸顛!」
赫克又尖叫起來。四個大漢緊緊地捉著他,個個都氣喘吁吁。
於是他走進另一個房間(儘管那小子睡得不省人事,他還是踮著腳尖),盡量把門關緊但是門關不太緊。子彈的九九藏書力量使門有些變形。梳妝台上有一隻停了的鬧鐘,垃圾蟲上好發條,他不知道(也不關心)現在究竟是幾點,於是暫且把時鐘撥到12點,然後又把鬧鐘定到5點。房間里有兩張並排的單人床,他往其中的一張上一躺,連鞋都沒脫,不到5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垃圾蟲朝周圍看了看,心裏十分困惑。看起來,所有的人,所有錫沃拉的人,都在這兒了。除了從墨西哥半島到西得克薩斯行蹤不定的巡邏人員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召了回來。這些人圍著噴泉集合成一個鬆散的半圓,裡外站了六七層,總共有400多人。後面有些人站在飯店的椅子上。垃圾蟲走近一些的時候猜到,這些人的眼睛大概都在盯著噴泉。他伸長脖子,看見噴泉前面的草坪上放著什麼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看不清。
「要是你能在15分鐘之內把那輛大眾貨車推下去,我可能會不殺你,」那小子說,「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隨便吃,」勞埃德說,「這是蒸汽桌。」
心在胸膛里緩慢地雷鳴般地跳動,嘴唇焦渴,垃圾蟲開始挪動雙腿,朝那個人影走過去。他走著,空氣似乎越來越涼,越來越涼。被太陽曬得乾裂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在他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屍體在它的墳墓里翻滾,吶喊。
「什麼?就為了來看你?得了吧!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你我都是小人物,朋友。他想來的時候才會來。」接著他問:「你這麼急著見他?」這個問題,在垃圾蟲跌跌撞撞來到這兒的那天早上,他也曾經問過那個高個兒。
他回到勞埃德的桌子旁。
「是的……不……我不知道。」
那小子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轉身朝奧斯汀車奔去。他的另一把手槍從皮套里掉了出來,在路面上彈了幾下。隨著一聲低沉的咆哮,離他最近的一隻狼一躍而起,幾乎就在同時,那小子鑽進了奧斯汀,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他不想。不管興奮與否,他都不想。但他知道,最好還是回答:「想。」
垃圾蟲轉過身。這是一個寬敞豪華的門廳,有兩扇門……盡頭的那一扇正在緩緩地打開。裏面漆黑一片。但垃圾蟲可以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還有一雙眼睛,紅色的眼睛。
「8英里,可能更遠一些。」
「有人嗎?」垃圾蟲喊,但沒人回答。
嗨,垃圾蟲來啦!
他俯視著遠處的城市,又抬頭看了看冷漠的青銅色的天空,把目光轉向西沉的太陽,熔爐般的熱浪包圍著他。他尖聲大叫。這是勝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蘇珊·斯特恩用羅耶·拉比特自己的獵槍托砸裂他的腦殼時發出的叫聲。
垃圾蟲回答說相信,又拿起一罐熱乎乎的啤酒。
「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咯咯地笑著,「哦,埃斯,你是海伊先生。海伊先生,這叫法好聽。海伊先生。真他媽的有趣。」
這時赫克的尖叫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可惜周圍沒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則定能省去粉碎機的麻煩。他一會兒把頭甩到左邊,一會兒又甩到右邊,嘴裏泛著泡沫。當六個人,包括垃圾蟲在內,把十字架抬起來插|進水泥洞的時候,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胳膊上流下來。赫克的身影出現在藍天的背景下,頭朝後仰著,忍受著撕裂般的劇痛。
幸福。
垃圾蟲和他的衛隊繼續往前走。到了交通更加擁擠的地方,狼們要麼肚子貼地,從車下鑽過去,要麼躍上引擎罩和車頂,這就是他的嗜血的、沉默的同伴,血紅的眼睛,鋒利的牙齒。
那小子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開始隨著垃圾蟲的撫摸扭起了屁股。起初垃圾蟲沒有料到,那小子也會解開他的腰帶,把他的褲子和內褲褪至膝蓋。垃圾蟲沒有反抗。如果那小子想干,那就干吧。垃圾蟲以前也被|干過。不會死的,這不是毒藥。
「我打算到西部去,」那小子說,「我要到那兒搶佔有利地位。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他走在一條高高的昏暗的路上。星星近得彷彿伸手可及;似乎可以從天上把它們摘下來,塞進瓶子里,像捉螢火蟲一樣。天很黑,寒冷刺骨。朦朧中,藉著淡淡的星光,他能看見高速路兩旁的岩石峭壁。
「對,完全對。」垃圾蟲說。
」是為了人民會的利益。」溫基毫不鬆懈地尖聲誦讀。「這樣做的目的,是對拉斯維加斯的人民提出嚴正警告並致意。現在,把列有上述事實並蓋有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印章的罪狀釘在這個壞蛋的頭上。」
那小子看著他,目瞪口呆。
9個人從台階上走下來,赫克·德羅甘被夾在當中。他掙扎著,像一隻困在網子里的老虎。他的臉慘白慘白,使他顴骨上的兩團紅色顯得極不協調。汗水從他的每一寸皮膚上泉涌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被剝得一|絲|不|掛,五個人捉著他,其中一個正是埃斯·海伊。
「當然。」垃圾蟲說。
他答對了,或許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5分鐘后垃圾蟲坐在雙門小轎車的客座上,小轎車的時速大約達到了95英里。垃圾蟲從伊利諾伊東部一直騎過來的自行車漸漸地變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
「對。」垃圾蟲嗚咽著說。
在城中的一個小公園裡,他跌倒在地,兩條腿再也邁不動了。左臂伸著,離身體遠遠的,像個沒有生命的物件,襯衫袖子也燒掉了。疼痛劇烈得難以置信。他做夢都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的疼痛。
「在頂層,」勞埃德答道。「我們剛燒完赫克的屍體,他就到了。從東海岸過來的。惠特和我剛埋完屍體回來,他就在那兒了。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來或者他走,垃圾蟲,但他們總是知道他下次離開的時間,或者他回來的時間。來吧,咱們走。」
垃圾蟲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搖了搖,努力抑制住感激的淚水。在他的記憶里,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主動跟他握手。他來到了這裏。他被接受了。為了這一刻,哪怕讓他再穿過一次沙漠,另一隻胳膊和兩條腿都燒焦,他也心甘情願。
他站在那裡,思索著那個標誌牌,桔黃色的四方牌子,黑色的字,被撞倒在地,躺在一隻車輪的下面。「隧道關閉」。什麼隧道?他注視著前方,手搭涼棚,希望能看到點什麼。他又往前走了300碼,沒有路時就只能攀上車頂,眼前又是一片混亂的場面:撞毀的汽車,狼藉的屍體。有的汽車和卡車已經燒得只剩下車軸。其中多數是軍車。很多屍體上面蓋著卡其布。從這個戰場垃圾蟲覺得這兒一定發生過戰鬥,堵塞的情況再次出現。再往前,東西兩條車道的車龍消失在兩個孔洞里,標誌牌立在一塊鬆動的岩石上,上面寫著:艾森豪威爾隧道。
「感覺怎麼樣,垃圾蟲?」勞埃德一邊問,一邊回過頭。
「沒事兒,」勞埃德說,「嗯……也不會沒事兒,不過你知道我能對付。」
在他身後,有三個人排成一列整齊地走著,像參加肅穆的追悼會:惠特尼·霍根提著一隻大旅行袋;一個叫羅伊·胡普斯的人扛著一把梯子;走在最後的是禿頭的溫基·溫克斯,他不停地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溫基拿著一個夾紙板,上面夾著一張紙。
我願為你而死……
「嗨,小子,」那小子的一隻布娃娃眼嚴肅地眨了一下,「別瞎扯,你聽著。啤酒怎麼樣?真他媽的夠味,對不對?剛才騎那輛小孩車的滋味不好受吧,這會兒心滿意足了,不是嗎?」
不過第三天的時候,他發現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
「你只要對自己說不認識他就行了,」勞埃德說,「我是指赫克。我一直是這麼做的。這樣事情會簡單一點,這……」
「是的,我想沒問題。」
「是的。」
這時,他看見黑衣人沒有完全遮蓋住的臉,在眼睛的位置上,有兩個暗紅色的煤球在凹坑裡燃燒著,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相信。」
8月5日將近黎明的時候,垃圾蟲進入錫沃拉,人們還把它叫做維加斯。在最後的五英里中,他不知在什麼地方把膠底帆布鞋弄丟了,現在,當他走下彎曲的坡道,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是這樣的:噗啪,噗啪!像拍打漏氣的輪胎。
「謝謝你,」他喃喃地說,「謝謝你,亨賴德先生。」
宗教狂熱的妙處在於它能夠解釋任何事情。一旦上帝(或者撒旦)被當作解釋精神世界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就不會再有任何偶然……或者任何改變。一旦掌握了諸如「他選擇了神秘的方式來創造奇迹」之類的咒語,就能夠心甘情願地把邏輯扔到九霄雲外。宗教狂熱是解釋世事難料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因為它完全排除了純粹的偶然因素。對於真正的宗教狂來說,一切都不是無意的。
「好,不錯,垃圾蟲,你他媽的還不算太寒磣。」
「我相信,」垃圾蟲認真地說,「但人家確實是那麼叫我的。因為我過去常常在垃圾箱和郵筒里放火。我燒掉過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因為這事我曾經被送進少年感化院。我還燒掉了印第安那州保坦韋爾衛理公會的教堂。」
現在我要走了,垃圾蟲想。但他害怕他一動,會驚醒那小子。等我確定他真的睡著了,我馬上就走。5分鐘,不能再長了。
他幾乎耗盡了力氣,但是當他走在坡道上,看著堆積的幾輛破車和一些被野鳥啄食殆盡的死人時,又不禁微微地感嘆起來。他成功了。他已經到了錫沃拉。他遇到而且經受住了考驗。
他又回到了那輛油輪卡車旁邊,來的時候他曾經爬到車頂望過那小子和他那輛神奇的雙門小轎車,但是這一次,他沒再爬上去,因為那會把他的身影清晰地顯露在夜空中。他雙手著地,穿過一輛輛汽車膝行前進,盡量不發出聲音來。那小子可能在警惕地張望。像那小子這樣的傢伙,很難說……冒險可不值得。他希望這時手裡有把槍,雖然他這輩子從來沒摸過槍。他繼續爬著,石子扎進爪子一樣的手,很痛。現在是晚上8點,太陽已經落到了山的那一邊。
「他神通廣大,」勞埃德說,他的聲音微微有點沙啞。「我明白這一點,我可不願意反對他,你知道嗎?」
霍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間隙很寬的牙。「是的,不過你別這麼叫我,朋友,叫我惠特尼吧。好點沒有?你進來的時候,簡直就像憤怒的上帝。」
而後那小子的臀部不動了,他的陰|莖在垃圾蟲的手中完成了騷動,拳頭變得像橡膠手套一樣平滑,過了一會兒,手槍收了回去。痛苦解除后,無聲的淚水洶湧地流過垃圾蟲的臉頰。他不怕死,至少不怕為黑衣人而死,但他不想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汽車旅館的房間里死在一個變態狂手中,不想死在看見錫沃拉之前。他應該向上帝祈禱,但他本能地知道,上帝不會對效忠黑衣人的人表示同情。何況上帝曾經為垃圾蟲做過些什麼呢?或者為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做過些什麼呢?
「來罐啤酒,笨蛋,」那小子說著,扔給他一罐。垃圾蟲拉開拉環的時候,噗地一聲,泡沫噴了他一臉,那小子雙手捧著扁平的肚子古怪地大笑起來。垃圾蟲虛弱地笑了笑。他已經下定決心,在今夜晚些時候,他要趁這個小怪物睡熟以後溜走。他受夠了。還有那小子說的關於黑衣牧師的那些話……垃圾蟲害怕極了。說出那樣的話來,就算是開玩笑,也無異於在教堂的聖壇上拉屎,或者是在暴風雨中仰天企求閃電擊中自己呀。
垃圾蟲沒有爭辯。他開始小心地沿著公路前行,在車輛中間拐進拐出。他做好了準備,要是那小子開槍的話,他要閃避、飛奔。但是那小子沒有開槍。當垃圾蟲走到了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手槍射程之外),他爬上一輛油輪車,回頭張望。那小子,那個地獄來的小阿飛,已在半英里之外,只剩下洋娃娃大小,正斜靠著他那輛雙門小轎車,喝著酒。垃圾蟲想沖他招手,但隨之就意識到這是個壞主意。
「不過他沒有恐嚇我,」那小子說,好像先前的話題從沒中斷過,「他媽的沒有。他是個冷酷的傢伙,但是那小子從前對付過不少冷酷的傢伙。我把他們關起來,鎮壓他們,正像老大說的那樣。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我會的,」垃圾蟲說,「我感謝他,每一個晚上都感謝他。」但最後這句話只能算是自言自語,因為勞埃德已經走到門廳,一邊走一邊跟送湯和漢堡包來的人說著話。
他抬起手,緩緩地伸向勞埃德手裡的東西。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項鏈的時候,他停住了。
他慢慢地倒在床上,剛打開的啤酒罐從鬆開的手中滑落,更多的啤酒流到了地毯上。
「喜歡這樣,對不對?」那小子喘息著說,「我知道你會喜歡,你這個膿包。你喜歡把它放在你的屁|眼裡,對不對?說『對』,膿包,說呀。」
當他們走到車禍現場的時候,天色幾乎完全黑了下來。那輛大眾汽車一側著地,三四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一片混亂的景象,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那小子從貨車的旁邊走過去,站在山肩上,看著他們10個小時前剛剛繞過的地方。雙門小轎車一個車輪的痕迹還留在那兒,另一個車輪的痕迹已隨著塌陷的泥土消失得一乾二淨。
「的確是的。」垃圾蟲說,又喝了一大口熱可斯。他雖然瘋狂,但還不至於瘋狂到在那小子開車的時候不贊同他的意見,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
當太陽落山時,他站起來,開始朝著高樓、伊斯蘭教的尖塔和錫沃拉的大道走去,那兒的燈火已經重新燃起。
垃圾蟲漫無目的地走著,信步離開了坡道。他的頭向前低著,下巴抵在胸前,邊走邊打盹。當他的腳絆在了什麼東西上,當他一跤跌倒把鼻子撞出了血,當他抬起頭判斷自己在什麼地方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里的血流在破爛的藍襯衫上,他毫無知覺。他彷彿還在打盹,而這一切只是在做夢。
「好多了,真的。」
垃圾蟲避開了他的掃視,扭頭看著窗外掠過的沙漠。他又一次被搞糊塗了。
小球蹦跳著,抖動著,卡在一個槽里,終於不動了。輪盤停了下來,小球的下面是兩個綠色的零。
勞埃德對他命令道:「羅傑,去告訴惠特尼或者斯特凡尼安,給他弄點油炸土豆、兩個漢堡包。不對不對,媽的,瞧我這腦子!他吃下這些東西準保吐出來。湯,給他弄點湯來。你看行嗎,朋友?」
「不,」他低低地說,在黑暗中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現在他能在鏡子里模糊地看到這個劊子手的布娃娃臉,頭髮掉進發紅的眼睛里。
「我想是的,」垃圾蟲說著,虛弱地笑了笑。他已經願意為勞埃德·亨賴德赴湯蹈火。他鼓足勇氣,指著勞埃德脖子上戴的寶石問道:「那個……」
「不錯,」垃圾蟲回答說,「好一些了。」
在內布拉斯加,三天里他走了400英里,極度的恐懼使他恨不得插翅而飛。他來到科羅拉多,在朱爾斯鎮附近,夢開始漸漸消失。
7月18日,在科羅拉多州斯特靈西南部距離布拉什還有幾英里的地方,他遇見了那小子。
「我喜歡你,小子,」那小子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說。他的布娃娃眼越過桔黃色的螢光方向盤盯著微微閃光的路面。「從後座拿罐啤酒。」
弗拉格說:「沙漠里有工作需要你去做,垃圾蟲。偉大的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干。」
「好的,」垃圾蟲從容地說,「好的,孩子。」
冰冷的感覺冷卻了他頭腦中一貫的熱情。
雙門小轎車隆隆地駛在高速路上,排氣管噴出瑰麗的火焰。垃圾蟲坐在客座上,腿上放著熱乎乎的啤酒,頭暈腦脹。
「這我相信。給你。」說著他遞過一隻大大的熱水瓶,裏面盛著滿滿的櫻桃汁。垃圾蟲接過來一飲而盡,接著就彎下腰,捂著肚子呻|吟起來。疼痛過後,他感激地看著勞埃德,沒有說話。
「是的,」惠特回答說,「我想都到齊了。溫基點過名。咱們有9個兄弟不在州里。弗拉格說他們在不在沒關係。你能對付嗎,勞埃德?」
「我說什麼,指的就是什麼;指的是什麼,我就說什麼,」那小子斷然說,「別瞎扯,你聽著,他媽的你這個臭蟲,那人穿著黑色飛行服,戴著風鏡。像約翰·韋恩的電影《雙雄》里的樣子。風鏡很大,所以你他媽的根本看不見他的臉。真他媽的見鬼,是不是?」
這一天,他被留下一個人睡了,但到了第二天,便有汽車把他送到了博爾德,同去的還有很多人。
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但是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加威嚴的聲音(但含著些許溫柔,像一隻冰涼的手放在發燒的額頭上)對他說,抉擇的時機早已過去。如果他現在選擇了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他就會死。他已經從黑衣人那裡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蟲們真有這麼一樣東西的話),已經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賜。黑衣人把他從那小子手中解救出來(而黑衣人可能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這一點垃圾蟲卻從沒想到過),那麼理所當然,這就意味著他的命如今是欠著那個黑衣人的……那個這兒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他的命!難道他沒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獻出來嗎?
勞埃德沒有回答。他仍舊輕輕抓著垃圾蟲的胳膊,帶他朝噴泉走去,人群為他倆分開一條路,幾乎是畏縮地躲開他們。兩人走過這條狹長的通道,在靜靜的、冷漠的注視下,它彷彿就是一條憎惡與畏懼築成的通道。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著從肩上拿過水壺搖了搖。水壺幾乎空了,不過沒關係,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後躺在那兒,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再沿高速路進入錫沃拉,那座傳說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對著每一處噴涌的泉水痛飲。但是必須等到要命的太陽落山以後。
「當然用你的手和膝蓋在地上爬著查看嗎,媽的。站起來。」
不過吸引住他視線的,是立在停車場和通道之間方形草地上的什麼東西。垃圾蟲定睛一看,立刻陷入了極度的興奮。他顫抖著,好一會兒,他只能用流血的手支撐著身體,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垂在兩手之間,兩隻暗淡的藍眼睛盯著那噴泉,終於,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開始蹣跚著走向噴泉。蹣跚變為疾走,疾走變為奔九-九-藏-書跑,又變為猛跑,直到變為瘋狂的衝刺。他結疤的膝蓋像活塞一樣抬起,放下,幾乎抬到了脖子那麼高。他的嘴裏飛出一句話,長長的一句話,像一面紙旗升上了天空,把高處的人們吸引到了窗前(誰看見了他們?也許是上帝,或者是魔鬼,但肯定不是垃圾蟲),當他接近噴泉時,那聲音變得更高、更尖、更長:
今晚,他將痛飲錫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樣甘醇。
「依……呀……嗬……啊……咚……聽著,他媽的……12點有強盜出動!……把大炮轉向他們,他媽的標尺……嗒……嗒嗒嗒!先生,我們把他們搞定了!全都搞定了……好極了!坐下,小夥子們,好極了!」
垃圾蟲無意和這個人一起進山去繞彎子,這個整天喝酒(顯然還整晚喝酒)的狂熱的矮子,這個說要擊敗黑衣人並且取代他的位置的狂徒。
「好嘛,繞著他媽的灌木叢轉,真沒意思,」那小子說著,返身越過座位拿了罐啤酒,「我猜咱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
垃圾蟲膽怯地提出,以這個速度行駛,要是路上遇到障礙,那小子可能會看不見(事實上他們已經遇到了幾個障礙,那小子只是像障礙滑雪似的繞開,毫不理會固特異輪胎的尖銳抗議)。
「嗨,垃圾蟲。」他啞著嗓子叫道,這時羅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後豎起梯子。「垃圾蟲,跟他們說別這麼對我,兄弟。跟他們說我能解釋清楚,跟他們說這麼嚇唬我比他媽的什麼都厲害。跟他們說呀,夥計。」
他用狗爬式遊了噴泉一周,又喝了一回水,然後爬出噴泉,笨拙地倒在草地上。太值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太值得了。突然胃裡一陣痙攣,他開始大聲嘔吐起來。即使是嘔吐也讓人覺得痛快。
上午10點15分。垃圾蟲坐在長凳上,手裡纏著銅線,但是思緒已經飄到了千里之外。他正在心裏為黑衣人譜寫讚美詩。他想,他應該買一本厚厚的書(確切地說,是一本《聖經》),把自己對他的一些想法記下來。它將成為某些人希望讀到的那種書。那些和垃圾蟲一樣對他心懷感激的人們。
他確信他一定會成功。
當汽車駛近市區的時候,垃圾蟲聽見坐在過道對面的男人悄悄地對同座說:「是赫克,赫克·德羅甘。該死的,那密探是怎麼把東西找出來的?」
「閉嘴。」另一個說道,同時不信任地瞥了垃圾蟲一眼。
這一次,問題可不像四車相撞的連環車禍那麼簡單。這回純粹是交通問題。一條大約10碼寬的、長滿青草的中央隔離帶隔開了往東行駛的單行道和往西行駛的單行道,本來,雙門小轎車可以從高速公路的這一側飛到另一側去,可惜兩條大道上的情形沒有什麼分別:4條單行道擠得水泄不通,車輛與車輛摩肩接踵,交通完全陷於停頓。幾個司機甚至把車開上了崎嶇不平的中央隔離帶,在那裡,遍布其中的岩石像龍的牙齒一樣從薄薄的灰色泥土中鑽出來。大概以前確曾有過四輪驅動車在這裏穿越成功,但眼下呈現在垃圾蟲眼前的,是一片汽車的墓地,堆著被撞壞的、七零八落的底特律汽車。它像一股瘋狂的源泉,讓所有的司機都受到了感染,他們決心要在這70號州際公路上展開一場毀滅性的賽車,把此地當作瘋狂的競技場。這兒是科羅拉多的落基山,垃圾蟲心想,在這麼高的地方,這不是等於在天上比賽嗎。他差點笑出聲來,連忙閉緊嘴巴。要是那小子聽到他這時候在笑,只怕他以後再也沒機會笑了。
「當然。」垃圾蟲說。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在維爾以西的路上,垃圾蟲對著一隻烏鴉說了將近20分鐘的話,他相信這隻烏鴉既非黑衣人的替罪羔羊,也不是黑衣人自己的化身。烏鴉停在一根高高的電話線上,從它的棲身處久久地、靜靜地望著他,直到它聽得不耐煩或是肚子餓了……要不就是垃圾蟲的讚美和忠誠的表露到此為止,它才拍拍翅膀飛走。
垃圾蟲的頭有些發暈。他要見他!是他!可是同時還有這東西……管它是什麼呢。
「西方,」黑衣人說,聲音漸弱,「西方,高山以外。」
然後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房屋在爆炸。星星被一片濃重的油煙遮住,看不見了。一場大煙雨拉開了序幕,旱冰場染上了一層黑色。
他模糊地記得,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一打的定時裝置。它們隨時都會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擺脫那種極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燒死在火中卻恐怖透頂。
「那當然,」他呷了一口麗白液,又喝了一口百事可樂,然後大叫一聲「呀呼!」
在夢裡,黑衣人來找他,在高處張開手臂,給他看一個火焰中的國家。城市像炸彈一樣起火燒毀,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茲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著一層燃燒的油。
對面真的回答了他,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夜空里傳來一聲嚎叫,像拉響了刺耳的警報,聲音先是越來越高,接著又陡地降下去,變作低沉的咆哮。
儘管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火還是讓他滿心高興……甚至,讓他感到興奮,感到滿足。火就是最好的葯,就連第二天找到的嗎啡也比不過它(作為監獄里享受特權的犯人,他在醫務室、圖書館和汽車調度場幹活時,就知道嗎啡、「大王」藥粉)。他沒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聯繫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麗的,是他過去需要、將來也永遠需要的東西。火,太妙了!
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電梯的門已經關閉,勞埃德走了。
垃圾蟲回答說他的確相信這快樂的牛皮。
赫克被朝後拖去。有個大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同時,溫基捧著夾紙板,開始高聲宣讀。他的聲音不時被赫克的尖叫聲蓋過,聽起來斷斷續續地,像電鋸的嘶叫。
「好的,一定。」
他正想著那小子,按理說現在那小子應該跟他在一起,伴著雙門小轎車直笛的回聲一起駛入錫沃拉。但那小子看來是個沒用的東西,垃圾蟲獨自走進荒野。
在這種公路上行駛,即使是那小子這樣的司機,也沒辦法保持90公里的車速。他把速度降到60公里,嘴裏低聲抱怨著該死的山路。過了一會兒他興奮起來:「等過了猶他湖和內華達,咱們就能把時間補回來,垃圾蟲。我的小寶貝在平地上能跑到160公里,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垃圾蟲知道怎麼做。他是從監獄里那些漫漫長夜中知道這個的。他們說這樣不好,是同性戀,可是那些躺在自己的床上,打著響指,看著你獰笑的人,他們的所做所為還不如同性戀者。
第一個夢是在加里,那是一個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燒傷之後。那天夜裡入睡以前,他確信自己要死了,因為沒有人燒得像他那麼嚴重居然還能活著,他的腦子裡反覆出現一句話:為火而生,為火而死;為火而生,為火而死。
那小子盯著那台形同擺設的電視機。「他媽的。」他說著便朝電視開了一槍,顯像管「砰」地一聲爆裂了,玻璃碴飛到地毯上。垃圾蟲抬起胳膊去擋眼睛,結果把啤酒灑到了綠色的地毯上。
駕車人看見了他,機槍連發似地一連幾次回火,換成低檔,固特異輪胎差點變成發燙的碎片剝落在高速路上。接著汽車開到了他身邊,沒熄火,喘息著像一頭馴服或者未被馴服的瀕死的動物,駕車人走了出來。但起初垃圾蟲的眼睛只是盯著汽車。他熟悉汽車,喜歡汽車,雖然他從來沒拿到過駕駛執照。這輛車十分精美,一定有人為它花了幾年的工夫,投入數千美元,它是那種通常只能在賽車展覽時才能看到的汽車,是個心愛之作。
垃圾蟲看著他們,先是一陣驚慌,然後他聽到了笑聲,真的聽到了,他的心和耳朵一起聽到了,他明白這笑聲里沒有惡意。這裏不會有人問他為什麼燒了教堂卻沒有燒學校;這裏不會有人向他催討森普爾老太太的養老金支票。只要他願意,他還可以微笑,於是他真的微笑了。
「嗨,膿包!我正打算叫醒你。來吧,今天是咱們干大事的日子,要乾的事多著呢,我說的對吧?」
他的眼睛異常明亮,臉上卻是懶洋洋的,像個夢遊的人,垃圾蟲走了進去。門關上了,兩人周圍一片昏暗。一隻滾燙的手握住了垃圾蟲冰冷的手……突然,他不再緊張。
也許吧。
有幾個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接著就繼續吃飯、聊天。
「什麼是……什麼是咕嘟掉?」
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怎樣爬下油罐,又是怎樣揮舞著燒焦的左臂,在那個死亡之地像無頭蒼蠅一樣躥來躥去,最後又是怎樣踉蹌著離開的。
當他到達鎮中心的一個小公園時,已是傍晚。他坐在兩個旱冰場之間的草地上,竭力想著該怎麼處理這個燒傷。抹點黃油,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不過那是用來對付被水或者鍋里濺出來的油燙傷的情況的,他無法想象把黃油塗抹在從肘到肩那一大片燒得焦黑的地方,甚至連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他已經忘記了把芝加哥燒成平地的夢,燒掉更多的油罐,燒掉隱藏在鐵路側線的裝滿液化氣的運輸車,燒毀房屋的夢。他對溫迪城毫無興趣。那天下午,他潛入芝加哥的海茨醫生診所,偷了一盒嗎啡針劑。嗎啡減輕了一點兒疼痛,但產生了一個更重要的輔助作用:使他對實際存在的疼痛不那麼在意了。
「好的,」垃圾蟲又點點頭,幾乎是靦腆地說,「謝謝,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最後,他再也無法承受這個可怕的念頭所帶來的恐懼,抑制住一陣陣暈眩和噁心,搖晃著站起身來,吃力地回到公路上。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著下面遍布絲蘭和風滾草的廣闊平原,他的呼吸在喉頭凝住了,變成一聲驚嘆,像一隻袖子掛在了釘子尖上。
它們不是衝著你來的,我忠實的好僕人。明白嗎?
他走到輪盤那兒,喝著隨飯一起送來的牛奶。他空轉了一下輪子,把白色的小球扔進輪盤。小球沿著邊緣滾動,碰到了下面的槽,開始來回跳動。他的腦子裡出現了那小子。他想著會不會有人來告訴他哪個房間是他的。他想著那小子。他想著小球會在紅色數字還是黑色數字的格子里停下來……但是他想的更多的還是那小子。
他跳著舞,唱著單調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歌詞。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學校時流行的,那是黑杜會組織「權力之塔」創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總會」,但歌詞是他自己編的,他唱道:
他低下頭,緊緊抓住大眾汽車的車架邊緣,使盡吃奶的力氣推。不久前被燒傷的胳膊爆發出一陣疼痛,他明白,新長出的脆弱的組織很快就會撕裂,那時的疼痛會更加劇烈。
那群令人生畏的同伴在他身邊莊嚴地緩緩而行,毫不理會垃圾蟲的叫喊。當他們走到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旁邊,跟在他身後的那隻狼悠閑地走上前去,嗅嗅其中的一隻固特異輪胎,輕蔑地沖它咧咧嘴,抬起一條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喝了它,一滴也別剩。要是你吐出來,你就是一隻他媽的要死的鵝。」
臀部左右一邊一把碩大的0.45口徑手槍鬆鬆地垂在槍套外,兩條槍帶在扁平的腹部交叉著。
「耶穌基督,小子,你笨得像塊木頭!一口氣兒喝完整罐,那就是咕嘟掉!你在哪兒長大的?他媽的非洲?小心點,垃圾蟲,要是我的槍里有一顆子彈,它準保正中你的右眼。現在我的槍里裝滿了達姆彈,他媽的,我要把你變成垃圾堆里蟑螂的自助餐。」他揚了揚手中的槍,發紅的眼睛緊盯著垃圾蟲,上嘴唇沾著一點啤酒沫。
「他媽的,你說的對,」他輕輕地舉起槍,垃圾蟲心想,完了,他的生命走到頭了,一定是的。然而那小子卻又放下了槍……輕輕地。他的臉上現出十分茫然的表情,垃圾蟲想這大概表示他在沉思。「你聽著,垃圾蟲,你再拿一罐啤酒來,把它咕嘟掉。要是你能把整罐啤酒都咕嘟掉,我就不送你去卡迪拉克大牧場了,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那小子放下可斯,拿了一瓶麗白液威士忌。在兩人之間的主動軸隆起的部位,還放著另外兩瓶威士忌,每個瓶子都仔細地塞在一個空紙盒裡,免得瓶子滾動打碎。那小子拿著瓶子,喝一口威士忌,就一口百事可樂,然後用盡全力大喊「真他媽的熱」或者是一聲「呀呼!」他一遍又一遍地嚷著:要是能往麗白液里撒泡尿,他一定這麼做,還問垃圾蟲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垃圾蟲回答說相信,恐懼使他臉色蒼白,昨夜三罐啤酒的殘餘酒力也還沒有完全散盡。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那小子開始唱歌,他嗓門又高又跑調,漸漸地越來越弱,直到睡著:
還會有一場大火。
垃圾蟲轉過頭,瞥見一隻0.45口徑手槍的彈膛。那小子緊張地傻笑了一下。
「飛呀!」那小子尖聲大叫,「像個大笨鳥一樣飛呀!該死的,飛呀!」
幾個小時后,黎明開始給天空染上一層亮色,這時再看錫沃拉,比他第一次登高俯看時近不了多少。他愚蠢地喝掉了所有的水,卻沒想到實際距離比當時看到的要遠得多。由於脫水的緣故,他不敢在太陽升起后往前走得太遠。在太陽充分顯示它的力量之前他就得再次停下來。
「垃圾蟲,」一個低沉的、頗具魅力的聲音說,「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再好不過了。」
「當然。」垃圾蟲答道,其實他根本不曉得那小子說的老大是何許人。
那小子兩支槍里的子彈都打完了,擊倒了三隻狼。他把手槍皮套套上,沒有重新裝子彈,而是轉身朝西走去。他走了十來步,停住了。更多的狼正沿著往西行駛的單行道緩緩而來,在黑壓壓的汽車長龍中出沒,像被風吹散的霧氣。一隻狼揚起頭,衝著夜空嚎叫起來。另一隻狼加入了它的叫聲,接著又是一隻,慢慢地匯成了一股狼的合唱。它們漸漸地走近了。
4分鐘以後,電梯到了頂層,臉上放光、眼睛滴溜亂轉的垃圾蟲走了出來。勞埃德卻留在了裏面。
「有,不多不少。」那小子輕聲說。他兩眼放光,開始把汽車緩緩地駛離公路。右邊的車輪開進了山肩的鬆土。
事實就在勞埃德的眼睛里,它太明顯了,不必去承認,垃圾蟲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顏婢膝。當然不包括在他面前,不包括在每個人面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面前。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勞埃德的眼睛告訴他。那麼什麼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當然羅,赫克·德羅甘。赫克和地上那個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架的粗端。
他往前走去,狼跟在他身後,像一隻馴服的狗。接著,又有五隻狼從汽車長龍中走出來,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現在,他的前面有一隻,後面有一隻,兩邊各有兩隻,像個前呼後擁的大人物。
「滾開,別擋我的道!」那小子跳著腳吼道。靴子的奇形怪狀的鞋跟產生了一股小小的自然破壞力,像瓶子里發生了地震。「別擋道,他媽的,你們這些死人,滾回他媽的自己的墳墓里去!」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身上的破衣爛衫也跟著搖擺;他俯視著錫沃拉,這座充滿希望的城市,夢想之城。他的身體已經不成樣子。為了逃離燃燒的油罐,翻越樓梯欄杆時劃破的手腕還沒有痊癒,用骯髒的王牌繃帶胡亂地裹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團。不知怎麼搞的,那隻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縮起來,變得像爪子一樣了。左臂上,從肘到肩的燒傷組織正在緩慢地恢復,不再化膿難聞,但是長出了粉紅色光滑的新肉,像廉價布娃娃的皮膚。那張齜牙咧嘴的瘋狂的面孔已被晒傷、脫皮,鬍子蓬亂,臉上還布滿了傷疤,那是自行車前輪從骨架上脫離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藍色工作衫,上面布滿汗漬,下身穿一條骯髒不堪的燈芯絨褲子。他的背包,不久前還是新的,如今卻跟主人形成了統一的風格,一根帶子斷了,垃圾蟲費了很大的勁把它系好,現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裡的百頁窗一樣積滿灰塵,皺褶里全是沙子。腳上的膠底帆布鞋用麻繩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腳踝從短襪上露出來。
垃圾蟲頂住那輛汽車,弓著腿,用勁地推。汽車好像朝懸崖移動了兩英寸。在他心裏,希望——這人類心中燒不盡的野草又萌發出來。那小子是個喪心病狂的衝動的傢伙,正如卡利·耶茨和他那幫夥伴們說的,比耗子還要瘋狂。如果他能把這輛汽車推下懸崖,為那小子的寶貝小汽車清除障礙,也許這個瘋子會讓他活下去。
「錫沃拉。」他喃喃低語,掙扎著向前。鼻子還在流著血。
他抬腳時感覺走上了鋪築的路面,「錫沃拉!」他喊,「顛簸顛簸顛!」
它座落在沙漠深處,藍色的山脈環抱著它,遠處的迷濛薄霧為它穿上了藍色的罩衣,高樓和街道時隱時現。棕櫚樹……他能看到棕櫚樹……還有水!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
他走近一些,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那兩個伸進岩石的孔洞令他害怕,當他再走近一些的時候,害怕立刻變成了恐懼。他完全理解了拉里·安德伍德對林肯隧道的感覺:在那一刻,他們不知不覺地成為精神上的兄弟,一起領略了極度恐懼的心理感受。
「注意、注意、注意!根據人民領袖、第一公民蘭德爾·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羅甘,因犯吸毒罪被判處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釘死。」
那小子把手槍放進皮套。
「當然對。」垃圾蟲答道,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黑衣人的手伸進長袍,把它變成黑色風箏的形狀。他們站在高處,在他們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國。
肯·迪莫特來到他的長凳前,透過沙漠人的黝黑皮膚,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蒼白和驚恐。「來吧,」他說,「下班了。我們回維加斯,汽車在外面等著呢。」
然而垃圾蟲不害怕。他有什麼可怕的呢?他不認識這個人。
「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錫沃拉。錫沃拉,顛簸,顛簸,顛!」
「很暖和,」那小子說,「雖然有個九九藏書裂口,我說的對嗎?」
惠特離開勞埃德和垃圾蟲,朝地上的一個矩形洞口走過去。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來它的大小和深度剛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當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中間大步往上走的時候,垃圾蟲感到嘴裏的唾液完全乾涸了。他猛地轉過身,先是對著站成月牙隊形在藍天下靜靜等待的人群,接著又轉向盯著十字架、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的勞埃德。
「哦上帝。」一個女人在他們魚貫走下班車的時候嘆道,這是唯一的一聲感嘆。
「你喜歡老大?」
隧道十分漫長,不一會兒,他就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像個瞎子一樣摸索著,把一輛又一輛車拋在了身後。有一次,他的手碰到了一團濕乎乎、軟塌塌、令人作嘔的東西,一股臭氣直衝鼻子。但他沒有躊躇。他不時地看到黑暗中那些紅色的眼睛,永遠在前面為他領路的眼睛。
他打起了鼾。
那隻狼輕輕地含住了垃圾蟲的手,他低頭看去,狼已經站起來,使勁地拽著他,拽著他往西走。
「好的,」垃圾蟲答應著,臉上還掛著微笑。「這樣很好。」
「我不知道,是他的命令,勞埃德傳達的。快點吧,垃圾蟲。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最好別問。」
垃圾蟲看著勞埃德。
「好吧,不管怎麼樣,看你的運氣了。」
他跳著舞。雙腳裹在用繩子捆紮的、鼓鼓囊囊的膠底帆布鞋裡,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顛著,和著醉意綿綿的號角舞曲。襯衫上的破布片隨風飛舞,水壺碰撞著背包發出沉悶的金屬聲,王牌繃帶散開的布頭在熱風中飄動。粉色光滑的燒傷組織微微閃著光,太陽穴上的靜脈血管像鬧鐘一樣砰砰直跳。他已經在上帝的煎鍋里熬過了一個星期:朝著西南方向,穿過猶他州和亞利桑那的一端,進入內華達,此時的他正陷入瘋狂。
「錫沃拉……」
垃圾蟲舉起罐,啤酒汩汩地流出來。他拚命下咽,喉結上下跳動著,像樹枝上的猴子。他終於喝完了罐里的啤酒,一鬆手,啤酒罐掉在了兩腳之間。這是一場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戰鬥,他用他的喉嚨打贏了,在一個長長的響著迴音的嗝聲中,他贏回了自己的生命。那小子轉過他的小腦袋,興奮地哈哈大笑。垃圾蟲頭重腳輕,虛弱地咧嘴笑笑。頃刻間,他已經不是有一點兒醉,而是酩酊大醉了。
「這樣好多了。等你吃完飯,我帶你到樓上,去你自己的房間。明天我們得讓你做點什麼了。老大自己可能有點事交給你干,我想。不過在此之前,你要做的事不少。有些地方已經重新開業了,不過離全部恢復營業還差得遠。博爾德有一幫人想把電奪回去,另一幫人在搞我們的水源。我們已經把童子軍清除出去了,每天抓6到8個人。不過一些細節暫時就不告訴你了。你曬了這麼長時間的太陽,夠你恢復一個月的了。」
他的警衛們漸漸消失在遠處。但垃圾蟲還是雙膝跪地,用長久的、語無倫次的禱告來表達他的感謝。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黑衣人的手在翻去覆雨。
「也許吧,不過棄明投暗倒是想過。」埃斯·海伊說著,起身給自己的盤子里加了點雞蛋。經過的時候,他用手按了按垃圾蟲的肩膀。那手溫暖而有力。這一按非常友好,既沒有用力壓他,也沒有捏痛他。
「他媽的,別瞎扯,你聽著。」
「哪個小子?」
收費公路對面的斜坡上,是一群狼,它們正越過中央隔離帶往這邊走來,瘦骨嶙峋的山狼,血紅的眼睛,大張著濕淋淋的嘴巴,至少有二十多隻。垃圾蟲毛骨悚然,他又一次尿濕了褲子。
「那邊出了什麼事?」那小子問道,「交通事故?」
每唱完一個「顛」,他都跟著來一個小小的跳躍,直到熱風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轉起來,明亮刺眼的天空變成薄暮的灰色。他癱倒在路上,幾乎昏厥過去,不堪重負的心臟在乾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後的一絲力氣,哭著,笑著,拖著身子翻過四腳朝天的小型貨車,躺在它漸漸縮小的陰影里,在熱浪中顫抖著,喘息著。
這時的垃圾蟲鎮靜自若,絲毫不再感到害怕,他迎著它走上前去,伸出那隻燒傷的手。狼舔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又蜷著亂蓬蓬的、粗大的尾巴坐了下來。
夢結束了。他醒來,看見明亮的陽光透過旅館的窗子射進來。
「感覺怎樣,能吃點東西了?」勞埃德問道。
「浪費時間,夥計。」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唱著:「噢……約翰尼來了,手裡拿著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沒錯,垃圾蟲,他媽的蠢貨,再加把勁,你只剩下12分鐘了……來吧,該死的啞巴,邁右腳……」
垃圾蟲緊張地往後縮了縮。
在夢裡,黑衣人來了,穿著他那件帶面罩的長袍,看不見他的臉……但垃圾蟲還是覺得以前見過這個人。在保坦韋爾,當那些懶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裡的人朝他吹口哨時,好像這個人就在他們中間,靜靜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幹活(用肥皂擦洗頭頂燈,洗抹布,擦洗車門檻板,問先生您是否要打蠟?)時,右手戴著海綿手套,浸泡得像條死魚,指甲像象牙一樣白,那時候他好像也見過這張臉,流露出瘋狂興奮的暴躁而猙獰的臉。當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們給他電療的房間里,他就是那個齜牙裂嘴的心理學助手,站在頭頂上方,手放在控制開關上(我要電擊你的大腦,孩子,用你的方式幫助你從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變成垃圾蟲,你想不想塗上熱蠟?),準備把1000伏的電壓通入他的大腦。他很清楚這個黑衣人:他的臉你永遠無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從死亡紙牌中發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獰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墳墓。
他感到有點害怕,也許這是個鬼屋,是個怪物出沒的地方,但極度的疲倦減輕了他的恐懼。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階,穿過「幼獅酒吧」,走進賭場。
雙門小轎車的後輪飛轉起來。一瞬間,車子下陷的速度似乎加快了。緊接著,小汽車揚起車頭,猛地向前躥去,他們又回到了公路上,遠遠地拋開了事故現場,車子四輪落地。
在看見那小子之前,他老早就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那是從東方傳來的一陣低沉的、霹靂般的直笛轟鳴聲。這聲音從科羅拉多州的尤馬方向一直傳到34號高速路。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藏起來,就像在加里看到幾個倖存者的時候那樣。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他停在原地沒動,只是兩腿分開跨在自行車上,不安地回頭張望。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嚴肅地說,「你必須去我的城市,那兒的一切都得清除。」
8月7日,勞埃德·亨賴德來到MGM大飯店30樓的一個房間,前一天,處於脫水和半昏迷狀態的垃圾蟲就被安置在這裏。這是間很不錯的房子,有一張圓形的床,天花板上鑲著一面圓鏡子,幾乎跟床一樣大。
垃圾蟲忍不住笑起來。他笑得眼淚直流,淚水順著乾裂的、鬍子拉碴的臉頰滾落下來。他的瘋狂像一盤佳肴,只等沙漠的烈日慢慢地蒸煮,燒出它精緻的風味來。
那小子抬起靴子,在一層好看的藍色煙霧中,門顫動著被踢打開了。
「是的,」那小子低低地應道,「你別想省事,垃圾蟲,他媽的一點也別想。否則我就把你的排泄工廠送到地獄去。達姆彈,垃圾蟲。你信不信這個快樂的牛皮?」
「沒有,」垃圾蟲說,「我沒睡。什麼事?」
然後他看見1萬餘人的大隊人馬,混雜著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他們駕車向東,穿過沙漠,進入高山;他們卸下卡車、吉普車、帳篷和坦克;每個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塊黑色寶石,在其中一些石頭的中心,嵌著一個紅色斑點,那形狀像眼睛,或者像鑰匙。他看見了他自己,在先頭部隊中開著一輛車,巨大油箱的頂部裝有備胎,他知道卡車裡裝滿了凝固汽油……在他後面的隊伍中,是裝載著壓力炸彈、特勒地雷和塑膠炸彈的卡車;燃燒彈和逐熱導彈;手榴彈、機關槍及火箭發射器。死亡之舞要開始了,煙霧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樂,硫黃石和無煙火藥的臭氣在空中瀰漫。
「不要謝我,」勞埃德親切地說,「謝他吧。」
她用一種蒼老、沙啞但宏亮的聲音高喊:「玉米地里的黃鼠狼!」於是他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低頭髮現變成了一隻黃鼠狼一隻長皮毛的、黑褐色的鬼鬼祟祟的東西,鼻子長得長而尖,眼睛退化成兩個明亮的小圓點兒,手指變成了爪子。他是一隻黃鼠狼,一隻膽小的捕食弱小動物的黃鼠狼。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垃圾蟲在夢裡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我的靈魂是獻給你的!」
那天晚上他還從藥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燒傷部位塗了厚厚的一層。他口渴極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關於黑衣人的幻覺像一隻只綠頭蒼蠅在腦子裡飛進飛出。黃昏時他崩潰了,他已經開始認為黑衣人指給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錫沃拉,那座充滿希望的城市。
「不,」他喃喃著,「不,噢噢,不。」
與此同時,那小子在兩分鐘內喝完了兩罐啤酒,壓扁了罐,滿不在乎地扔到房間的一張雙人床上。他右手拎著那把開門鎖用的0.45口徑手槍,左手又拿出一罐可斯。
「是的。」垃圾蟲說,他又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啤酒,頭開始嗡嗡作響。
「老天爺!」那小子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微弱、纖細。
中間他停下來一次,回頭張望。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狼群繞著小小的奧斯汀車圍成一個灰色的圓圈,耐心地坐在地上,那小子蒼白的臉盯著外面,車窗後面,兩片嘴唇不停地開合。狼群似乎在衝著那小子齜牙咧嘴地笑,長長的舌頭掛在嘴巴外面,彷彿在問他:你還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
然後他像一個灌滿水的山羊皮,蹣跚著走向夾在兩座金字塔中間的雪花石膏台階,這台階一直通向神奇的宮殿大門。剛上了一半,又是一陣痙攣,疼得他彎下了腰。等這陣疼痛過去,他東倒西歪地爬上台階。門是旋轉式的,他用盡吃奶的力氣讓它轉動起來,走進了門廊。門廊約有一英里長,鋪著地毯,很華美。腳下的地毯是桔紅色的,厚厚的,又豪華又舒適。裏面有一張登記台,一張郵寄台,一張服務台和幾個出納員窗口,都是空的。在他右邊,帶裝飾的欄杆外面是俱樂部,垃圾蟲敬畏地看著密布的自動售貨機像許多士兵在列隊休息。此外還有輪盤賭和賭桌。靠近大理石欄杆的地方有紙牌賭桌。
垃圾蟲低頭吃雞蛋,內心感到溫暖而美好。他的性情對這種溫暖和美好頗不習慣,差點把這種感覺當作一種病態。他一邊吃著飯,一邊努力想體會它,理解它。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一張張臉,心想他或許已經理解了這種感覺。
「他媽的,怎麼回事?」那小子大發脾氣,「他們這是幹嗎?在他媽的1萬英尺高的山上,一個個都活膩歪了?喂,笨蛋,滾一邊去!聽見沒有?滾一邊去!」
「對,很好,就這麼按著,垃圾蟲。我來釘他,很快就好。」
8月5日晚上,當垃圾蟲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躺在MGM大飯店賭場的桌子上。一個金黃色直發、戴太陽鏡的年輕人正坐在面前,靠在椅背上。他穿一件運動衫,V形領口敞開著,垃圾蟲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掛著的寶石。這是一顆黑色的寶石,中間有點紅色的瑕疵,像黑夜裡狼的眼睛。
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垃圾蟲想著,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金項鏈,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黑色的寶石。寶石冰涼光滑。他把它放在手心裏攥了一會兒,只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熱。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於是他把它掛在脖子上,寶石貼著皮膚的感覺像一個小小的冰球。
7月8日,尼克·安德魯斯和湯姆·科倫看見野牛在堪薩斯州的科曼奇縣吃草的那天,垃圾蟲在達文波特的聖城越過密西西比河,穿過落基島,貝滕多夫和莫林,來到了衣阿華。
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正向他走來。
「我說過它能做到!」那小子得意地大叫,「他媽的!咱們過來了嗎?咱們過來了嗎,垃圾蟲,他媽的你這可惡的膽小鬼?」
在那裡,他們一整天都在用銅芯電線纏繞燒壞的摩托車軸。他坐在一條長凳上乾著活,抬頭就能望見一片湖水——米德湖,而且沒有人監視他。垃圾蟲猜想,周圍大概沒有工頭之類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對自己乾的活十分喜愛。
「我是說……那個紅色發亮的東西。眼睛。」
「我根本不認識你。」垃圾蟲重複道,這一次聲音稍稍清楚了一點。接下來的感覺幾乎是如釋重負。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長得有點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他伸出手,握住那塊寶石,把它攥在手心裏。寶石透出的冰涼進一步驅走了他的猶疑。
「錫沃拉!」他低聲呼喚著,進入了夢鄉。
「然後怎麼樣?」垃圾蟲猶豫了一下問。
垃圾蟲不知道,這群用牙齒包圍著奧斯汀車的狼會坐到什麼時候。當然,它們會一直坐下去,2天、3天,甚至4天。那小子將會一直坐在車裡,望著外面,沒有吃的(除非那少女的車裡還有個乘客),沒有喝的,在溫室效應的作用下,下午狹小的車內將達到華氏130度。黑衣人的使者會一直等下去,直到那小子餓死,或者他精神崩潰,打開車門企圖逃走。垃圾蟲在黑暗中笑出了聲。那小子塊頭不大,只夠狼群塞牙縫的。
當晚10點15分,勞埃德又來到垃圾蟲的房間。他瞥了一眼垃圾蟲說,「你還沒脫衣服,很好。我以為你已經上床了呢。」
不過,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爬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像一隻蟑螂掠過平靜的水面,迅速穿過逐漸增大的縫隙。離左邊的雙門小轎車近了,更近了,終於到了車旁,再往前,他就要離開那個瘋狂的……
「他媽的。別瞎扯,你他媽的聽著。我只想搞清楚,搞清楚那個大人物是誰,然後……」
「我們這兒有個傢伙,」勞埃德說,「叫惠特尼·霍根。他原來是個殺豬的,大腹便便,是個酒囊飯袋。不過他炒菜可是個行家!耶穌!他們這兒什麼都有。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冷庫塞得滿滿的。他媽的維加斯!你見過比這更糟糕的鬼地方嗎?」
「閉上你的臭嘴。多遠?」
「他媽的什麼東西?」那小子嘟囔道。
「老大?不,我不是老大。弗拉格在洛杉磯,不過他知道你在這兒。今天下午我跟他通過電話。」
他爬進去睡下。西邊幾英裡外,拉斯維加斯城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閃著光。
「你認為他們這些天能造出更多的可斯來嗎,垃圾蟲?你他媽的認為很有可能,是嗎?」
看來勞埃德對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他伸出一隻手,指尖上還帶著在菲尼克斯監獄留下的記號,不過已經變淡,在那裡,他曾經差點被餓死。「我叫勞埃德·亨賴德。很高興見到你,垃圾蟲。」
「你們……我們……把他釘死?」垃圾蟲終於說,「是這樣嗎?」
垃圾蟲數了數,那小子一共喝了21罐啤酒。垃圾蟲不明白,這麼一個小人兒怎麼能喝下這麼多啤酒;但他非常明白現在是什麼時候:他該走了。他明白這一點,但他喝多了,又虛弱又難受。眼下超越一切的需要是睡上一小會兒。沒什麼關係,不是嗎?那小子一整夜都會睡得像根木頭,說不定還會一直睡到明天上午。他有足夠的時間小睡一會兒。
那小子喝下一大口麗白液,把雙門小轎車轉向陡坡。「抓住,垃圾蟲,」他低低地說,「咱們繞過去。」
他開始大叫,往往就把自己喊醒了,渾身大汗,嚇得目瞪口呆。他趕忙用手在身上摸摸,確認自己的人形還在。最後他抱緊腦袋確認它還是人的腦袋,而不是長長的、柔滑光亮的流線型的什麼東西,不是毛茸茸的、子彈形狀的腦袋。
「求求你別殺我,」垃圾蟲低聲請求道,「求求你。」
「你也覺得它像眼睛,嗯?這是瑕疵,跟他的區別開。我不是他手下最能幹的,可是我……該死的,我想你該把我當成他的吉祥物了。」他緊盯著垃圾蟲。「說不定你也是呢,誰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他,弗拉格,是個特權人物。不管怎樣,我們倒是聽說過你,我和惠特尼。這可不太尋常。到這兒來的人太多了,他不可能特別地注意到很多人。」他頓了頓。「不過我想,只要他願意,他一定能做到。我覺得他能注意到任何人。」
「嗨,小子,」那小子說,「我反應快,能及時應付。你信不信嗎?」
埃斯·海伊一聲不吭,只是把赫克猛烈掙扎的胳膊抓得更緊。這回答已經足夠了。赫克·德羅甘又開始尖叫。幾個人毫不手軟地拖著他,拖過涼亭,拖向噴泉。
他思索著黑衣人的話: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這些話多麼動聽!以前有人真正需要過他嗎?他騎車賓士在中西部炎熱的太陽底下時,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喘息著哼起那首叫做「去夜總會」的小曲。他隨心所欲地唱著歌詞(錫沃拉!顛簸顛簸顛!),不過此時的他已不再瘋狂,他只是在前進。
「噢看看,你這個笨豬!」那小子喊道,語調蠻橫憤怒。忽然,他把槍指向了垃圾蟲,又粗又黑的槍膛像海上郵輪的煙囪。垃圾蟲覺得他的腹股溝都麻木了,他想他一定是尿濕了褲子,但又不能肯定。
他又往前走,開始看到其他的招牌,火烈鳥,造幣廠,沙丘,撒哈拉,玻璃鞋,帝國。但是人在哪兒?水又在哪兒?
垃圾蟲轉身朝著他:「你不?」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是勞埃德,他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我一直在找你。他待會兒要見你。另外,我們找到了這東西。上帝,我恨這些東西。來吧。我需要幫助,所以選中了你。」
「還有1英寸,」那小子低低地說,眼睛幾乎蹦出眼眶,牙齒可怕地齜著,蒼白的額頭上掛著晶瑩的汗珠。「最後……1……英寸。」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那是高速路對面斜坡上大小石頭滾動的冬冬聲。那個夢突然重現了,read.99csw•com完整的重現,立即凝固了他的血,蒸幹了他的唾液。
他翻身側卧,流沙摩擦著面頰和眼皮,陣陣刺痛。他曾經失去希望,是的,自從車輪從他的自行車上脫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來畢竟比黑衣人強大。但是他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一往無前。最終,就在他幾乎葬身沙漠,永遠無法到達黑衣人等候他的錫沃拉之時,像做了一個白日夢。錫沃拉出現了,在下面,在遠方。
「當然信。」
「好吧,朋友。你的湯來了。惠特尼還是加了一片夾肉麵包。你會喜歡的。他做的夾肉麵包棒極了,不過可別吐啊,怎麼樣?」
蘭德爾·弗拉格伸過一隻胳膊,攬住他削瘦的肩膀。「我準備派你去放火。」他說,「來,咱們喝點東西,談談這件事。」
「不!不!不!」赫克瘋了似的連連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左臂一下子掙脫了埃斯·海伊的控制,垃圾蟲本能地跪下,扭住了這隻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橫杆的一頭。接著,惠特也在垃圾蟲旁邊跪下,手裡拿著木槌和兩根粗糙的木釘,那支香煙依然叼在嘴角。他的樣子像是要在自家後院里做點兒木匠活。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來到他夢中,用嘲諷的咯咯的笑聲,證實了他的猜想。
於是他沒有再問。外面停著三輛拉斯維加斯公立學校的班車,發動機已經啟動,人們正在上車。幾乎沒有人交頭接耳;這個時候返回維加斯很不正常,不是上下班往返。車內坐著二十幾個女人和三十幾個男人,沒有人喧鬧,沒有人聊天,也聽不見平時輕鬆愉快的玩笑,各人都在心裏默默地猜測。
他蹣跚著爬上一道長長的坡,熾熱的陽光蒸著他的胃,烤著他的頭;州際公路在高溫的輻射下微微反著光。他曾經是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如今卻萬劫不復地成了「垃圾蟲」。他凝視著傳說中的城市——錫沃拉。
噴泉在噴水。這是一個用石頭和象牙建成的華麗建築,用金子雕鏤鑲嵌。彩燈環繞著噴嘴,把水變成紫色,桔黃色,紅色,綠色;水花落入池中發出連續不斷的很響的嘩嘩聲。
如果錫沃拉只是個海市蜃樓會怎麼樣呢?
自殺,是的,他倒情願讓自己徹底擺脫痛苦,像一條老狗。
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築伸向沙漠的天空,像一座沙漠的豐碑,像一根針,像一座紀念碑,每一部分都能與斯芬克斯或大金字塔相媲美。它東面的窗戶反射著朝陽的光芒,似乎是一種預兆。在這座骨白色沙漠大廈的前面,在通道兩側,有兩座巨大的金字塔。天篷上嵌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徽章,上面刻著一個浮雕,是一隻怒吼的獅子的頭。
那小子久久地盯著他。最後他放低了槍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氣,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但有一次他失去了平衡,在一輛汽車的引擎罩處絆了一跤,頭重重地磕在第二輛汽車的緩衝器上。又過了一會兒,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星星又出現了,所不同的是它們比先前暗淡了一些,因為天將破曉。
一剎那,垃圾蟲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想撲過去,把他推下懸崖。就在這時,那小子轉過身來。兩支槍的槍口隨意地對著垃圾蟲的肚子。
垃圾蟲在那小子扔過酒瓶的保時捷車後面停了下來,小心地抬頭望去。是的,那小子那輛雙門小轎車就在那兒,青銅色的夜空中看得出漆成艷麗的火紅色的車身和球形的擋風玻璃。那小子沮喪地坐在方向盤後面,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垃圾蟲的心在胸膛里劇烈地跳動,高奏著凱歌。爛醉如泥!他的腦子裡蹦出這幾個字。爛醉如泥!謝天謝地!爛醉如泥!垃圾蟲心想,等那小子醒過來的時候,他可能已往東走出20英里開外了。
「不,」垃圾蟲小聲說,「我猜不會。」
不知過了多久,在黎明前的濃黑中,他醒了,微風吹來,是一股啤酒和嘔吐物的混合味道。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床上,溫暖光滑的、蠕動著的什麼東西。他首先驚慌地想到,一隻黃鼠狼不知怎麼從他的內布拉斯加的夢裡跑到現實中來了。當他發現床上的動物太大,不可能是黃鼠狼時,他呻|吟了一聲,啤酒的力量使他頭疼,疼痛在他的太陽穴上毫不留情地操練著。
在這之前,他歡呼著從一組油罐跑向另一組油罐,安裝好粗糙的定時裝置,每個裝置都由一根鋼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組成,並用一塊鋼片隔開一小層酸。他把這些裝置放在罐頂的排液管內,當酸流過鋼片發生腐蝕時,汽油會著火,從而引髮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個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邊去,那裡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爾沃基的許多條道路的交匯點。他想觀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毀滅的情景。
「我什麼都不知道,」垃圾蟲說,他比剛才更疑惑了。希望,畏懼,加上擔心,攪得他心裏七上八下。「怎麼回事?有人說跟赫克有關。」
轟鳴聲越來越大,太陽光反射著鉻黃和明亮的桔黃色的什麼東西(那是火嗎?)。
持續了多久?也許上帝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一分鐘,一小時,一輩子有什麼區別呢?在那小子達到高潮的時刻,他相信同時感覺到了兩樣東西:一是這個小怪物的精|液熱乎乎地射到了他的肚子上,二是達姆彈咆哮著穿過他的身體時發生的強烈爆炸。
「我嘛,還得去一些地方,見一些人。要是我的老朋友波克現在見到我的話,他一定不敢相信。我簡直成了大忙人。待會兒再來看你。」
「垃圾蟲,這是肯·迪莫特。長白斑的兄弟叫赫克·德羅甘。這位叫埃斯·海伊。」
他想說「渴」,可是喉嚨里只發出一聲微弱的「嘎!」。
「我不會寬恕你的!」那小子說,「你灑了啤酒,如果是其他牌子的,我也不會這麼干,但你灑的是可斯,我恨不能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吹牛?」
那小子把垃圾蟲的手放在他的那種槍上。垃圾蟲握緊了那槍,然後開始。等幹完了,那小子會再睡著。他就可以逃走。
接著,其中一隻狼向垃圾蟲走來,三角形的腦袋低垂著,眼睛像汽燈一樣發著光。
「噢……約翰尼來了,手裡拿著啄木鳥,他是個獨眼龍……」那小子唱著,歌聲戛然而止。
他們都朝他點頭。
「什麼東西,勞埃德?是什麼?」
周圍的人都跟他握手,之後垃圾蟲開始埋頭吃雞蛋。他抬起頭,看著對面鬍子拉茬的年輕人,低聲地、禮貌地說:「請把鹽遞給我好嗎,海伊先生?」
「他們叫我那小子。我家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你知道嗎?我這輛四腳獸每次參加南方的汽車大展都得獎。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他?」
「你就是他嗎?」垃圾蟲輕聲問道,「你就是?」
「我願意聽你的吩咐,」他在夢中感激地說,「我願為你而死!」
他把碗推到一邊,頓時沒了胃口。對勞埃德·亨賴德說他不想提起那小子固然不難,但是要管住自己的腦子不去想他的事,可就另當別論了。
這個過程戛然而止。垃圾蟲感覺到車子的右後部猛然向外滑去,急劇下沉。耳邊響起一陣石頭滾落的聲音,先是小石子,接著是大塊的石頭。他尖叫起來。那小子惡毒地詛咒著,換成頭檔,把油門踩到底。他們擦著左側大眾汽車的那具俯卧的屍體緩緩地移動,從那裡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我要殺了你,垃圾蟲,」他說,微微笑著。「我會要了你的命。不過在這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到今天上午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繞過來的那個地方。你去把那輛貨車推下去,我要回去另找一條路。他媽的我是不會離開我的車的,」他暴躁地繼續說,「沒門兒。」
垃圾蟲激動萬分。「他在哪裡?我願為他而死,哦,是的。」
「你只要吃些東西,多喝水,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勞埃德說,「我給你帶了些乾淨衣服,尺寸只能估計,不知道合不合適。」
「錫沃拉。很多人都在尋找它。」
「他媽的,」他說,「你住哪間?挑吧,垃圾蟲。」
錫沃拉,古老的傳說,許多人尋找的地方,被垃圾蟲發現了!
汽車又移動了3英寸。汗水順著垃圾蟲的眉毛流下來,掉進眼睛里,熱辣辣的刺痛。
他站起身來,用爪子般的手支撐著身體爬到噴泉邊,又開始喝水,這次他的肚子感激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那小子穿著高跟靴子的腳大踏步地回到車裡,一縷頭髮從他緊扣在腦袋上的帽子里鑽出來。他的臉好像神話里的蛇怪,怒火燒得他兩眼凸出。「他媽的,我不會離開我的車,」他說,「聽見沒有?沒門兒。我不會離開它。你去,垃圾蟲,到前邊看看這該死的堵車到哪兒是個頭。可能有輛卡車塞在路上了,鬼知道呢。不能走回頭路,咱們已經過了山肩,只能一路走下去。如果只是一輛卡車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我才不理會它呢。這些狗娘養的車,我每次跳過一輛,把它們全部推下懸崖。我一定能做到,你最好相信這個快樂的牛皮。去,小子。」
「我知道,」門口的影子安慰道。他分開兩唇,露齒一笑。「不過我想還不至於。進來,讓我看看你。」
「你指的是神父。」
垃圾蟲朝硬紙盒走去,挑了一罐啤酒,拍著罐頂。
14日這天,拉里·安德伍德在新罕布希爾西部一座高大的白色房子附近醒過來,垃圾蟲穿過密蘇里北部的康瑟爾布拉夫斯,進入內布拉斯加。他的左臂恢復了一些功能,腿部肌肉也結實了,他拚命趕路,快點兒,再快點兒。
垃圾蟲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樣,拚命否認。
勞埃德突然把手伸進褪色的襯衫口袋。「知道嗎,我有件東西給你。是他交給我,讓我帶給你的。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為他效力,這他媽的是最好的東西。你想不想要?」
垃圾蟲唯一能想起來說的就是:「我喜歡你的車。」
主要的區別在於,林肯隧道的步行通道高出路基,而此處的步行通道卻低於路基,因此一些汽車試圖沿路邊開過去,一對車輪在路面,另一對車輪則落在下面的通道上。隧道長約2英里,要想穿越,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輛車一輛車地爬過去。這得花上幾個小時。
「進山前一直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傢伙。」他心有餘悸。「我不想談這件事。」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惠特尼·霍根。他抽著煙,身後就是那件東西。垃圾蟲現在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個木製的十字架,豎直的部分長約12英尺,像一個粗筆畫的小寫的t。
他尖叫著,繞著油罐頂狂奔,像個彈球似的沿著齊腰的欄杆猛衝下來。要是沒有欄杆,他會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樣翻滾著掉下去。一個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雙腳|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壓住了左臂,把火熄滅了。
在破曉一個小時以後,他發現公路外面有一輛賓士車,右側門已經埋進沙堆里,他打開左側的一個門,把兩個皺巴巴像猴子一樣的車主拖了出來——戴著鑲有許多珠寶的手鐲的老太太和長著戲劇化白頭髮的老頭兒。垃圾蟲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從點火器上拿起鑰匙,轉動著打開了車尾箱。他們的手提箱沒上鎖。他把許多衣服掛到賓士的窗子上,用石頭壓住。現在他有了一個涼爽陰暗的窩。
「我要把他擺平,讓他摸幾回閻王鼻子。再把他流放到他媽的卡迪拉克大牧場上去放羊。你信不信?」
熟食店裡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他在門外停住腳,站在角落裡,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如果自己走進去,他們一定會抬頭看他,還會嘲笑他。屋裡會有人笑出聲來,其他人也會跟著笑出聲來,整個房間都會淹沒在鬨笑和指指點點中。
這時,無論她在彈什麼曲子,總會有一個刺耳的停頓。她朝右看那塊空地,他正在那兒透過谷葉的小小縫隙偷看她。她的臉很蒼老,布滿皺紋,頭髮稀疏得可以看得見褐色的頭蓋骨,但她的眼睛卻亮得像鑽石,充滿著令他害怕的光。
他在大江克欣附近又搞到一輛自行車,到7月25日,他已經沿4號公路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了西猶他州。4號公路連接著東邊的89號州際公路和通向西南方向的非同尋常的15號州際公路,這條公路從鹽湖城北部一直通到加利福尼亞的聖貝納迪諾。由於他那輛新自行車的前輪突然決定脫離其他部分,獨自進軍沙漠,垃圾蟲被一個跟頭甩到車前,額頭著地,差點造成頭蓋骨骨折(他已經發生過不下40次類似的事故,而且沒戴頭盔)。然而不到5分鐘之後,他居然還能站起來,血從六七個傷口一齊湧出來,在他臉上競相流淌。他甚至還能做著鬼臉晃晃悠悠地拖著腳走,還能唱:「錫沃拉,我願為你而死,錫沃拉,顛簸,顛簸,顛!」
他不會開車,在監獄里他們沒教過他,但他會騎自行車。7月4日,就是拉里·安德伍德發現麗塔·布萊克莫爾因服藥過量在睡夢中死去的這一天,垃圾蟲搞到了一輛十速車。開始的時候,由於左臂不聽使喚,他騎得很慢。第一天他跌倒了兩次,其中一次碰到了燒傷的部位,引起了一陣巨痛。凡士林沒起作用,燒傷的地方已經化膿,發出難聞的氣味。他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得了壞疽病,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他開始用一種消毒膏混合著凡士林使用,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但肯定沒什麼害處。這兩樣東西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濁的粘糊糊的東西,看起來像精|液。
垃圾蟲疑惑地抬起頭。那小子已經不在奧斯汀的車座上,他側對著垃圾蟲站在那兒,從收費公路的這一邊向對面往東行駛的單行道望過去。斜坡上出現了一片搖搖晃晃的、毛茸茸的東西,遮住了半個天空。
「信,」垃圾蟲嘴裏應著。不過他審視過那雙不可思議地發著光的眼睛,心裏對這個人的話半點都無法相信。
「嗨,你可真是含情脈脈呀。」駕車人慢吞吞地開了口,垃圾蟲這才把注意力從油漆的火焰轉向了這枚滾動炮彈的主人。
埃斯·海伊把鹽遞給垃圾蟲。「叫我埃斯就行了,大夥都這麼叫我。別叫我海伊先生,我也不叫你蟲先生,很公平吧?」
垃圾蟲神情恍惚地望著車外掠過的景物。正是上午10點左右,太陽當空照著。州際公路在山肩上盤旋,他們不時地在巨大的岩石峭壁中間穿行。昨天夜裡他在夢裡看到過這些峭壁。天黑以後,那些紅色的眼睛還會睜開嗎?
它是1932年生產的福特牌雙門小轎車。它的主人不吝惜金錢,也沒有滿足於雙門轎車的普通革新,他不斷改進,把它變成了模仿所有美國汽車的滑稽之作,一個引人注目的科學幻想車,車身用手工漆成滾滾的火焰形狀。鉻黃的總管幾乎有整個車那麼長,強烈地反射著陽光。擋風板是凸圓形狀;後輪外胎是巨大的固特異輪胎,為了配合它,輪井切削得又高又深。伸在車篷外的怪誕的熱導管一樣的東西,是內燃機增壓器;伸出車頂的黑色中夾雜著余火似的紅色斑點的東西,是鋼製的鯊魚翅;車兩側各寫著三個字,向後傾斜來顯示車速。那三個字是:那小子。
「沒錯,是赫克,」勞埃德介面道。「他吸毒。他媽的吸毒,我他媽的恨透了該死的吸毒。接著來吧,惠特,叫他們把他帶出來。」
口渴稍稍有點緩解,睡意就湧上來,就在他幾乎睡著的時候,一個念頭閃過腦際,猶如冰刀的刀刃劈頭而來:
不過他們並沒有開出去多遠。15分鐘后,那小子的雙門小轎車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時距離它的出發點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才過了1800英里或者再多一點兒。
單憑否定驅散不了這種念頭。這刀刃刺痛了他,趕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對一個海市蜃樓的慶祝中喝完了最後一滴水,那會怎麼樣?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識到了自己的瘋狂。如果那只是個海市蜃樓,他無疑會死在沙漠里,成為老鷹的口中食。
「相信,先生。」垃圾蟲虛弱地答道,好像一個人剛剛用棍子捅了蛇洞。
「我打算隱蔽一些時候,弄清形勢。你喜不喜歡這個快樂的牛皮?」
小鎮東邊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像織物被麻利地撕成兩半。黃昏時分漸深的靛藍色天空中,一股火柱衝天而起。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拚命眨著眼睛,直到擠出了眼淚。
那小子似乎很不耐煩,「我指的是到了那兒以後。以後。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垃圾蟲挑了右邊的一間。那小子出去了。垃圾蟲心裏慢慢地琢磨著,他得在真正糟糕的事發生之前,想辦法脫身,必須克服缺乏交通工具的不利因素,正在這時,那小子回來了。垃圾蟲驚奇地發現他推著一輛運貨的手推車,裏面裝滿6罐一捆的可斯啤酒。他的布娃娃眼充血發紅,高高的髮型開始像破鍾錶的發條一樣散開,打蠟的髮絲垂掛在他的臉上、耳朵上,使他看上去像個危險的原始人,撿了一件時空隧道旅行者遺下的皮夾克穿在身上。夾克帶上的野兔腳前後擺動著。
最糟糕的是,他覺得那小子並不是在開玩笑。
他嚇壞了。
真的,對於被虐待的精神或者受傷的腦殼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樣一首歌更好的藥方呢。
可是他對最後一個裝置的判斷有誤,也許是因為裝置本身做得有問題,他用管扳手打開外流蓋時它就爆炸了。在燃燒的汽油突然從鋼管中噴射出來的一剎那,耀眼的火光衝天而起,一束火苗竄上了他為左臂。他彷彿被戴上了一隻火手套,可惜這手套無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揮舞著,抖動著,像一隻巨大的火炬。這種痛苦是可怕的,不亞於把胳膊放在噴發的火山口上。
那小子伸出手,垃圾蟲儘可能迅速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好讓他用兩隻手把著方向盤。小轎車飛一般拐過一個彎兒,突然發現一輛雙輪拖車幾乎堵住了整個高速路。垃圾蟲用手遮著臉,做好了飛躍這個天外來物的準備,那小子卻紋絲不動。這輛雙門小轎車像只水臭蟲一樣,擦著高速路的左側飛馳而過,被拖車的駕駛室刮掉了一層油漆。
「坐下,」那小子說,「否則你可要粉身碎骨了。」
「相信,既然你這麼說。」
但沒人知道黑暗中5分鐘有多久;公平地說,黑暗中是不存在5分鐘的。他等待著。他在不知不覺中打起了瞌睡,不久https://read.99csw.com就進入了夢鄉。
當白天的熱量溶進沙漠夜晚的寒冷中時,他發現自己更能走了,用繩子綁著的膠底帆布鞋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15號州際公路上。他緩緩地走著,腦袋像一朵枯乾的太陽花耷拉在胸前,所以在走過帶螢光的綠色路標時,他沒能看見上面寫著的字:拉斯維加斯30。
後半夜,他們到了艾森豪威爾隧道,這一次,垃圾蟲沒有再猶豫,他鎮靜地走進了西去的孔洞。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身邊跟著這麼一群護衛,還有什麼可害怕?
「這是新來的兄弟,」勞埃德介紹說,「叫垃圾蟲。」
垃圾蟲走向鋪著綠色厚毛呢的桌子,爬上去,立刻就睡著了。很快,接近半打的人出現在睡著的衣衫襤褸的垃圾蟲周圍。
上帝是最大的縱火犯。很久以前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燒掉了老處|女森普爾的養老金支票,還燒掉了保坦韋爾的衛理會教堂,如果說那時候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在這個軀殼裡還留下些什麼的話,不用問,它已經隨著印第安納州加里的油罐化為灰燼了。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毀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號,太巧了。隨著大火衝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蟲,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彷彿體內藏著一團火,永遠不會熄滅的火……至少在他的身體燒成黑炭以前不會熄滅。
「去西部?」垃圾蟲冒險地說,看起來還安全。
這時候他恢復了決心,因為他發現自己還能走。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爾看見其他一些正離開加里的人,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大火。傻瓜,垃圾蟲幾乎有些溫柔地想。你們會燒死的,到了適當的時候,你們會燒死的。沒有人注意他,對他們來說,垃圾蟲只是另一個倖存者。他們消失在煙霧中。黎明后的某一刻,垃圾蟲一瘸一拐地穿過伊利諾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面,喬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濃煙後面。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你經常尿床吧,垃圾蟲?
漸漸地他能單手扶把騎車了,而且騎得更快。路面很平,大多數時間他都能保持令人暈眩的速度。他克服了燒傷的痛苦以及嗎啡產生的輕度頭暈,努力保持著平衡。他喝了好幾加侖的水,飯量也大得驚人。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來,盡量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頭上群星閃爍,近得幾乎可以用手摸到,它們用迷人的光芒沐浴著沙漠。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后,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上帝也許知道,反正垃圾蟲不知道。有些日子了。還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但是在夢遠未結束之前他已經嚇得癱軟,好像他窺見的根本不是一個老婦人,而是某些秘密,某些幾乎隱藏不住的、似乎已準備好在她周圍爆發的亮光,與這熾熱的強光相比,加里燃燒的油罐不過是風中的許多蠟燭——這樣的強光會燒焦他的眼睛。他唯一想的就是:噢,請讓我離開她,我可不想跟她有什麼瓜葛,求求你,噢,求求你讓我走出內布拉斯加。
他們拐過一個彎,面前呈現出可怕的一幕:四輛汽車撞在一起,把70號州際公路上的兩個車道塞了個嚴嚴實實。一具血淋淋的男屍四肢張開,臉朝下趴在地上,凸凹不平的路面上留下一灘幹了的血跡,在他身旁有一隻破碎的玩具娃娃。左側是6英尺高的鐵護欄,右側的地面向下傾斜,深不見底。
嗚咽著,垃圾蟲又開始撫摸他,0.45口徑手槍的槍管進入了他的身體,旋轉著,挖著,扯著,他的嗚咽變成了痛苦的喘息。難道他會因此而興奮嗎?的確不錯。
忽然在黑暗中睜開了許多紅眼睛,好像有人在那兒放了3打矇著篷布的險情信號燈,現在又有人把上面的篷布成對地扯下去了。那是眼睛,它們環繞著垃圾蟲,圍成一個預示死亡的圓圈。開始他以為那是黃鼠狼的眼睛,但是當圍繞著他的圓圈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是灰色的大山狼,它們的耳朵朝前支楞著,黑乎乎的嘴巴泛著泡抹。
在斷開的中心線附近停著一輛奧斯汀車,那小子拉開車門,不料卻拉出來一具腫脹的少女的屍體(他的手正抓著她的胳膊,他甩開這隻胳膊,像剛剛啃完一隻火雞腿,隨手扔掉骨頭那樣漫不經心),然後他坐進車裡的凹背摺椅,一雙腳還留在公路上。他心情很好地拿槍對著垃圾蟲畏縮發抖的身影做了個手勢。
「當然。」垃圾蟲小聲說。
在瞬間的驚詫中,他們面面相覷,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
「您就是霍根先生嗎?」垃圾蟲靦腆地問道。
他感到身上冒汗,雖然剛才勞埃德走後他沖了個澡,但現在又覺得渾身粘乎乎的。他記起洗澡的時候鏡子里的那張臉:開始愈合的傷疤,憔悴不堪的表情,大大的眼窩裡藏著一對小眼睛。是的,他們一定會笑。他聽著裏面的嗡嗡聲、銀餐具相碰的丁當聲,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該逃走。
「幹什麼都行,」垃圾蟲喃喃地說,「什麼都行。」
「喂,垃圾蟲,你在打什麼壞主意。別跟我說你沒有。你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兒飛。」
「別臭美了。你自己干,你以為上帝給你兩隻手是幹什麼的?」
用眼角的餘光,他看到惠特單膝跪地,嘴角叼著一支煙,左眼被煙霧熏得眯縫著。他打開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釘。在垃圾蟲驚恐的眼裡,它們簡直不亞於帳篷樁。惠特把木釘放在草地上,又從旅行袋裡掏出一個巨大的木槌。
那小子手扶桔黃色的方向盤,弓起身子開始模仿戰鬥機大戰中的那位飛行員。可以斷定,那人曾經在《雙雄》中大顯身手。當他表演著翻斤斗、俯衝、轉動炮筒的動作時,雙門汽車嚇人地從路的一邊沖向另一邊。
「嗨,小子,」那小子說,「可斯啤酒是唯一的啤酒。我恨不得尿尿都尿可斯,你信不信這快樂的牛皮?」
酒吧里,勞埃德·亨賴德正坐在深深的陰影里,手裡端著一杯水,靜靜地注視著他。
那小子沉默了一會兒,望著西邊的收費公路。然後他又盯著垃圾蟲,兩眼放光。「你想讓我相信堵車的地方離這兒8英里?你他媽的說謊!」那小子雙手的拇指分別把兩把手槍的扳機扣到半擊發位置。垃圾蟲哪裡知道扳機還有半擊發和全擊發之分,他嚇得像個女人一樣尖叫著,捂住了眼睛。
後來它們走了。是的,喘息著的灰狼走了。
接著他大喊:「滾你的吧!你出不來啦!聽見沒有?你不信這快樂的牛皮?出不來啦!別瞎扯,你聽著!」
勞埃德轉過身。他們身後站著一個人,正在無所事事地撥弄著一隻輪盤,讓裏面的白色小球彈回,飛快地滾動。
垃圾蟲惡意地衝著他冷笑。
「穿上衣服就下去吃飯吧,」勞埃德說,態度簡直是畢恭畢敬。「我們這兒的人大多在熟食店吃飯。」
「別瞎扯,心肝,他媽的你聽著。好吧,咱們繼續開。也就是一天的路程了。」
「成功了。」垃圾蟲說,這時他發覺自己終於可以不帶一絲顫抖地說話了。
經過兩個多小時,所有的油罐都炸毀了,而後夜晚來臨,但那個夜晚並不黑,它是桔黃色的,伴著火的高溫。整個東方地平線都隨著火焰飛舞,這使他想起小時候曾有過一本H·G·韋爾改編的著名連環畫《世界大戰》,現在,許多年過去了,那個擁有連環畫的孩子已經消失了,但垃圾蟲還在,而垃圾蟲擁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馬爾蒂昂一家的死。
在密蘇里西邊時,垃圾蟲第一次懷疑,也許是上帝親自掌握著他的命運。內布拉斯加有點兒不對勁,似乎有點兒恐怖,這使他感到害怕。衣阿華似乎也一樣……但是不對。以前的每個夜晚,黑衣人都來夢裡找他,可是當他進入內布拉斯加以後,黑衣人沒有再來。
但他不在乎那種冰冷的感覺。
多好的一群人啊,他想。
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串精緻的金項鏈,項鏈的末端掛著一塊黑色的寶石。寶石中間嵌著一塊小小的紅色瑕疵,跟勞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樣。項鏈在垃圾蟲的眼前搖晃著,像催眠術士的護身符。
「我和弟兄們真的成了名人……啊,那些壞蛋認識我們,他們離開了我們……」
「渴……」
「過來了,」垃圾蟲平靜地答道。他渾身無法抑制地顫抖個不停。接著,自遇到那小子以來,他第二次無意中說出了可能讓他免遭橫禍的一句話,假如他沒有提醒,那小子沒準就會帶著他撞死在路上;那也就成了這傢伙獨特的慶祝方式。『好好開,勝利者。」他說,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把任何人稱作「勝利者」。
垃圾蟲拿了個盤子,開始吃飯。櫃檯後面站著一個人,穿著肥大的、髒兮兮的廚師白大褂,看著他。
在夢裡,黑衣人告訴他一件事,一件讓他效力的事:我會在我的炮兵中給你一個高級職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像粉末從嘴裏掉落:「我……我願為你而死。」
勞埃德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大桌子旁,舉起一隻胳膊,朝他招手。垃圾蟲穿過桌子之間的縫隙走過去。桌子旁邊還坐著另外三個人,他們吃的全是漢堡包和炒蛋。
「他要來嗎?」
「他媽的你最好喜歡老大。聽著,你知道我的計劃嗎?」
一個老婦人取代黑衣人來到他的夢中。在這些夢裡,他發現自己趴在一片玉米地里,嚇得渾身癱軟。那是一個明亮的早晨,他能聽見成群的烏鴉在嘎嘎亂叫。前面是一片寬闊的玉米地和劍一樣的玉米葉。他不想去看但又無力阻止自己,終於還是用顫抖的手撥開葉子,朝里望去。他看見,在一片空地的中間有一幢老房子。那裡有株老樹,枝條上掛著一個輪胎。一個黑人老太太坐在門廊里,彈著吉它,唱著一些古老的聖歌。每個夢中唱的聖歌都不相同,其中大部分垃圾蟲都聽過,因為他以前認識一個老太太,一個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男孩的母親,她在做家務時曾經唱過許多同樣的歌。
「抓緊我,」那小子在黑暗中喃喃。垃圾蟲的手被抓著,引向一個硬硬的、像活塞一樣抽|動著的圓柱體,「抓住。繼續,抓住,你知道該怎麼做,來吧,他媽的,抓住。」
後面的「啊」音拖得很長很長,是所有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都曾聽到過的興奮的聲音,直到他用力攀上齊胸高的噴泉的邊沿,飛身躍入難以置信的涼爽仁慈的水中,這聲音才宣告結束。他能感覺到,周身的毛孔如千萬隻嘴巴一齊張開,像海綿一樣吸著水。他尖聲大叫。他把腦袋埋在水中噴著鼻息,然後伸出水面,又是打噴嚏又是咳嗽,把血、水和鼻涕一齊濺在噴泉的邊上,接著又把頭低下去,如牛喝水一般痛飲。
「我猜,你一定是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些時候。」勞埃德·亨賴德說。
「你夢見過穿著黑色飛行服的人,是嗎?」
垃圾蟲看著自己的腳尖。他低下頭的時候,黑寶石搖晃著離開了胸口,懸空垂著,跳入他的眼帘。紅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是啊,這些年來不少人在尋找它,不過大多數人都走了,覺得沒什麼價值。嗨,你想怎麼叫它就怎麼叫吧,兄弟你到這兒來的時候都快烤熟了。你叫什麼名字?」
「別在我面前干傻事,垃圾蟲。做夢也別想。現在,去推那輛汽車。你有15分鐘的時間。」
「垃圾蟲。」
他大約有5英尺3英寸高,捲曲的頭髮高高地堆在頭上,塗著髮蠟,閃閃發光,這髮型憑空給他增加了3英寸的高度。所有的髮捲都堆在衣領上面,那可不只是一個簡單的鴨屁股,它是世上受流氓阿飛影響的所有鴨屁股髮型的化身。他穿一雙黑色的尖頭長統靴,鞋幫上系著帶。古巴式女鞋跟又給那小子增高了3英寸,使他的身高達到了體面的5英尺9英寸。腿上褪色的牛仔褲綳得很緊,從外面就數得清口袋裡裝了幾枚硬幣。牛仔褲把他小小的臀部綳成一個漂亮的藍色雕塑,褲襠則像塞滿了高爾夫球的鹿皮包。他穿一件西部式樣的絲質襯衫,顏色是不太正宗的勃艮第葡萄酒色,上面裝飾著黃色花邊和仿藍寶石鈕扣。襯衫袖口的鏈扣看上去像磨光的骨頭,垃圾蟲後來發現那的確是骨頭。那小子有兩副鏈扣,一副用人的臼齒做成,另一副用道伯曼狗的門齒做成。雖然天很熱,可他還在襯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騎摩托用的皮馬甲,背部印著一隻鷹。馬甲用拉鏈拉著,鏈齒像鑽石一樣微微閃光。肩帶和腰帶上掛著三隻野兔腳,一隻白色,一隻褐色,一隻是明亮的綠色。那件皮馬甲比襯衫更奇妙,塗著一層厚厚的油,自鳴得意地吱吱亂響。在鷹的上面,用白色絲線綉著三個字:那小子。被一大堆閃亮的頭髮和閃亮的摩托車馬甲領子包圍的臉正盯著垃圾蟲,那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布娃娃臉,噘著兩片厚厚的,但是毫無瑕疵的雕塑般的嘴唇,死灰色的眼睛,寬闊光滑的額頭,豐|滿的兩頰。
「隧道,」那小子吼道,「他媽的混蛋!」他又變得怒氣衝天。「他媽的你這個鬼東西,你敢跟我撒謊?」
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要做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哦,海伊先生?」赫克·德羅甘忸怩作態地尖著嗓子說,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埃斯,你從來沒想過棄暗投明享受這種體面吧,我敢保證你沒想過。」
垃圾蟲深情地目送他們離去,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他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大半東西下了肚,如果這時他沒有低頭去看那湯碗,他一定會感覺很好。但他偏偏看了:碗里盛的是蕃茄湯,那是血的顏色。
「我說得不對嗎?」他喊,抬頭對著明亮的星星咯咯地笑,「別告訴我你信不信那快樂的牛皮!他媽的你聽著!」
「沒有,」垃圾蟲說。他已經喜歡上了勞埃德,可是他連這人叫什麼都不知道。「是錫沃拉。」
當他進入這種幻想中的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當他顛簸著竄到小路上又隆隆地駛回到大路上時,打了蠟的頭髮沒有一絲變形。垃圾蟲的心臟在胸膛里猛跳,皮膚上閃著汗水的光澤。他喝光了啤酒,憋不住想撒尿。
他必須趕在明早太陽升起之前到達錫沃拉。如果到不了,他就會死掉……就在他目標在望的時候!就連黑衣人也不會比這更殘酷,肯定不會!
「我願為你而死。」垃圾蟲嘟囔著,
「你說什麼?」
「我要抓到他,垃圾蟲,」那小子嘟囔著,「我要到那兒去,摸清形勢,他媽的不停地拍他的馬屁直到我摸清形勢,用不了多久,就沒有人能指揮我了,他媽的沒人。我不做簡單的事,我要是做一件事,就一定把它做好,這是我的風格。我不知道他是誰,從哪兒來,但我他媽的要把他……」他打了一個大哈欠,「趕出鎮去,把他擺平,送他去卡迪拉克大牧場。跟著我吧,垃圾蟲,或者隨便你他媽的是誰。」
「是嗎?上帝呀!那麼弗拉格究竟在哪兒?」另一個人問。
「讓我下來。」垃圾蟲驚慌地說,急忙抓住車門的把手。
等著吧,那聲音說。
勞埃德擠出一個笑容,笑容里含著悲哀。「不,他想單獨見你。祝你好運,垃圾蟲。」
他開始在15號州際公路火熱的路面上踏出勝利的舞步,沙漠熱風正卷著沙子,橫掃過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側,有兩輛幾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車,一輛林肯,一輛T型鳥,坐在安全玻璃後面的主人已經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蟲這一側的前方,有一輛翻了個底朝天的小型貨車,除了車輪和檻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里。
「不會的。」
他看到許多下等酒吧間和夜總會,招牌上有的寫著「自由空間」,有的寫著「蘭鈴婚禮教堂」以及「60秒婚慶,伴你一生!」。途中,透過一個成人書店的平板玻璃,他看到一本名叫《銀色幽靈羅斯-羅伊斯》的書,一個裸體女人倒掛在一根路燈柱上。他還看到兩張《拉斯維加斯的太陽》,當報紙被風吹動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瞥見報紙上露出的標題:瘟疫肆虐,華盛頓沉默。他看到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尼爾鑽石!」「美國旅店,6月15日到8月30日!」。他看到一家似乎只賣結婚和訂婚戒指的珠寶店,櫥窗上有人胡亂地寫著「你活該遭報應,死在拉斯維加斯」。他看到一架翻倒的大鋼琴躺在路上,像一匹酣睡的大木馬。眼前到處都是這些令人驚奇的東西。
「我什麼也沒聽到。」
過了一會兒第二個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里遠的地方,他也能感覺到空氣中蔓延的熱浪。又一個油罐爆炸了,接著又是一個。停了一小會兒,又有6個油罐在尖銳的織物撕裂聲中爆炸。現在那兒看起來亮極了,他咧嘴笑著,眼睛里滿是黃色的火焰,他忘記了受傷的胳膊,忘記了自殺的念頭。
「不,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
垃圾蟲抓住右邊一輛汽車的門把手支撐著身體,總算站了起來。在他眼裡,那小子手裡那兩把0.45口徑手槍的槍口大極了,大得像艾森豪威爾隧道的兩個孔洞。他明白,他現在面對的是死神。這一次沒有適當的話來躲避這種危險了。
他一定會成功。
牌桌上,垃圾蟲對此一無所知,他繼續沉沉地睡著。
在後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里,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說成第一個離開的人。不少人臉上一副作嘔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興奮……當然,如果說有什麼共同特徵的話,那就是恐懼。
垃圾蟲點點頭。
看,那聲音說。
垃圾蟲和那小子在科羅拉多的金色汽車旅館度過了7月18日的夜晚。那小子開了兩個相通的房間,但兩個房間相通的門是鎖著的,那小子用其中一把0.45口徑手槍的3發子彈打開了門鎖。
就在那兒!
垃圾蟲坐了回去。他不願意看,卻無法閉上眼睛。在他的這一邊,山肩的最後6英寸也看不見了。他已經直接看到了下面一道狹長的景色:青綠色的松樹,滾動的巨石。他想象得出,雙門小轎車那兩隻固特異輪胎現在離懸崖的邊緣還剩下4英寸……2英寸……
「讓他睡,」勞埃德回答,「弗拉格要他。」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蟲從混亂的記憶中拉了回來。在沙漠中永遠是冰或者火,沒有中間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