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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高滔滔擺烏龍

第十六章 高滔滔擺烏龍

第二輪戰鬥在考官中進行。捲紙收上來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論調,選誰?貶誰?出乎意料,反駁派居然贏了,主考官站在了舊黨的一邊。
親手導演了這出悲劇之後,高滔滔的生命圓滿了。在外部,她摧毀了宋朝的軍事優勢、經濟根基,政治也一塌糊塗,讓官員隊伍自相殘殺,埋下炸毀王朝的地雷;在內部,她在宋哲宗從9歲到18歲,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長發育階段始終鬱悶怨憤,不僅導致他性格變得偏激,更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
蘇轍,這個在文藝世界里一直保持著高瘦、沉默、文雅、溫和形象的世外高人,在官場上完全是另一副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元祐時代的九年裡,他是舊黨里對敵人最兇狠最徹底最無情盡一切可能打壓的人。
呂大防,你們出去。這是宋朝歷代皇帝從來沒有用過的語氣,祖、宗、真、仁、英、神六位皇帝從來沒有誰這樣對宰相說過話,簡直是往外趕人。
王何必言利。
范純仁繼續解釋:「蘇轍說的是事件和背景,並不是指具體的人。」
他剛走,問題就出現了。
把什麼都做錯了,哪一點都經不起推敲,她本人卻被自己感動得痛哭流涕,這是一種什麼精神呢?這是超越了兇狠、奸詐、厚黑等傳統政客精神內核等級之上的超級存在——純天然。
這就是舊黨里的精英——「朔黨」的真實底蘊。敢於挑事,卻虎頭蛇尾。面對那麼大的破綻,你倒是繼續啊。這樣就軟了,如果高滔滔直接承認就是哲宗搞出了孩子,你們又能怎樣?
奶娘事件之後,朔黨走到了頂峰,黨魁劉摯高陞,從御史台長官升為次相。這時放眼大宋官場,朔黨根基之牢、人脈之廣、黨內之團結程度、黨魁職務之高前所未見,從哪方面看,都必將形成呂夷簡、王安石般長期執政的勢力。
范祖禹剛想出手,局勢有了新變化。哲宗頒布了他親政以來的第一條命令,給六個內侍復官。范祖禹立即抓住了新重點,奏章就拿這件事說起。他說:皇帝你好,你現在親政一個多月了,天下人都看著你,你沒有施行一個善政,沒有訪察一個賢人,卻給身邊的太監陞官,這會讓天下人說你閑話的,能不能注意點?
哲宗這一年是13周歲,放在21世紀是初中學生,嚴禁發展校園愛情;穿越到兩晉五胡時期,以他的超階貴族身份,已經可以為了某些利益結婚。
看似合情合理,哲宗的反應卻是厭惡。為什麼呢?我們切換視角,以哲宗的眼光來看就會明白。
有兩件事可以證明。
說皇帝知道、天下也知道……皇帝就站在他們身邊,給一段歷史蓋棺定論還輪不到他們。沉默是難堪的,沉默有時也是結束,可就在這次談話很可能就此結束時,一貫沉默、四五年裡在官方場合一言不發的宋哲宗突然說了一句話。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樣,還是要保持著一些清醒,經常懷疑一下自己。有個聖人不是說過嗎,「一日三省吾身」。
寫到這裏,還只是這份奏章里的一部分。為了讓自己的理論生動形象,蘇轍接下來舉了個例子。他說當年漢武帝對外開戰,大修宮殿,把父祖兩代積攢的國庫都花光了。於是把鹽、鐵、茶等國民命脈收歸國有,弄得民不聊生,差點動亂。
這道題之所以能出現,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蘇軾走了。他不走,以他的資歷、官職、文壇地位,考題必出他手。就算有政治內幕在裡邊,有大人物指示必須要怎樣操作,他也可以引起爭執,把水攪混。
出題的這個人很有來頭,他叫李清臣,拋開民間的認可,只以官方記錄來看,他絕不在蘇軾之下,甚至有些地方還要超過。這個人是神童,別人是7歲時可以作詩,他7歲時則可以寫出幾千字的文章。與蘇軾比較,三蘇當年進京趕考,轟動一時,歐陽修說蘇軾一定會取代自己,成為下一代文壇領袖。
也因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問題。頭一句話,她給自己正名,之所以垂簾聽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沒有貪戀權位。
「太皇太后聖躬萬福。」這是呂大防的原話。
當天蘇轍平安地回到了家裡,第二天上交了辭職信,主動要求外調。哲宗批准了。由此,基調確定,不管之前九年間遭遇了多少不平事,哲宗本人還是希望溫和處理。
蔡確死了。
范祖禹火了,沒回答是吧,我要求追回任命太監的詔書。
還是有一些的,比如說隨著舊黨人員大量返京,神宗改革的官員制度被衝擊了。這本身高滔滔是不在乎的,和兒子唱對台戲是她人生最大的快樂!只是官員變多了,收入變少了,開支都成了問題。
高滔滔生平第一次請了長假,好多天沒去上朝。這下子舊黨大佬們慌了,別看平時和高滔滔隔著帘子互吼,他們心裏很清楚,高氏是他們的靠山,沒了這人舊黨根本站不穩。
類似這種烏龍高氏政府在八九年期間擺了一道又一道,次數多了也很累,導致高老太婆的身體崩潰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元祐五年的秋天,也就是奶娘事件的第二年。
只有外界想不到的,沒有內廷做不出來的,尤其是人世間最敏感的男女問題。現在嬰兒出現了,到底是誰生的,誰敢確定這孩子一定是小皇帝的龍種?萬一是某位不甘寂寞的宮中貴婦的小麻煩,突然間由言官們以官方公文方式給挑明了,這個麻煩會炸死多少人?
也就是說,能力上有差別,性格上差不多。在宋朝,兩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這些不公平,哲宗只能遠遠地看著,不僅沒法改變,連安慰一下生母都做不到。每天他除了上學聽課、上朝靜坐之外,回到後宮就和高滔滔住在一起,連和生母見一面都很難。
說得刻薄些,農村的老太太才講究這些,女人顧娘家是沒教養。最後兒子女兒病了死了不去探望,這讓我很無語,實在想不出有任何崇高的地方。翻開宋朝歷史,趙光義病重時趙匡胤去探病了,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試探痛感,讓人深切地感受到長兄對幼弟父親一般的疼愛。
但是哲宗最生氣的也正是這一點。
蘇轍。
蘇軾走了,他是元祐大臣里第一個主動逃離京城的人。在他想來,這會帶給他安全,他在向所有人表示,他不再玩了。可惜,這九年裡他做過什麼,他忘了,有些人可不會忘。並且,歷史一次次地證明,面對爭鬥選擇退場的人,死得比斗到底的人還慘。
崇高你個眉山豬!哲宗氣得要爆炸了,蘇轍把這九年裡高滔滔、元祐黨人做過的事都扣到了他的頭上,是他廢除的新法,毀了神宗的業績,居然是他!
這一次換了考官,終於選出了熙寧新黨的追隨者。
下面是具體的打壓手段。
導致哲宗英年早逝。
面對考題,考生們知道這已經是新一屆政府的政治大方向。有的人很清醒,記得自己是為什麼來的,順著潮流走,才有眼前的功名,他們選擇了批判;有的人勃然大怒,恨不得在考場里喊口號找同志,立即反批判。
有兩個京官,名叫鄭雍、楊易,他們把「休復」定位成「復子明辟」,結合劉摯信里整句話的意思,可以翻譯成——邢老弟你不要鬱悶,永州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太皇太后哪天還政。
哲宗登基,當上了皇帝。朱氏身為皇帝的生母,地位反而走低了。高滔滔從前是跋扈型的兒媳婦,現在是兇狠型的婆婆,她從當年自己的經驗里得到了真理,想獨霸後宮,必須壓制每一個敵人,哪怕是潛在的。朱氏首當其衝,首先是不給名分。
蘇轍蒙了,他突然發現這個坑能摔死他,窮兵黷武、罪己詔,這兩樣宋神宗也都做過。從習慣上,人們對下罪己詔的皇帝很欽佩,認為有理性有擔當有自檢功能,可在嚴格意義上,犯過錯誤的人哪怕浪子回頭也有不良記錄。
兩件事合成的彈劾奏章送進了皇宮。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實在太小了,神宗臨死前只能託付老娘,這合情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准許她垂簾聽政,只是要她當監護人,誰讓她以母改子顛倒乾坤的?難道這也是神宗給她的權力?
別忙,三巨頭之一劉安世在關鍵時刻有了新發現,給黨內無處發泄鬥爭慾望的同志們找到了突破口,只是目標貌似太艱巨了些,居然是……皇上。不過朔黨是什麼,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開封城管級幫派,沒有任何標的能讓他們放棄。
她生前一直自我標榜、最自豪的一點,是節儉。
蘇轍第二個發言,一句話就定性了——「惠卿量移時,未有刑部三年之法。」這句話說出去,高滔滔的臉皮微微發紅。什麼叫水平,既做了事,還不露痕迹,一切都推到法律上。蔡太夫人,不是我們不給你兒子活路,此一時彼一時,他和呂惠卿沒法比,法律變了。
更何況哲宗17歲大婚了,她仍然不還政,這仍然是她不貪權?
呂陶的奏章里說:皇帝你好,這一個多月里你都在想什麼呢?估計你啥也想不清,所以我指出兩點。一、不管你要起用誰,要做哪些事,都要從國家利益出發去考慮;二、關於偉大的故太皇太后,她是我們完美無瑕的太陽,哪怕隕落了,也不能懷疑她曾有的光輝。我建議你向仁宗皇帝學習,當年劉太後去世后,他下令不許任何人議論天聖年間的是非,保證了朝局的安穩,更維護了劉太后的尊嚴,同時也造就了仁宗自己的孝子之名。這才是你應該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這就是在中國從南宋起,一直被元、明、清三朝歌頌膜拜,九_九_藏_書直到21世紀的今天仍然被認可的君子群體。我實在是搞不清,這些人到底君子在哪兒?
關於呂陶,他提出的兩點讓哲宗蔑視。自從親政以來,哲宗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為什麼他會懷疑到新黨重新登台?開口閉口是國家利益,似乎只有舊黨才能代表國家利益,反之如果引用新黨,就是敗壞國家利益了?
關於范祖禹,他提出的太監問題看著很正義、很光明,裏面卻有內幕。首先注意是復官而不是陞官,這個區別很重要,意味著這幾個太監以前是被貶職的。被誰貶的呢,之前的時代高滔滔一手遮天,只能是她。事情清楚了,這些太監得罪了她,而哲宗急於獎勵他們,證明當初發生的事是因為哲宗而得罪了高滔滔。
不往現有機構里塞人,等在職官員自然老化退休,這樣的確避免了眼前的爭端,可是職能部門的活力怎樣保證?整整十年啊,一群群既老且廢還特別暴戾的臨退休高級公務員們,不說臨走前大撈最後一筆是古今中外的共識,能帶給國家怎樣的損失?光是佔住了位置,壓抑了一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才,這種損失哪個國家、哪屆政府能承受得了?
回到現實,經過回憶,哲宗明白了蘇轍的本質,事情會變得簡單了。哪怕面對再大的挑釁,為了目標的順利達成,也要忍住。他選擇了繼續沉默,他絕不想像元祐年間那些大臣們隔著帘子和高滔滔互吼,在吼叫中事情會變得越來越邪門。
——要是皇帝您覺得神宗的政策不能更改,那麼請走正規程序,把問題交給我們宰相來討論。現在我們做宰相的什麼都沒聽到,您忽然間授意科考出了這次的題目,這是成心讓天下人心煩。回首過往,元祐更化也是經過各級職能部門討論的,現在想改,也不能憑誰一個人說了算。臣提請陛下頒布正式公文,大家在公開場合集體討論,看看到底應該怎麼辦。
其他的人選擇了更實惠的方式,他們精心構思寫了一篇篇的反批判論文,反駁李清臣在考題里對元祐政績的指責。
混亂中一個沉穩精明的人站了出來,出了個主意。他說現在不能硬性裁員,而是應該不再往現有機構里塞人。等到在職的人員不斷老化退休后,人數自然就少了。至於時間嘛,會比較長,估計需要十年。
看到這個舉動,全殿的人都明白蘇轍認輸且認命了。這是一個官方特定動作,叫「下殿待罪」。做出這個動作就像舉起了白旗,宣布認輸。
問過才知道,是哲宗自己要求送回來的。高滔滔不解,她問孫子為什麼。年幼的哲宗好一會兒才回答。
回到探病現場,走進寢宮,呂大防等三人看見的是厚重的黃色幔帳,床全都被遮住。哲宗站在床的左側,呂大防等站到右側。
這次發生在奶娘事件剛結束時,某天高滔滔在嚴肅、認真、積極、愉快地辦公之後,突然間發現了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她的長房長孫現任皇帝趙煦。這個一貫沉默的孩子,在奶娘事件之後變得更加的陰鬱,可以整天坐在一個地方一言不發,像個沒有生命的擺設。
這是蔡確的母親明氏,她和高滔滔有過一面之識,為了救兒子,她冒險攔駕求情。這是宋朝前所沒有的事,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從不以文字之罪殺人,現在堂堂國家首相的母親被逼到了這份兒上,從情理上說,為了輿論上好聽點,也得饒蔡確一命了。
這一刻宋朝滿殿的大臣和蘇轍一樣,看向哲宗的目光顯得陌生,這個在九年裡一直沉默的少年皇帝實在是個狠角色,很懂得怎樣整人。
憤怒中他們有不同的發泄方式。
經大臣們提議,高滔滔批准,在神宗去世的三年內,皇太妃要服喪,衣服褥裍等用品的顏色要淺淡;每年的生日、例行年節日,所得物品及冠服的等級顏色,比皇太后減損五分之一;出行時只可用青色傘,乘車用肩輿,俗稱檐子,不許用皇太后標準配置六龍輿;每月費用與其他嬪妃混在一起,不單獨別立;不立宮殿名;不許單獨走皇宮正門宣德門。
她應該做的,是堅持宋朝的傳統,對皇室、后族成員大發賞錢,高官大爵鍾名鼎食,無窮盡地享受,卻不給半點實權。這樣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壓制娘家人,顯得自己多清白嗎?
奏章送進去了,哲宗繼續安靜。
高滔滔是怎樣待他的,他知道,這些宰執們更知道。就是這些人,每天上殿奏事,眼裡只有高滔滔,根本毫不理會他這個皇帝。在他親政之後,有一天他忍不住對父親的臣子,那些新黨成員,如章惇等人說出了真相——「每大臣奏事,但決于宣仁后,朕每日只見其臀背。」
那麼誰是那個男人?皇宮搜集奶娘,只有代表了皇室的男性才有這待遇,有這待遇的男人只有皇帝,神宗死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可能。
說完直接離開了京城。他身後是一大片舊黨人激動欣賞的目光。這真是個卓爾不群的好苗子,他是誰,誰教出來的這個君子仔?答案很快出現,尹焞,洛陽人,聖人程顥的親傳弟子。堪稱根紅苗正,舊黨里的舊黨,從這一刻起,他成名了。
——難道可以這樣去博取功名嗎?
換成普通話,他說,皇帝你是超級天才,年齡處在最好的階段。臣希望你放棄高傲遵循道理,在什麼都沒有去做之前,先靜靜地觀察事情的發展、臣子們的心性。要觀察三年,等你看得清楚,心裏有底,然後再找個好機會開展工作。這樣,你做了之後,天下蒼生才不會產生怨恨,你自己也不會後悔。
關鍵時刻拉鬆了。
名詞解釋,君子是什麼?這是個圓周率問題,小數點後有無盡的餘數,可以任由儒家弟子們發揮,今天、明后、後天,君主們永遠只有乖乖聽課的份兒。
「可是,人們都把秦皇漢武並稱,秦始皇是暴君。」想了想,哲宗還是追究了下去,蘇轍是第一個跳出來叫板的,怎麼樣都不能輕飄飄地放過去。
就像她隨時可以扮演武則天,只是由於道德太隆重了,才不忍心似的。
題目超長。
這樣是很高很雅很九霄漫步的,只是結局不大好,李清臣被下放了,同時被舊黨踢出陣容,連韓氏家族都看他不順眼。這些他都不在意,被壓制九年後回到京城,主持這次考試,出了下面這道題。
大家覺得怎樣,冷汗下來沒?這幾句話把元祐年間的政府行為批得體無完膚,從農業到科考、從役法到救災、從商業到外交,統統地失敗。
至於9年期間對娘家很吝嗇,這實在沒什麼必要。一定要往高處拔的話,她抑制了外戚的實力,避免了漢朝時母黨的囂張。可這是宋朝啊,以前那麼多的皇后,見過哪個的娘家出格過?她把這個當政績,實在應該去買張邏輯卡去充值。
太監不好,可太監忠於我;你們大臣好,可都做了什麼?眾所周知,哲宗極為尊重自己的父親,他的一生都沿著父親走過的腳印前進。
例外總會有一個的,有一個人從元祐更化開始,直到宋朝在哲宗之後又換了一個皇帝,在無數的政治風暴中始終保持了獨立的人格,從不因為形勢去妥協。他的一生,無愧於自己那位高貴的父親。
邢恕悲憤,沒這麼欺負人的!五六年了,有啥過不去的仇啊,居然越玩越狠……他發誓要報復,可是眼前卻只能聽從命令。長途跋涉中路過了京城,他想了想,給劉次相寫了封信。看在從前的情分上,給兄弟講講情吧。
做事前要三思而行,看準了摸清了才能下手,這是準則一樣的共識,難道有什麼錯嗎?有,非常錯,在宋哲宗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荒謬!
久違的清新寧靜終於又出現了,這在仁宗去世之後,已經有近30年沒有過了。多麼美好的日子,最後還是被舊黨人打破了。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回首一生,什麼都是對的,這樣還需要什麼奸詐厚黑之類的東西嗎?這實在是最可怕的一種人,這種素質像雨點一樣砸向大地,無數的人身上都帶著這種特質。比如說超級倔的車夫、特別粗暴的店員、比公安局長還牛的看門人、每個男人婚後十年以上的老婆,當然也有超級富翁、國家總統、藝術大師、超級特種兵。
很不幸,哲宗真的就是那個例外。他上殿之後,把蘇轍叫出來,第一句話問的是:「你怎麼能把漢武帝與先帝相比?」
就是在歷史里一向被認為精明、幹練、獨立、沉穩、有才的蘇轍。關於他,我一直沒有細寫。第一,他身處在元祐年間,在這種大環境里註定了無所建樹,沒什麼好寫的;第二,從這件可以作為他政績代表作的事件上,可以看出他的執政能力,實在沒心情寫。
怎樣打壓新黨集團,防備一切有可能出現的危險。
所以必須壓制,不能給好臉。
轉過年來的三月份有件大事,新皇登基,國家照例舉行恩科考試,各省的考生雲集京城,在殿試這一關上,他們遇到了一道改變歷史進程的考題。
舊黨集團的真面目更可怕,只要有人挑事,馬上就一窩蜂地鬧了起來,兩三天里近20封彈劾信連續出現,形勢急轉直下。劉摯完了,整個朔黨跟著他一起沒落,九成以上的人被貶出了京城。
可是高滔滔不管,她的事業剛開始,外面全國上下划黨派列名單政治運動熱火朝天,她怎麼能因為顧及一個小孩子的心情去破壞這些?開玩笑,一個能對自己親生兒子都痛下殺手抹平一切的女人,會對兒子的兒子手軟?
第一件,蔡確被舊黨圍攻貶過嶺南,某一https://read•99csw.com天高滔滔出宮,車駕行進中,突然從一輛馱轎里傳出一個老婦人的喊聲:「太皇萬歲,臣妾有表。」
除了這件事,好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也被翻了出來。王安石變法之前,新、舊兩黨矛盾還沒有激化時,劉摯在自己的家裡指點過章惇兒子讀書。
聯想下前面洛蜀朔三黨爭端里那些因為隻言片語就指對方是姦邪小人,甚至捏造事實曲解本意搞文字獄的行徑,和這種大罪比怎樣?這就是舊黨君子們的真面目。
之後朔黨同仁靜等皇宮的反應。
於是還要再裁員。
不想活了吧。
呂大防等人立即出去了,看得出小皇帝憤怒了,幾乎沒有掩飾的憤怒。他們根本沒法想象,把他們趕走之後,寢宮裡還會發生些什麼。
哲宗的母親姓朱,開封人,生在一個普通人家裡;她的父親叫崔傑,很早就去世了,她的母親帶著她改嫁朱士安,因之姓朱。這些她都不知道,甚至對朱家的印象都很模糊。她還在童年時,就被寄養在一個叫任廷和的人家裡。
是蔡確親自過問,才換成了銅器。
答案是不可以,以舊黨所堅持的真理標準,內侍一律都是小人,不可以親近,不可以封賞,實在要賞,也要排到正人君子之後。這個理論看似不錯,至少漢朝唐朝的歷史證明了太監真是妖孽一般的生物,他們強大了之後,大臣、皇帝、將軍、國家都會死得難看。
誰給你的唯一確定權,你是皇上還是我是皇上?
站在時代的峰頂,引領著這些君子們長年累月的內鬥,就是高滔滔的全部工作。除了這些,還剩下了什麼呢?
事情是這樣的,話說元祐四年年底十二月的某天,劉安世在自己的大宅里對一個老婦人大發脾氣,說她根本不配號稱是開封城裡的婦幼協會民間主席,只是找一個奶娘嘛,整整一個多月了居然一個都找不到,他哥哥的孩子等著吃奶,快餓死了!
在這時的宋朝,沒人注意到一個少年的心情積累會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多年以後,舊黨的人才明白,如果說高滔滔有一點點像從前的劉娥的話,宋哲宗半點都不像宋仁宗!
朱氏本應是皇太后,只給了皇太妃。皇太后是神宗的正室向氏。向氏出身名門,是從前名相向敏中的後代。在高滔滔的眼裡,她是沒威脅的,第一早就服了;第二向氏沒兒子,註定了是只有現在沒有未來的人,拿她去打壓朱氏,真是絕配。
在鬥爭中倖存的人都有獨特的預感,尤其是那些被鬥爭的人,比如蘇軾,他感覺到危險在一步步地逼近。
第二點讓人更加忍無可忍,以高滔滔九年來的作為,哲宗身受其害,不追究也就算了,呂陶居然要求哲宗出面,去壓制要求清算的聲音。士可忍孰不可忍,尤其過分的是,為了達到目的還搬出了仁宗對劉娥的例子。這簡直是荒謬。
領導者不僅有決定權,更有選擇權。皇帝可以隨時決定從哪件事的哪個階段談起,比如說現在哲宗就漠視了蘇轍整篇奏章里的其他內容,直接揪出來漢武帝與宋神宗對比的例子,只要叫准了這一點,蘇轍就是罪人。
這是總前提,下面是核心。
他是當時遠比蘇軾還要閃亮的官場新星。這樣的本事、這樣的婚姻,一般來說,只要他平穩地運營下去,不必求什麼突出表現,都註定了是一位頂級高官。可惜,沒多久他就倒了,因為他的性格。
有可能出現的歷史拐點,就這樣被蘇轍掐斷了。
畢竟這是他自己的江山,他要追隨父親當年的腳步,去完成偉大的事業,有這樣的抱負,九年恩怨不過是雞蟲之爭。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她被神宗侵犯了,命運隨之改變,她居然懷孕了,這孩子就是哲宗。從這時起,母以子貴,她一步步在雜亂森嚴的後宮里有了地位,再之後,她又生下了蔡王趙似,以及幾位公主,成了一位身份穩定的貴婦人。
老婦人的表情很遺憾,她已經很儘力了,但就是找不到啊。為了證明她的能力仍然堅挺,接下來她透露了一個業內秘密——據可靠消息,皇宮正在搜集奶娘,一天就拉進宮十個以上,以此類推,開封城裡的優質奶娘就此斷銷了。
愛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信念,蔑視凡人所看重的功名利祿,這是中國名士幾千年來傳承的核心意識。
還政,即「復子明辟」的官方用語,指的是高滔滔撤簾,把皇權還給小皇帝。鄭、楊兩人義憤填膺,劉摯當著太皇太后的官,居然盼著領袖下台,為將來做別的打算,他是個居心叵測的奸臣!
如果他是第一天當皇帝,從來沒接觸過政務、大臣,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可是整整九年了,他冷眼旁觀看清了太多的事,看到了一個個大臣都是怎樣的嘴臉。請問,人還是這些人,不許換,繼續看,三年後能看出來什麼,他們會改變嗎?如果改變了,就證明他們和從前不一樣?一個前後不一致的人,適合當國家領導人嗎?如果不變,這三年是不是純粹的浪費呢?!
小皇帝會對跋扈的奶奶做什麼嗎?在奶奶重病將死的時候。答案是不知道,史書里關於這個片斷的資料缺失了,呂大防等三人退出后,寢宮裡發生了什麼,一直都是個謎。能確定的只是高滔滔的生命堪稱堅強,她恢復了,很快又重新坐在了垂簾後面,當她的幕後太上皇。
其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哲宗奇特的、堪稱宋朝皇帝中唯此一份的個性在這之前也曾經偶然流露過,據統計前後一共有四次。四次中有對大臣的,有對高滔滔的,每次都流露出哲宗無法遏制的情緒波動,他暴怒、他孤憤、他怨懟、他忍無可忍,可是都被無視了。
但是得有策略,劉安世憑著自己多年從政做人的經驗,把這事做得非常有技巧。他寫了份奏章,直接詢問皇宮選奶娘做什麼,之後沒等有官方答覆,立即把帽子扣到了小皇帝的身上。警告他做皇帝的不能好色,更不能這麼早就好色。
這世界還有天理嗎?堂堂的副宰相、大文豪居然當面撒謊,把滿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讓受害者承擔,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吧。
很震撼,一般來說,這樣全方位的否定,是改朝換代之後對上一個亡國之君才能提出的指責。不這樣說,就沒有推翻的理由。
而且臨死前還盡最後一份心力,把哲宗的婚姻給毀了。這讓哲宗後宮生活長期不和,始終沒生出健康的兒子……死後只能從兄弟中選繼承人。
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事後怎樣,蘇轍啥事也沒有,這時都做到次相了。
儘管仍舊意難平。
活見鬼!
關於她,最後一點要說的是她的安葬規格。作為太皇太后,她的墓本應是園陵,可是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資格。她的隨葬物使用了純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鍍金。
他準備得很充分,根據經驗,在未來的幾個小時里,他將和小皇帝好好討論一下過往30年間的政治形勢。其實那都是假的,一切都會迅速地歸入到形而上的層面,各種代表實際意義的數字,比如說國民收入總值、各項支出費用,都沒意義。
反差太大了,高滔滔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甚至越是解釋,越讓她反感。
蘇轍愣了,哲宗這句話立即劃定了界限,今天追究的是蘇轍本人的錯誤,根本就不給往政治辯論上靠的機會。怎麼辦,皇帝的話必須回答,他只能見招拆招。
呂大防沉默。
而官僚的一個最大的本質屬性就是聽命令,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合格的官員嗎?
哲宗還是安靜。
皇后姓孟,是一個安靜、有禮、體貼的好女孩兒,出身不算很高,但是足夠高貴,她本應該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可惜事情和高滔滔挨上了邊兒,一切就都變了。孟皇后是兩宋所有皇后中命運最顛沛流離、最奇特、最反覆的一個。究其原因,就在於她是高滔滔選的,不是哲宗本人選的。
這樣的奶奶,讓人說什麼好呢?
他說,我看到了這次的考題,實在是太讓人驚訝了,搗毀元祐政事,要恢復熙寧新法。這樣做您錯了,您不知道神宗的真正理想,我們在元祐年間做的,都是神宗的遺願,都是為國為民為先皇為陛下,半點錯都沒有。
呂陶們先是迷惑后是憤怒,這個破小孩兒變壞了,開始不聽話了!這還了得?范兄,請你接著上,不服就整服他。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稍有一點點血性的人都沒法再忍耐。哲宗小小發作了一次,把呂大防等外人趕走,這透露出他當時的難堪。
蘇轍開始絕望,準確地說,他感到了陌生。之前他全想錯了,現在看來,元祐年間他們之所以屢屢得手,是因為遇到的是高滔滔。這女人固執、兇狠、粗暴,但頭腦簡單,總會跟著大臣的思路走。可年輕的哲宗不一樣,他牢牢地握住了皇帝的特權。
北宋著名的大閥高門韓氏家族看上了他,韓琦的哥哥把女兒嫁給了他。
幔帳里傳出了一個蒼老憤郁的老婦人聲音——「老婆待要死也。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可惜那時什麼都晚了……
哲宗的神色緩和了下來,他看出來了,范純仁會一直解釋下去,那樣會很被動。畢竟就這樣定了蘇轍的罪,跟文字獄也一個性質了,親政之初,他不想定下這種基調。
這時人們才看清楚,他居然是王安石的信徒。那麼他為什麼不在新法實行的十五年裡積极九九藏書參与呢?這時候樹倒猢猻散了,他一個人出來逞能,不是找死嗎?
根本沒法自圓其說,可是朔黨接下來的表現就好玩了。劉、范兩人接到高滔滔的解釋必須得有回復,他們居然是……原來是這樣啊,臣等誤會了。前面的奏章寫得魯莽,請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文章到此結束,宋哲宗已經說不出話來。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才華、怎樣的膽魄,才能一次性地否定兩位政績卓越功在千秋的進取型皇帝呢,尤其是能逼著現任皇帝去否定、去更改、去補救自己父親的「失德失政」。
劉摯、王岩叟他們一點沒慌。第一,說文解字的功夫他們更到家,鄭雍、楊易想陷害他們,簡直是妄想。作為朔黨,他們的註解才是官方的答案。
——「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夫可則因,否則或,惟當之為貴,聖人亦何有必焉!」
歐陽修還說過,李清臣的才華和蘇軾同一級別。同樣是進入館閣,蘇軾參加的是特試,李清臣和大家一起考,拿了第一名。這樣的才華讓他平步青雲,在官員隊伍里鶴立雞群,於是另一件別人夢想不到的好事主動找上了門。
但在真正受迫害的那群人里,就是另一回事了。九年間每一個新黨人都對舊黨恨之入骨。敗壞天下危害民族,手段卑劣殺害大臣,舊黨以君子之名做出了多少罪惡,有一些已經是永遠無法挽回的。
第二次是在皇宮深處的經筵學堂。年幼的哲宗在學習,有時高滔滔會來看他,偶然間發現了一件怪事。小哲宗不知為什麼,使用的書桌是舊的。
完全不知所謂。
而且您已經這樣做了……當然,不管是不是攝政王高滔滔的具體實施,都記在您的名下。現在盛世已經來到,長達九年的內外平安,千萬不要破壞它!
三年過後,可以使用紅色傘,不許用黃色;用五龍輿;不許單獨走宣德門。
這次哲宗同意了,給了范祖禹當面說話的機會。范祖禹不愧是位在鬥爭中倖存的精英分子,見面之後他立即把太監扔到了一邊,說起了整箇舊黨集團達成共識一致關心的問題。
可惜的是,別人不像他這樣想。他是皇帝,在至高無上不容絲毫怠慢的心態下,他遭遇的那些是怨怒是憤恨,一旦他親政,真正手握皇權了,回首時卻很難再保持住當年的怨毒。
異地而處,換作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這時都應該想到補救。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怎樣挽回孫子的好感,尤其是這個孫子還是實質意義上的皇帝,是刻不容緩的事。
哲宗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信息傳出去了,相信影響很快就會波及全國,同時京城裡的政治氣候也會隨之改變。新黨新政,當年的盛況終於要重現了……他高興得有點早,他把事兒挑明了說,仍然有人敢反對他。
在舊黨內部裁員是個地道的噩夢。沒事都要掐得水深火熱,現在想動俺的職位俸祿,來吧,你想怎麼死?在這件事里,首相呂大防、次相劉摯反目成仇,大批的被裁官員拉幫結夥到御史台、知諫院告狀,鬧到後來,攪得高滔滔也不知怎麼善後。
時間到,他只好告退走人。總不能拎起哲宗的領子,命令皇帝一起高喊變法派該死吧。
問題嚴重了,這個結果相當於哲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的施政方向剛出爐就被否定,讓天下人怎麼看,讓他下一步的工作怎麼展開?沒別的辦法,面對反抗,必須打壓下去。哲宗宣布這次考試作廢,還是原來的題目,重新考。
這時是元祐四年,也就是說神宗死了四年多了,以理論上的可能計算,他死後留下了遺腹女兒,最小也有3歲了,還需要奶娘嗎?何況皇家有明文檔案,神宗最小的女兒是哲宗的同母妹妹,後來嫁給宋朝開國大將潘美曾孫潘意的徐國長公主,當時都快6歲了。
「大防等出。」
劉摯一時心軟,情是沒講,回了封信,裡邊有這麼一句安慰話——「……永州佳處,第往以俟休復。」翻譯成白話文,就是邢老弟你不要鬱悶,永州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將來的好運。
他也愛自己的母親,他像天下每一個兒子一樣,希望母親健康、快樂、尊榮。可是,這些他都做不到,在奶奶高滔滔、舊黨大臣們的壓制下,他既沒法延續父親的事業,連母親應有的權益也不能維護。
看上面的舉動,大家以為怎樣?拋開劉安世、范祖禹是不是小題大做、沒事閑的之外,對這兩人做事的手法有何評價,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我個人認為,真是高明。
高滔滔死後的一個多月是宋朝近10年以來最安靜的日子,沒有爭鬥,沒有誣陷,沒有黑名單和派系,籠罩在開封城上的政治空氣是透明的。
當別人一窩蜂地擁上去爭名奪利時,他遠遠地站著,這叫清高;當別人爭先恐後地躲開,怕惹事時,他站出來獨自面對,這叫操守。
他們想錯了,不僅看錯了高滔滔,更不懂舊黨集團的真面目。高滔滔看到奏章之後,先是驚訝接著變成了沮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官場符號,劉摯之所以當上御史台長官,憑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強忠貞作風,他是舊黨里首屈一指的純潔牌,哪想到背地裡有這樣的勾當。
不知高滔滔作何感想,是喜是悲抑或是恐懼,這個孩子是這樣強烈地熱愛著自己的父親,而她把神宗的一切都毀掉了。
這種全面的否定在九年前出現過,高滔滔、司馬光把熙寧新法全廢了,如果不是抱著全面的否定,怎會做出以後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怪受害人反擊。
呂陶和范祖禹,這兩位神仙哥連篇累牘地寫了好幾篇奏章,表達了他們很著急很焦慮的心情,至於原因,只是因為小皇帝太安靜了。
或許一個沒有稜角沒有鬥志失去追求的人,才是所謂的成熟的人吧。
劉安世大驚!這還了得,他是20多年的老資格京官了,皇城內外各路消息他都門兒清,尤其是皇室成員的資料,這是一個成功的京官必備的本領,讓他隨時決斷出各種或凶或吉的事件真假。比如這時的奶娘事件,有奶娘必有嬰兒,有嬰兒必有孕婦,有孕婦必有男人!
可惜晚了,蔡確的死點燃了新黨集團的怒火,他們僅存的一點點平和心態也消失了。本就是一群銳意進取的人,怎能不快意恩仇!
高滔滔的生命在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走到了盡頭,七八月間她覺得自己不行了,又一次把宰相們召到了病床前,這一次她顯得非常傷心。
拉開復讎序幕的人名叫張商英,他是第一批返回京城的新黨要員,被安插|進台諫部門當言官。在哲宗的思路里,做事之前要統一思想,調回新黨人當言官,可以創造出重新改革的有利氣氛,就像新科考題一樣,把自己的意志儘快地廣傳天下。
當時在場的是劉摯、呂大防、蘇轍。朔黨元首先表了態,劉摯一臉的不屑,說這都是蔡家人看到呂惠卿貶職兩年就換了地方,也想撿便宜。白日做夢,不必理會。
而三年,這個時間量的長度更是非常惡毒的。三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太多的事,尤其是處在青春適應期的少年人,連續三年無所事事,他們會習慣懶散的日子,想重新振作起來,相當於換個思想習慣。那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言下之意,宋神宗就是漢武帝,同樣對外開戰,對內剝削,搞國家壟斷,壓榨民脂民膏,幸虧死得早。現在哲宗登基,好比是漢昭帝,事實檢驗真理,廢除苛政是唯一出路。
賢德如仁宗如此,英銳如神宗如此,粗暴兇殘的高滔滔如此,難道才滿18歲的小皇帝是例外?
身份巨變,她的想法卻不多。神宗的兒子很多,哲宗只是第六子,以這樣的排名順位,加上她本人低微的出身,根本不能去想什麼。奢望會害死人的,只要她的兒子都健康,兩位親王封號穩穩到手,她也就知足了。可是人生只在潮流里浮沉,誰能主持自己的命運?到神宗去世前,哲宗的五位哥哥全都病死了,他變成了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第二,鄭雍、楊易是御史台的人,劉摯作為前長官兼舊黨前輩,應該萬事好商量。
——「……至於其他,事有失當,何世無之。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后,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
可哲宗只是個小男孩兒啊,他搞出了什麼……
他的預感對了,不久之後,哲宗全面開始對章惇、呂惠卿、曾布等新黨人復官。復官,並不是一下子恢復到原來的官職,而是一點點地向上升,從閑散的、只有工資沒有權力的「宮觀」職,比如章惇這時是以資政殿學士提舉杭州洞霄宮,只是主持了一個道觀。
高滔滔一時高興,問了句話:「孫子,你看每天有這麼多的大臣來說事,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想法,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呢?」
他走了出來,從容地說:「漢武帝雄才大略,史無貶辭。蘇轍拿來比喻先帝,並不是誹謗。現在陛下剛剛親政,進退大臣之間,不應該呵斥奴僕。」
當天的事過去了,隨著高滔滔恢復健康,世界變得和從前一樣。他繼續忍,局面不僅沒有好轉,忍的方面反而變得更多了。他一天天地長大,到了17歲,一件人生中必須要做的事擺上了桌面。他到結婚的年齡了。高滔滔海選天下官紳士族,以她自己的喜好,給他選出了皇后。
哪像高滔滔、劉摯那樣窮凶極惡、劍拔弩張的read.99csw.com
以呂大防為首,三名宰執入宮探病。他們走進了宋朝當時最神秘的一座宮殿。
但是他想靜,蘇轍卻不想,第二封奏章緊接著就到了。蘇轍要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哲宗的新政之夢打碎。這封奏章是這麼寫的。
奶娘事件有難言之隱。宮廷是什麼,用不世奇人韋小寶的話來說,那是與妓院等量齊觀的世間兩大最虛偽、最污穢的地方。
——這些年恢復了詩詞歌賦等考試內容,選出來的人才只會唱歌不懂業務;廢除了青苗法,常平倉等惠民設施也沒完善,搞得農民很窮;爭論差役法好還是募役法好,一直沒結果,實際實行的役法效果一團糟;黃河改道了,是向東導回還是北順他去,爭來爭去定不下來,水災越來越大;割讓土地去討好外族,希望邊境安寧,沒想到適得其反,異族人氣焰囂張,胃口更大了;放棄稅收利潤給老百姓方便,商業活動反而滯殆衰弱。世界上的事,行得通的可以沿襲下去,結果一定是哪裡出了錯,必須改,只有眼下最實用的才是正確的,聖人做事又哪有一定之規呢!
第一次是在神宗的葬禮上。當時的首相是蔡確,不管蔡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甚至他到底是新黨還是舊黨,他對哲宗是非常好的。多年以後,哲宗親政時曾深情地回憶,在剛剛即位的兩年裡,他身為皇帝可使用的餐具、茶具等,都是陶器。
新黨當政,他不往裡摻和。在別人眼裡,這很正常,他是韓琦的親戚,是舊黨。但是到了元祐時期高滔滔廢除新法時,他把整個官場都嚇了一跳。他站出來和司馬光他們辯論,一條條逐字逐句地反駁,新法哪裡不好,先皇哪裡失政,我們來講清楚。
意識到這一點,滿殿的大臣們更加決心把沉默進行到底。很明顯小皇帝是想殺一儆百,拿蘇轍開刀立威,這種時刻誰出頭誰倒霉,絕無例外。
這個主意真好,立即被全體舊黨官員接受,高滔滔、呂大防、劉摯都長出一口氣,真是天才啊,居然同時符合了所有方面的利益。就這麼辦了。
「漢武帝是明君。」他努力鎮定,這樣回答。
於是才有第三次。
難得一見的關心,真是皇恩浩蕩,卻不料哲宗的回答是:「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俾,指卑微弱小。整句話是說,尊貴的娘娘您都處分好了,還要我這個卑微的小世說什麼呢?身為皇帝,說出這樣的話,怨憤之心有多強烈可想而知。
不,這是一位大才子的特殊心理。
哲宗也恢復了沉默,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更讓他吃驚的是哲宗的下一句話——既然是人,怕他什麼?!
結合前三句時的遭遇,完全可以體會出哲宗這時的心情。高滔滔躺在病床上向宰相們宣稱:「……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說得多麼的冠冕堂皇、博愛慈祥,想一想13歲的少年都被她「保佑」得一臉木然跟活死人一樣了,虧她老著臉皮說得出口。
真的嗎?那最後兩句怎樣解釋?
首先從施政綱領上做起。
證據是她的眼淚。
哲宗仍然保持安靜。
天下是朔黨大佬們的,他們每天意氣揚揚指點江山追憶往事,尋找下一個可以撒氣的倒霉蛋。可是新黨都被打倒了,舊黨里剩下的都是徒子徒孫加粉絲,從概率上講,日子要變得乏味寂寞了耶。
消息傳開,舊黨一片茫然,小皇帝到底在搞什麼?這樣安靜,實在讓人心驚肉跳。不過也很可能什麼都沒搞,因為他和高太皇太后在世時一樣嘛,一、直、很、安、靜……安靜中有的人變得鬆懈,有的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閃人。
換成新的。高滔滔下了命令就走了。可是幾天之後她發現,那張舊桌子又出現了,哲宗還在使用它。高滔滔奇怪,這樣一件小事,自己親自下了命令,居然沒生效?
可惜,誰讓他走了。
所以要討論的是,哪些利益是君子所推崇的,除了這種特定的範疇之外,其餘的都是非法所得,都是小人所為。到了這一步,蘇轍有信心必勝。這也是他們每每和高滔滔隔簾互吼總能占些便宜的原因所在。
還當著當事人的面。
當然是。蔡確吃驚地回答。
我們細想一下,這真是個好主意嗎?十年,這是在亂世中創建一個王朝的時間;是宋、遼兩國從幽燕城下激戰到君子館失敗,決定兩國命運走勢的時間;是王安石改革,全面改造一個國家每個角落的時間。在這裏,居然是用來減化國家官僚機構人數的時間……
不,高滔滔一定要蔡確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把同情心殺死,她不惜赤|裸裸地說出真相,把之前公開定案的理由推翻。她說,蔡確的罪不在那幾首詩上,而是他對國家利益有害。為了公益,他必須死。接著她問在場的頂級大佬,愛卿們,這事兒關係重大,你們怎麼看?
——「大防等出。」
至此元祐年間的黨爭終於告一段落。事件很雜,人員倏忽往來,我們來稍微總結一下,看看舊黨到底是什麼。從司馬光開始,這個被壓抑了15年之久的官員集團一直在「戰鬥」。打擊新黨、自身分裂、洛蜀朔三黨互斗,終於朔黨獨大,突然間湧現出了新秀……真是生命不死,戰鬥不息。
這簡直是赤|裸裸地騙人,高滔滔以一個活了60多年、生過4個兒女的老女人身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應該直接扔到豬圈裡,讓她去訓練母豬爬樹。
這些,范祖禹你們這些大臣怎麼不管,甚至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居然還有臉到我面前談忠誠和獎賞。
這道考題發下去后,新、舊兩黨的新一輪戰鬥展開了,各自的先頭部隊在考場里就地廝殺。第一輪由考生們出場。
以上這些,看著是不是很聰明呢,傳說中的老謀深算啊。可惜結果一落千丈。很快高滔滔給出了答案,皇宮是在找奶娘,可不是因為哲宗生了什麼孩子,而是為神宗最小的女兒準備的。
只是這種程度的升職,蘇軾立即決定撤退。他寫了辭職信,主動要求外放。哲宗同意了,在臨走前蘇軾寫了一份奏章,這份奏章在歷史上很有名,因為歷代公認,蘇軾當時說得太理智、太耐心、太切實了。
圖窮匕見,一定要分出死活了。很好,哲宗這次終於打破了沉默。明天朝會大集群臣,給蘇轍這個機會!
范純仁。
在神宗的葬禮上蔡確很擔心,宋、遼兩國通好,像彼此皇帝的葬禮都會派使節來致哀。他擔心哲宗太小了,突然見到神態兇猛衣冠特殊的遼國人會驚恐。於是他一遍遍地向小哲宗介紹遼國人長什麼樣、穿什麼衣服、習慣說什麼話,唯恐漏掉了什麼。
對比前兩個人,蘇軾的表現是最讓哲宗吃驚的,他想不到父皇生前賞識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傳說中有種很罕見的人,他們說什麼都讓人第一時間覺得有道理,非常的有道理,可是轉念一想,就會被氣得滿臉青筋。
第二件事,朔黨獨大時,是新黨被打壓得最狠的時候。得意之中,呂大防、劉摯有點心裏沒底,私下裡商量了下,準備給新黨一點甜頭,稍微升點官,緩和下矛盾。上報之後,高滔滔也有點猶豫,也許之前真的太狠了,那就緩和點?
從最開始直接推給小皇帝,徹底繞過這些,再給高滔滔寫封信,點出宮裡的環境有問題,其餘的什麼都不說,大家心照不宣。
所謂避實擊虛,直指要害。劉、范兩人繞過了最大的暗礁,不僅表現得忠君愛國,還把真正的意思清晰地傳達了進去。
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她這時說的是實話,流出的是心底里真正酸楚的淚。人之將死,她再沒有必要虛偽。
蘇轍被繞進去了,作為一個資深政斗人員,他很清醒,這時無論說什麼,再怎麼說,都只會越描越黑。危急中,他展現出元祐大臣里最冷靜最縝密的人的特質,他什麼都不再說,慢慢地從議政大殿靠近御座的宰執區離開,向後退去。
一個失去生父、繼父也不願養在身邊的女孩兒,生得還很美麗,她的命運會怎樣呢?很簡單,幾乎沒有例外——及早嫁出去。幸運的是,朱氏「嫁」進了皇宮。說嫁其實是不標準的,她最初只是一個御侍,一個沒有身份的下人。不過根據皇宮法律第一條,皇帝對所有女性都有合法侵犯權,說嫁也能貼一點點的邊兒吧。
可這是順延時期的宋朝,至於這麼血淋淋地批判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哲宗親政之後的政治精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在這九年裡幹了什麼,都要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裏面說:「……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物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
罪人有資格參与國家大事嗎?
這種人是主流,九年的老式教育,他們本身就是「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這伙兒的,頭一句就被罵了,拿什麼不生氣?
這位前首相沒能等到哲宗親政,他死在了元祐八年,僅僅只差幾個月,沒能看到新黨的黎明。他的死訊從嶺南傳過長江,傳進京城,一路上讓每一個聽到的官員都瑟瑟發抖,從心底最深處感到了寒冷。不管他們是新黨還是舊黨,都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件事不了了之,唯一的結果是皇宮裡的小哲宗又一次被祖母大人恐嚇了,這給他陰鬱的少年時代塗上了更加灰暗的一筆。他是個非常罕見的孩子,心靈受到的每一次波動,都深深地印刻下去,變成一個個強烈的願望read•99csw•com
這兩問,明顯地泄露出她心裏沒底。她做了什麼自己知道,空前的跋扈壓制了皇帝在內的整個官場;軍、財兩大國政全廢,國際地位降到有史以來最低;國內政治一塌糊塗,黨爭之禍在她的手裡生成,這是北宋亡國的原因!
這句話徹底顛覆了歷史,之前司馬光之所以敢廢除新法,是在「以母改子」的理由下進行的。哪怕是牽強,畢竟抬出了長輩。可蘇轍這時說,政治上有錯誤,哪朝哪代都出現過,父親做錯了,兒子來補救,這是聖人提倡的孝道,是崇高的品德。
真宗為年老的姑母做壽,像對母親一樣尊重;仁宗給失明的長姐舔眼睛,讓整個親族感動。與這些對比,高滔滔簡直是不知所謂。毀掉長子一生業績、壓抑孫子直到臨死、兒子女兒病重身為母親不去看望,種種劣跡加在一起,說她天性涼薄已經很厚道了吧。
關於章惇兒子的事,劉摯也給出了答辯,官員之間的走動很平常,就算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不能證明背叛了舊黨。畢竟章惇本人都是劉摯帶人趕出京城的。
哲宗猶豫,就算他有再大的怨氣,也不想對范純仁發作。這是一池泥垢中難得的青蓮,是他在舊黨中難得認可的幾個人之一。
宋朝終於有一位頂級大臣死在了黨爭之中,這不再是官場遊戲,而是生死大仇。很多舊黨人後悔了,比如朔黨的黨魁劉摯,多年以後當他走到生命盡頭時,回憶一生的經歷,他長嘆一聲,這輩子沒什麼懊惱的事,只是蔡持正(蔡確字)的事做得不對啊。
具體到宋朝,這個年齡一般來說不會當爹,可是接觸到女性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平常,那麼講還是不講呢?劉安世想了很久,決定還是講。
舊黨同仁們已經強大到了這種地步,政府要裁員,都得照顧體貼到他們的情緒才行。最後說一下,提出這個主意的人叫蘇轍。
高滔滔死於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初三,死時帶著很深的憂慮。她彷彿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麼,把之前貶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來,重新安排到重要崗位。比如蘇軾、范純仁。這是她為保住自己創建的理想社會留下的最後一道保障。
這是高滔滔當時的原話,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臨死之際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裡話。她認為自己這麼多年來,每件事都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宋哲宗才做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對得起宋朝的列祖列宗,保住天下的太平。這樣光明正大的理由,以她走極端無所顧忌的性格,似乎問心無愧,哪怕死了,也心無掛礙。
元祐四年,隨著呂公著的去世,朔黨把持了政治大權。宰相變成了呂大防,嚴格地說他還是比較公正的,是個做事派,對政治群毆沒多大的興趣。可是資歷、能力都決定了他最多只是個正常運轉的辦公室,讓宋朝的官方機構能每天開工而已。
可劉摯連同龐大的朔黨在8個月之後就灰飛煙滅了,只因為一封私人信件。
有點繞,盡量用普通話翻譯一下。
信寫給一個哲宗登基前夕的風雲人物——邢恕。邢恕是個有來頭的人,他出身在程頤的學堂,受司馬光、呂公著的喜愛,當官后一度和王安石走得很近,在新黨集團工作,關係網橫跨新、舊兩黨,生活那叫一個複雜。在複雜中,和劉摯有點交情。
哲宗安靜地聽著,直到蔡確不說了,才問出一句話:「契丹人也是人嗎?」(彼亦人乎?)
卻不料立即掉進了坑裡,哲宗等的就是他這句。「明君,你是說漢武帝窮兵黷武,下罪己詔,這都是明君的意思?」
他的兒子漢昭帝任用霍光,把苛政廢除了,天下才重新安定。
但是事情失控了,事後來看,無論選誰第一批回京當言官都比張商英合適。張商英性格太激烈了,完全和哲宗的溫和大方向相反。
蘇軾的奏章沒有回復,哲宗不予置評。這在歷史上留下了非常不良的記錄,絕大多數的史學家都根據這一點證明他急躁輕佻,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辜負了蘇東坡的一片好心。
范祖禹發揮自己宋朝公認的唐史第一大家、還活著的人中第一歷史大宗師的功力,全面回憶從熙寧變法到元豐改制這十五年裡發生的每一件事,論述從王安石到蔡確、章惇每一個變法派高層的奸詐本性。長篇大論精彩紛呈,說了好半天,發現哲宗仍然還是安靜。
哲宗。
——這是爹爹用過的。
試問劉娥改變過真宗的國策嗎?她唯一廢掉的是真宗時代的拜神風波。透過這兩點可以清楚地梳理出呂陶的小心思,不用新黨、尊崇高滔滔,這兩點達到,舊黨就會立於不敗之地。
呂大防等人都在其中,現在高滔滔當著他們的面問出這樣無恥的話,讓哲宗無地自容,等於是當著臣子們的面打他的臉。不趕他們出去,難道還要給他們繼續演戲的機會?
朔黨同僚們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般暗地裡紛紛向劉安世豎起了大拇指,一邊精選人才,推出了第二道攻擊波。《資治通鑒》創作組的重要成員范祖禹入選,由這位僅次於司馬光的歷史大家執筆,寫了兩份奏章。一份是給哲宗的,裏面博古通今曆數前代,把君王好色的問題推到了國家興亡的高度,簡直是篇家國一體天人感應學說的範文。
下過罪己詔的皇帝絕對稱不起明君。
這些勢利眼的大臣們,有高滔滔撐腰,把宋朝的皇帝都忽視掉。每天都面向著垂簾後面高滔滔的方向跪拜舞蹈,哲宗只能看見他們的後背和屁股。這在儒家學說里是重大的邪惡事件,為臣不忠,無禮于主上,沒有比這更重大的罪惡了。
從這個基礎上升起,給一點點的小實權。
分析出這兩點,哲宗能保持沉默已經相當有涵養了。
那一刻蔡確一定看到了和剛剛死去的神宗一樣的眼神,堅強、剛烈、驕傲的血脈,他當時僅僅9歲。
忠於皇帝的,難道不是忠臣?為什麼不可以表彰?
這些年裡,他因為當初押錯了寶,一直在下面被貶來貶去,當劉摯陞官時,高滔滔從百忙之中想起了他,決定一次貶個夠,讓他從西北過長江,到永州(今湖南零陵)去體驗生活。
這種行為在明清兩代夠殺頭的了,沒事都能搞出來文字獄,何況這樣明目張胆拉幫結夥地搞事。可是在宋朝很平常,指責政府,甚至指責皇帝,都是氣節學識的表現。想當年二蘇兄弟考館閣就這麼做過,為了成功率他們定下了一正一反的策略,由蘇軾演紅臉,讚美仁宗抬高時政;蘇轍反其道而行之,把仁宗罵了個狗血淋頭,連帶著韓琦等大臣也沒跑了。
平心想來,她也不是天性涼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臨死前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那麼「笨」是她最明顯的屬性。
很平常、很正規、很溫馨嘛,可是經過烏台詩案、車蓋亭詩案之後,北宋官場的文字能力提高得實在是太快了,什麼樣的詞句都能有新註解。
第二天,蘇轍帶著必勝的信心走進了大殿。在朝會上展開辯論這是他最擅長的事了,在過去的九年裡,他的成功率在元祐大臣中以絕對優勢排名第一。
范祖禹決心頂到底,他要求面諫,和皇帝當面說清楚。
有一個叫尹焞的人出了最大的風頭。他看過考題之後二話沒說站起來交了白卷,就出去了。走出考院之後他對著外面的人群說了一句話。
嚴格地說,這座宮殿既是高太皇太后的寢宮,也是哲宗皇帝的寢宮。這是宋朝前所未見的,自從登基以來,小皇帝一直睡在奶奶的身邊,兩者間只有一片厚重的帷幕。每天哲宗除了和各位侍讀在一起學習的時間外,上朝時和奶奶坐在一起,下朝後和奶奶睡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高滔滔的視線之內。
她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因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臨終託付,才和官家升殿聽政。九年過去了,你們說心裡話,我曾經給娘家人什麼好處嗎?只因為必須做到公正,我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病死了,都沒有見到。」說完她流下了眼淚。
自信與頑固,真的只差一點點啊。
蘇轍突然出現。停!都太不專業了,你們根本不懂什麼是政治鬥爭。「君子與小人勢同冰炭,兩處必爭。」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一定要把批判進行到底。
這位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乖乖寶、沉默好人的小蘇同志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寫了兩份奏章,第一份的內容太彪悍了,就算司馬光從墳墓里爬出來都別想猜到。
兩個極端自信、永不言錯的人,他們帶領宋朝走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結果,同時都堅信自己才是最正確的。怎樣才能區分他們倆呢?簡單,一個聰明,王安石;一個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這也是《紅樓夢》里賈母對寶玉用過的辦法,為的是防備寶玉和女孩兒們做出點什麼。現在清楚了吧,在「奶娘事件」里哲宗有多冤,旁邊三米開外就是高滔滔,換了他爺爺宋英宗都別想玩什麼花樣!
另一份是給高滔滔的,內容就很不客氣了,點出皇宮裡全是女人,對男性的誘惑力太大了,非常不利於青少年成長。高滔滔本人更是有責任,她應該像章獻明肅太后劉娥對待仁宗那樣,既要愛,更要嚴,杜絕一切不良習氣。
蘇軾的這篇奏章就是這樣。
可惜毫無作用,高滔滔繼續我行我素,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於是哲宗的鬱悶歲月在延長,看不到半點的光亮,直到高滔滔第一次病倒,他說出了第四句話。
不僅她這樣,宰執們也心裡有數,面對她的提問,呂大防等人沉默不語,根本不知怎樣回應。難道他們能說皇帝不知道、天下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