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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朝的蘭花

第二章 宋朝的蘭花

如果她真的死了,孟氏能掌握大局嗎?光是趙佶,孟氏就很難控制,加上劉氏,情況不妙,再加上朱太妃,那是自己的死對頭,日後,面對本應是後宮第一巨頭的人,一個廢了再立的兒媳婦,能管什麼用?
這就是坡仙的精神內核,面對困境,甚至是必死困境,不咒罵、不消沉、不悔恨,就像一個英雄曾經說過的——「死亡向所有人微笑,人所能做的就是向死亡還以微笑。」
這個詞在他的信里、便條里,使用率是相當的高。
這樣淺顯的問題誰都能看出來,可誰都不敢說什麼。因為當時的朝政把持在章惇手裡,章惇的用意更加明顯,就是要一勞永逸的。在他看來,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舊黨人全弄死,死得乾乾淨淨了,自然以後就不會再有什麼矛盾!
平時的生活更不用說,日常的米、面、酒、糖等都要從海上運來。這樣一來價格昂貴,蘇軾買不起;二來供應量太小,一旦海上起風下雨,就只能挨餓。這時蘇軾年過花甲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營養不良毀了他的健康,他和小兒子蘇過都形銷骨立瘦得脫相。
冠蓋滿京華,斯人敢獨言。沒人敢說,范純仁敢。他是一把平衡尺,在元祐時他阻止遠貶蔡確,現在他反對永廢呂大防。范純仁寫了份奏章。
衝突不可避免,和尚眼看著要倒霉,范純仁就算再衰,也輪不到幾個禿瓢欺負。什麼追回度牒了,沒收廟產了,都是一句話的事。
遠貶前,他的名望是有深度的,官場、文壇的確以他為首;可是遠貶之後,廣度增加了,他一路之上的洒脫、平易、多才、仁愛,讓世人傳頌他是「坡仙」。
陳瓘、鄒浩他們興奮得渾身發抖,這竟然是真的?整個哲宗朝里舊黨被那兩個人折騰得七零八落,現在可以報仇了?
只是這時,他的身體糟糕透了,年過七十,衰敗不堪,連眼睛都失明了。他捧著詔書,看不見上面的字,激動得泣不成聲,說:「上果用我矣,死有餘責。」
一路從定州貶到英州,從英州貶到惠州,到惠州后以為安全了,都到海邊了。結果他的老朋友章惇想了想,東坡兄,你字子瞻,何不到儋州一行呢?
某天,范家坐船在今天湖南長沙橘子洲附近跋涉,突然間風浪大作,船眼看就要翻了,好不容易到了淺水處,全家濕淋淋地上岸。其中范純仁背著自己的妻子,一步步走上岸去。
在永州的幾年裡,是范純仁綻放心靈光芒的日子。世人見過太多走在陽光下的聖人,這時的他像是一朵黑暗中的蓮花,儘管沒人看見,仍然高潔清華。
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在宋朝的士大夫階層心裏,正人君子是有特權的,只要自己是正人了,就能決定別人的命運,往死里打壓對手。至於自己,永遠是安枕無憂,容不得別人碰一根手指頭的。這是多麼可笑,君子之風在於包容,什麼時候變成殺人利器了?
想回歸自然……你想悔婚?一入官門深似海,誰人敢稱偉丈夫?官場是個可怕的生活圈子,誰進來了都得身不由己,你蘇軾憑什麼特別。
現在矛盾升級,可以預見以後的政治環境會變得更惡劣。這讓以後的大臣們怎麼生存?生存都無法保障,要怎樣工作?這樣置國家於何地?
縱觀范純仁的一生,他不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也不懂軍事,甚至還辦過一些錯事。但是,這些都不妨礙他成為宋朝首屈一指的道德豐碑。
赦免蘇軾、范純仁,讓他們從貶謫地北返。
這三年是蘇軾人生中最困苦的一段,也是他生命光芒綻放得最飽滿最充實的一刻。海南的生活是極其嚴酷的,蘇軾終於在這裡有了自己的家,可是生存的艱難是難以想象的,單是一場秋雨之後,他居然在床帳里發現了足有一升的白蟻!
身為皇帝,他的父親、哥哥兩代人都和後宮刀兵相見,水火不相容。折騰的結果,拋開國家受損,兩位皇帝本身也七上八下,活得難受死得憋屈。輪到趙佶了,他能怎麼辦呢?
這在蘇軾的身上沒有發生,並不是說他沒有李德裕那麼高傲,而是心靈深處的核心地帶太不一樣了。李德裕甚至范純仁都出身於頂級官宦世家,他們的祖輩不是名臣就是重臣,從出生開始,他們的命運就註定了一種責任。
范家人火了,拋開范純仁的地位,他至少是范家此時的尊長,當著別人家的子弟罵人家長輩,這在什麼時代都是巨大的挑釁!
——生長芸間已異方,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坡翰墨場。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使信東坡眼目長。
看著好像沒罵錯,可是范純仁的回答讓他家人很不解,讓後來讀史的人也不解。他說:「船破,也是章惇的錯嗎?」
命犯官蘇軾到惠州居住。
如果說范純仁的貶謫之路是道德苦旅,那麼蘇軾之路就是文化苦旅了。他在紹聖元年時被貶職,創造了兩個紀錄:
通過仔細計算,她做了兩件事。第一,復立孟氏。孟氏,是由高滔滔選定的皇后,被貶有自己犯傻的原因,更有政治鬥爭的內幕。現在她在難中,把她提上來,她必將感恩報答。這九*九*藏*書樣就形成了高滔滔——向氏——孟氏三代皇后的利益鏈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一定會像自己保高滔滔那樣,保全向氏。
何來偉大呢?
蘇軾大喜,吾歸無疑矣!
可惜,上天只留給了他短短一個月的時光來回味這一切。蘇軾一路向北,沿途游故地會舊友,把一生中所有的恩怨因緣都一一了斷,甚至和章惇都通過信,表示並不太介意和子厚一生的交集。
那就走吧,范純仁在之後三四年的時光里平靜地品嘗著自釀的苦果,一路南貶,隨州並不是終點站,在那之後還有永州,一路上不僅要乘車,更要坐船。
什麼叫借刀殺人,一舉三得?仁義的名聲得到了,向太后的政敵搞倒了,反對自己即位的首相垮台了,這就是。趙佶達到了所有目的,一時間好評如潮。
終於當上了皇帝,趙佶變得更冷靜。他不僅要爬上這個位置,更要在這位置上坐得舒服。之後的一系列表現顯示,他真是太聰明太理智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正是宋朝命運、宋朝文化的縮影。
海南島太偏了,識字的人都少,怎麼能論到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國近一百四十年,仍然沒出過一個進士。這實在是沒辦法,學問是講究傳承的,就算是大天才蘇軾,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給他啟蒙。
潮州人王介石,一路追隨,像僕人一樣幫助蘇家生活,連蓋房子這樣的事都親力親為。更有很多各地的學子,向他請教學問,其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著名。
在陳州,范純仁聽到了一個消息,宋哲宗在郊祀大典上公開宣布,紹聖年間貶謫的大臣,如呂大防等終身不得錄用。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范純仁聽著孩子們來告狀時非常平靜,一臉的從容。等到第二天和尚們來道歉時,范純仁反過來安慰他們別在意。
這沉澱主要就表現在這次的自找麻煩上。
老太太發火了,說章惇陷害范純仁這位正人君子,連累她飽受江湖之苦。
一個個都是這樣的人物,除了別有用心的人誰會當他們是盤菜。沒錯,現在趙佶起用他們,就是別有用心的。
這樣的事追著他,直到惠州還在發生。這些官兒要向中央時刻彙報蘇軾的情況,好保證各種「關懷」及時地降臨到蘇軾身上。
貶范純仁到隨州安置,全家一起去,即日起程。隨州,在現在的湖北隨縣,他終於到長江邊,和呂大防他們扎堆去了。消息傳來,一片悲哀,范家的親友都搖頭嘆息,范純仁本人卻很淡定。
昌化,在今天海南詹縣的東北部,是黎族的聚居地,地處海南一隅,是天涯海角里的犄角旮旯,最偏僻不過的地方。這麼說吧,幸虧開國的時候趙匡胤、潘美一時發懶,沒想著打下越南,不然蘇軾非得出國不可。
皇帝終於起用我了,哪怕我死了,也有責任沒有盡到。
像他妻子所說的,「枉陷正人」,拋開章惇的思想目的,退一萬步說,真就是陷害了正經人,又能怎樣?正人就不是人嗎?就有豁免權嗎?
他想蓋房定居,好多次了,可都被攪黃。在英州時,他拿出了當時全部的資產,買地蓋房,一通大折騰。結果房子蓋好了,命令也來了。
於是乎,這一路上,沿途的各級官員變著法兒地給蘇軾搗蛋,讓他行無車、居無所、病無葯,目的超簡單,就是通過折磨他,向章惇示好。
看著很老套是吧,無非是下旨求言,前幾代宋朝皇帝哪個都做過。可是這一次不同,前面的都只是形象工程,這一次趙佶把它變成了一把刀,塞進了陳瓘、鄒浩等人的手裡,讓他們盡情地去砍。
他絕不會像司馬光、文彥博等人那樣,在西京洛陽利用自己的名望,拉幫結夥,非議朝政,弄得王安石、宋神宗在改革中時刻如芒在背。
簡直是變著法的,開著玩笑去整人!
最早被貶的,貶得最遠的。
蘇軾過海時的心情是悲涼的,不僅僅是生死的問題,更是尊嚴的問題。中國不像西方,在西方漂洋過海探險是種榮耀,是強大的男人才敢做的遊戲,如果能在過程中殺人放火帶回來滿船的金銀珠寶美女奴隸,那麼就更加完美了。
當世之大名士,久負天下盛望,只要能見上一面,我就滿足了。
對此,實在是想讓人問一句——至於嗎?
緊跟著第四條命令發布,全體言官、全體官員、全體國民注意了,無論誰都可以暢所欲言,說什麼都行,彈劾誰都行。說得對有獎,說錯了沒事,朕決不食言。
第二步,重組內閣。
他的心靈不複雜,更不故作高深。一切的行為,都出自他自己常說的一句話:「我一生所學,不外乎兩個字——『忠』、『恕』。」
一朝天子一朝臣,趙佶得有自己的班底。可是時代太敏感了,他選擇新黨還是舊黨呢?選新黨,讓坐在帘子後面的向太后怎麼想,她是新黨的死對頭;選舊黨,舊黨是哲宗的階下囚,剛剛接替了皇兄的位置,就想破壞傳統?
平靜不是消極,在流放的日子里,范純仁用另一種方式激勵自己和族人。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兩日,范家都要在正堂上陳列四朝(仁、神、英、哲)期間皇帝的手跡和賞賜之物,https://read.99csw.com范純仁率領子孫更衣參拜,拜后收好,之後家中長幼互拜,喝茶后散開。
砍倒趙佶的敵人,砍到向太后微笑滿意為止。
歸去來兮,哪怕再晚,也要等到那一天。順便說一句,這件事是真的。這八篇賦後來被一個妙人收藏了,這人是宋朝有史以來把太監這個特殊職業做得最成功的人,這樣一個人,竟然對外宣稱自己是蘇軾的私生子,而且是遺腹類的……
李德裕死在了這裏,他沒法忍受惡劣的環境,更沒法忍受政敵的欺侮。
面對這樣的迫害,全天下的人都替蘇軾不平。實在是欺負人嘛,蘇軾只是個超級筆杆子,最多只是痛快痛快嘴,罵罵人而已,至於這樣把人往死里整嗎?
范純仁主動放棄了這些。為了安靜,他沒有住官署,沒有買房,而是住進了寺廟。每天晨鐘暮鼓安分守時,過著修行人的生活。
蘇軾之才,竟然跨越了苦難,身在苦難痛楚中,居然越發明艷雍容。這一點,在中華文明史上是從所未見的,哪怕是一直以來,人們認為天分、成就高於蘇軾的李白、杜甫也相形見絀。
這是怎麼搞的呢?沒啥證據能證明這是誰做了什麼手腳,可就是發生了。於是乎,在向氏死的時候,她是完全放心、非常妥帖、徹底愉快的。
這些名字很陌生,之前一來沒空提他們,二來也是沒法提他們。雖然在宋史里,這些人非常有地位,被舊黨人捧得比天還高。
本是自然之子,怎能再重蹈泥潭?
從此,新舊兩黨平衡,在趙佶的領導下不再敵對。
出乎意料的是,蘇軾一路上談笑風生悠遊自在,像遊山玩水一樣走了過去。這和范純仁是太不一樣了,范純仁閉門獨處時,靜靜地等待著命運轉機的到來。就算有人來求見,他也一律拒絕。究其原因,他是在求靜,這種靜不只是對他自己有益,更加對朝廷政治有益。
自古道德勝於文章,這兩個人的遭遇,就先從范純仁說起。
蘇軾從來沒有放棄希望,他一直懷念著北方,堅信著自己一定會回去。在昌化三年之後,某一天,蘇軾若有所感,對蘇過說:「吾誓不做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原氣象。」
李白飄逸雄渾,神化難明,天賦絕頂,可是山野氣太濃,高興時放浪形骸,失意時長歌當哭,情緒波動太大,完全被外界影響;杜甫雖然憂國憂民,一片赤誠之心,可惜憂過了頭,文章里難免沾上了潦倒灰暗氣。
他要讓家人知道,無論順逆,他都是宋朝的忠臣,永遠不要因為政治上的遭遇逆反了心靈,違背范家的族風。
這就更了不得了,鄒浩離京時簡直成了悲情英烈的萬世楷模,成了世界上唯一有良知有愛心有正義感的人。當天的場面,被定格成舊黨人心中的圖騰,經久不息地傳唱。
這是宮裡的事,再說宮外邊發生的,在這件事上充分顯示了趙佶的聰明。誰都知道做好事是很累的,有時還很危險很麻煩,趙佶做起來不花一個銅板,就讓全天下人,乃至於之後近千年裡的中國人都異口同聲地叫好。注意,哪怕後來趙佶變成了宋徽宗,人們在這件事上對他的看法都沒變。
結果就是,他越是遠貶,結交的朋友越多,三六九等各行各業,什麼樣的人都有。於是,他越走聲勢越大,越走傳說越多,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遠貶之路,他的名望絕不會達到現在的程度。
范氏的道德不是空洞的口號,更不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種形象超級高大實用後果超級可怕的宗教式教條,它處處閃耀著人性的光輝,越是在混亂、骯髒,充斥著別有用心、趕盡殺絕等種種負面慾望的官場里,它越發顯出可貴,甚至是唯一。
命令到達時,蘇軾在惠州白鶴峰的房子已經蓋成了,長子蘇邁當上了韶州仁化縣的縣令,帶著三個兒媳、N多的孫子來看他,剛剛享受點天倫之樂,突然間被打入地獄——歷史上基本上沒人能從海南島的流放里活著回來!
真正讓他成名的,是廢孟皇後事件。孟氏被廢之後,鄒浩的反應是世界末日到了,他不顧一切地上書,要哲宗收回命令,重立孟氏,殺掉一切站在孟氏對立面的敵人。如果不這麼做,哲宗會遺臭萬年,宋朝將國將不國,人民將內心失衡……這都哪兒跟哪兒,一個娘家是平民的女人啥時候重要到這地步了?哲宗一怒之下,把鄒浩踢出京城到南方反省去了。
這種情況下,誰敢頂風作案,反對扒皮章呢?
在酷吏面前低頭的是懦夫,回報以怒吼的是戰士,但仍然是落了下乘,因為受到了對方的影響。像蘇軾這樣,仍然保持微笑,保持住心靈深處活潑靈動的光芒,不讓它灰暗,不讓它暴戾,這是種別樣的驕傲——讓美麗的永遠美麗,天上的雨水絕不會因為落到地上的泥潭裡,就失去它本來的潔凈!
趙佶有辦法。他即位后做的第一個人事任免,是把韓忠彥從大名府調進京,升為吏部尚書;調真定府李清臣為禮部尚書;右正言黃履為資政殿大學士兼侍讀。
李白忍不了唐朝的官場,自絕於江湖。蘇軾的七年貶謫之路上的種種散漫行為,更九-九-藏-書是對宋朝官場的放棄。他每到一處,都要建屋造房,以作長住久安之計。這就是他與范純仁的最大區別,他根本就沒盼望再回什麼朝廷。
他的周圍是一片罵聲,妻子兒女們異口同聲地痛罵章惇,其中以范夫人罵得最經典最有身份,八個字——「枉陷正人,使我至此。」
全京城的言官,滿天下的舊黨分子齊心協力,彈劾的奏章雪片一樣飛向趙佶,很快量變就引起了質變,章、蔡兩人可以定罪了。
忠於良知,就太危險了。會像范純仁這樣,在元祐時阻擋舊黨,在元符時阻擋哲宗,為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公平二字,外加連皇帝、首相都漠視的政治大局。
可這麼個職位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呢?無非是出出題,監監考什麼的,和國家大事不挨邊嘛,讓我寫他什麼!
至此,鑒於上面發生的所有事,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真是很強大。
趙佶登基后,他盼到了久違的詔書。
懇請哲宗為呂大防等人留一線生機,為官場眾人留一線迴旋的餘地。
同時,打壓哲宗欽定的劉皇后。
可是他姓范,這個姓氏從北宋開始,直到明朝末年,都籠罩著一層聖潔、溫暖、博愛的光環。歷史證明,這不只是開創者范仲淹一生的努力,更有范純仁的沉澱。
第三步,讓全體舊黨人叫好,趙佶把哲宗後期貶出朝廷的舊黨新生派力量都召了回來。龔央、陳瓘、鄒浩、江公望、常安民、任伯雨、陳次升、張舜民等等從各處貶地趕到京城,全成了言官。
兩邊都不討好,但一定要兩邊都討到好,這個結得怎麼解開呢?
蘇軾不這樣,他來者不拒,但凡探望他的人,他都杯茶談笑相與歡娛,甚至剛到某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時候,他能主動出擊,找人聊天。
對於蘇軾,我們忘了他的官場經歷吧,要留意的是他的詩詞歌賦,他是中國自殘唐五代以來的第一大天才。北宋之後,中華文人如恆河沙數,不可勝計,可再沒有任何一個是可以超越他的。
這個消息是空前可怕的,開了宋朝的先河。在這之前,哪怕舊黨在元祐年間貶章惇、貶蔡確,貶所有新黨的中高層幹部,也從來沒說對誰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哪怕蔡確最終死在了南方,也是由於他個人身體的原因,國家從來沒說過這種狠話。
挨餓中,無可奈何,蘇軾苦中作樂,想起了一個傳說,不禁哈哈大笑。那是晉武帝時期,全中國的人都在挨餓,某人頭暈眼花摔進了一個大地洞里,更沒飯了。可是他看到洞里有烏龜和蛇,每當陽光燦爛時就伸頭到洞外,像是吞咽陽光。
儋州是今天的海南島,蘇軾真是讀過萬卷書要行萬里路了,他得漂洋過海。過海也就算了,剛剛登上海南島,命令又來了——令蘇軾到昌化去報到。
這樣的人,活在什麼時代里都會很難、很慘,但同時,他也會贏得民眾的敬意和歷史的肯定。宋代的范純仁,以及其他時代的范純仁們,他們的路,可以歸為四個字——「道德苦旅」。
這句話出自皇帝之口,足以讓任何人榮耀終生。范純仁就在這種榮耀里北返,邊行邊治,漸行漸衰,終於在宋建中元年(公元1101年)的正月初二日,于睡夢中去世。
在宋朝,貶謫不意味著絕望,尤其是范純仁這種頂級高官加頂級名士的人。這類人走到哪裡都是社會中心,比如劉摯、劉安世、梁燾、蘇軾,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有著巨大的能量。
最先是房子,沒有官署,蘇軾想租房,結果偌大的惠州城,居然沒有房源。這個牛吧,讓你有錢都租不到房,沒辦法,蘇軾搬進了廟裡。佛教與蘇軾有很大的緣分,他一生中有很多的和尚朋友,拜佛教弟子間超級龐大的聯繫網所賜,他走到哪兒至少有個小廟能落腳。結果這次落腳讓蘇軾徹底翻倒。
她決定等了,向太后卻不。她知道自己老了,身體也開始生病,她的精神和身體連續繃緊了六年,突然間放鬆之後沒法支撐。見過太多死亡的她,沒法不去想自己的身後事。
這樣想就都錯了,沒有理解到范純仁的心理。
本來劉氏已經大獲全勝,成了唯一的皇后。本來嘛,皇后與皇帝為一體,自古以來每朝只有一位,可這時突然間孟氏復活,居然要並列皇后了,這忍無可忍嘛。劉氏憤怒,為什麼是並列,為什麼是並列,我不要並列!
再比如鄒浩,他是神宗朝的進士,開始時的工作是揚州穎昌府教授,相當於地方教育辦成員。哲宗時調進京城當上了言官,第一時間就彈劾章惇,是個鐵杆的舊黨鬥士。可惜沒用,哲宗時的扒皮章權勢舉世無敵,這就遺憾了,鄒浩沒能成為期盼中的英雄。
這兩個字很簡單,但誰能做到呢?忠,不只是說忠於國家,更是忠於良知。前者,在封建社會裡,國家即君主,忠君通常能得到好處,還不太難做。比如宋英宗時期,忠於英宗的人哪個忠於良知了?一個個飛黃騰達,福祿終生。
劉氏簡直要氣死,但想想自己還年輕,可以像向太后那樣熬下去,現在這年頭,誰知道幾年後又是什麼樣?
比如陳瓘,就是在章惇入朝當首相的途中,上船九_九_藏_書講課的那位隱居大名士。後來他不隱居了,重進官場,隱而優則仕,一步跨進了開封城,變成了太學博士,這個官可實在是太大了,也就是宋朝的皇家大學教授。
心是這樣想的,可他已經沒法做任何事了,連入朝謝恩都做不到。對此,趙佶表現得更加感人,他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茶、葯,還派去了專門治眼科的御醫,祝范純仁身體早日康復,並說,范純仁,得見一面足矣。
既為國家,更為家族。有這兩點,再身處政黨旋渦之中,誰能輕鬆洒脫呢?
他被貶到廣東惠州時,蘇州定慧寺的長老守欽派弟子卓契順步行數千里來探望他;多年的老友,隱士吳子野不顧年老,舟車勞頓,趕來陪他住了幾個月;貶過海南到儋州之後,吳子野、七十三歲高齡的眉山老鄉巢谷、楊濟甫又渡海來訪,陪他度過最初幾個月的艱難時光。
別忙,趙佶覺得還能再發揮一下,讓好評達到高潮。
誰看誰迷糊,范純仁在搞什麼?這當然是章惇的錯,沒有這件事,范家老小怎麼會跑到長江里玩漂流?簡直是邏輯錯誤,而且范純仁為什麼不生氣呢?就算不想報復,也沒必要替敵人解釋吧。
用他們自己的苦,保持住一個民族的良知。這在當時來看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驀然回首,如果我們在一片打擊報復趕盡殺絕的時代里,看不到半點溫暖光明的人性之光,我們還會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嗎?
做到這一點很難,首先要耐得住寂寞。而寂寞,本來是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身邊的事。
真煩人,典型的暴發戶嘴臉。
同時,此舉還讓人挑不出他背叛皇兄的短。
離開封城近在咫尺,可以說仍然生活在經濟文化中心地帶。
這不是裝,而是心靈的體現。
姜公弼自學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時,上天賜福,把蘇軾貶到了他的家鄉。蘇軾耐心地指點他,臨別時在他的扇子上題詩——「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端合破天荒。」寫完這兩句之後,蘇軾突然收筆不寫。姜公弼不解,蘇軾說:「候汝登科,當為汝足。」
以上的事很陽光,讓人很佩服很激昂,似乎這就是蘇軾的精神內核了。真的嗎?如果只是這樣,那麼蘇軾就只是個精神勝利法的大師,在逆來順受里讓自己不哭出來罷了。
他要的是平靜,每天關上院門,他像在北方一樣生活,吃面片兒,讀詩書,回憶一生所為,居處比從前遠了些,難道人就不是從前的人了嗎?
試想面對這樣的局面,范純仁忍了,一直沉默明哲保身。這樣就算躲過了政治風暴,他會高興嗎?會像普通人那樣慶幸嗎?很顯然,他會自責。范家從來都是憂國憂民憂天下,心安樂才能身安樂的人,如果想保平安,光是范仲淹的光環就足夠他們當官享福了。
和尚們大怒,把這些落難的高幹衙內們一通臭罵,捎帶著也沒放過范純仁,言語間非常冒犯。
這兩個人是特殊的存在,在宋朝人的心裏,他們活著時,就已經是超越政黨之上的傳奇人物。蘇軾的文章,近四十年以來獨執天下之牛耳,是無可爭議的文壇泰斗,中國人是敬重學者的,誰去管他是新黨還是舊黨,他所到之處,人們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他死在七月十八日的夜晚。
這人有樣學樣,居然身體強健,比吃了米面還要好。想到這兒,蘇軾向小兒子一笑,過兒,我們也這樣吃點陽光吧!
范純仁倒霉純粹是自找的,當初章惇把他貶出朝廷,是因為要追究放棄西北四寨的責任,他和司馬光攪在一起,是這種事的主謀。
更別說隨時寫信,和四面八方無數的朋友互動了。有證據證明,現代網路里聊天時常用「呵呵」等常用詞,就是蘇軾發明的。
如此而已。
沒多久,韓忠彥的位置直線上升,成了新一屆首相,李、黃兩人原地踏步,離宰執位置遙不可及,成了龐大的中層幹部集團里的一員。這說明了什麼,趙佶從最開始時就選擇了向太后,以她的喜好為標準,決定權力層分配。
而在中國,出海是不名譽的。父母在不遠遊,親族在不過洋,因為還要每年祭祖的,一旦死在外面,難免要做個不孝之人。
章惇、蔡卞,你們也有今天!
換個人都受不了,何況是蘇軾。大家都覺得像蘇軾這樣心高氣傲,不向任何人,包括司馬光在內的大佬低頭的大才子,不累死也得氣死。
蘇軾,居然要犯罪過海,自古殺心慘于殺身,蘇軾有何大罪,不過是些意氣之爭,居然被逼迫到這步田地。紹聖四年四月十九日,蘇軾過海,開始了長達三年之久的昌化之行。
他選擇感恩,以十九歲完全成年的年齡,請向太后垂簾聽政。怎樣,當年高滔滔弄得雞飛狗跳、「以母改子」才搞到的權力,他拱手讓了出去。
一生的磨難,彷彿是上蒼賜予他的靈感。沒有那些感觸,怎能轉化成那些文章佳句?他的每一點心靈波動,都是中華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精神瑰寶。
高潮由宮裡、宮外兩部分達成。宮裡,忍了六年的向太后終於等到了全方位的快樂。說來她也是很不容易,日子很難的,熬到哲宗死,為了立趙佶,她光著腳丫子在皇宮裡狂奔,九-九-藏-書又哭又喊地博同情,她容易嗎?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要怎樣繼續下去,這要早做打算才行。
蘇軾在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歸,結束了長達七年的文化苦旅,前方等著他的,終於是一片坦途,一片久違的陽光了。
在這樣的生活里,也免不了爭吵矛盾。某一次,范家的小孩子在廟裡玩,犯了點小錯。他們都是詩書傳家的子弟,從小伶牙俐齒,知識面很廣,限於年齡,還不知道收斂,隨便說了幾個笑話,把和尚惹火了。
在范純仁的心裏,保持君子之風、正義理念,只是自己個人的操守問題,並不是自己的什麼免罪金牌。無論是進,還是退,他為的都只是自己的心安。
只有蘇軾,不管際遇怎樣,心裏都有一棵盛開的蘭花。心有茂蘭一棵,不為世事羈磨。這種從容的美麗,哪怕有再多的折磨,仍然能寧靜地綻放。
詔書是以向太后的口吻頒布的,給范純仁光祿卿的官職,工作單位定在南京(今商丘),居住地在鄧州。鄧州是今天的河南鄧縣,這也就是說,時隔四五年,范純仁終於結束了南遷貶謫,回到了故鄉北方。
這隻是第一層潛台詞,如果沒有下文的話,是非常粗陋的和稀泥手法,在頂級官場搞這個,太俗,也根本沒法取悅向太后。可是第二層表現出來時,就不得不讓人佩服了。
他在靜靜地度過這段歲月,哪怕不贊同新黨的政策方針,可是仍然要維護政權的正常運行。
又一個消息傳來,向太后說了,你們不是並列,從今天起你叫元符皇后,孟氏叫元祐皇后,你們倆人見面了,你得先給她行禮,然後她才回禮……
第一步,尊敬領導。
這首詩見證了海南島第一位進士的成功之路,由唐宋八大家之中的蘇氏兄弟合力完成,如果能在浩繁的卷冊中找到此詩的真跡,那將是中國文獻界里不可多得的珍寶。
到他自己倒霉,在烏台詩案后貶到黃州,在城東的那塊坡地耕種之後,他的心靈返本了,蜀山靈秀激越,華夏五千年裡,最瀟洒不羈才華橫溢的兩大文豪——李白、蘇軾都出生在那裡,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路,更有相同的地方。
到惠州,蘇軾學乖了,先到官方報到,申請官署。按理說他雖然犯罪,但也是官身,有自己相應的待遇。可是啥也沒有,因為官場龐大的信息網路,已經把他的陞官指數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別說回京陞官了,想死在北方都希望渺茫。
蘇軾不同,他是第一代以才華起家的名臣,從小在蜀川山水中長大,他的心靈本就不是傳統的官場動物。最開始時,他短暫地迷茫過,那時他初入官場,自命士大夫一族,把底層人民的死活看得一錢不值,公開聲稱下層人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證士大夫的生活快樂。
多年之後,姜公弼終於金榜題名,可惜那時東坡已經離世了。他不遠千里,到許州找到衰老的蘇轍,蘇轍在扇子上為兄長補足全詩。
這樣的待遇,范純仁心知肚明,可以說是對他的愛護,讓他老老實實地待在政治旋渦之外,等著哪天風平浪靜了,他會有個不錯的結果。
不斷的折磨,讓蘇軾的光芒更加明亮,他被貶得越遠,離民眾的心就越近。在他南遷的路上,有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線,是歷朝歷代從未見過的高情傳說。
想來想去,想去想來,向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差,很快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但就是這樣,哲宗的生母朱太妃仍然死在了她前頭!
為此,他洗硯焚香,向天禱告,書寫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八篇賦,如果一字不錯,即有北還之望。那一天,六十四歲的蘇軾凝神專註,揮毫潑墨,八篇名賦一一寫就,居然一字不錯。
從沒有人像他這樣對待長達七年,遠貶海外的悲慘遭遇。以儋州為論,在他之前也有位名臣貶到了這裏,那人比蘇軾的官職大了很多,是唐朝重相李黨的黨魁李德裕,這也是位非凡的人傑,被牛黨傾軋貶到了當時稱為崖州的海南島。
和尚們對他很好,怕影響他休息,每天敲鐘都盡量小聲點。蘇軾很感激,寫了首詩,其中有這樣一句:「為報詩人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范純仁要更高一籌,作為一代名臣范仲淹的兒子,他沒有父親的軍事、文學才能,但繼承了范仲淹最閃亮的光環——道德。
這三個人的身份很對立。韓忠彥是已故舊黨領袖韓琦的兒子,李、黃兩人是哲宗朝新黨的風雲人物,同時提拔起來,露出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潛台詞。
留一線餘地……章惇很無語,本來不想動你,你竟然主動申請找抽。范君子,這是政治,不是善堂,你一定要往裡擠,那麼沒辦法了,為了保持政局的完整性,公開唱反調的必須打壓:
這是范純仁的一生僅有的污點,儘管如此,宋廷還是對他很例外,別的人如劉摯、呂大防、梁燾、劉安世等人早就貶過了長江,范純仁的貶地是在陳州,也就是現在的河南淮陽。
他的詩風行千里,很快就傳進了京城,章惇看到了,一時暴怒沒忍住,讓你小子舒服,你過海到儋州待著去吧,看你還能不能再快活!
兩人被貶職南遷,章惇很慘,貶到了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