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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二零一一 黃花崗一百年後

第六部 二零一一 黃花崗一百年後

暫把香籠住。
「媽的你聽好,我沒瘋!」王宇順手一指,指向左上角。「看好,看看左上角那名字,叫什麼,你念出來。」
「哈哈!來,我們一起背《桃花扇》最後《哀江南》那一段吧:
新夢成舊夢,
「別胡扯了,不過廁所是要去一下。」說著,就拉著王宇,朝廁所走去。
「他們其實比莫紀彭還幸福,莫紀彭以其長壽,親眼看到了竊國者的惡有惡報。」
「什麼辭典不辭典,我們的電腦,永遠不發黃。爸爸,你也太遜了。」
「這種轉換的本領,不正是我們活到今天的絕活嗎?我們的兩大本領:第一,活得比他們久;第二,活得比他們快意恩仇、神氣活現。又回到『長壽』這中國文化,長壽多麼重要!要清白、要揚眉吐氣,都得先『長壽』了再說。宋朝的『岳飛事件』,岳飛三十九歲就冤死在監獄里,死後一直不能恢複名譽,一直拖了七十年,才清白完全澄清。要清白,得長壽,岳飛自己不能長壽,但有孫子幫他死了以後還爭清白。也算另一種形式的長壽。」
「不過,」林光烈補充,「他奶奶沒進『忠烈祠』,但也沒得安寧。我看到一本蔣介石的墨跡,書中影印出好多封蔣介石的信,其中一封是寫給他孫子的,大意說,得到情報,知道祖母在浙江奉化老家的墳給掘了、給共匪掘了,這是國讎家恨,你可別忘記啊。信寫得滿沉痛的,可能是蔣介石對孫子說了真心話,言外之意是我革了一輩子命,最後,連個祖墳都不能保,告訴孫子,他奶奶的墳都給掘了。」
「你王宇越說越正點了,也越滑頭了。」
「好像有。」
「我是他。」篤定的。
「獰笑?獰笑太多仇恨了,笑是有益健康的,但獰笑顯然不算。不過,獰笑有益於展現正義。正義之士應該有點獰笑、來點獰笑。當正義伸張的時候,當壞人被打倒、躺在地下的時候,你來點獰笑,做得意狀,似乎也不錯呢。」
「可是,就算你說得對,這個牌位是名存實不亡、是人不死留名,你怎麼證明呢?怎麼證明他就是你呢?」
「像她的小兒子死了,她老太太疼愛小兒子,硬要蔣介石把蔣經國過繼給死去的弟弟,這是違反中國文化的,因為老大長房的長子豈能過繼給老二?又如她老太太疼愛小兒子,硬要給小兒子討鬼婆,就是『冥婚』,她老太太的這些行徑,都是違反中國正統文化的。蔣介石還不是照單全收。」
「李師科當然愛國,但他愛的是中國,不是『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在一九四九年就不存在了、亡國了,變成鬼國了,沒得愛了。沒得愛了卻還抓住三十八年以後的『中華民國』的,就是上了蔣介石當的糊塗蛋了。」
「比如——」
「比你的孫中山還妙!所以啊,蔣介石如果有第三次『辭廟』,事實上當然沒有。孫中山一定吃不消了。孫中山會大嫂化,罵說:『介石同志呀,已經兩次了,我受夠了,下次不讓你來辭廟了。』」
「是好笑、是爽,只是不有點阿Q嗎?你自我陶醉?」
和香吹上無情墓。(網上查為「和風吹上無情墓」)
「他是死人啊!你說什麼?」
「也許有吧?應該有吧?」
林光烈笑起來。「聽了你胡說八道,卻又感到不無道理。不過,你作為烈士還說得過去,作為『第七十三烈士』就太勉強了。你的豐功偉業只限於守一江山玩了命,跟七十二烈士所作所為完全無關,你怎麼算『第七十三烈士』?」
兩人扶持著,慢慢走進「忠烈祠」。
「說得也是,想想看,今天約你到圓山『忠烈祠』來,為的是什麼?坦白告訴你老弟,就是要你看看你老哥王宇的祖宗牌位、先烈牌位,然後現身說法,拆穿個大秘密給你看,不是嗎?」
「哈,林排長,你踩到我的線了。退伍以後,我有幸在野雞大學混到中國文學系夜間部,半工半讀五年,我的論文題目,就是寫孔尚任的《桃花扇》。」
「一九二七,那一年,正好國民黨奠都了南京,大體上說,國民黨搶到了『中華民國』, 蔣介石就是那年奪到大權的,四十一歲,那年十二月一日,他日到了宋美齡。那年是兔年,你這老兔子,日到了什麼?」
林排長神秘一笑。
「你口中的他奶奶。」
「靠美國爸爸啊。美國爸爸弄出了U2飛機,專搞空中照相,把中國大陸的點點滴滴,都照下來,也照到蔣介石老家和他死掉的老媽,才發現老媽的墳給掘了。美國爸爸從U2飛機照到的空中照相是保密的,但為了做人情,就把蔣介石老家的空照圖送了幾張給老蔣,老蔣看了,就——」
「你好啰唆,你說得大細了,一件小事,你說得這麼多!」
林光烈把話轉到另一面:「聽你的話,有時義正詞嚴,有時也很模稜兩可呢。有時候,你會被『宋宇』的牌位騙了一下,你好像不完全否定這牌位呢。」
「是三家分晉分出來的趙襄子呀。從伍子胥的『鞭屍』、到趙襄子的朝你骷髏頭上小便,都太具體了,當然我們這樣干,干法是文明的、抽象的,並不真的血肉橫飛、尿花四濺。」
「仇家是誰呀?」
「我是。」
「那時你心裏想什麼?」
「丟官以後就失業了,整天免費逛『忠烈祠』了。」
林光烈很好奇,就近看了一下。「咦,真有一顆。」
「專門有個『黃』字部。」
「親眼看到又算什麼本領呢?」王宇不以為然,「要親手捏死什麼才算是革命黨乾的事啊。」
「記得《李陵答蘇武書》嗎?李陵就引出古人的話,叫『雖忠不烈,視死如歸』,誰說忠一定要烈呢?今天的你,可以改寫這句古話了,改寫成『生不如死,視忠烈祠如歸』,哈哈,多切題啊!你寒磣什麼啊。」
「你他媽的看什麼?他是誰?他在哪?」
「寂寞的先知絕不是什麼高明的先知。其中最早的笨蛋是屈原,跳河而死;最後的笨蛋是殷海光,胃癌而死。」
「後來聽說他奶奶的祖墳給修復了。」
「當然可以。以前宣統皇帝被請到日本,逼他朝日本列祖列宗鞠躬,他回憶說,他一邊鞠躬,一邊假設在朝自己的列祖列宗鞠躬,不是動手腳嗎?動手腳有什麼不對嗎?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七十二門徒、也沒有七十二地煞、也沒有七十二疑塚、也沒有七十二烈士。我獨來獨往,獨死溝壑。我沒有『吾道不行』的寂寞感,但你就不一樣,你走在國家的前面,你是先知,先知才會寂寞。」
「你在笑,沒錯,可是那是『皮笑肉不笑』,肉笑了又怎樣,你事實上在慘笑、在苦笑。如果慘笑、苦笑算是笑的話,我看到你是在笑,慘笑和苦笑。你呀,王宇,可以有理由慘笑、苦笑,但我奇怪你對著『忠烈祠』的鬼牌位做什麼慘笑苦笑,如果非要笑,你可以做別的種類的笑。」
「那是多年以後的事了,為了重新營造海峽兩岸的和諧氣氛,他奶奶的祖墳給重新打扮了,只可惜當年他奶奶的屍骨被拖出來丟了,現在重新埋進去的,不是他奶奶,而是——」
「林光烈,你還不是一樣。對我說來,你是少壯派,你只七十六歲,我大你八歲,八十四了,上次見你正是我七十六歲的年紀,如今你趕上上次的我,但我還是走在你前面。」
「是什麼?」
「可是還是要聽你說說。」
「是很怪。」
「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根本就是『宋宇』,我不姓王,也非王宇。王宇根本是個假名字。」
「這樣看來,沒孫子的就沒指望『還我清白』了。」
老病居人下,
「也別佩服了。八十四是一個關口。『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找也要去。』」
「的確太離奇了。莫紀彭對著別人的牌垃發愣,你對你自己的牌位發愣,你呀,你比莫紀彭還莫紀彭。」
「就哭了?」
「我剛被日出來,還不能日人家。」
「蔣介石那麼深信中國文化嗎?」
「當然沒有。『忠烈祠』有『文烈士』兩千五百多人;『武烈士』將級五百多人、校級六千多人、尉級四萬人、士官兵級三十五萬人,比較起來,立出牌位的,太少了太少了。非常明顯的,立出牌位的,不是特別有名的、就是象徵性選出的。」
「基督教《聖經》記約伯說:『唯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美國小說《白鯨記》收場白說:『戲已收場,怎麼又冒出人來呢?——因為有一個人倖免於難。』聽了你的故事,你像是《聖經》人物、也像是小說人物,不是真實的人物。太可怕了,故事明明是真read•99csw•com的,卻離奇得不像真的。」
「是。除非你證明給我看。反正五十年過去了,偉大領袖也變成偉大死鬼了,你還怕什麼,證明給我看呀,只給我看,有一點點證明,我就信你。」
「還活著?」
「偷我自己的什麼?靈魂嗎?靈魂不在那裡,肉體嗎?肉體在我這裏。我偷來偷去,只能偷到我自己的名字,而那名字,正是我拚命拋棄了的、使勁遺忘了的。多麼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生經歷啊,都發生在我身上,真太離奇了。」
眼看他宴賓客、
誰知道容易冰消;
舊夢哪堪拾?
「『非先烈』也是先烈呀,市面上有一種肥皂,叫『非肥皂』,其實比肥皂還肥皂。你呀,其實你使先烈們變活了,用你的現身說法、用你這人證,襯出這些死者要說的話。哦,我想起帶領七十二烈士到廣州革命的黃克強來,想起他那首詞,我背給你聽:
當王宇的背影遠去,消失在人叢里,林光烈打開了信封,王宇的墨跡,躍然紙上:
「古典就是一本發黃了的辭典。」
「如果真假參半呢?如果一排排牌位中有假的烈士混進來呢?如果有真的烈士、該設牌位卻給漏掉了、或有意劃掉了呢?你還要一鞠躬三鞠躬嗎?」
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我有生以來,從沒看過這麼老的屁股。」
「你說得對,我們的方式是文明的,先從我們活過他們開始。要幹什麼,得先活過他們再說。蔣介石生在一八八七、蔣經國生在一九零九、我王宇生在一九二七;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
「哭沒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沉痛的給孫子寫了那封信。」
「八十四,還這麼健康、這麼老不死,真教人佩服。」
「再往下看,有一點又黑又青的刺青,看到沒?」
「多少人啊,他們自己避免去做烈士,但卻幫助別人去做烈士。」
「如果你活見鬼,他就是吧。」
「原來你『第七十三烈士』這麼重要,你的牛屄比蔣介石還大!」
「你指蔣介石?」
「我指營造廠老闆。」林光烈調侃著。
「那隻好一邊鞠躬,一邊加減乘除了。」
「丟官以後呢?」
林光烈笑起來。「這老屌!」他嘴唇動了一下。折起了詩、放進了信封、收入了口袋,他朝向「忠烈祠」,做了一個盤馬彎弓的姿勢,一連三次,像在射箭,射了三次箭。一個小朋友恰好同爸爸走過:
「哈哈,媽的,我對這鬼牌位獰個什麼?射什麼精?」
「能真實嗎?真實就是約伯冒出來,就會被殺了事;什麼白鯨黑鯨的小說人物冒出來,就會不分黑白,被殺了事,這就是真實。真實不是你活著為他們賣命,真實是死了為他們賣命,他們要你一死,只要你一死,你是大時代的配角,還是小配角,不但是小配角,還是小配死角,你被分配的角色,就是死亡,就是死亡后刻在牌位上面充數的一個名字,你活的時候,只是一個號碼,一個阿拉伯數字;你死的時候,只是『烈士』兩個方塊字,一塊木頭。」
「可以在心裏這樣『動手腳』嗎?」
「蓋『忠烈祠』來另類中國文化吧?」
來生要趁早;
「當時你看到後有何感想?」
「還活著。」
「說什麼敵人全死了。馬家、郝家、連家、吳家……這些走狗們、小衙內們、中衙內們、老衙內們,他們不是敵人嗎?說什麼戰友難友全死了,你林排長不正老而不死萬年長青的在我眼前嗎?」
「你越說越玄了,今天你吃錯藥了吧?」
「他媽?就是你口中的他奶奶?」
「弄假成真了幾十年。」
待釀滿枝清艷露,
「真不知道要用多麼快的轉換速度,來聽你忽上忽下、亦莊亦諧。真不知要怎樣隨時調整自己的聽覺、自己的感覺。」
「比如獰笑。」
「而是對門那條死掉的母狗骨頭。」
「斯人也,不可有斯疾也。先知怎可以因想不開,而得胃癌死掉?先知得胃癌死掉就像神父得梅毒死掉一樣,丟死人了。」
秦淮水榭花開早,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
「至少跟著他媽深信中國文化。」
好奇極了,林光烈更近距離的細看那一塊刺青,果然如他所說,是「宋宇」兩個字,刺青刺得歪七扭八,但的確是那兩個字無誤。
「就因為搬動中山陵有困難,才蓋圓山『忠烈祠』啊。『忠烈祠』就是變相的中山陵啊。孫中山是海峽兩岸的公約數,國家忠烈也是如此,誰能否定忠烈呢?除非你用屁股拆穿它,但是拆穿歸拆穿,王宇至少認為有『宋宇』在那兒也不錯,別人插了一腳,我王宇插了一屁股呢。」
「是你的節,你們一路被偉大領袖騙,不是愚人是什麼?哈,豈止今天是愚人節,天天都是愚人節啊。」王宇恢復了一部分愛開玩笑的毛病,一臉嚴肅的樣子,緩和多了。
英雄地下長無語。
「媽的王宇,你瘋了?」
「他是誰?他現在在哪?」
「相信什麼?」
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為蔣介石方便,他一辭再辭的廟——中山陵,應該像故宮國寶一樣,跟著他走、跟著他搬家,到天涯、到海角,一路帶著『國父』走,這樣就不會太窘了。」
「我想對老蔣說:老蔣啊,我們互相上了對方的當了。」
「啊!」王宇恍然大悟。
「不過,他們畢竟都沒進過『忠烈祠』,只有我才進去過,並且現在還在那裡,我才像『第七十三烈士』呢。」王宇打趣著。
「不是『一片冰心在玉壺』,是『兩片屁股在褲襠』。」
「不騙你嗎?你禁得住孟子說的,只要騙子行騙得法,連君子人也一樣把你騙倒,今天我不來,不站在這個牌位下面,我看你就不知道這個牌位的先烈是假的、並且還活著的,你就照樣被騙。」
「他不是和你同一個時代的人。別人都開槍了,他還射箭,他太古典了。」
仔細端詳以後,「真的不像。」
「看到沒有?有一顆大黑痣,是不是?」
「不知道。」
「我知道有過人沒死,以為他死了,就進了『忠烈祠』的,像太原五百完人。但五十年下來、幾十年下來,沒死的也死光光了,哪有活的?你胡扯什麼?」
到了廁所,在小便池邊,突然間,王宇真的把褲子脫下來,屁股朝著林光烈了,他以左手食指特別指向左邊屁股蛋的股溝上端,頭扭過來。
「你像是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
「退一步說,如果真有個『中華民國』,逼我們向它效忠、保衛它、延續它、為它做孤臣孽子,也算自成一說。但是,有這個國家嗎?真有這個國家嗎?別扯了,歷史上有過這麼一個國家,但它早就亡國了。說它亡在一九四九年,還是客氣的、寬大的說法,其實,早在一九一二年起的北京政府,在被國民黨篡奪,並將五色國旗改為青天白日旗,將北京改為北平的時候,正點的『中華民國』已經在那時候亡國了,它被南方的非法政權偷天換日了,看來亡國的『中華民國』的人民是很好講話的,他們接受了國民黨政權,讓國民黨跟『中華民國』兩面一體。但國民黨是『內鬥內行,外斗外行』的,它只能黨國,不能當國,它撐不住當國的局,最後,連國都都丟掉兩次,一個政權一連丟掉兩次首都,這叫什麼國家?媽的,這叫什麼國家?古代人守不住國都,要向祖廟說再見,術語叫『辭廟』,也就是向祖宗說抱歉、向祖宗告辭。五代時候,南唐李後主最有名的詞兒是『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就是最精彩的。蔣介石以南京做首都,日本人打來了,他『辭廟』,廟就是中山陵,假祖宗是孫中山,向孫中山說good-bye;十二年後,共產黨又打來了,他又『辭廟』,又是中山陵,又是孫中山,孫中山死而有知,他自己恐怕都火冒三丈了,怎麼,又是你?」
「什麼烈士不烈士,不死才是烈士、躲過死亡才是烈士。『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找也要去。』現在總算熬到八十四了,看來『閻王不找也要去』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我還隱藏什麼呢?有八十四資格的,當然可以七十三了。你說我是七十三,哈哈,就七十三吧。」
「復讎?原來你在靠撒尿復讎?」
嘈雜的人聲由遠而近,觀光客擁過來了。一個小朋友,連蹦帶跳,首先衝進來,指著牌位叫著:「我會念,他們的名字我會念。這裡是『戡亂復國烈士』,噢,我在美國看到一本書,叫《李戡戡亂記》,就是那個『戡』字。我認識這個字。」「『九_九_藏_書戡』是什麼意思?」「『戡』就是打倒壞的敵人,國民黨有動員戡亂時期,要打倒他們認定的壞的敵人。」「後來國民黨不戡亂了,可是人家開始戡它了。《李戡戡亂記》就是戡國民黨的。」「李戡是先烈嗎?」「李戡沒那麼老派,人要做戰士,殺敵人呀,做烈士被敵人殺,太老派了。」……一陣七嘴八舌,兩位老排長被擠成旁聽者。
「牌位,牌位象徵的是什麼?讓我告訴你,牌位就是中國古文字中的『且』字,就是雞|巴造型。古人生殖器崇拜,就崇拜起雞|巴來了。慣終追遠,就崇拜起祖宗的雞|巴來了。並且,為了雞|巴的需要,就出現『且』字在旁的『祖』字、祖宗的『祖』字,就是崇拜老祖宗的雞|巴。所以呀,每個『且』字,就是每個翹起來的雞|巴,翹起來幹什麼,射|精呀,傳宗接代呀!」
這青苔碧瓦堆,
兩人擠了出來,走在「忠烈祠」的廣場上。
「不管是真先烈或假先烈,至少有一點是真的,就是他們都是死了的人了,但左上角那位牌位上的先烈,卻到今天還沒死呢。」
唯留屁股在,
「等呀,等到他們壽終正寢了,還行動個屁?」
「那也未必。關鍵在你的敵人,他們的天下能不能拖那麼久,如果他們也完蛋大吉了,誰來還你清白也不重要了。清白要在同一個朝代還,才有意義,改朝換代再還,味道就差了。明朝殺了袁崇煥,到了清朝,才證明這是冤獄,那時明朝早亡國了。袁崇煥不是給自己人證明清白的,是給敵人證明清白的,雖然清白無誤,但是味道可差了。」
「什麼?」太荒謬的聲音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人的反應常常是以為聽錯了。
「今天還沒死。」
「但牌位是假的,我總撈回了一點。雖然我喝了孫二娘的洗腳水,但孫二娘也喝了自己的洗腳水。」
「我服了你!我服了你!王宇老哥、王宇老屌、王宇老屁股,我真的信了。太怪了!」慢慢搖著頭、搖著頭。「太怪了!人間有這種怪事!竟在『忠烈祠』和你王宇屁股上!快說怎麼回事!我好奇死了!」
「我真搞不懂你,你這樣說,不是發神經,就是開玩笑吧?」
「是他奶奶。他奶奶老太太逍遙在外啊。」
「看我,看著我。」王宇一臉嚴肅,「看我的樣子,像發神經或開玩笑嗎?」
「唉,老弟啊,別怪我在假牌位上過乾癮了、別怪圓山地方這『忠烈祠』了,你無法抹殺它,就如同你無法抹殺一個標竿、無法抹殺一把大的尺子。你抹殺了它,就無異你對你自己的評價失掉著力點;當然,你也無需肯定它、用它做標竿、做大尺子一量,你會嘔氣。不過假有假的功能,與真的一比,你知道真在哪裡。如果你根本不用標竿或大尺子量你自己,而逕行說你多麼真,你會自己也不信自己。留住蔣介石的『忠烈祠』,當成反面教材吧、當成玩具吧、當成觀光據點吧、當成標定凡夫俗子的場地吧。你摧毀的東西太多了,留一個吧。」
「因為有真相,所以真的不像。」
「真是冤冤相報,當年國民黨不也掘了毛澤東的祖墳嗎?」
眼看他樓塌了。
「在『忠烈祠』這鬼地方,早死晚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定它的坐標。」
「我只是陳述事實、合理推測的事實。」
「你至少可以偷你自己。」
「扯出你來幹什麼?你又不是先烈。」
今生已太遲。
「他們的名單並沒一一立了牌位吧?」
「是啊——是你的屁股。」
「有『第七十三烈士』嗎?」
回首羊城三月暮,
兩人笑起來。
「好奇怪啊,你的老屁股上居然出現了『宋宇』的名字。」
從廁所出來,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又走回到有「宋宇」牌位的老地方。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王宇平靜、緩慢的說,「我就是先烈『宋宇』,貨真價實的『宋宇』。宋楚瑜的宋、宇宙的宇。」
「說得也是。」林光烈笑著。
二零一一年,黃花崗一百年後。
「再過兩天才是愚人節,你這老王八蛋過早了。」
「怎麼胡址?你的兩片臭屁股,夾出了並且引伸出多麼顛覆性的話題、多麼紋身式的證據啊。雖然證據不是『鐵證』,但卻是活生生的『肉證』,多精彩啊,你和你的屁股。」
「牌位只是一種符號、一種象徵、一種令人難過象徵。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太拘泥吧。如果是真的烈士,也不妨一信、不妨一鞠躬三鞠躬,隨緣而拜、與民同樂;如果是假的,就另當別論。」
「而是什麼?」
「證據?」王宇把頭一揚,「當然有證據。證據不在別處,就在我屁股上。」他把屁股一拍,神色篤定。
「我隨部隊駐守在圓山,我彷彿在守我自己的靈、在看我自己的牌位。我還不如一條狗,狗至少知道它看守的是什麼、是多麼具體,也知道它自己多麼重要。我呢,我看守的是沒有人肯來偷的東西,也無從偷起,偷個牌位幹什麼啊,當劈材燒都暖不了人的心。」
「他當時忘沒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正在提倡『復興中華文化』。」
「花樣?你要用什麼花樣,隨你賞吧。我都接受。」
一文都不值。
「是有。」
「怪事啊!」林光烈驚訝了。
「證據就在這怪上。那兩個小字告訴你是什麼吧,是『宋宇』兩個字。再仔細看看,是不是這兩個字?」
「所以呀,我對了,我的人生路線對了。我王宇,如果不算高攀的話,其實是另一個形式的莫紀彭老先生,我也軟弱無力、也無能為力,莫紀彭用長壽與不合作保留了七十二烈士的尊嚴;我呢,用長壽和『坐吃等死看熱鬧』保留了逃兵的牌位。我一直這樣偷生、苟且偷生,但卻如老鼠般的慧黠、快樂。老鼠一輩子活在陰暗的水溝里,但它很慧黠、很快樂,不是嗎?你看過又笨又愁眉苦臉的老鼠嗎?我就是那種老鼠,一年又一年那樣過、十年又十年那樣過,直到我遇到了你,我才好夢初醒也噩夢初醒,我知道我有救了,為什麼我不自力報復呢?全沒必要,我只要扒住了你,一切就完工大吉。張良報仇,但他扒住了劉邦,他知道劉邦是真正可以幫他推翻秦朝的同志,最後,秦朝垮了。張良飄然而去。今天我王宇扒住了你,你有十足的精力、活力、動力、毅力、實力、功力、法力、能力、氣力、腳力、耐力、魅力、魔力、潛力、威力替我伸冤、替我雪恨、替我吐一生窩囊的這口鳥氣,所以呀,本王排長一開始就暗中鎖定了你林排長,相信有朝一日,我們會再見面,而這一日,就是認識你五十年後的今天。好啦,包袱丟給你了、屁股也給你看了,你去操心吧。」
「被偉大領袖騙?我想不能包括我,我是玩歷史這一行的,歷史真相我最清楚,騙我嗎?休想!」
「『黃』字部里有『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嗎?」
「關子可大了。我們先進去看看。」
「這樣中國文化來、中國文化去,你呢?你中國文化了哪部分呢?」
「林排長啊!你這個鬼!你涉嫌侮辱革命先烈。」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屁股不在年輕,有字則靈。」王宇一邊摸著臀部,一邊眉飛色舞。
「是啊,因為神秘的故事破解在我屁股上,所以常常便秘,以便欣賞我的神秘。」
「叫什麼?好像叫『宋宇』。」
「你說幾年後你隨四十九團駐防圓山,你在『忠烈祠』看到你的牌位,就是剛才我們看到的那個牌位?」
「『侮辱革命先烈』?正好相反,我蓄意使革命先烈發聲呢,『英雄地下全說話』了。只是他們說話的終點,休止在你的兩片屁股上。」
「那就對了,就是『宋宇』,他就是我。你永遠做夢也想不到,我就是他,我就是先烈『宋宇』。」王宇手指的方向是清楚的,像一束光線,聚焦在那塊牌位上。
「他奶奶是大學者、滿口中國文化?」
「是。」
「小聲點。你認為他在幹什麼,他就在幹什麼。」
「誰要證明呢?五十年來,我就是努力不去證明,我才活到今天。五十年前,當這牌位剛立在這兒的時候,我要大呼小叫,說他是我,說你們搞錯了,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我這老兔子,唯一本領是靠長壽,如今活到了八十四歲,活到了他媽的『中華民國』一百年,不同的是,我這八十四,可是真的,『中華民國』一百年,卻是假的。」
「也許你該暗中感謝李師科,他開槍把你打進『忠烈祠』。」
這一年可真熱鬧read.99csw.com,黃花崗一百年、辛亥革命一百年、「中華民國」亡國六十二年、偽政府祖師爺蔣介石死後三十六年、蔣介石犬子蔣經國死後二十三年、蔣經國走狗接班人馬英九冒領「中華民國」「建國百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林光烈來到了圓山「忠烈祠」。
「剛才那做射箭動作的老傢伙,會是『第七十三烈士』嗎?」
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牌位在罰站似的佇立著。王宇滿臉嚴肅,直盯著一個左上角的牌位。是專註、是忘我、也是發愣。
「你懷疑我神智不清、又懷疑我發神經、又懷疑我開玩笑、又懷疑我吃錯藥,你一路懷疑我,一直不信我說真的、玩真的,是不是?」
林光烈笑起來,對王宇必恭必敬鞠了一個躬。「第七十三烈士!林排長這廂有禮了。」
「你閉嘴,一點也不啰唆。你聽聽他們最後的對話。轎夫回頭,朝著二度新娘一笑,低聲說:『大嫂,又是你!』不料二度新娘反應迅速,立刻兩眼一睜,口含威脅,低聲說:『你閉嘴!再啰唆,下次就不讓你來抬了!』」
「看不太清楚。」
「就算你謙虛得有道理,至少你身上有一部分是跟得上的。」
眼看他起朱樓、
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林光烈笑著,聽他侃侃而談,像在發表臨終演說,等他全部說完了,林光烈講評道:「算你這老屌有慧眼、有魔掌,扒住了本排長。本排長就讓你扒了,但是,總要給你老屌一個頭銜呀,你的頭銜不該總是『前十七師四十九團老屌排長王宇』啊,總要來點花樣啊。」
王宇點著頭,低了頭,又抬了頭。「悶了這麼多年,就說了吧,林光烈啊,聽好、聽好,他是誰?他是我!他在哪裡?他就正在你眼前!剛才你問『扯出你來幹什麼?你又不是先烈』,其實我就是先烈!」
「『忠烈祠』對我說來,是個生死之地。我一進來,我就死了,你可以編號七十三。我一出來,我就死而復活,編號七十三,謬稱先烈,就有點寒磣了。」
「王宇,真有你的!你真老而不死,說九年,就九年。」說著,兩人緊抱在一起、兩隻老手緊握在一起。
「弄假成真了幾十年?」
「那我就頒發給你了。你的頭銜還是:『第七十三烈士』——山寨版。」
「不是你的冰心。」
「爸爸,你看那個人,他在幹什麼?」
事敗垂成原鼠子,
「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這是我一生中的重要日子,我終於透露了我埋在屁股里七十四年的秘密。我是河南人,我十歲時候,父親死了,又正值荒年,家鄉住不下去了,叔叔帶我到外地謀生,臨走時候,老娘捨不得我,又怕兵荒馬亂失散,堅持在我屁股內側刺青,刺上『宋宇』的名字。就這樣,我流浪出來了,家鄉再也沒回去過,音訊也斷絕了。我在外面流浪,在上海一家中學里做工友,我很上進、又很靈巧,跟著學生們學習,居然有了冒充中學生的程度,人人都以為我中學肄業,其實是謊報學歷。一九四九年,我二十一歲,在上海街上,被抓去當兵,輾轉移防到一江山島上。因為我有冒充中學生的程度,被營部看中,就把我調到營部做文書,比一般丘八清閑,自己自修,居然在戰亂中念了五年書,這真是怪事,營部留住我,不讓我升、也不讓我降,專門要我管文書,而這個營,也是怪事,調來調去,居然總是留在一江山。原來它不是普通的營,它列管在所謂『反共救國軍』編製里,原來有打游擊搞情報的秘密使命,所以調來調去,卻留下它。到了一九五五年一月,麻煩來了,共產黨決心要『打中國式的渡海登陸戰』,鎖定了一江山,打過來了。一江山面積只有三平方公里,哪裡禁得起一打,結果很快就被共產黨拿下來了。蔣介石為了吹牛,說一江山死了『七百二十位烈士』,比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多了十倍,全部殉國了,牛屄大得嚇人。事實上,國軍有五百多人被俘了。我當時與四個營部弟兄死裡逃生,搞到小船,奔向大陳島,到大陳島時,天色漸晚,岸上守軍居高臨下,不讓我們登岸,我們報上番號,可是守軍仍不通融,並且不由分說,朝我們開起槍來,一邊開槍一邊大聲喊話,我清清楚楚聽到喊話的人中,有個四川口音的,嗓門最大,喊的是:『格老子,你們回來幹嘛?你們已經進了忠烈祠了!』同船的弟兄中,三個當場被打死,我和一個姓陶的弟兄藏在船下,幸運逃過一劫。半夜兩人摸索上岸,這位姓陶的弟兄有親戚在大陳,那時大陳正在全島軍民大撤退,我們就混在親戚中,撤到台灣。我先是做零工謀生,後來碰到一位河南鄉長,他是國大代表,很同情我的遭遇,他手上有空白的在學證明,乃為我化名『王宇』,偽造學歷和身份,把我安置到河南人多的部隊里,再經過指點,以行伍身份,混到個少尉排長,分發到十七師四十九團。你到部隊做預官排長時候,我已經是幹了六年的老幹部了。我下部隊后,絕口不提我的過去,免得被人懷疑。最邪門的是,後來我得知,四十九團就是當年守大陳的部隊,開槍指我們已經進了『忠烈祠』的,就是四十九團。」
「那你就多說幾句《桃花扇》。」
王宇笑起來。「我們真的『大不敬』,人間嚴肅的大悲劇,最後被你我演成笑劇了。」
「什麼中國文化?」王宇好奇了。
「我們當笑話看它,還沒什麼;締造民國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可就苦了,他們死而有知,一定有所懊惱,原來他們冒險犯難換來的『中華民國』,竟被竊國者弄成了這個樣子。」
「我並無貶抑的意思,但我要說,七十二烈士只是逗點,而『第七十三烈士』才是句號、問號式的句號。七十二烈士革命的終極目標,是推翻壞政府,他們是近乎沉默的革命者,他們沒有留下什麼理論,依稀從遺書里、供詞里,我們看到他們的終極目標就是由小我的犧牲、謀取大我的尊嚴。七十二烈士『蹤跡大綱』的輪廓了這一目標,李師科卻『情懷小樣』的細膩了它。在精神上,李師科跨越時代,與七十二烈士埋在一起。表面上,他們都是被惡政府禍害的犧牲者、都是槍下亡魂、刀下亡魂,但是,作為先行者,七十二烈士鼓動風潮、造成時勢,他們的失敗即是成功。李師科呢,他為七十二烈士的成功做了詮釋,告訴人們,七十二烈士奠基的那個『中華民國』,在年復一年後,早已被鼠竊狗偷;在三十八年後,早已亡國。這一道亡國的幽靈,在中國東方的小島上陰魂不散,竊牌位以自娛。但李師科以一人之力,從容而細膩的革命了它。那是一個人的革命,卻跳躍了七十二烈士的目標。而我,王宇,這個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是什麼?算什麼?什麼也輪不上。但我行年八十有四,我能活下來,我很務實,第一,我有了小家庭,我傳了宗接了代,不像蔣家三代暴亡,比起他們,這就是一種勝利。即使七十二烈士他們最後寫遺書,有爸爸可以告罪、有太太可以抒情、有兒子可以依託,可是李師科呢?國民黨政府欺負他一輩子,項目包括家破人亡。他的遺書,又寫給誰呢?我務實、我不要絕後;第二,我有歷史縱深,知道我的敵人遲早要灰飛煙滅,我不悲觀;第三,我會隨緣等待,有緣相會,我也借力使力,插上一腳一屁股,推波助瀾。如今第一第二第三,都已一一成真了,就在今天,今天約你前來,向你泄密、向你道別。『忠烈祠』是小意思,蔣介石蓋的又怎樣?我們可以搶回來。這『忠烈祠』的原始地方不是日本人蓋的神社嗎?五十年一過,日本滾蛋、神社沒收。『忠烈祠』又怎樣,我們射殺了它,留下個建築,看著玩也好呀。老弟,別太仇視它了,射殺以後,『忠烈祠』是誰家天下呀,可別忘了呀,老弟,可別忘了呀。今天好天氣,眼看也日正當中了,老弟呀、林排長呀、林光烈呀、老屌呀,再見啦!」
「你看過這七百二十名烈士清單嗎?」
「我嘛,我才不要做什麼烈士,更不做『第七十三烈士』。我是陰錯陽差,混到老是跟烈士糾纏水清的泥淖里的小人物。我不能反抗,但我能脫身;我不能報復,但我能欣賞、欣賞別人的報復,我欣賞李師科,他真是了不起的中國農民,他沒受過教育,沒有流行的水平可言,但他有著、蘊藏著最基本的人情與情義,和那股剽悍的造反性格、抗暴性格read.99csw.com。他沒有親人、沒行同志、沒有一個家、也沒有一把槍,有的只是自己老去后對房東小女兒的一段情義、和對所謂『中華民國』、所謂國家的唾棄。但是,欣賞歸欣賞,手法是因人而異的,我的手法很乾脆,碰到我能扒的,就露屁股;碰不到,就老死他鄉,如此而已。但是不管怎樣閃躲、怎樣自欺欺人,我們都忘不了李師科。李師科是我們『第七十三烈士』,七十二烈士沒建立清朝,但他們用一死,推翻了它;李師科沒建立民國,但他用一死,唾棄了它。」
「王宇,我看到你不笑的時候。」
「哈!」林光烈笑起來,「果然是胡扯!亂向死人認親、向木頭牌位認自己,不要聽你胡扯,我們走!」伸手拉他。
「你知道我是什麼?」
王宇苦笑了一下。「當然可能,因為那時候防守大陳的,正是十七師四十九團。李師科是山東口音,不會是他,但是他們,他們奉命要我們死。」
「但是,所謂忠烈,個個都是真的,不能攙進假的,並且,蓋『忠烈祠』的,也是名正言順的正統的,不是僭偽的。不能像圓山『忠烈祠』一樣,以僭偽之君、蓋參半之廟,連戴笠和我都弄進來了。」
「說得好!」
「所以你是快樂的先知。」
「哈哈,你說得真好。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表面上看,我是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但是,你也別小看了我,這山寨版可是真的進過『忠烈祠』的,別的『第七十三烈士』,他們可是『忠烈祠』外風吹雨打的,而我呢,卻是道地的『戡亂復國』牌位下的有名有姓的。」
「什麼他奶奶的『忠烈祠』!」王宇笑著說。「該進來的,不能進來;該出去的,又不能出去;不該進來的,反倒進來了。什麼他奶奶的『忠烈祠』!」
王宇笑起來。「你這林排長,真是鬼才。有了你,我變成了兩面人,你使我認識了這鬼『忠烈祠』。我進來,就是先烈;我一出來,就是『非先烈』了。是不是?」
「這叫亦莊亦諧。」
「你說得太玄了,什麼坐標?坐什麼標?」
「有什麼稀奇!在大祭國殤日子里,蔣介石也向我行過禮呢!我自己,也夾在隊伍中向我自己行過禮呢!我公祭過我自己呢!」
林光烈拍了一下腦袋。「越說越像了。但是沒有證據,又怎麼相信你一面之詞呢?除非我也瘋了。」
「幾十年了,難免有點模糊,寫在紙上幾十年都會變樣,何況寫在屁股上。相信了吧?」
「復讎的中國文化呀,中國的復讎文化呀。中國在公元前四百年時候,就出現智伯的頭顱被仇家當作夜壺用的紀錄。」
「製造別人做烈士,最得手的不是朝你開槍的,而是蓋廟的、蓋『忠烈祠』的。」
圓山「忠烈祠」開放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九點到那裡,正好趕上開門。就在五十年前的同一天,就在這裏,林光烈窺視著莫紀彭。五十年過去了,莫紀彭墓草久宿,林光烈也垂垂將老,今天是黃花崗一百年,黃花依舊,故老已別,林光烈沒有任何感慨,感慨是某種程度的弱者表現。林光烈匆忙得很,他正忙於做張良式的復讎。
「照你這麼說,你剛才應該正在獰笑,獰得快射|精了,被我撞見了,是不是?」
「那時候的四十九團,不知為『忠烈祠』製造了多少烈士。」
「啊哈!」王宇笑起來,「你真缺德。」
「我自己守了我自己的靈,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不敢讓第二個人知道,你說凄涼不凄涼?恐怖不恐怖?有時候,深更半夜,我走過我的牌位前,我簡直分不清我是人是鬼了。」
「換四個字吧,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苦撐待變』。我們不是永遠忍耐,我們是忍耐中等待改變,天會亮的,我們會等到天亮。何況,在天亮前,我們還可預做準備,預做行動,包括『鞭屍』式的行動。『鞭屍』可是道地的中國文化啊。伍子胥萬歲!」
「什麼是古典?」
記血肉紛飛,
「我們出去談,就坐在那邊台階上談。」王宇不慌不忙的說,他像一個勝利者,他的屁股為他打了勝仗。
「看來你老小子多少中了『忠烈祠』的毒,不過,可以原諒,因為『忠烈祠』畢竟帶給我們反面教材。」
「哈哈哈!太妙了!」
「那蔣介石怎麼知道的?」
「那個人好像朝『忠烈祠』射箭呢。」
「當時朝你們開槍的,可能就有一個人,叫李師科。」
「我曾是中國文化大學夜間部的學生,我一身中國文化呀!」王宇笑著。
「我才四十歲,也有點發黃了。」
唯一與《桃花扇》作者不同的是,孔尚任他只『將五十年興亡看飽』,可是你和我呀,卻把一百年興亡看飽,雖然所謂建國百年當中,只有三十八年算是真的,其他六十二年都是假的,我們看的是空中樓閣,也就當笑話看了吧。」林光烈補充說。
「上面有兩個字,有沒有?」
俺曾睡風流覺,
「你看到了什麼?」王宇故作冷言冷語:「你在我背後,你只看到我的後腦勺,你怎麼知道我沒笑?我一個人也在笑,不一定是哈哈哈那種,而可能是嘻嘻嘻那種,也可能沒有聲音,我在冷笑、在暗笑、在嘲笑、在奸笑、在偷笑,我一個人,不要笑給誰看,事實上我在自己對自己笑。你看,我不是在笑嗎?」
「他不是死人,他只死了他的名字。他人活著,一直活著,只是老了。」
「什麼字?」
「掘敵人祖墳是特有的中國文化。說『破四舊』的,在掘祖墳表現上,其實一點都不新,只是拿鏟子的自己不知道罷了。」
「你是他?」懷疑的。
「老蔣蓋了『忠烈祠』,你上當在先。」
「閻王有他慈悲的一面,『天公疼憨人』。閻王疼你,讓你老不死,看盡《桃花扇》故事。」
在「戡亂復國烈士」區,王宇停了下來。
為囑西風,
「這回信了吧?小老弟。什麼人會在自己屁股上刻字呢?並且刻的不是別的,就是『忠烈祠』剛才那個牌位上的名字呢?『故宋宇烈士之靈位』,現在怪了吧?『宋宇烈士』就在我屁股上,我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還要冒充嗎?我真是他呀!」王宇一邊穿褲子,一邊盯著林光烈,充滿自信的在炫耀。林光烈服了。
「當然。這是中國文化呀。」
「黃石公」出現了,遠遠的走過來。九年不見,大家以老還老,好像扯平了什麼。
「有一點好,值得說呀,」林光烈說著,「至少有一個漏網之魚沒進來。」
「『鞭屍』算什麼正義?遲來的正義!」
「會不會有人說,說李師科不愛國?」
王宇大笑起來。「叫你見識見識我的屁股!」
「他奶奶根本不認識字,是鄉下人、是村婦。」
「相信為什麼在一個人的屁股上會刻上兩個小字。怪不怪?」
「做烈士不是作為之一嗎?不是選項嗎?」
「說這些幹什麼?別人死不死又怎樣?反正我們自己人還在活著,活著看到中國強大了。中國東邊的一個雞|巴毛小島又算什麼,雞|巴毛小島上什麼馬家、郝家、連家、吳家……這個雞|巴毛上的陰虱又算什麼!我們雖然老了,但我們終於看到了中國崛起了。多幸運啊,你看了八十四年,還活著,編號七十三;而黃花崗上的呢?他們看了一百年了,才看到黃花真正開了。看來還是編號第七十三好,你畢竟活著看到今天的中國。」
轉眼黃花看發處,
「太原五百完人,當年把他們送進『忠烈祠』時,有的還沒死,還是沒完的完人,你說的沒錯,但現在他們都死了。我說的是指令天還沒死的一個。」
「無關?太有關了。由於有我的生還、我的屁股的存在,證明了堂堂『忠烈祠』,竟有假貨混跡其中,而這假貨,卻又是蔣介石嫡系部隊第十七師第四十九團奉命執行出來的烈士,多諷刺啊!多勁爆啊,正因為有我這種假烈士、奉命執行出來的假烈士,才襯托出七十二烈士的貨真價實,不是嗎?我是什麼?我是為七十二烈士襯底的,沒有七十三,七十二永遠不會有句號。」
「唉!」林光烈嘆了一口氣。「本來是一場悲情場面,最後竟給觀光客七嘴八舌掉了,不過還好,有人向你『宋宇』行禮呢,你王宇總算沒白死一場。」
「壽終正寢了,我們可以『鞭屍』啊。」
王宇伸出右手,緊握了林光烈;左手掏出一個小信封,塞了過去。他下達了排長式的命令:「在看不到我背影的時候,再看它。」
「不消說,其中有個神秘的故事。」
射殺「忠烈祠」。
「這樣說來,read•99csw.com莫紀彭算不上是『第七十三烈士』了,『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師科了。」
「今天還沒死?」
「推測是不行的,要靠證據。蔣介石是憑證據才得知他媽的墳給掘了,不是嗎?」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這話是十九世紀英國首相說的,但他說的不全對。對被壓迫者說來,最後得到一點正義,哪怕遲來,也比沒有的好。也許你說這種補償太抽象了,我也承認,但是,當一切都太遲了,你會發現抽象反倒是我們要追求的,這是人類的偉大信仰之一,中國古典說法是『誅姦宄于既死』,以禍國殃民的蔣介石為例,他作惡多端,他死了,生前死後,又安排了多少假歷史來宣揚自己的豐功偉業,假的豐功、假的偉業。但是,卻有一個人出來,用一本又一本的鐵證,一一拆穿這些豐功偉業,像淘臭馬桶一樣的淘出這些假歷史,令生者歡顏、令死者蒙羞,正義得伸、鳥氣大吐,豈不也是好事一件?在這個人的登高一呼下,不但蔣介石死後變成臭頭,連帶到處具體有他臭頭的銅像,也一一被拆下來,大溪的一個公園收容了這些銅像,一座座給攤在那裡,前後左右,到處是蔣介石,蔣介石自己大眼看小眼,看得自己死後都要發瘋了,多爽啊,我們真要拍手叫好,就喊一聲『媽的蔣介石萬歲』吧,正因你老王八蛋萬歲萬萬歲,我們才得以看到你遺臭萬年,你王八蛋不萬歲,哪來萬年呢?」
「前面?你神氣什麼!你只是比我早死而已。」
「我是快樂的扒住先知的『活烈士』。我不要死。『愛其死,有以待也;養其身,有以為也』,我要有所等待、有所作為。」
這首詞寫得真動人,最後一句『英雄地下長無語』有了答案,從李師科到你王宇,你們都替無語的英雄做了吶喊,用現身說法,現身說出了答案。」
王宇沉默不語,盯著林光烈看,神秘兮兮的。
「寫信時候他忘了他也掘人家的墳?」
「我看過,印象最深的是『一江地區殉國士兵』中的一些怪名字。我記得名字中帶『妹』字的有江妹春、李妹儂、張三妹、陳四妹、陳維妹、葉小妹;帶有『奶』字的有江溪奶、江奶玉、梁奶頭、張小奶、潘奶二、蕭奶兒等等,還有一個叫『蔡歪』的……」
「這就是進『忠烈祠』的成果啊。」
「你林排長胡扯什麼!」
「看呀,左上角最後一個,那名字兩個字的,叫什麼『宋宇』,好怪啊!名字兩個字,都有寶蓋頭。」「什麼怪不怪的,人家可是先烈呢!」「什麼案子里的先烈呀?」「誰知道呢?先烈太多了。」「都是真的嗎?」「到這裏立了牌位,不真也真了。」「哈哈!弄假也會成真呢!」「哈哈!管他真不真呀,你只要鞠躬就好啦!」「哎呀,先烈『宋宇』呀,我來鞠躬你了!」「請肅靜一點,這可是『忠烈祠』呀!」……又一陣七嘴八舌。林光烈趁機捏了王宇屁股一把,王宇側過頭來,報以一笑。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盼這一天,盼了五十年了。」
「什麼好像有,頭近一點,仔細看。」
「真逗!你這樣一說,我氣有點消了。」
王宇驀然回頭,立刻擠出了笑。這笑,笑得很反射動作,你無從懷疑是真是假,因為不論真假,總得有點剎那給大腦決定,但是,王字的笑無需大腦決定,他的肌肉就是大腦、他的大腦就是習慣、他的習慣就是反射,你可以亂用一通心理學在他臉上,他都一概適用。不過,他無需心理學,他的生理學打敗了心理學。
「什麼證據,靠地下情報員嗎?」
「自我陶醉?怎麼可以這樣歪曲神聖的復讎大業?」
「哎呀,你別糗了。我忍氣吞聲苟且偷生了八十四年,我沒有任何反抗行動,我哪跟得上英雄們,跟得上李師科呀!」
「鄉下人無知村婦的中國文化。像——」
「走!立刻走,走到廁所去,我就脫給你看,我給你看你老哥屁股!看證據!」
「你這老屌賣什麼關子?」
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還有更逗的。被拆下來的蔣介石銅像,有的流落在外,並沒全進入大溪這座公園。有一頭銅像流落到一家書店裡,一天我看到了。書店老闆要我買下,並建議我放在什麼地方。我說,別建議了,我有個好地方,他問哪裡,我說我家廁所。我說我每次小便,就對準蔣光頭撒尿,看小便從他腦門子上流下來,從眉毛流到眼睛,水汪汪的,再流到鼻子,不說蔣介石的鼻子有帝王氣,是『龍准』嗎?龍你媽准,小便來幫你龍准。再往下流,流到你賊鬍子上、流到你老王八的嘴角上,這銅像的嘴角微有笑意,還笑呢,看我小便來了。還往下流,流到老王八下巴,直流到他的中山裝上。多精彩啊、多精彩啊,哈哈哈哈。」林光烈越說越興奮。
「我沒瘋,神智很清,清楚得很,我是他。我就是他。」
「你學問大,你都知道。」
王宇把頭做個圓圈一轉,好奇地問:「哪一部分?我的一片冰心嗎?『一片冰心在玉壺』嗎?」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看到了。」
「就是那塊木頭啊。」
「你瘋了?神智不清了?」
「原來如此。畢竟你林光烈學問大、眼力不凡,進了『忠烈祠』,眼之所見,雞|巴林立。但你有否想過,你見到的,都是死雞|巴?你見到的唯一活雞|巴,在我王宇身上。」
「一定有。」
王宇笑起來。「媽的你,你林排長。你的話是怎麼說的啊,上一句正經八百、義正辭嚴,下一句就插科打諢、搞起笑來了。這叫什麼?」
「哈哈!講得精彩,你使我聯想起『大嫂上花轎』的故事。古時侯新娘出嫁要坐花轎,有轎夫抬轎子,一前一後。新娘子在轎子里,表面上嬌啼、骨子裡竊笑,心裏想這下子可好了,我終於嫁出去了。有一位新娘,死了丈夫,又上了花轎,原來是改嫁。第二次上花轎,上轎以後,她還沒嬌啼,就被前面的轎夫瞧見了,轎夫大吃一驚,因為上次抬這新娘子的,就是他,同一個新娘一嫁再嫁、同一個轎夫一抬再抬……」
「台灣這邊吹牛,說他們延續了中國文化。延續的,就是這種村婦的中國文化。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要氣死了。」
「哪來的地下情報員,如果有的話,早被共產黨一個個抓光了。」
氣直吞狂虜。
「又有什麼不好嗎?顛沛流離一輩子的王宇、一輩子扮演『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的王宇,最後,八十四歲之年,還不能做個鬼臉嗎?當你的敵人全死了、你的戰友難友也一一死了,這世界只剩下你,你呀,最後要演什麼就演什麼吧、要怎麼演就怎麼演吧。哈哈一笑就是神仙,客串一下神仙也好啊。」
「談到我身上的中國文化,我先想到李師科。對李師科,我充滿了敬意,他在生命最後,終於能奮力一擊,反抗了一路壓迫他的偽政權和偽政府,他真了不起,而我呢?我只是『苟且偷生』,直到生命最後。」
「是誰呀?」
「孔尚任,一六四八生、一七一八死,字聘之、又字季重、號東塘、自稱雲亭山人,山東曲阜人。是孔子六十四代孫子。他年輕時候,在石門山中讀書,博學多才,精通音律。清朝康熙皇帝『南巡北歸』時,到曲阜祭孔,三十七歲的孔尚任,在御前負責講解《論語》等書和文廟車服禮器,得到國子監博士頭銜。後來他出差在外,結識了冒辟疆等遺民,使他對明末清初的遺文逸史感慨頗多,就以之為主題,完成了《桃花扇》《桃花扇》共有四十齣,是中國有史以來,結構最好的歷史劇。全劇以明朝復社文人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為經、以明朝亡國的大小事件為緯,舉凡政治腐敗、軍事黑暗、黨派爭鬥、貴族糜爛,種種情節,都波瀾紙上,要人從『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告訴人一個政權,一旦『私君、私臣、私恩、私仇,南朝無一不私,焉得不亡?』《桃花扇》的寫作,達十年以上,一六九九年問世,次年孔尚任就丟官了。」
「剛才說四十九團朝我開槍,是邪門兒事件之一。另外還有更邪門的,是我在幾年後隨四十九團駐防圓山,竟在『忠烈祠』里看到我的牌位,就是上廁所前我們看到的那個那個牌位,我當時嚇了一跳。我王宇,不,宋宇,真的進了『忠烈祠』了。原來蔣介石公布的七百二十個殉國烈士中,居然有我的大名!」
「『黃』字在字典里怎麼查?草頭黃,在草字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