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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三章

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三章

瑪瑪吉不得不等到我來到這個家裡,好找到一個願意追隨他的人。在我達到游泳年齡的那一天——讓媽媽感到苦惱的是,瑪瑪吉說能夠游泳的年齡是7歲——他帶我到海灘去,面對大海伸開雙臂,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有一次瑪瑪吉過生日時,我送給他一件禮物。那時我一定是13歲左右。禮物是用蝶泳遊了一個來回。游完后我太累了,幾乎連向他揮揮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是在瑪瑪吉的眼裡,沒有哪一座游泳池能夠比得上莫利托游泳池。它是巴黎乃至整個文明世界的水上運動場的最高光榮。
我的名字是根據一座游泳池的名字取的。這很奇怪,因為我父母從來不喜歡水。父親最早的商業夥伴之一是弗朗西斯·阿迪魯巴薩米。他成了我們家的好朋友。我叫他瑪瑪吉。「瑪瑪」在泰米爾語里是「叔叔」的意思,「吉」是一個後綴,在印度表示尊敬和喜愛。早在我出生之前,在瑪瑪吉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是個很有實力的游泳冠軍,是整個印度南部的冠軍。他一輩子看上去都像個冠軍的樣子。我哥哥拉維有一次告訴我說,瑪瑪吉出生時,他不願意放棄呼吸水,於是,為了救他的命,醫生不得不抓住他的兩條腿,把他提起來,頭朝下轉了一圈又一圈。
「神仙也會喜歡在裏面游泳的。九*九*藏*書莫利托有全巴黎最好的競技游泳俱樂部。它包括兩座池子,一座室內的,一座室外的。兩個池子大得像兩小片海。室內池總是為想游來回的人留下兩條泳道。池水那麼乾淨,那麼清澈,簡直可以用來煮早晨的咖啡。游泳池周圍兩層樓上是藍白相間的木板更衣室。你可以俯瞰每一個人和每一件東西。用粉筆在更衣室門上畫上有人標記的雜工是些瘸腿的老人,脾氣暴躁,卻很友好。無論多大的叫聲,無論什麼樣的傻話,都不會讓他們生氣。淋浴時,熱水從蓮蓬頭嘩嘩地衝出來,真舒服。還有一間蒸汽房和一間健身房。室外池在冬天就成了溜冰場。還有一間酒吧,一間咖啡館,一個大日光浴平台,甚至還有兩處小沙灘,沙灘上是真正的沙子。每一片瓷磚,每一個銅件,每一塊木頭,都閃閃發光。它是——它是……」
「然後他差點兒把你給淹死。」媽媽說。
我一直忠實於我的水上古魯。在他的注視下,我躺在沙灘上,拍打著雙腿,在沙子上划著,每劃一下就轉過頭來呼吸。我看上去一定像一個孩子在用慢動作https://read.99csw.com以古怪的姿勢發脾氣。在水裡,他把我托在水面上,我儘力地游。這比在岸上困難多了。但是瑪瑪吉很有耐心,而且不斷鼓勵我。
埃貝爾、勒德律-羅蘭和鵪鶉坡游泳池是明亮寬敞的現代化游泳池,池水來自自流井。它們是優秀城市游泳池的楷模。當然,還有圖埃爾游泳池,這座城市的另一座奧林匹克游泳池,於1924年第二次巴黎運動會時啟用。還有其他游泳池,很多很多。
朗東城堡、魯韋或是加勒大道的游泳池要好多了。這些游泳池都是室內的,有屋頂,建在陸地上,全年開放。池水經過附近工廠的蒸汽機的冷凝處理,因此乾淨多了,也溫暖多了。但是這些游泳池仍然有些臟,而且往往很擁擠。「水裡漂了太多的唾液和黏黏的一團團的東西,我以為自己是從水母群中間游過呢。」瑪瑪吉格格笑著說。
於是,當我來到這個世界,在拉維出生三年之後,成為家裡最後添的一個受歡迎的孩子時,我有了這樣一個名字:派西尼·莫利托·帕特爾。
除了去游泳,我們還談論游泳。父親喜歡的是談論游泳。他越是不願九_九_藏_書意真的去游泳,就越是對游泳充滿了幻想。休假時他談論關於游泳的所有知識,工作時他便談論經營一座動物園。水裡沒有河馬比有河馬好對付多了。
瑪瑪吉在回憶,父親在夢想。
「這一招真管用!」拉維說,同時一隻手在頭頂上飛快地繞著圈。「他把水咳了出來,開始呼吸空氣,但這把他所有的肌肉和血液都擠壓到了上半身。所以他的胸脯才這麼厚實,而他的腿卻那麼細。」
我信了他。(拉維取笑起人來毫不留情。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叫瑪瑪吉「魚先生」的時候,我在他床上放了一根香蕉皮。)甚至到了六十幾歲,瑪瑪吉的背已經有些駝了,一輩子不斷起作用的反產科學的重力已經開始將他的肌肉往下拉,這時他仍然每天早晨在奧羅賓多靜修處的游泳池游十五個來回。
我響應有力的海浪的召喚,獨自一人回到大海。海浪嘩啦啦打下來,謙恭的細碎的浪花追逐著我,像溫柔的套索,套住了心甘情願的印度男孩。這在讓我快樂的同時又讓我感到負疚。
這是惟一一座讓瑪瑪吉沉默的游泳池,記憶中他在那裡游過的來回太多了,說也說不完。
當他感到我已經有了足夠的進步時,我們便不再大笑大叫,跑進海里,濺起浪花,而是離開了藍綠色的海浪和冒著泡沫的激流,去了有著規則的長方形狀和read.99csw.com正式的淺水池(並且需要付錢才能進去)的靜修處的游泳池。
瑪瑪吉在巴黎學習過兩年,多虧了殖民地政府。他一生中從沒有像在巴黎那麼快樂過。那是20世紀30年代早期,當時法國人還在試圖使本地治里成為高盧人的地方,而英國人正在試圖使印度其他地方成為大不列顛的地盤。我想不起來瑪瑪吉具體學的是什麼了。我想是與商業有關的什麼專業吧。他很會講故事,卻忘記了自己學的是什麼,也忘記了埃菲爾鐵塔、盧浮宮或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咖啡館。他所說的所有事情都與游泳池和游泳比賽有關。例如,巴黎有一座德利尼游泳池,是這座城市最古老的游泳池,建於1796年,是停泊在凱道賽的一隻露天平底船,也是1900年奧林匹克運動會游泳比賽的場地。但這兩個年代都不被國際游泳聯合會承認,因為這座游泳池的長度比標準游泳池長六米。池裡的水直接來自塞納河,沒有經過過濾,也沒有經過加熱。「這座游泳池又冷又臟。」瑪瑪吉說,「水在流進游泳池裡之前從整個巴黎流過,已經夠臭的了,池裡的人更是把水弄得噁心極了。」他彷彿在和我們計劃陰謀一般,低聲用令人震驚的細節證明自己的說法,向我們保證說法國人的個人衛生水平很差。「德利尼已經夠糟的了。皇家浴場更糟,那簡直是塞九-九-藏-書納河上的一座公共廁所。他們至少還從德利尼里把死魚撈出來。」儘管如此,奧林匹克游泳池就是奧林匹克游泳池,它有著不朽的光榮。儘管這是座污水池,瑪瑪吉在談到它時,臉上還是帶著深情的微笑。
他試圖教我父母游泳,但他們最多只能在沙灘上走進齊膝深的水裡,用胳膊可笑地划著圓圈。如果他們在練習蛙泳,那動作就會讓他們看上去好像在走過一片叢林,邊走邊分開前面高的草;如果他們在練習自由泳,那動作就會讓他們看上去好像正跑下一座山坡,邊跑邊揮動著手臂,以防止跌倒。拉維對游泳同樣沒什麼熱情。
整個童年,我每星期都和他到那裡去三次,這成了每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一大早的老規矩,每次都游極有規律的漂亮的自由泳。我清晰地記得這位站在我身邊脫|光了衣服的莊重的老人,他一件一件地把所有衣服都脫了下來,他的身體漸漸顯露出來,只是在最後,他稍稍轉過身子的動作,和他那條運動員穿的漂亮的進口游泳褲挽回了他的體面。他筆直地站著,已經準備好了。這一切彷彿史詩一般簡潔。游泳指導,以及後來的游泳實踐,能把人累垮,但是能夠越來越輕鬆、越來越快地做一個游泳動作,一遍又一遍地做,直到這幾乎成了一種催眠,水從鉛鑄般沉重,變得液體般輕盈,這能給我帶來深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