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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七章

第一部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

第七章

這番話讓我有點兒受不了。語調是對的——深情而勇敢——但是細節似乎冷酷嚴峻。我什麼也沒說。並不是害怕觸怒庫馬爾先生。我更害怕他隨口說的幾句話可能會毀掉我熱愛的某樣東西。要是他的話對我產生的效果就像小兒麻痹症一樣怎麼辦?那一定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疾病,如果它能殺死一個人心中的上帝。
「你好,派。」他說。
黑暗?我糊塗了。我想,宗教絕不可能是黑暗。宗教是光明。他是在考驗我嗎?他說「宗教是黑暗」,是不是像他有時候在課堂上說諸如「哺乳動物都會下蛋」之類的話,看看有沒有人會糾正他?(「只有鴨嘴獸,先生。」)
地治里。但我感到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
他正指著皮克。雖然我非常欣賞皮克,但從來沒有把一頭犀牛想成是一隻電燈泡。
「宗教會拯救我們的。」我說。從我記事時起,宗教就一直與我的心十分貼近。
我對政治了解得不多。父親和母親經常抱怨甘地夫人,但這對我幾乎毫無意義。她住在遙遠的北方,不在動物園裡也不在本
庫馬爾先生抬起頭來,看見了我。他微微一https://read.99csw.com笑,一隻手抓著欄杆,另一隻手揮了揮,示意我過去。
庫馬爾先生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公開承認自己是無神論者的人。我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動物園裡發現這一點的。他是動物園的常客,每一張標籤和標籤上的描述性簡介他都讀,每一隻他所看見的動物他都表示讚許。對他來說,每一隻動物都是邏輯學和力學的勝利,整個大自然就是對科學的絕妙解釋。在他聽來,當一隻動物有了交配的慾望時,它想起遺傳學之父,於是說:「格累戈爾·孟德爾」,在顯示本領時說的是自然選擇之父「查爾斯·達爾文」,而我們以為的咩咩聲、咕嚕聲、嘶嘶聲、鼓鼻聲、咆哮聲、吼叫聲、號叫聲、唧唧聲和尖叫聲僅僅是外國人的濃重口音。
「宗教?」庫馬爾先生咧大了嘴笑起來。「我不相信宗教。宗教是黑暗。」
他走開了,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平穩的地面在他腳下彷彿成了洶湧的大海。「不要忘了星期二的考試。好好用功吧,三點一四!」
「對現實做科學以外的其他解釋是毫無根據的,九-九-藏-書相信我們感覺經驗以外的任何事物是沒有正當理由的。清晰的思維,對細節的密切關注,再加上一點點科學知識,就可以讓我們清楚地看到,宗教是迷信的瞎扯。上帝並不存在。」
「為什麼要忍受黑暗呢?只要我們注意看,就會看到一切就在這兒,如此地清晰。」
「我常來。可以說這是我的廟宇。這很有意思……」他指著獸欄。「如果我們的政治家們也像這些山羊和犀牛一樣,我們的國家就不會有那麼多問題了。不幸的是,我們的首相有著犀牛的鎧甲,卻沒有它的見識。」
「是,庫馬爾先生。」
我很幸運,年輕的時候遇到了幾位好老師,這些男女老師走進我黑暗的頭腦,划亮了一根火柴。其中一位老師就是薩蒂什·庫馬爾先生,他是我在小修院的生物老師,也是個活躍的共產主義者,總是希望泰米爾納德能停止選舉電影明星,而走喀拉拉邦的道路。他的長相十分奇特。他光禿禿的頭頂是尖的,卻長著我所見過的最讓人難忘的雙下巴,窄窄的肩膀陡然讓位於像一座山一樣巨大的肚子,只是這座山是立在空中的,因九九藏書為它戛然而止,垂直消失在褲子里。讓我苦惱的是,他那兩條細棍子一樣的腿是怎麼支撐住上面的重量的,但它們撐住了,儘管有時候移動的樣子令人驚奇,好像他的膝蓋能向任何方向彎曲。他的身體是由幾何圖形構成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大一小兩個三角形放在兩條平行線上。但他卻是個有機體,實際上很像一個大瘤,一根根黑毛像小樹枝一樣從耳朵里伸出來。而且友好。他的微笑似乎佔滿了他那個三角形腦袋的底部。
老實說,讓我生氣的不是無神論者,而是不可知論者。有一段時間懷疑是有用的。我們都必須經過客西馬尼花園。如果耶穌心存懷疑,那麼我們一定也是如此。如果耶穌整整一夜都在痛苦地祈禱,如果他在十字架上大聲叫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什麼拋棄了我?」那麼我們肯定也可以懷疑。但是我們必須繼續向前。選擇懷疑作為生活哲學就像選擇靜止作為交通方式。
庫馬爾先生參觀動物九_九_藏_書園是為了把握宇宙的脈搏,他那聽診器般的大腦總是向他證實,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就是秩序。他離開動物園時感到科學精神振奮。
第一次看見他的三角形身體在動物園裡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地走來走去時,我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儘管我喜歡他這位老師,但他畢竟是擁有權力的人物,而我,是個臣民。我有點兒怕他。我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看著他。他剛剛來到犀牛欄前。因為那幾隻山羊,這兩頭印度犀牛在動物園非常引人注目。犀牛是群居動物,當年幼的野生雄性犀牛皮克來的時候,他表現出正在經受孤獨的折磨的跡象,吃得越來越少。作為權宜之計,在尋找雌性犀牛的同時,父親想看看皮克是否能夠習慣和山羊一起生活。如果這能行,就能拯救一隻珍稀動物。如果不行,那只是犧牲幾隻山羊而已。這個做法獲得了極大成功。皮克和那群山羊變得難捨難分,甚至薩咪特來后也是如此。現在,犀牛洗澡時,山羊就圍成一圈站在泥潭旁邊,當山羊在角落進食時,皮克和薩咪特就像衛兵一樣站在它們旁邊。這樣的生活安排很受遊客歡迎。
read.99csw.com是那麼說的嗎?還是我記得的是後來的無神論者的話?不管怎樣,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
他成了我在小修院最喜歡的老師和我在多倫多大學學習動物學的原因。我感到和他有一種親緣關係。我第一次知道了無神論者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們有著不同的信仰,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宇都說明了自己的信仰。像我一樣,理性引導他們走多遠他們便走多遠一然後便跳躍起來。
他又說話了。「有人說上帝在1947年瓜分期間死了。他可能在1971年戰爭期間死了。或者也許他昨天在本地治里一家孤兒院里死了。有些人就是那麼說的,派。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整天躺在床上,遭受著小兒麻痹症的折磨。每天我都問自己:『上帝在哪裡?上帝在哪裡?上帝在哪裡?』上帝一直沒有來。救我的不是上帝?而是醫藥。理性是我的先知,它告訴我就像手錶會停一樣,我們也會死。生命結束了。如果表走得不準,我們必須修理它,就在這兒,就在現在。總有一天我們會控制生產方式,地球上就會有公平了。」
「你好,先生。你能到動物園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