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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太平洋 第四十一章

第二部 太平洋

第四十一章

我環顧四周。只有大海和天空。在浪尖上時也一樣。大海很快地模仿著陸地上的地形——每一座山丘,每一座山谷,每一座平原。加速的地殼構造運動。環遊地球八十排浪。但是到處都找不到我的家人。很多東西浮在水上,但是沒有一樣帶給我希望。我看不見別的救生艇。
我沿著船槳一寸一寸地移動,直到雙腳能夠踩到船頭。我必須非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我猜理查德·帕克正在油布下面的船板上,背對著我,面對著斑馬,斑馬現在一定已經被他殺死了。在五種感覺中,老虎依賴最多的是視覺。它們的目光非常銳利,尤其是在看移動的物體的時候。他們的聽覺很好。嗔覺一般。當然,我是說和其他動物相比。和理查德·帕克相比,我又聾又瞎,而且沒有嗔覺。但是那一刻他沒有看見我,因為我身上是濕的,也許他也沒有聞到我,而且因為風在呼號,海浪破碎時嘶嘶尖嘯,所以如果很小心的話,他也不會聽見我。只要他不感覺到我,我就有機會。如果他感覺到了,就會立刻殺死我。他會從油布下面突然衝出來嗎,我不知九*九*藏*書道。
很快我便知道了斑馬沒有被傷害的原因。這讓我的血液都凍結起來一接著又讓我稍稍感到了寬慰。一隻腦袋在油布那頭出現了。它害怕地直視著我,然後低下頭去,接著又出現了,然後又低下頭去,又再一次出現,最後消失了。那是一隻有些像熊、看上去是禿毛的斑點鬣狗的腦袋。我們動物園有一群共六隻,兩隻居統治地位的雌性,四隻居從屬地位的雄性。它們應該到明尼蘇達去。這兒的這隻是雄的。我是看它的右耳認出來的。它的右耳被嚴重撕破,已經傷愈的有缺口的耳廓是過去暴力的證明。現在我明白為什麼理查德·帕克沒有殺死斑馬了:他已經不在船上了。一隻鬣狗和一隻老虎不可能在這麼小的地方同時存在。他一定從油布上摔下去淹死了。
天氣的變化非常迅速。如此廣闊,廣闊得令人驚訝的大海,漸漸平靜了下來,海浪緊跟在後;風變得柔和,成了悅耳的微風;在無邊無際的淡藍色穹頂上,蓬鬆的白得耀眼的雲朵開始被陽光照亮。這是平洋上美麗的一天的黎明。我的襯衫已經開始九*九*藏*書幹了。夜晚就像船一樣迅速消失了。
我得向自己解釋鬣狗是怎麼到救生艇上來的。鬣狗能在海里游泳,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的結論是,它一定一直就在船上,躲在油布下面,而我彈落下來時沒有看見它。我還注意到另一件事:鬣狗是那些水手把我扔上救生艇的原因。他們不是在試圖救我。這是他們最不關心的事。他們是把我當做飼料。他們希望鬣狗會襲擊我,而我卻能擺脫它,讓船成為一個他們可以去的安全地方,無論這是否會讓我付出生命的代價。現在我知道在斑馬出現之前他們發瘋般的指的是什麼了。
我沿著船槳滑下去。我把兩條腿都放在船槳一側,讓雙腳踩在舷側。舷側是一隻船的上面的邊緣,也可以說是船邊。我又移動了一點兒,這樣兩條腿都在船上了。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油布邊緣。我隨時準備看見理查德·帕克站起來,朝我衝過來。有好幾次我害怕得一陣陣發抖。我最希望靜止不動的部位——我的兩條腿——偏偏抖得最厲害。腿像擊鼓一樣敲打著油布。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在理查德·帕read•99csw•com克的門上的拍打聲能比這個更明顯了。顫抖擴散到我的兩隻胳膊,我所能做的只有緊緊抓住。每一次顫抖都過去了。
這是一隻非常可愛的動物。它身上潮濕的條紋黑白分明,十分耀眼。焦慮深深地困把著我,我不能老是看它;然而,順便提一下,雖然事後的記憶很模糊,當時它那奇怪、簡潔、具有大胆的藝術性的條紋和它那優美的頭部卻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理查德·帕克沒有殺死它,這真是奇怪。按照正常情況,他應該已經把斑馬殺死了。這就是捕食動物做的事:他們殺死獵物。在當前的情況下,理查德·帕克應該非常緊張,恐懼應該使他變得非常好鬥。斑馬應該已經被殘殺了。
自然環境允許我繼續活下去。救生艇沒有沉。理查德·帕克―直沒有出現。鯊魚游來游去,但是沒有衝上來。海浪濺在我身上,但是沒有把我拉下去。
恐懼和理性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恐懼說會的。他是一隻兇猛的450鎊重的食肉動物。他的每一根爪子都像刀一樣尖利。理性說不會的。油布是用結實的帆布做的,read.99csw.com不是日本紙牆。油布已經受住了我從高空落下的重量。理查德·帕克不用花多長時間,也不用花多大力氣,就能用爪子把油布撕成碎片,但是他不能像揭開匣蓋就能跳起來的玩偶一樣突然跳出來。而且他沒有看見我。既然他沒有看見我,就沒有理由要用爪子抓破油布衝出來。
我開始等待。各種想法在瘋狂地打轉。我不是專心地想解決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所必須考慮的實際細節,就是因痛苦而束手無策,默默地哭泣,張著嘴,雙手抱著頭。
黑暗從天空漸漸消退。雨停了。
當大部分身體都到了船上的時候,我站了起來。我朝油布那端看去。我驚訝地看見斑馬還活著。它在靠近船尾它摔下去的地方躺著,沒精打採的,但是肚子仍然在急速地起伏,眼睛仍然在動,眼神里滿是恐懼。它側身躺著,面對著我,頭和脖子很彆扭地擱在船側的坐板上。它的一條後腿斷了。角度非常不自然。骨頭從皮膚下面伸了出來,傷處在流血。只有細細的前腿的姿勢看上去還正常。前腿彎曲,蜷縮在扭曲的身體前面。斑馬時不時搖搖頭,叫一聲,噴一下鼻息。https://read.99csw.com除此之外,它就靜靜地躺著。
我從不認為發現自己和一隻斑點鬣狗一起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是一個好消息,但就是這樣。實際上,這可是雙重好消息:如果沒有這隻鬣狗,那些水手就不會把我扔進救生艇里,我就會待在大船上,一定會淹死;如果我不得不和一隻野生動物分享住艙,那麼一隻公開表現殘忍的犬科動物比一隻悄悄使用力量的貓科動物要好。我非常輕地鬆了一口氣。為了預防萬一,我又回到了船槳上。我跨坐在船槳上,在船槳從中間穿過的救生艇的圓邊上,左腳抵住船頭前端,右腳踩住舷側。這樣很舒服,也能讓我面對著船。
我不能永遠保持這樣的姿勢。我冷。我的脖子因為一直抬著頭引頸張望而感到很酸。我的背因為靠在救生圈上而感到很痛。而且,如果要看見別的救生艇,我必須站得更高一些。
我看著大船伴著打嗝聲和汩汩聲消失了。燈光閃了幾下便熄滅了。我環顧四周,尋找我的家人,尋找倖存者,尋找另一隻救生艇,尋找任何能夠給我帶來希望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只有雨,黑色海洋上劫掠一切的浪,和悲劇過後漂浮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