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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太平洋 第五十九章

第二部 太平洋

第五十九章

最後一種其他的生命形式正在棄船離開。
我拉住纜繩,讓自己靠到船頭旁邊。我抬起胳膊,去抓舷邊。就在我蹲在那兒,準備對鎖櫃發動突然襲擊的時候,幾個浪頭讓我思考起來。我注意到小筏子靠攏后,救生艇改變了方向,不再是與海浪的方向垂直,而是用舷側對著海浪了,而且船開始左右搖晃,晃得胃裡很不舒服。產生這一變化的原因很清楚:小筏子被放出去的時候,起到了和海錨相同的作用,它拉著救生艇,讓救生艇改變方向,用船頭對著海浪。你知道,海浪的方向與變化不大的風的方向通常是相互垂直的。因此,如果船被風向前推,卻又被海錨拉住了,它就會改變方向,直到對風形成最小的阻力一也就是說,直到它與風的方向一致,與海浪的方向垂直,這樣它就會前後顛簸,這比左右搖晃舒服多了。小筏子靠攏救生艇以後,拉力消失了,沒有力量能夠操縱救生艇的方向,讓它頂著風。於是它橫了過來,並且搖晃起來。
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改進小筏子上。我檢查了每一隻將小筏子綁在一起的繩結,確保每一隻都系得很緊很安全。思考一番之後,我決定把第五支船槳,就是用來擱腳的那隻,變成一根類似於桅杆的東西。我把船槳解下來,用獵刀帶鋸齒的一邊在船槳上大約中間的位置費力地鋸出一道凹槽,然後用刀尖扁平的部分鑽了三個孔。工作進行得緩慢,但令人滿意。這讓我的大腦一直忙於思考。做好這兩件事後,我把船槳豎著捆紮在小筏子一角的內側,扁平部分,即桅頂,豎在空中,槳柄伸進水下。我把纜繩緊緊卡在凹槽里,防止船槳滑下來。接著,為了保證桅杆能立得直,也為了讓自己能有幾根繩子掛頂篷和食品,我把纜繩穿過打在桅頂上的孔,系在幾支水平的槳的末端。我把原來系在擱腳的槳上的救生衣牢牢扎在桅杆底部。救生衣有兩個作用:它可以增加浮力,從而抵消桅杆垂直的重量,它還可以讓我有一個稍微高起來一些的座位。
我把一塊毯子扔到繩子上。毯子滑了下來。繩子的角度太陡了。我把毯子長頭一邊折了兩道,在中間戳了兩個孔,兩個孔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一英尺,然後把一根纜繩拆開,做成細read•99csw•com繩,用細繩把兩個孔連起來。我又把毯子扔到繩子上,把新的繫繩繞在桅頂上。現在我就有了一個頂篷。
動著雨水,大約有四英寸深一那是理查德·帕克自己的淡水池。他正在做我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做的事:乘涼。天開始變得熱得要命。他趴在船板上,背對著我,後腿分開,筆直地向後伸,後腳朝上,肚子和大腿內側直接貼著船板。這個姿勢看上去很傻,但顯然很舒服。
現在是改善我的處境的時候了。我把注意力轉向鎖櫃里的東西和它們所包含的許多希望。
我屏住呼吸,低下頭,側向一邊,朝蓋子那邊看去。船板上晃
現在就剩下我們倆了。五天之內,猩猩、斑馬、鬣狗、老鼠和蟑螂都被消滅了。除了吃剩的動物屍體上也許還生活著細菌和小蟲子,船上除了理查德·帕克和我已經沒有其他生命了。這可不是個讓人感到安慰的想法。
一陣氣味鑽進我的鼻子,是帶麝香氣的尿味,非常刺鼻,動物園裡每隻貓科動物的籠子里都會有這種味兒。老虎的地盤觀念很強,它們是用尿液來標出地盤邊界的。這氣味雖然惡臭,但卻是個好消息:氣味全部來自油布下面。理查德·帕克似乎只要求擁有船板。這就有了希望。如果我能把油布變成我的地盤,也許我們可以和睦相處。
我一邊看著太陽從萬里無雲的天空落下,一邊享受著晚餐。這是放鬆的時刻。世界的穹頂染上了絢麗的色彩。星星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參加進來;彩色的毯子剛剛拉開,它們便開始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耀起來。微風懶洋洋地溫暖地吹拂著,大海愜意地起伏著,海浪升起來又落下去,像圍成圓圈跳舞的人一起跑到圈子中間,舉起手臂,又跑開來,然後又跑到一起,一次又一次。
看上去他在油布下面。
我抬起身子,屏住呼吸,打開了鎖櫃蓋子。我故意不朝油布下面看,害怕看一眼會像叫一聲一樣吸引理查德·帕克的注意力。蓋子靠在油布上的時候,我才敢讓自己考慮油布那邊是什麼。
我聽見撲通一聲。我低頭看看海水,吃驚得倒抽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是孤獨一人。靜止的空氣、燦爛的星光、相對安全的感覺一這一切都讓我這read•99csw.com麼想。通常平靜之中包含著安靜和孤獨的因素,不是嗎?很難想像在繁忙的地鐵車站感到平靜,不是嗎?那麼所有這些喧鬧騷動是什麼呢?
我一直看著,直到城市的燈光熄滅。
我從理查德·帕克那裡又偷了兩燒杯水,但這次沒有小便。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株花盆裡的植物一樣剛被澆了水。
理查德·帕克坐了起來。只有他的腦袋和一小部分肩膀露出了舷邊。他朝外面看去。我叫道:「你好,理查德·帕克!」還揮了揮手。他看著我。他噴了個響鼻,或者打了個噴嚏,這兩個詞都不夠準確。又是打招呼。多好的一隻動物啊。如此高貴的風度。他的全稱是皇家孟加拉虎,這個稱呼太合適了。我認為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幸運的。要是我最終和一隻看上去傻乎乎的或相貌醜陋的動物在一起,一隻貘或一隻鴕鳥或一群火雞,那會怎麼樣?那從很多方面看都會是更加惱人的夥伴關係。
等我幹完時,下午已經快要結束了。我拿了一罐水,一隻開罐器,用做生存口糧的4塊餅乾和4條毯子。我把鎖櫃蓋上(這次動作很輕),坐上小筏子,放開繩子。救生艇漂走了。主纜繩拉緊了,但是我故意放長了些的起保障作用的纜繩還鬆鬆的。我把兩條毯子墊在身體下面,小心地折好,不讓它們碰到水。我用另兩
只匆匆一眼,我便發現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腳下,在我身邊,我從未察覺到的是高速公路、林陰大道、大街和繞道,海下的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在顏色深暗、清澈透明、點綴著幾百萬發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裡,魚兒好像卡車、公共汽車、小汽車、自行車和行人在瘋狂疾馳,同時無疑在互相鳴響喇叭,大叫大喊。最主要的顏色是綠色。在我所能看見的深度不同的水裡,有發出磷光的綠色氣泡形成的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光痕,那是快速游過的魚留下的痕迹。一道光痕剛剛消失,另一道光痕又立即出現了。這些光痕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又向四面八方消散而去。它們就像你看見的那些定時曝光的夜晚的城市的照片,上面有汽車尾燈拖出的長長的紅色光痕。只是這兒的小汽車在其他車的上面或下面開,好像它們是在堆成https://read.99csw.com十層高的立交橋上。這兒的小汽車有著最令人讚歎的顏色。鯕鰍——小筏子下面一定有五十多條在巡遊——迅速游過時炫耀著身上鮮艷的金色、藍色和綠色。其他我認不出來的魚有黃色的、棕色的、銀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粉紅的、綠色的、白色的,有色彩斑斕的,有純色的,有長著條紋和斑點的。只有鯊魚頑固地拒絕色彩。但是無論車輛有多大,是什麼顏色,有一點是不變的:車開得很猛。發生了很多次撞車一很遺憾,每次都有死亡一還有很多小汽車失去了控制,瘋狂地旋轉著,撞上了障礙物,衝出水面,又在陣陣冷光中撲通撲通地落回水裡。我出神地看著這城市的喧鬧,就像一個人在熱氣球上觀察一座城市。這是一幅令人驚嘆、使人敬畏的景象。東京在上下班的高峰期時一定就是這幅景象。
好像是在證實我剛悟出的道理似的,我聽見他吼了起來。那是一種愁悶的吼聲,聲音中帶著難以名狀的病痛與不安的腔調。也許他是個游泳健將,但他不是個好水手。
條毯子圍住肩膀,然後背靠桅杆坐著。因為坐在多出來的一件救生衣上,我被稍微抬高了一點,我很喜歡這樣。我比水面高不了多少,就像坐在厚墊子上的人比地板高不了多少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要被弄得太濕了。
我又拿出一根繩子,用它把小筏子系在救生艇上。
無論孤獨與否,無論迷失與否,我都又渴又餓。我拉了拉纜繩。有些緊。我剛鬆手,纜繩就滑了出來,救生艇和小筏子之間的距離拉大了。這麼說,救生艇比小筏子漂得快,在拖著小筏子走。我注意到了這個事實,卻沒有想什麼。我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理查德·帕克的動作上。
這個在你看來也許很小的細節後來卻救了我的命,而且讓理查德·帕克後悔不已。
我還有機會。
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把小筏子修好。需要照顧到的細節太多了。大海不停的起伏雖然輕柔,卻並沒有讓我的工作變得容易一些。我還得留意理查德·帕克。小筏子並沒有變成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所謂的桅杆結果只高出我頭頂幾英寸。至於甲板,它只夠我盤腿坐在上面,或者緊緊蜷縮著,用差不多可以稱做胎位的姿勢躺著九*九*藏*書。但我不是在抱怨。它經得起海上的風浪,它會把我從理查德·帕克那裡救出來的。
我舀回了足足500毫升。水有些變色了。裏面漂浮著斑斑污點。我有沒有擔心會咽下某種可怕的細菌——我甚至沒有想到這個。我心裏只想著我渴。我非常滿意地把燒杯里的水喝了個精光。
我弄明白了太陽能蒸餾器是什麼。太陽能蒸餾器是利用海水製備淡水的一種裝置。它裏面有一隻可充氣的透明圓錐形的筒,這隻筒架在一個圓形的像救生圈一樣的能浮於水的容器上,容器表面矇著一層塗了橡膠的黑色帆布。蒸餾器是根據蒸餾的原理工作的:封閉的錐形筒下面黑色的帆布上的海水被太陽加熱后蒸發,蒸汽被錐形筒內壁收集起來。不含鹽的細細的水流流下去,在錐形筒周邊的水溝里彙集,然後從那裡流進一隻袋子。救生艇上一共有12台太陽能蒸餾器。我按照求生指南的要求仔細閱讀了說明。我給12隻錐形筒都充滿空氣,把每一隻能浮於水的容器都裝上必不可少的十升海水。我用繩子把所有蒸餾器都串在一起,然後把這隻小船隊的一頭系在救生艇上,另一頭系在小筏子上,這就不僅意味著即使一隻繩結鬆了,我也不會丟掉任何一隻蒸餾器,而且意味著實際上我又有了一根緊急情況下可用的繩子,把我和救生艇系在一起。蒸餾器浮在水上,看上去很漂亮,技術含量很高,但同時也很容易損壞,而且我懷疑它們是否能生產出淡水來。
為了不使我對控制他的能力感到驕傲,我在那一刻受到了對我所面臨的情況的輕聲但卻不祥的瞀告。彷彿理查德·帕克是生命的一個磁極,他的生命力如此超凡,使其他的生命形式都無法忍受。我正準備爬上船頭,突然聽見輕輕的嗞的一聲拍打聲。我看見一個小東西落進我旁邊的水裡。
我接著為生存忙碌。我打開一盒急用口糧吃了個飽,吃掉了大約三分之一盒。只吃這麼少就可以讓肚子感覺飽了,真令人驚奇。我正準備喝掛在肩膀上的接雨器袋子里的水,這時我看見了帶刻度的喝水用的燒杯。如果我不能去洗個澡,至少我可以喝一小口吧?我自己的水不會永遠都喝不完的。我拿起一隻燒杯,身體向前傾,把鎖櫃蓋子放下一點點,剛好夠我https://read•99csw•com探過身子,顫顫巍巍地把燒杯伸進帕克水池裡距離他的後腳四英尺的地方。他腳上朝上的肉墊和潮濕的毛看上去就像被海草包圍的沙漠小島。
大自然充滿了平衡,因此,當我幾乎立刻就想小便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我尿在了燒杯里。小便的量和我剛才大口喝下去的水剛好一樣多,似乎一分鐘並沒有過去,我還在想著理查德·帕克的雨水。我猶豫了片刻。我很想再把燒杯里的東西倒進嘴裏。我抵制住了誘惑。但這太難了。讓嘲笑見鬼去吧,我的尿看上去很鮮美!我還沒有脫水,因此尿液的顏色是淡的。它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杯蘋果汁。而且它肯定是新鮮的,而我主要飲用的罐裝水是否新鮮卻沒有保證。但是我聽從了自己明智的判斷,把尿液灑在了油布上和鎖櫃蓋子上,劃出我的地盤。
是一隻蟑螂。它在水上浮了一兩秒鐘,就被水下的一張嘴吞了下去。又一隻蟑瑯落進了水裡。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大約有十隻蟑螂從船頭兩邊撲通撲通地跳進了水裡。所有蟑螂都被魚吃了。
在「齊姆楚姆」號上,我只見過海豚。當時我以為要不是有經過的魚群,太平洋就是一片居民稀少的荒蕪的水域。從那以後我才知道,貨船開得太快,魚跟不上。你在船上看見海洋生物的可能性就和你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車裡看見森林里的野生動物的可能性一樣小。海豚游的速度非常快,它們在小船和大船周圍玩耍,就像狗在追貓:它們一直向前沖,直到跟不上為止。如果你想看野生動物,那就必須在森林里靜靜地步行考察。在大海上也是一樣。打個比方說,你必須用步行的速度在太平洋上逛過去,才能看到那裡的富有和豐饒。
我小心地越過船舷看去。我第一眼看見的,是船頭坐板上面的油布的一道褶縫裡躺著的一隻大蟑螂,也許是這個蟑蟬家族的族長。我看著它,感到異常好奇。當它認定時候已到時,便展開翅膀,飛到空中,發出一聲微弱的撞擊聲,繞著救生艇飛了幾圈,似乎是在查看是否確實一隻都沒有留下,然後改變方向,飛出船外,朝死亡飛去。
我側身躺了下來。五天來我第一次感到了幾分平靜。一線希望一來之不易、受之無愧、合情合理的希望一在我心中燃起。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