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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篇 驚魂夜——文/孫曉楠

傳奇篇

驚魂夜——文/孫曉楠

花冠車嚴重側滑,斜著朝懸崖滑去。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兩呀么兩煙袋;
陰陽臉腦袋熱了熱,暗自盤算,自己一天的純利不過幾十塊,一兩天的時間,能賺將近兩千塊,這可不是小數啊!
陰陽臉開了這麼久的車,已經很疲乏,怕自己犯困,索性打開了收音機,聽聽音樂。此刻收音機收到的已經是山西當地的音樂節目,一首山西民歌《六到你家》:
陰陽臉還在盤算如何開口談價錢,對方卻很爽快地說:「我們只坐單程,你回來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們包,一共給你3500塊,過路費什麼的都在這個價錢里了,你看行不行?」
「拿著吧,我都想好了。」陰陽臉說。
陰陽臉想起磕頭的事,不明所以,問道:「你弟弟磕頭是怎麼回事?祁家鋪子是什麼地方?」
「鬼」字一出口,陰陽臉不禁打了個寒戰,回頭看一眼後座——當然什麼都沒有,車裡就他一個人。再試著打一次,後座右邊的窗玻璃突然一聲響,緩緩自動往下落,風夾著雪片,一下子衝進車,車裡反而暖和起來。他發了一陣愣,按動玻璃窗總控制器,那塊車窗玻璃又升了回來,一直都彌散在車裡的醬牛肉香氣也瞬間消失無蹤了。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拿什麼來賠這一條人命!
花白頭髮拿出一沓錢,說:「兄弟,我們家你也看見了,不富裕,後面又要辦喪事,再多我也拿不出來了。這3000就算是剩下的車錢,你收下吧。」
花白頭髮特意拿出八個蘋果,在計程車前後各放四個,說:「四平八穩,一路平安啊!」
陰陽臉一上車,又聞見車裡有醬牛肉的香氣,他百思不得其解,駛出村子,上了公路,沿來路往回開。也許是因為車裡只剩下陰陽臉一個人了,溫度很低,暖氣開到最高擋,車廂里還是比來時冷得多。陰陽臉凍得哆哆嗦嗦,幾次拿手去試暖風口的溫度,都覺得很熱,不知道車裡怎會這麼冷。
花白頭髮求情道:「兄弟,算我們哥幾個求你了,你就幫我們把妹子送回去吧,反正也沒有多遠了!這荒山野嶺深更半夜的,不會有人來查。要是真遇到檢查的,該怎麼挨罰我們自己擔著,你就都當不知道。」
事到如今,安全才是第一位的,陰陽臉顧不上後座的女屍,打開花冠車的雙閃燈,和花白頭髮一起下車查看。
陰陽臉停好車,下來寒暄幾句,想跟著抬那個女人。老司機那句話讓他想了半宿,他一定要借上車的機會好好看一看。那女人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帽子和圍巾幾乎遮擋住她全部的臉,陰陽臉也看不見她的年齡相貌,嘴裏念叨著「我來搭把手」,就上前幫忙。
「那男的說家裡逼得急,硬找了個女子,這就要娶親了。俺妹子也不言語,把裝著醬牛肉的袋袋遞給他,扭頭就進了偏窯,再不肯出來。那男的拎著袋袋,站在正窯里嘮叨:『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吃你做的醬牛肉了!我是再沒這個福氣了!』咱妹子雖沒說什麼,但好幾天眼圈都是紅的,坐在窯洞里守著老娘發愣,眼睛總朝著那男的村子方向看。其實對著黃土牆,隔著黃土山,又能看見什麼啊!」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黃狗咬我的褲腰帶;
陰陽臉臉上忽陰忽陽,微一抽搐,接著淡然一笑,也不辯解。
「咔咔咔!」三聲刺耳的巨響,花冠車在懸崖邊突然停住,巨大的慣性使車內所有人都向前一趔趄。那女人因為坐在後排中間,前面沒有椅子背遮擋,更是撲倒在花冠車兩個前座之間的手剎拉杆上,帽子飛到了前儀錶板上。隨著一起飛過來的還有一個黑乎乎的物件,「啪」的一聲磕在擋把上,跌落在陰陽臉腳下。
幾個山西人只顧大嚼,都沒搭話,陰陽臉覺得不合適,使勁咽下嘴裏的麵包說:「我也是第一次跑這條路,不熟。看公里數剛跑了一半,還有五百公里呢。」
後座矮個子就說:「妹子,忍著點吧,喝多了水又尿,不方便。等你渴得忍不住了再喝吧。」
陰陽臉小心翼翼地開著車,鵝毛大雪撲落在風擋玻璃上,又被雨刮器快速抹去,再落,再抹,周而復始……
陰陽臉知道一旦遇上檢查的,這些解釋都屁用不管。他搖了搖頭,掏出手機打算報警,一瞥眼間,手機竟沒有信號。花白頭髮的山西人一把捂住陰陽臉拿手機的那隻手,後座上始終沒開過口的高個子惡狠狠地說:「讓你開就麻利開,別自找倒霉,你一外地人也不睜眼看看,這是到誰家門口了?」
花冠車極速朝懸崖滑去,陰陽臉急打方向盤,但四個車輪早已是在雪路上滑動而不是滾動,方向盤根本無法控制車輛的方向。
一大一小兩車交錯的瞬間,陰陽臉隱約聽見大貨車的司機隔著玻璃狠狠地咒罵道:「你個個拋啊?開哪裡來了!」
照這張相片時,想來她還在無限幸福之中!
關上後備廂時,那三個山西人也把妹妹安置在後座中間,一邊坐了一個,花白頭髮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
花白頭髮繼續念叨,聲音裡帶了哽咽:「我妹子為這個家操持了一輩子,給老娘端屎倒尿好幾年,從來沒享過一天福。就這麼在異鄉異地被燒成灰,做一輩子孤魂野鬼,那我們這幾個哥哥,也太對不起她了!我們就打算把她帶回來,埋了,有機會再尋個沒結婚就死了的年九_九_藏_書輕男人,給我妹子結個陰親,埋在一起,好歹算是個安慰!」
雪越下越大,雨刮來回擺動,前風擋玻璃外面,看不見路面。剛才那輛大貨車早已在漆黑的山路上消失無蹤,想必已經拐過了這座山。
這一看才發現,車頭前保險杠已經在懸崖邊懸空,探出去半尺多,三個車輪還在實地上。陰陽臉心中暗嘆好險,他拿出手電筒,向車下照,原來是兩塊人頭大小的礫石,卡住了花冠車的底盤鋼樑和防護板,這兩塊石頭又頂住了懸崖邊的一塊岩石,救了四個人的性命。
陰陽臉雖不知道「個個拋」是什麼意思,但想必不是好話,剛要回嘴,突然發現眼前路面上居然還有幾塊人腦袋大小的散碎礫石。急切間目測,絕對高於車底盤。
三個山西人臉色煞白,都不說話,陰陽臉滿腹狐疑,戰戰兢兢地去撿腳下的那個黑色物件。他本以為是那女人磕掉的小半個腦袋,撿到手裡一看,居然是個隨身聽。隨身聽被撞到了放音鍵,不知哪個零件卡住了,一個勁地反覆播放一個女聲:「吧吧吧吧吧吧吧……」
又堵了個把小時,車龍開始以蟲爬的速度緩緩向前移,十分八分鐘里也沒移動出幾十米。光耗油不走路,陰陽臉急得要命。那幾個山西人看起來比他還急,花白頭髮幾次三番下車打探,都沒探出堵車的原因,回來就是長吁短嘆,直說這下天黑前趕不到家了!
「咱們別停在這兒,要是掉下去可就完了!」花白頭髮說,「咱們看看這車,要是還能動,咱們靠靠邊再說話。」
走盤山公路,如果上山時路右邊是山壁,左邊是懸崖,並不意味著這一路都是如此。穿山的國道省道,經常是循著最便捷的途徑修成,常常在兩座山峰交界處又依循著另一座山修路。這樣一來,你的車有時候是靠著山壁,有時候就是靠著懸崖了。
花白頭髮很熱情地給陰陽臉講解沿途的風景,路過大寨一帶時,他指著公路左邊告訴陰陽臉說:「從那個方向走過去,就是當年全國都要學習的大寨村,當年村長陳永貴還當過副總理呢。毛主席說過的: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
花白頭髮掏出1000塊錢,遞給陰陽臉,說:「這是咱昨天說好的,路上加油的錢,您先收著。」陰陽臉客氣一句,也就把錢揣起來了。
陰陽臉沒敢在雪路上踩剎車,他向左打輪,駛向逆向車道,打算繞過去。就在這時,前面急轉彎的懸崖處突然出現了強光,接著一輛運煤大貨車就從山壁遮擋處駛出來。
輪椅上坐著一個女人,頭戴紅帽子,圍著大紅圍脖,臉上只露出一副眼鏡。
雙方約好時間地點,各奔東西。陰陽臉趕回自己經常等活兒的商場門口,見了熟悉的哥們兒,就說了這個事,看看大伙兒有什麼說法。幾個計程車司機一聽,先是羡慕,然後懷疑,說:「二癟那麼壯實的漢子,怎麼讓人弄死的?三炮可是體校武術教練下崗的,胳膊怎麼讓人砍斷的,你都忘了?便宜就是當,別把你糊弄出去來個套脖兒勒吧!」
花白頭髮朝自己弟弟罵道:「鬧球甚了?這沒你說話的份兒,割撈撈里蹲著去。」
這姑娘的五官除了眼睛小些,其他都不錯。陰陽臉當時就想,如果生在大城市,去割個雙眼皮,打扮打扮,一定是個美女。
幾分鐘后,花冠車下了公路,駛進一個黑乎乎的小村落。按花白頭髮的指引,停在了山前一個小院子前,院子里是依著山挖就的三孔黃土窯洞,鑲著木頭門窗。
「醬牛肉?哪有醬牛肉?」花白頭髮看了陰陽臉一眼,詫異得很,「我們沒帶醬牛肉啊?」
陰陽臉驚魂未定,側過頭看那女人,那女人居然只有多半個腦袋!
這一路行來,幾次在高速公路服務區上廁所,那女人都沒趁機方便方便,而且車裡坐滿了人,又開著暖氣,那女人的紅帽子和大紅圍脖始終沒摘下來過。
花白頭髮一愣,問:「怎麼?」
五個人在一輛車裡,只有一個人聞見氣味,如果不是四個人裝傻,那就是自己的鼻子出問題了!陰陽臉心裏納悶,卻顧不上再多想。
陰陽臉很興奮,覺得又賺錢又開眼,實在是不虛此行。他一邊開車,一邊觀看路兩邊黃土窯洞的山西民居,也沒顧得上再注意後座上的三個人,嘴裏直誇山西好風光。
陰陽臉渾身發涼。荒郊野嶺上,對著這三個大漢和一具死屍,也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隨身聽還在放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吧吧吧」的聲音,山西人接過來,把它關了,車廂里立刻安靜下來。
花白頭髮又講道:「說來也巧,那男的結婚才三天,我們老娘就過去了,發送老娘那天,我妹妹哭得都昏死過去了。前趕后錯,就差這三天,這就是命啊!」
「她是我們的小妹妹,」花白頭髮說,「我們老娘癱瘓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沒人照應不行。我們幾個欠債的欠債,下煤窯的下煤窯,家裡老婆孩子都管不過來,更沒精力照顧老娘。這副擔子,就由我們這個沒結婚的妹子一個人擔起來了。她本來還處著個對象,都談婚論嫁了,這下也耽擱了。人家男方的家長說得在理,花錢蓋房娶媳婦,總不能再接來一個癱瘓的老娘養著。那男的跟我妹妹是真好,一等就是七八年,最後年齡大了,再耽擱就連孩子都耽擱了,家裡催得急,實在read.99csw.com等不下去了,就逼著我們妹子表態。我們妹子也沒法子,就跟我們幾個當哥哥的商量,先替她照管一段時間,等她成了親,再回來服侍老娘。我這當大哥的也有私心,怕她這一走不再回來,乾脆支支吾吾躲了。」
花白頭髮說什麼都不肯接回來,雙方拉扯半天,最後陰陽臉說:「得,這1000塊算是我給這位妹妹上炷香,你們別駁我的心意。」
陰陽臉不懂,矮個子解釋說:「就是你們說的『那當然了』!」
回到車上,花白頭髮還沒回來,陰陽臉便對那女人說:「大姐,你也不去上個廁所啊?」
「是餓了,可不能吃,這路太難走,餓著肚子開車人精神,吃飽了容易犯困!」陰陽臉說的是實話。
陰陽臉正煩躁中,只聽那女人說:「我有點兒渴。」
被踢的年輕人也沒還嘴,又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花白頭髮見陰陽臉欲言又止,便說道:「咱們先把車挪到安全地方去,然後我再給你講。」
陰陽臉一動不動,看著風擋玻璃外紛飛的大雪。
陰陽臉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為了防止急剎車,他又降低了車速。沿途時有對面開過來的運煤大貨車,多是載重50噸敢超載120噸的超級大傢伙。這些車因為長,在盤山路轉彎處都習慣往路中間開,佔住一部分逆向車道,以便給車尾留下充足的餘地。如果不是雪天,遇到這種情況,陰陽臉只需踩下剎車減速,就可應對,但此時路面如同滑雪場一般,剎車踏板絕不可輕易踩下。萬一和運煤大貨車相撞,人家100多噸的重量,輕易就能把一噸多重的花冠車頂下懸崖。
三個山西人臉上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那個矮個子撲通一聲,就朝著花冠車後座跪下了,磕了個頭,嘴裏念叨著:「妹子,是你嫂子當初不讓我管的……當哥哥的對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別帶我走……我家裡……不是,我們幾個家裡都還有一大家子人呢!」
「透來」是句山西方言粗話,類似「我靠」。
陰陽臉在開到下坡一個大急轉彎時,正貼著懸崖這一邊,突然發現有塊巨大的石頭橫在前方路面上,足有八仙桌子般大小。
陰陽臉覺得十分好笑,忍住了沒說,要不是車裡有個女的,他一定會感嘆這民歌的歌詞隱晦。這首歌聽完,陰陽臉精神頭兒好多了,全神貫注地繼續開車。
轉天早晨4點多,天還沒亮,寒風在黑暗中力道極猛,吹得街上的垃圾雜物四處亂竄。陰陽臉把車開到約定的一片居住區,老遠見花白頭髮帶著一高一矮兩個弟弟,拿著行李,推著一輛輪椅等在那裡。
山西人說,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裡,奔黃河方向,是個還用羊皮筏子的小山村,還有200多公里的盤山公路,盤著呂梁山走,不大好開。
高個子馬上不出聲了,扭頭扶了扶歪倒的妹妹屍體。
從懸崖邊往下看,隱約看見下面幾處屋舍,除了紛飛的鵝毛大雪,再無任何活動的東西。
就這樣又開了幾個小時,半夜11點左右,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山路越來越窄,也越來越險。
這隻是一瞬間,反應再快的人也來不及跳車逃生,極度的恐懼使車後座上的矮個子驚叫出聲,而陰陽臉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這輛車還欠著四萬塊錢賬,車毀人亡,誰來賠償還賬?
花白頭髮一聲驚呼。這時停車,不管能否及時停住,都等於把安危交給了對面的大貨車。那一百多噸的大傢伙自轉彎處過來,眼前突然出現一輛逆向行駛的車,它未必能及時停得住。
陰陽臉也不言語,臉上忽陰忽陽,伸手從駕駛座下面抽出卸輪胎的大扳手,扭頭瞪著高個子。他掄著片兒刀滿街打群架那時的經驗是:我不怕你,你就怕我。熟悉他的大小混混都知道,陰陽臉的臉色忽陰忽陽,那就是動手的前兆。幾個山西人雖不清楚陰陽臉的過去,但也在一瞬間從他臉色上看出,這絕不是個好惹的主兒。
花白頭髮定了定神,照著跪在地上的那矮個子屁股踢了一腳,罵道:「你個個拋啊!球毛鬼態!鬧球甚了?妹子這是救了咱幾個,她活著時最知道疼人,死了還能翻臉不成!」
這一堵耗去了好幾個小時。等道路終於疏通,計程車駛出大運高速的臨汾出口時,天已經快黑了,還下起了大雪。計程車的里程錶上顯示,已經走了大約800公里。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媽媽打了我兩呀么兩鍋蓋;
陰陽臉見人家這樣說,只好下車避嫌,心裏嘀咕那高個子的山西人一路陰著臉,一句話都沒說過,莫非是個啞巴?隔了一會兒,花白頭髮拎著一個大塑料袋回來,見了陰陽臉就說:「委屈點兒,山西運煤的大貨車太多,我怕後面的路會堵車,咱就別在餐廳里吃飯了。我買了吃的,咱就一邊趕路,一邊填填肚子算了。」
那人說:「我們一共四個人,我們哥兒仨帶著癱瘓了的妹妹回家。我妹妹病不輕,自己無法行動,飛機的規矩是自己不能走路的人,沒有醫生隨行一律不準登機。我們老家在黃河邊上,窮得很,沒通火車,妹妹也經不起那折騰,只能打車。我們打算明天一早四五點鐘就出發,你也不用帶錢,明天我們先給你1000,路上繳費、加油什麼的雜用。這是我的身份證,你比對比對,要是願意去,就留下複印件,給家裡備個安心,不read.99csw.com行我們就再另找個車問問。」
陰陽臉說:「走不了,來火葬區死亡的外地人按殯葬法一律就地火化,跨省運屍不合法!要是遇到檢查的,對你是罰款5000塊,對我呢,罰款10000塊,還要扣車,那一扣車就是六個月,交不出罰款就拍賣。我拖家帶口的招誰惹誰了?」
陰陽臉愣了愣,花白頭髮解釋說:「『舁』是我們山西土話,就是抬的意思。」
「我們都不對!」後座上兩個男人嘆了口氣,說,「咱都對不起咱妹子!」
事先約定的車費是3500塊,陰陽臉前面先收了1000塊,應該再收2500塊。他想了一想,接過那3000塊錢,數出十張百元票子,還給那山西人。
陰陽臉仔細看了看那身份證,不像假的,這花白頭髮說得面面俱到,打消了他所有的顧慮。陰陽臉說:「行,就這樣定了!」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黃狗咬我的褲腰帶;
山路極黑,花冠車的雙閃燈一亮一滅,橙黃色的光照得幾個山西人臉上忽明忽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陰陽臉見他們面露恐怖之色,頭皮都炸起來了,不知道這祁家鋪子是怎麼回事,更不明白這幾個山西人為何如此害怕。
「別喊,別喊,有事好商量!」花白頭髮一邊說,一邊撿起那頂紅帽子,笨手笨腳地戴回到那具女屍的半個腦袋上,後座的兩個山西人伸過手來,把那女人拉回去。陰陽臉一看,那女人又恢復了這一路上的姿勢,歪坐在後座上,大紅帽子大紅圍脖,只露出一副眼鏡。
對方似乎看穿了陰陽臉的心思,掏出一張紙和一個塑料卡,遞給了他。陰陽臉一看,塑料卡是個身份證,就是眼前這人,那張紙是身份證的複印件。
底盤鋼樑並沒有變形,防護鋼板雖然有兩處凹痕,扯斷一處連接,但並不妨礙駕駛。三個山西人陪著陰陽臉一起看了車況,矮個子一臉驚訝,突然冒出一句:「透來,這是祁家鋪子啊!」
車到太原,滿箱汽油已經消耗大半,見到服務區,陰陽臉就把車開進去加油,幾個山西人輪換著上廁所。陰陽臉把憋了好久的尿放出去,人輕鬆了不少,卻猛然覺得不大對頭。
呂梁山是礫石沉積層,極易剝落崩塌,落在路面上還算好,趕巧了要是落在經過的車輛上,小轎車瞬間就能被砸成一坨人肉罐頭。
盤山路是沒有路燈的,前面常常是懸崖深谷,只有走到近前,才知道山路拐了大急彎。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那股醬牛肉的香氣又鑽進陰陽臉的鼻孔,他忍不住嘟囔一句:「你們到底帶了多少醬牛肉啊,這麼大的味兒?」
傷愈之後,龍斷了,陰陽臉改行開起了計程車,一開就是十幾年。
陰陽臉突然醒悟過來,他抑制不住憤怒,朝身邊那花白頭髮大喊道:「你們這是蒙我拉屍啊!」
陰陽臉一腳油門,提起速度,指望在大貨車開過來之前搶回自己的車道。大貨車這時也看到了他們,鳴著氣喇叭踩了剎車,喇叭聲在這深山裡奇大無比,震耳欲聾。陰陽臉這一腳油給得狠了一點兒,花冠車明顯有點側滑,雙方車頭在相距十幾米時,花冠車終於搶回懸崖這邊的車道。
山路越來越難走,陰陽臉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努力辨識著路面,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他的計程車。黑暗、雪地、山路,駕車三大「高危老虎」一起到來,誰還敢開快車!車速一直保持在每小時50公里以下,照這個速度,200公里路程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輪胎的紋路沾滿了雪之後,車輪就變成了光溜溜的一個圓,抓地力越來越小,幾次轉彎和加速,車尾都小幅度地甩了屁股。車上人都捏了一把汗,要是甩大了,幸運的撞在山壁上車損人傷,不走運的可能就是連車帶人飛下懸崖,車毀人亡。
陰陽臉擔心那女人的屎尿弄髒車座,有心提醒那幾個山西人,又始終覺得不好意思,再想既有尿不濕墊著,冬天里穿的衣服又厚實,拉尿也不大可能滲出來,乾脆閉口不談。幾個人都放下車窗玻璃,在車裡抽煙。
陰陽臉汗都下來了。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媽媽打了我兩呀么兩鍋蓋;
車廂里極為安靜,只有那女人伏在兩個椅子背之間,嘴裏如搗蒜,陰陽怪氣地一個勁說:「到了吧吧吧吧吧吧吧……」
車開出服務區,又朝臨汾方向駛去。花白頭髮取出麵包夾香腸,分給幾個人充饑,陰陽臉肚子也餓了,嘴上客氣一句,接過來就吃。車廂里醬牛肉香氣四溢,香腸里澱粉卻很多,陰陽臉一邊吃一邊暗罵:老醯兒,果然摳門,藏著上好的醬牛肉不拿出來,用碎爛肉做的香腸窮對付!他肚子里有了食,腦子活泛起來,發現幾個男人都在大嚼,唯獨那女人依舊坐在那裡,不吃也不動。
陰陽臉站了半天,一回到車裡,又聞見那股濃烈的醬牛肉香氣。車子還是打不著,陰陽臉盯著那幾個淺紅色的蘋果發愣,喃喃自語道:「沒毛病啊,真見鬼了!」
第六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聽說你三天前已把那蓋頭掀。
陰陽臉剛想從後視鏡再看一眼,就聽見背後那女人嘟囔一句:「還有多遠啊?」
陰陽臉突然醒悟,他急忙下了車,打開手電筒四下搜尋,果然看見前面不遠處的懸崖邊有兩塊人頭大小的礫石,雖然蒙上了厚厚一層雪,還是能看出地上有拖拉痕迹以https://read.99csw.com及四大塊黃色尿冰。
一般司機跑夜車時,總愛留個長發穿個花襯衣,以震懾小混混兒,但陰陽臉動片兒刀的大場面見多了,臉上不怒自威,拉什麼樣的乘客都不憷頭。他開出租以來,遇上過的稀奇古怪事列印了能拉一後備廂——什麼半夜光著屁股打車的美女、上車時戴著手銬子的彪形大漢、拿根鞋帶兒就敢來勒脖子搶劫的15歲小姑娘……真可謂五花八門。久而久之,陰陽臉已經見怪不怪、處變不驚,但山西之行那一夜遇上的怪事,至今想起來仍能讓他毛骨悚然、遍身冷汗。
第一眼看見呂梁山,就是滿眼的碎石頭,在天津開慣了車的陰陽臉領教了呂梁山的厲害。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坡度沒多少緩衝。209國道落了雪,像一條扭曲著爬山的大白蛇,連續七八道胳膊肘一樣的彎道,盤旋著向山上衝去。
矮個子對著陰陽臉笑了笑,說:「我們哥幾個舁吧,您幫忙把輪椅放後備廂里吧。」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打了我兩呀么兩煙袋;
陰陽臉腦袋嗡的一下,手腳冰涼,整個人都蒙了。
花白頭髮笑著說:「兀的哩!」
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司機插|進來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非去沒人攔著你。明天你仔細看看,他那個妹妹有沒有問題,病重不重。1000公里路可不近呢,別死在你車上就行。」
女屍依舊呈坐姿,紅帽子紅圍脖,出嫁女一般被幾個哥哥抬下車,進了窯洞。花白頭髮請陰陽臉進屋吃飯,收拾屋舍讓他睡一夜,明天再回。陰陽臉本來不肯進去,卻拗不過山西人的熱情,答應喝一杯熱水再走。
陰陽臉聽到這裏,二話沒說,將大扳手插回到駕駛座下的縫隙里,啟動汽車,又開了起來。
陰陽臉恍然大悟,誰趕上這樣的事,也都只能讓那女人尿在尿不濕里。但那女人一動不動,低著頭歪倚在後座上,瞧上去要是沒有兩個弟弟在左右支撐,她一準兒會倒下來。陰陽臉皺了皺眉頭,剛想說話,矮個子說:「我哥去買吃的了,師傅你迴避一下好嗎,我們哥兒倆給我妹換一塊尿不濕。」
花白頭髮道:「兄弟,你餓了吧?我這裏還有麵包夾香腸,你來點兒墊墊肚子,到家咱喝酒。」
陰陽臉一夜亂想,怕的就是病人半路挺不住,死在他車上。既然那女人說話聲音底氣十足,絕非垂死之人的氣息奄奄,他就放了心。兩個山西人各托著女人的一瓣屁股,扶住肩膀,將她抬起來,挺費勁地往車裡抬。陰陽臉就開了後備廂,將輪椅摺疊起來,放了進去。
陰陽臉毛骨悚然,奔回車裡坐定,又擰鑰匙,這次一擰就是輕快的點火聲音,花冠車隨之啟動。陰陽臉給了一腳猛油,車子加速過急,在雪地上側滑一下,疾馳而去。
飛卷的鵝毛大雪,險峻的盤山公路,無邊的茫茫黑夜,花冠車在呂梁山路上頂著大雪飛奔,陰陽臉開得暢快淋漓。沿途無數次上坡下坡急轉彎,無數次險情,都有如神助般化險為夷,彷彿那八個蘋果真有護佑一路平安的神效。計程車跑了一夜,天亮雪停時,終於到了臨汾。陰陽臉問路時,聽說高速路上已經撒了鹽,他吃完飯就驅車上了大運高速。本來以為還會遇到大堵車,沒想到一路出奇暢通,15個小時后,平平安安回到了自己的家。
上午8點,車過石家莊,進入山西境內。這段高速是劈山而建,兩邊開始出現連綿不絕的群山。陰陽臉沒怎麼出過遠門,第一次來太行山,受不了車速忽高忽低,耳朵開始出現異常反應,又是阻塞又是耳鳴。花白頭髮見他一個勁用手指掏耳朵,就給他出主意,讓他咽唾沫試試。陰陽臉一試,果然見效。
那女人沒再說話。計程車再往前開,就遇上了堵車,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龍,幾乎都是運煤的晉牌大貨車,密密麻麻塞滿了只有兩條車道的高速路。起初,陰陽臉還仗著車小,循著大貨車的縫隙往前硬擠,擠出幾百米之後,前面再無間隙可過,只得老老實實等著了。堵了半個小時之後,再看後面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龍了,一點兒挪移的餘地都沒有。
眾人回到車上,陰陽臉在狹窄的盤山公路上找了一處視線好些的地方,停下來熄了火。
陰陽臉不知道合子飯是什麼吃食,他怕村子里誰家對拉屍這事看不順眼,或者跟喪主家不睦,去打小報告,村裡要是來人扣了他的計程車,麻煩就大了。他說什麼都不肯留下品嘗這沒聽說過的和子飯,這家人留不住他,十分過意不去,把陰陽臉送了出來。臨出屋時,陰陽臉就覺得正窯里冷風嗖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還是那樣微微含笑。
那女人就沒再說話。
陰陽臉一怔,抽抽鼻子,花冠車裡醬牛肉香氣極濃:「沒帶?難道你們聞不見嗎?」
陰陽臉聽到這裏,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車廂里依舊飄著濃烈的醬牛肉的冷香。
花白頭髮這才把那1000塊錢收回去,說:「家裡也沒啥好吃的,嘗嘗我們山西的和子飯吧!」
他的第二個念頭是:腦袋都沒了半個,怎麼還說話?
如果沒有其他過路車在場目擊,出了這樣的事,大貨車很可能一走了之。不管是交警,還是死者家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車是如何飛下懸崖的。
後來陰陽臉把這段經歷講給相熟的司機們聽,大家都不九_九_藏_書肯相信,有的說雨雪天電路容易連電,車熄火和落玻璃這類事不算稀奇;有的說放錄音機裝死人說話哪能唬住活人;有的說醬牛肉味是山西人耍手段掩蓋屍臭;還有的嘴臭,說來回兩千多公里開車悶,哥們你編故事哄自己開心呢?
四個男人商量一番,由花白頭髮脫下外衣,罩在女屍的頭上,然後一起掏出「水龍頭」,各自對著一個車軲轆放熱水。雪夜的深山公路上這般景象很詭異,但熱水澆化了輪胎上積存的冰雪,輪胎冒著熱氣,露出了具有良好摩擦力的深深的花紋。朔風夾著雪片飛舞,四個大男人放完最後一滴熱水,各自打了一個寒戰。陰陽臉在山路上站了半天,冷鼻子回到車上,又聞見醬牛肉的香氣。他顧不上這個,小心翼翼地向後倒車,山西人在車后看著,計程車慢慢倒回柏油路面,幾個人才長出一口氣。
走了一段路之後,花冠車突然熄了火。陰陽臉慢慢停住車,擰動鑰匙打火,可是連打幾次,發動機運轉有力,就是點不著火。
花白頭髮並沒有阻攔他,陰陽臉剛把手搭上那女人的胳膊,那女人就說:「讓我哥哥舁吧,掰扯重了疼。」
2009年冬,陰陽臉在街上掃馬路時,遇上了一個打車的。那人花白頭髮,40多歲,操一口山西話,說要去山西臨汾。
花白頭髮又接著說:「發送了老娘,我們幾個商量著給妹子找個人家,可她都過了30歲,在我們這裏,她這歲數可就真算太大了。鄰近村子再找不到合適的,找個死了老婆的吧,又對不起我那黃花妹子。村裡人都知道她恓惶,但她不願意受人可憐,要出門去大城市打工,遠遠離開這塊地方。一家人好說歹說,都勸不住她。這一去,遇到了車禍,讓個大汽車碾破了腦袋。」
花白頭髮嘆了口氣,說:「別提了,這世界上的事,有時候難辦,有時候又簡單,說細了對誰都不好。」
花白頭髮接著說:「有天妹子買了十來斤上好的牛腱子,又是煮又是熏,流著眼淚做了一鍋醬牛肉,做好了也不給我們吃,都放在一邊晾著,我們也不知道她這是幹啥。那男的偏偏就來了,一進門聞見醬牛肉的味道,就掉了眼淚。他這一哭,俺妹子也下了淚,拿出個袋袋就把熏好的醬牛肉都裝了進去。」
花白頭髮說:「這裏停車不安全,別讓運煤的大貨車把咱撞了,反正離我們家很近了,還是邊走邊說吧。」
這是陰陽臉第一次進窯洞。進了正窯,迎面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張遺像和幾樣簡單的供品。照片上是個有幾分姿色的農村姑娘,留著長發,一雙小眼睛細細的,正微笑著。
這話說得有道理,陰陽臉上了心。
陰陽臉開計程車算是從良,最早以前他是個「耍兒」。身上文的兩條墨龍有幾處斷了,不是文身師傅手藝不好,而是後來被人用菜刀和大片刀砍的。當時幾處刀口鮮血淋漓,肉如同張開的兩片嘴唇一般向外翻著,慘不忍睹。
陰陽臉當時嚇了一跳,這趟路單程有1000公里,開出租這許多年,從沒遇上過這麼大的生意。
陰陽臉心裏一酸,忍不住從後視鏡看了那女人一眼,依舊是兩個哥哥扶持著她,紅帽子紅圍脖,一動不動地歪坐在後座中間。
那女人還沒回答,她身邊的矮個子先說:「給墊著尿不濕呢。我們都是大老爺們兒,帶著她上廁所太不方便了,你說是去男廁所還是女廁所?沒辦法,將就一些吧!」
轉念又一想,這不會是個圈套吧,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花白頭髮長噓一口氣,抹了抹眼角的淚。陰陽臉想了想,問道:「不對啊,出了車禍,那屍體是由交警監督著送到殯儀館的,殯儀館連著火葬廠,層層手續,你們是怎麼把她弄出來的呢?」
當時還沒到早晨5點,路上一片漆黑清靜,也沒幾輛車,陰陽臉領取了高速卡,就上了高速。花冠計程車開得很快,以每小時100多公里的速度,直奔石家莊方向。
陰陽臉看看儀錶板,汽油還有,水溫不高不低,機油壓力充足,奇怪這車子怎麼就是點不著火。他打開雙閃燈,拿著手電筒頂著雪下車。車外雖是大雪紛飛,居然比車內還暖和些。他打開引擎蓋子,查看電路,高壓低壓都沒看出不妥。
陰陽臉一上車,便聞到一股醬牛肉的冷香,他估摸是山西人怕半路餓,自帶的吃食。陰陽臉抽抽鼻子,從氣味上辨別出,是真正的一斤牛腱子肉出四兩那種地道老手藝,不是超市裡那咬到嘴裏和粉腸差不多的廉價貨色。
陰陽臉這輛老款的1.6升花冠,雖然是十萬元車裡配置極其少有的前後碟式剎車,但標配沒有ABS,急剎時,車輪很容易被抱死,在乾燥粗糙的柏油路面上,會留下兩條黑色的剎車帶拖痕,在這滑溜溜的冰雪路上,抱死的車輪就成了雪橇板。
後座上那女人沒出聲,兩個男人都搖頭,矮個子說:「沒有,沒聞見什麼味兒。」
突然,計程車里的收音機響了起來,播放的正是那首山西民歌《六到你家》:
「沒有啊!」花白頭髮抽抽鼻子,聞了幾下,回頭問後面,「你們聞見了嗎?」
此處正是來時險些滑下懸崖的祁家鋪子……
左邊是運煤大貨車,右邊是萬丈懸崖,前方是高於車底盤的落石,陰陽臉沒有辦法,狠狠地踩下了急剎車。
花白頭髮臉像浸了老陳醋,酸著臉嘟囔一句:「那男的就住在祁家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