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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賈桂香》

1956《賈桂香》

原發刊物:《人民日報》
……邵不顧一切地撕破了自己的畫皮,跳了出來,與社會上的右派結成同夥,上下配合,互相支持……還覺得配合得不過癮。覺得煽風點火勁還不足。「賈」結論社會主義制度、共產黨扼殺了賈桂香。田漢還只為演員青春請命,邵以「賈」進行控訴。出格的、得力的幹將。配合非常緊,心領神會,默契。邵。鄧拓。王實味。
《邵燕祥詩歌創作研討會論文選輯》,《詩探索》理論卷2007年第二輯
發表時間:1956年11月29日
這裏的「有所偏愛」,並非這首詩在思想上有多麼深刻或在藝術上有多麼高超,而是指從詩人血管中流出的第一滴真誠的血。僅僅是這一滴血,邵燕祥在那個不允許「清醒」的年代遭到了嚴厲批判,卻也因悸動的靈魂而留下了當代文學史上的一頁。
少年作詩、早慧成名的邵燕祥,一個花甲輪迴,也是與歡樂而悲苦的時代同行。
在20世紀90年代初寫的《五十弦》中,邵燕祥自稱「春天夏天全都輸給了歲月,換取一個失敗的人生」。不過,成敗畢竟要由歷史來評說。事實上,《賈桂香》於80年代起得到了重新肯定,如王光明認為此詩「體現了一個現實主義詩人的血性」、「在生活道路上成熟的標誌」(《在詩中尋找新的「自己」》,《文學評論》1983年第1期),苗雨時確認此詩是「詩人真誠看取現實的正義之歌」(《一個不斷尋繹靈魂的詩人旅程》,《詩探索》理論卷2007年第二輯)。更重要的是,邵燕祥像許多負責任、有思想的知識者一樣,九九藏書既有深刻的反思,其所指又移向明天:「時間啊,時間不會倒流/生活卻能夠重新開頭/莫說失去了很多很多/我的夥伴,我的朋友——/明天比昨天更長久!」(《假如生活重新開頭》)他創造了自己的二度青春,以清醒的審他與審己的兼具,以大量的詩歌和雜文,續寫獻給歷史的精神性的「憂樂百篇」,構成當代知識分子的又一份心靈筆記。
這首詩寫成於1956年11月17日。十二天後發表于《人民日報》。詩作的緣起,見篇尾的一則「附白」:
當代文學家往往與歷史弔詭和風雨人生為伴。
邵燕祥:《到遠方去》,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版
顯然,批判者腦袋亂了,運用的是顛倒的邏輯:直接間接對賈桂香之死應負責的人,一律無罪;揭露和抨擊這種現實生活中陰暗面的詩人,立場反動。如今歷史已翻過一頁,對於曾經操刀動筆的批判者,自然不必苛責,因為當時的文學批評浸泡在一種極不正常的氣氛中:斷章取義,上綱上線,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文學批評可以隨時變成「真理在手」的政治判決書。邵燕祥當時已被打入另冊,失去了話語權,只有在心中慨嘆:「這樣的文章在一個全國性刊物上發表的時候,我沒有發言。不是我沒有什麼可說,而是我已被置於剝奪了申辯權的被告的席位。」(《讀書》1980年第4期)
邵燕祥:《憂樂百篇》,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邵的《賈桂香》,血淋淋的控訴。等於說產生官僚主義的根源是社會主義制度。邵九-九-藏-書的詩中,這是最動感情的一首。動了哪個階級的感情?控訴了哪個社會?
佳木斯園藝示範農場青年女工賈桂香,受不住主觀主義者和官僚主義者的圍剿,在7月27日自殺。《黑龍江日報》記者王戈寫有調查記,登在10月11日《黑龍江日報》上。讀之心怦怦然,因寫這首詩呼籲:不許再有第二個賈桂香!
賈桂香在詩人筆下,是一個「天上的白雲像頭巾飄蕩,地上疾走著快活的姑娘」,共青團員,生產小隊長,在她面前,「生活比這原野還要遼闊,幻想比這大路還要寬廣」。然而,只因為師傅「孔大叔」像關心自己的女兒一樣在晚上散會後騎車載著她回家,只因為自己加班加點而無暇顧及家務,就引來了「師徒關係不正常」、「還不給愛人做飯」等等舊禮教的流言蜚語,團支部叫她寫思想檢討,向上級申訴被拍桌子打回,懷孕了還勒令她抬大籮筐……陳腐的觀念,主觀的獨斷,官僚的作風,「牆倒眾人推」的群體暴力,迫使賈桂香最終走上絕路。詩人義憤地天問:
「會上的批評組成一張網」,是說無中生有的批評,「人言可畏」。
《賈桂香》標誌了詩人使命和創作走向的轉折。邵燕祥後來在編自選集時,從1959年到1977年整整18年間,沒有一首詩入選。他寫道:「在編年序列中發現空白,那空白也是無聲的言語,訴說一段歷史。」(《邵燕祥詩選·序》,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
《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在《獻給歷史的情歌·九*九*藏*書後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中,邵燕祥寫道:「我對自己的詩,若說有所偏愛,那就是1956年11月的《賈桂香》。這首詩寫得不夠深刻,也還有失真之處,但確是從我的血管中流出的血,真誠的血。詩中所哀輓的死者的屍骨,二十多年該已化作塵泥了吧,而這首詩卻和我一道經歷了五十年代後期、六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初期一次又一次的批判。」
《賈桂香》成了詩人「面對當前迫切主題」的一個例外。它是詩人直面人生的使然。在一場風暴中,卻因為這首詩,加上訪蘇回來說過的一句話「赫魯曉夫太毛糙」,以及所謂「搜集陰暗面材料」等等,1957年9月3日被劃定為「右派分子」。於是,《賈桂香》被列為掃蕩之列。
怎樣的手,扼殺了賈桂香!?
楊匡漢:《當代人情緒的歷史》,《文學評論叢刊》1983年
延伸閱讀
《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
邵燕祥作為熱血青年,作為理想主義者,一旦因詩獲罪,便被投入了「思想改造」的煉獄。他承受著主動與被動之間的心靈煎熬,也曾有過人格的分裂:一方面,為了擺脫「被告的地位」,他不停地檢討自己,扭曲自己,努力「改造思想」,爭取早日回到「革命隊伍」中來,為社會「所用」;另一方面,又心存不滿:「我亦革命者,你亦革命者,為什麼你有權處置我,而我竟然無辯白餘地?」「我也是一個人,跟你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天生也有做人的根本權利https://read.99csw.com,你憑什麼剝奪我的權利,讓我屈辱地俯首聽命?」(《找靈魂》,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在「馴服工具」與道德良知之間的掙扎,其痛苦是可以想象的。這種痛苦並非發生在邵燕祥一個人身上,不少和他命運相似的作家,都有過整個人格蛻變以至喪失良知的軌跡。他們成了政治上無名的殉難者,文學上無謂的犧牲者。
對整個社會環境的描寫,如懷孕還叫抬筐,不僅是官僚主義的問題。從周圍的人到團支部都讓她檢查。場長。團支書。漆黑一片,那樣殘酷。所有的人都不像她愛人那樣關心她。作者的態度:控訴。
(楊匡漢撰)
體裁:詩歌
《賈桂香》一詩里,作者射出更為惡毒的子彈。他打著攻擊官僚主義的幌子,實際上把我們黨團基層組織描寫成漆黑一團,對社會主義制度傾泄了深刻的仇恨。
作者:邵燕祥
(邵燕祥:《人生敗筆——一個滅頂者的掙紮實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
這種罹難繼續到60年代至70年代初期。《賈桂香》依然是不斷要算的老賬。在1969年7月10日的一次批鬥會上,就有這樣的簡要記錄:
告訴我,回答我:是怎樣的
邵燕祥時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內部工業組副組長。詩人自道:「我所從事的新聞工作,使我必須面對當前迫切的主題。」(《給同志們·後記》,1956)他像那個時代所有年輕人一樣,全身心地投向新生活,歌唱新事物,寫出了《到遠方去》、《中國的道路呼喚著汽車》、《在夜晚的公路上》、《我們架設了這條超高壓送電線》、《在大夥房九-九-藏-書水庫工地上》等等與時代共振、與青春合拍的詩,成為許多朗誦會上的保留節目。詩人對年輕朋友們說:作為劉胡蘭的同齡人,「你要唱她沒有唱完的歌/你走她沒有走完的路程」。邵燕祥詩歌中的核心意象是「遠方」。「遠方」不僅是詩人獨特的把握世界的想象方式,更是那個時代普適的文化心理。
拿到帝修反國家,香港、台灣,是最受歡迎的材料。
何其芳當年有首題為《花環放在一個小墳上》的小詩:「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你有更美麗的夭亡」(1932年9月)。在新中國的早春,邵燕祥不能不就賈桂香之死發出異議:「我不忍落下這最後一筆/中國不該有這樣的夭亡。」
批判調子最高、下筆最狠的,當數洪永固《邵燕祥創作的歧途》(《詩刊》1958年第3期)一文。文中這樣斥責:
作者不僅把新社會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作了惡毒的歪曲,一切都是畸形的,病態的,黑暗的;並且還無中生有地大肆捏造。例如,賈桂香去找王祿場長(按:詩中並無「王祿」之名),可是「只許場長批評」,「不聽小賈半點情況」,「場長把桌子拍得山響」,她受了場長訓斥,又去找上級時,卻被「團支書攔在門坎上」,直到賈桂香被折磨到死。作者把我們的基層黨團組織描寫成地獄一般,邵燕祥並不就此罷休,他進一步對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發出了反動的叫囂:「告訴我,回答我,是怎樣的手,扼殺了賈桂香?」這裏,作者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他的感情思想,真是昭然若揭,不打自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