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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狼圖騰》

2004《狼圖騰》

作者:姜戎
《狼圖騰》出版半年多的時間里,據我的不完全統計,宣揚狼道主義的讀物,至少已有六七種。有的書在對狼的讚美上已經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例如,網言無忌的《狼》(地質出版社,2004年8月)的「題辭」是:「一隻有勇氣、有理想的狼,它為所有為了生存和發展而奮鬥的生命提供了借鑒。」正文里的議論更是令人恐怖:「生存是什麼?生存就是不擇手段地活著。你可以卑鄙,你可以無恥,你還可以下流。只要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好。理想是什麼?理想是一種比生存更深層次的慾望」;「吃草的未必是仁慈,吃肉的未必是殘忍。我是一隻狼,註定了是一隻狼,一隻鋒牙利爪的狼,鮮血與死亡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只要活著就必須有什麼東西去死。當所有的牛羊沐浴在陽光里自由自在地吃喝時,那就意味著我死了」。劉燁的《狼的故事》(中國電影出版社,2004年10月)的「導讀」文字,則這樣言過其實地歌頌狼:「本書是一部關於狼的奇書,它能讓讀者從書中每個篇章、每個細節感受到呼之欲出的狼的氣息,讓身體的每一個毛細血管百倍擴張,讓血液如潮般奔涌,讓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末梢緊張待命,讓靈魂如風般滌盪。」章士法編譯的《酷狼——美國西部拓荒傳奇》(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4年10月)要宣達的主題是:「一種文明的創建通常以另一種文明的毀滅為代價。」還有一部是《像狼一樣思考——神奇的商業法則》(賀華著,藍天出版社,2004年10月),光看書名,就知道作者的命意和立場。若木、鄭中的《狼魂——強者的經營法則》(時事出版社,2005年1月)就更是推波助瀾,過為已甚:它在《前言》里說,「曠世奇書《狼圖騰》和《狼道》橫空出世,目前正在市場上熱銷」,接下來便宣揚自己的狼道主義生存哲學:「狼的智慧和謀略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從狼的一系列行動中,我們看到的是強者與智者的完美結合。學學狼的這些謀略,能使我們在市場競爭中獲益匪淺」;那麼,不學狼不行嗎?不行。為什麼呢?因為,「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中,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市場角逐中,如果心存善良,對競爭對手一味地心慈手軟,那麼就會被對方毫不留情地吃掉,這已經被無數事實所證明,而且還將不斷被新的事實證明」。
狼不僅是人類和「蒙古戰馬」的老師,而且還是草原上「計劃生育」的總設計師和控制人口增長的大功臣呢:「人晝行,狼夜戰;人困頓,狼精神,草原狼攪得草原人晨昏顛倒,寢食不安,拖垮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因而,蒙古包的主婦,大多多病短壽,但也練出了一些強悍拖不垮的、具有一副好身骨女人。草原狼繁殖過密,草原人口一年年卻難以大幅度增長。然而,古代蒙古草原也從來沒有發生過因人口過剩,而大範圍墾荒求食的事情。是草原狼控制了草原人口舒舒服服地發展。」(第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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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的基本事實和真相,作者並不是看不到。陳陣看到馬群被狼群「集體屠殺的慘狀」,被「驚呆了」,也曾表達過這樣的困惑:「狼是歷史上對人威脅最大、最多、最頻繁的猛獸。到了草原,狼簡直就是人馬牛羊的最大天敵。但為什麼草原民族還是要把狼作為民族的圖騰呢?陳陣又從剛剛站住的新立場向後退卻。」他眼前甚至「突然出現了南京大屠殺的血腥場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陳陣體內湧出強烈的生理反應:噁心、憤怒,想吐、想罵、想殺狼。他又一次當著畢利格老人的面脫口而出:這群馬死得真是太慘了,狼太可惡、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還可惡可恨。九九藏書真該千刀萬剮!」 但被他的話氣得「面色灰白」的畢利格老人「底氣十足」地糾正了他的觀點:狼跟日本鬼子不一樣。烏力吉則這樣替狼開脫: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要怪也只能怪咱們自己沒把馬群看好。(第56頁)最後,陳陣不僅被兩位蒙古人說服了,而且還立即極其荒唐地將狼與黃河等量齊觀,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第57頁)不僅如此,狼幾乎成了一切美好德性和偉大精神的象徵。看到狼,「陳陣似乎看到了被囚在渣滓洞里的那些鬥士們才有的性格和品質。可他們只是民族的沙中之金,而這種性格,對狼來說卻是普遍的、與生俱來、世代相傳、無一例外。」(第139頁)看到狼跳懸崖而死的情景,楊克則「低頭默立,他想起了中學時看的那個電影《狼牙山五壯士》。」(第184頁)總之,在這部神奇的小說中,人們隨時都可以看到這種對狼的不著邊際的比附和讚美。
由於《狼圖騰》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所以,很有研究的價值;由於價值觀的混亂和文學性的貧乏,所以,必須對它進行嚴格的解剖。從文學的角度看,《狼圖騰》與其說是一部小說,不如說是一個圖解觀念的理念化文本。《狼圖騰》的寫作基源於一個簡單的文化猜想。作者信奉一種幼稚的生物主義決定論,認為狼對於人類的文明進步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草原精神其實都集中在狼身上」(《狼圖騰》,第136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下引此書,只在文末註明頁碼),因此,誰要是想在草原上生活,誰就必須以狼為師,「不管哪個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為師,像匈奴、烏孫、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這樣」(第23頁)。草原上的牧民為什麼不把馬當作自己的「圖騰」,相反,卻要把「馬的敵人」——狼作為圖騰呢?作者認為「這種反常的邏輯中卻包含著深刻的草原邏輯。這是因為蒙古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馴出來的『學生』,而『學生』能成為被老師崇拜的圖騰和宗師呢?而草原狼從未被人馴服,狼的性格和許多本領,人學了幾千年還沒能學到呢。狼在草原上實際統領著一切,站在草原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的制高點上……」(第253頁)「古代草原騎兵確實不是靠蠻力橫掃先進國家的。草原民族也確實是草原的捍衛者。她們用從狼那裡學來的軍事才華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漢軍後面的鐵與火,鋤和犁對草原的進攻」(第81頁)。作者的敘述中,一個叫畢利格的老人,竟然也如此誇大狼的能力和智慧,誇大狼對人的生活的影響:「打仗,狼比人聰明。我們蒙古人打獵、打圍、打仗都是跟狼學的。你們漢人地界沒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第18頁)而「草原狼不光是培養了蒙古武士,也培育了蒙古戰馬」(第196頁)。
因為缺乏基本的常識感,所以,作者在展開敘述的過程中,就很難維持主題與事象的邏輯上的一致性和關聯性。他的判斷和觀點,常常與文本內部的情節打架。不僅如此,事實上,很多時候作者自己的議論,也在相互抵牾,自我拆解。例如,作者在敘述中說「童話」和「書本」關於狼的敘述都是「誤人」的,陳陣「到了草原之後才發現,大自然實在沒有比『大灰狼』進化得更高級更完美的生物了」,但是,我們從他的接下來的敘述文字發現,草原狼實在不是什麼「更高級」、「更完美」的東西。作者告訴我們,有一群餓狼,從境外進入中國,「這一輪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別紅,胃口特別大,手段特別殘忍,行為特別不計後果。每頭狼幾乎都是懷著以命拼食的亡命抱負勁頭衝過來的」(第41頁)。這群狼在殊死的「搏殺」中https://read.99csw.com,給人類和馬群帶來極大的災難:「馬群發出凄厲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側肋側胸,鮮血噴濺,皮肉橫飛。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它們顧不上吞吃已經到嘴的鮮活血肉,而是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傷馬越來越多,而狼卻一浪又一浪地往前沖,繼續發瘋發狂地攻殺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幾條兇狠的頭狼更是瘋狂殘暴,它們竄上大馬,咬住馬皮馬肉,然後盤腿彎腰,腳掌死死抵住馬身,猛地全身發力,像繃緊的硬鋼彈簧,斜射半空,一塊連帶著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來。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個翻滾,爬起身來,猛跑幾步,又去躥撲另一匹馬。追隨頭狼的狼群,爭相仿效,每一條狼都將前輩遺留在血管中的撲殺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兇猛痛快」;「馬群傷痕纍纍,鮮血淋漓,噴涌的馬血噴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蓋著馬血。殘酷的草原重複著萬年的殘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殘酷吞噬著無數鮮活的生靈,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殘酷的血印」(第46頁)。
與這種缺乏歷史感和倫理感的敘事相反,面對同樣的敘事內容,那些優秀的作家給我們提供了更為可靠的敘事文本。在日本作家井上靖的長篇小說《蒼狼》中,成吉思汗和合撒兒一起射殺了自己的兄弟別克惕兒。他的母親訶額侖得知后「怒叱」道:「你們殺死了,殺死了一個難以替代的自家人。你們像乘風為害的餓狼,你們像逐其雛而食的鴛鴦,你們像動其卧穴而襲擊的狼豺,你們像捕食無躊躇的猛虎,你們像橫衝直撞的靈獒。」(井上靖:《井上靖西域小說選》,第309頁,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當成吉思汗說自己的名字將「在歷史上永存不泯」的時候,博學而正直的異族青年耶律楚材「毫無懼色地」回答他:「十分遺憾,我相信可汗的名字能在歷史上保存下來,這是因為可汗讓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地盡情地殺戮。」(同前,第521頁)勒內·格魯塞則在著名的《草原帝國》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成吉思汗被看成是人類的災難之一。他是12個世紀中草原游牧民族對古代定居文明入侵的典型。確實,在他的祖先中不曾有人留下如此可怕的名聲。他使恐怖成為一種政體,使屠殺成為一種蓄意的有條理的制度。」(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第317頁,商務印書館,1998)面對這樣的基本事實,我們怎麼能無動於衷地宣揚「狼圖騰」?怎麼能熱情洋溢地讚美災難的製造者?
如果說游牧民族和西方「大狼巨狼」因為兇悍殘忍而成功的話,那麼,華夏農耕文明正是因為不夠兇悍殘忍,或者,形象地說,是因為「羊性」太多而落後。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都認為,「華夏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於,這種文明內部沒有比階級鬥爭更深層更廣泛的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第365頁)。這種激烈的生存競爭,就是狼性化的生存方式。司馬光說秦「以貪狼為俗」,本來並不是一句讚美的話。但在《狼圖騰》的作者看來,這簡直就是無以復加的讚美。秦始皇雖然是一個「狼性暴君」,但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這可以造成「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看么,秦朝雖然二世而亡,「但是,秦朝對中國歷史影響極為深遠,而游牧民族的狼性格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如果沒有秦國君民狼性格的因素,中國歷史決不會出現以後漢唐的輝煌上升時期」(第379頁)。這實在是一個缺乏起碼的歷史感和事實感的虛妄判斷。漢唐的盛世繁榮,恰恰是統治者「過秦」反思、力行仁政、輕賦少事、約法省刑、善制侵陵、與民休息的結果。而暴秦之所以滅亡,就是因為「狼性」太多,人性太少。賈誼在《過秦論》中總結read.99csw.com秦敗亡的原因是:「仁義不施」。司馬遷則在偉大的《史記》中,借侯生和盧生的議論,表達了自己對暴秦的批判態度:「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又借樊噲之口道出了秦王的野蠻之本性與必亡之因由:「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秦朝因濫施暴力二世而終,項羽也是因為「欲以力征經營天下」,才兵敗垓下的。在司馬遷看來,暴虐寡恩,好勇鬥狠,從來就是一種消極的道德和醜惡的激|情。難道這些千百年來已經被人們廣泛認同和接受的常識,也是靠不住的嗎?也要被結構、被顛覆,從而用完全相反的結論來取而代之嗎?
儘管這條狼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它的負恩忘義的本性,「絲毫不感謝陳陣對它的養育之恩,也完全不認為這盒食是人賜給它的,而認為這是它自己爭來的、奪來的」,但是,在作者和小說中的人物陳陣看來,這恰是一種美德。在他們看來,負恩忘義的狼比知恩圖報的狗要高貴:狗看到主人端來食盆,「就搖頭擺尾感激涕零」,實屬卑賤,而狼對人的照顧「根本不領情」,則是「高貴的天性」的表現。雖然狼的「獨立特性、桀驁不馴」讓陳陣「覺得脊背一陣陣發冷」,但是,他還是要令人費解地讚美它,甚至以它為師:陳陣「在一旁靜靜地看小狼進食,虔誠地接受狼性的教誨」(第169頁)。作者通過極其虛假的想象和描寫,賦予狼以詩意的情調和完美的德性。在陳陣的眼裡,狼的難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是悅耳動聽的美妙音樂:「小狼歡天喜地地長嗥著『哭腔哀調』,興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它的美妙歌喉。小狼的音質極嫩、極潤、極純,如嬰如童,婉轉清脆。在悠揚中它還自作主張地胡亂變調,即興加了許多顫音和拐彎。……兩人聽得如醉如痴,楊克情不自禁壓低聲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第258頁)然而,最後的結局否定了作者的所有讚美和幻想。最後,這隻小狼直到受盡陳陣們的折磨一命嗚呼,也沒有給瘋狂的狼圖騰崇拜者帶來什麼令人滿意的研究成果和重大發現。卡西爾說:「在人類文化的任一領域中,『卑躬屈膝』的態度都不可能被設想成為真正的和決定性的推動力。從一種完全被動的態度中不可能發展出任何創造性的活力來。」(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118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卡西爾的觀點,適合用來批評包括《狼圖騰》在內的所有狂悖混亂、蔑視常識的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
為了用事實改變人們對狼的偏見和敵意,為了充分證明草原民族以狼作圖騰的合理性,從而最終將「狼圖騰」變成對人類生活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資源,作者讓小說中的人物陳陣抓回一條小狼養了起來。陳陣不僅能「親身感受、親手能摸到狼性溫柔善良的一面,……慢慢地品味著這種純凈的友誼,覺得自己的生命向遠古延伸得很遠很遠。有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卻還保持著人類幼年時代的野蠻童心」(第170頁),而且,精神生活隨即立竿見影地發生了變化:「陳陣覺得自從對草原狼著了魔以後,他身上萎靡軟弱無聊的血液好像正在減弱,而血管里開始流動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變得茁壯了,以往蒼白乏味的生活變得充實飽滿了。他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生命和生活,開始珍惜和熱愛生活和生命了」(第171頁)。到最後,「陳陣的思緒漸漸走遠。他突然覺得,生命的真諦不在於運動而在於戰鬥。哺乳動物的生命起始,億萬個精|子抱著決死一戰的戰鬥精神,團團圍攻一枚卵子,殺得前赴(仆)後繼,屍橫遍宮。那些只運動不戰鬥九九藏書、游而不擊的精|子全被無情淘汰,隨尿液排出體外。只有戰鬥力最頑強的一個精|子,踏著億萬同胞兄弟的屍體,強悍奮戰,才能攻進卵子,與之結合成一個新人的生命胚胎。此間卵子不斷地分泌殺液,就是為了消滅一切軟弱無戰鬥力的精|子。生命是戰鬥出來的,戰鬥是生命的本質。世界上曾有許多農耕民族的偉大文明被消滅,就是因為農業基本上是和平的勞動;而遊獵遊牧業、航海業和工商業卻時時刻刻都處在殘酷的獵戰、兵戰、海戰和商戰的競爭戰鬥中。」(第171頁)
霍爾巴赫:《自然政治論》,政治學著作,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
(李建軍 撰)
然而,《狼圖騰》的作者卻自認為尋找到了解決問題的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答案,相信自己參透了歷史背後的玄機。他在小說最後的乏味、冗長的「理性探掘」中說:「我總算用游牧民族狼圖騰這把梳子,把中國史家用儒家精神故意弄亂的歷史重新梳通了。」( 第396頁)他把影響歷史發展的複雜因素簡化為「狼圖騰」和「羊圖騰」的簡單對立。他通過假想和猜測,將狼神化為草原民族的精神圖騰,進而將它當作全人類都應該崇奉的精神圖騰:「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從未中斷,這已經成為世界公認的世界文明歷史中的奇迹,而奇迹背後的奇迹卻是歷史更久遠、而又從未中斷的狼圖騰文化。狼圖騰之所以成為西北和蒙古草原上無數游牧民族的民族圖騰,全在於草原狼的那種讓人不得不崇拜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和強悍智慧的精神征服力量。這種偉大強悍的狼圖騰精神就是中華遊牧精神的精髓,它深刻地影響了西北游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深刻影響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也深刻影響了全世界。」(第377頁)
體裁:長篇小說
龍行健:《狼圖騰批判》,評論,學林出版社2007年4月版
出版時間:2004年4月
林希:《「狼文化」與市儈哲學》,評論,《光明日報》2005年4月15日
《俄國民粹派小說特寫選》,上卷,作品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事實上,《狼圖騰》所宣達的簡單而極端的價值觀和生存哲學,一點兒也不新鮮。它與尼採的「權力意志」哲學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尼采將「超人」與「庸人」對立起來:「權力意志不承認任何『被容許』的界限:對於它說來,一切來源於權力和提高權力的東西都是善,一切來源於虛弱和削弱權力的東西都是惡。」(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下卷,第924頁,商務印書館,1997)然而,正像羅素指出的那樣,尼采和他的哲學是令人厭惡的,「因為他把自負升格為一種義務,因為他最欽佩的一些人是征服者,這些人的光榮就是有叫人死掉的聰明。……尼采輕視普遍的愛,而我覺得普遍的愛是關於這個世界我所希冀的一切事物的原動力」。(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第326頁,商務印書館,1976)在一個功利主義價值觀極為流行的特殊的社會轉型期,我們更應該強調「普遍的愛」,更應該看到並強調人的生存方式與動物的生存方式的本質區別,否則,我們的社會就會陷入巨大的混亂之中,人人都會陷入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生存恐懼之中,其情形和後果,正像霍爾巴赫所說的那樣,「幾乎所有的社會成員都會互為仇敵。每個人都只為自己生活,很少顧及他人。每個人只受自己的慾望支配,只考慮與社會利益背道而馳的私人利益。正是到了那個人對人是豺狼的時候,作為那個社會成員的人有時比起生活在深山密林中的野人還要不幸」。(霍爾巴赫《自然政治論》,第10頁,商務印書館,1994)因此,雖然《狼圖騰》迎合了這個功利主義時代的價值觀,為人們滿足攫取金錢和權力的慾望提供了精神支持,為人們釋放自己的原始衝動提供九*九*藏*書了一種道德依據,但是並不能成為中華民族「性格」改造和實現「復興」的可靠的信仰「資源」,因為,它本質上是一種反人性、反文明的道德,除了製造「巨大的混亂」,除了讓人們陷入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生存恐懼之中,並不能給我們帶來什麼積極的、美好的東西。
首次出版:長江文藝出版社
吉卜林:《叢林故事》,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3月版
《狼圖騰》的作者通過賦予狼以偉大的精神和高貴的品質,來完成自己的虛幻的文化烏托邦建構。這是一種具有侵略性質的文化情緒和價值主張:以狼為師,率獸食人,只求成功,不講道義。它把強權和蠻勇當作文明進步的動力,但卻忘記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文明進步,必須符合人道原則,是有著可靠的價值指向和健全的道義尺度的。正像唐君毅所說的那樣:「人類固然要求進步,但求進步,只依於我們覺到一理想為真正有價值,因而以之改變現實。進步而不根于理想,只是求變遷、務新奇、失本根、離故常,此並非真進步,因而並不表現真價值,而只是輕薄。現代自由世界之人,其最大的毛病,正在輕薄。」(唐君毅:《文化意識宇宙的探索》,第444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3)然而,《狼圖騰》讚美的就是這種庸俗的生存哲學和「輕薄」的偽價值。它把野蠻當作文明,讚美那些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強盜:「在狼旗下衝鋒陷陣的草原騎兵,全身都一定奔騰著草原狼的血液,帶著從狼那裡學來的勇猛、兇悍和智慧征戰世界。世界歷史上,突厥兵又兇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軍打出中國以後,就很快打出一塊新地盤,並慢慢站穩腳跟,幾百年後又突然崛起,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連蒙古人也沒攻下的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統一中亞西亞,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奧斯曼大帝國,切斷了東西方的貿易通道,壟斷了東西方的商品交換,以強大的國立和武力壓得西方百年抬不起頭來。所有先進文明都是被逼出來的,西方森林狼被東方草原狼逼出了內海,逼下深海,逼進了大洋,變成了更加強悍的海浪。他們駕起西方古老的貿易船和海浪船,到外海大洋去尋找通往東方的貿易新通道,結果無意中因禍得福,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搶得了比西歐大好幾倍的富饒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銀礦金山,為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發展,搶得了第一船原始積累。結果,西方海狼壯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資本狼,工業狼,科技狼,文化狼,在反攻東方,搗毀了奧斯曼大帝國,最終擊敗了東方草原狼,而那些東方農耕羊就更不在話下了……」(第135頁)作者對世界歷史的發展歷史和人類文明的進步過程的描述,不僅是簡單的,而且還是冷酷的,缺乏最起碼的是非判斷和道德考量。好像沒有一個無辜的人在「兇猛又智慧」的突厥兵刀下流血、喪命,好像西方的「森林狼」在「搶得」「銀礦金山」的過程中,不曾給當地的土著人帶來苦難和血淚,好像東方的「農耕羊」活該「不在話下」地被「西方海狼」蹂躪和虐殺。作者的歷史觀和生存哲學是赤|裸裸的「叢林原則」:強者即刀俎,弱者為魚肉,弱肉強食就是人類社會的永恆原則。
井上靖:《井上靖西域小說選》,小說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歷史學著作,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
在文學日漸失去轟動效應的消費主義時代,《狼圖騰》創造了一個奇迹,獲得了雙重的成功:既獲得了市場上的成功,也吸引了媒體和讀者的興趣。它激發了人們對「狼文化」的好奇心,引發了「狼文化」出版大潮的到來。
葉舒憲:《狼圖騰,還是熊圖騰?——關於中華祖先圖騰的辨析與反思》,評論,《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6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