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娜也沒多想，徑直朝辦公樓方向去。進大門往左，走過一片樟樹林子，就是辦公樓。順著大門裡面筆直的馬路往裡走，才是姐姐的車間。維娜還沒出樟樹林子，就隱隱看見那邊遠遠的站著好些人，朝辦公樓方向指點。再走近些，就見辦公樓下圍著些人，林子邊站著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湊。維娜並沒有聽清誰說了什麼，胸口就突突跳了起來，預感到不祥。她直往辦公樓下衝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說：「不準過去。」

維娜說：「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媽媽又喊：「今天是過年，你唱點喜慶的嘛。」

爸爸那件灰中山裝，就是周總理照片上常見的那種顏色，他總是捨不得穿。

鄭秋輪也順著她倒了下來，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熱乎乎的嘴唇和舌頭，胡亂地咬著、舔著維娜，她的臉龐、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熱撩人。

「你聽，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說。

維娜癱倒在地上，往姐姐身邊爬去，卻被人拉著。她感覺眼前一陣一陣的黑，就像有人用鐵鍬鏟著煤朝她劈頭蓋腦壓過來，馬上就被掩沒了。

媽媽望著桌上的鬧鐘，說：「芸兒下班了，正在脫工作服哩。」

維娜說：「爸爸別去，我去吧。」

這邊卻不見任何動靜。那邊司機喊了半天，急了，就開始罵娘。船上的人聽了一會兒，忍不住鑽出船艙，回罵幾句，仍回去睡覺。維娜和鄭秋輪空喜了一場。

她用力掙脫了，飛撲過去。她從人縫裡鑽了進去。天哪，地上躺著的是姐姐維芸！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麼時間了。下了船，兩人直奔火車站。跑進售票廳，一看牆上的掛鐘，已五點半了。一問，他們要乘坐的那趟車，已開走二十多分鐘了。維娜和鄭秋輪對視片刻，突然大笑起來。還得在湖陽呆上一天一晚。兩人嘴上不說，其實都巴不得誤了車。

鄭秋輪搖頭說：「不冷。」

維娜說：「我們就做野人。我們采野果子吃，還可以打獵。我們夏天住在樹上，冬天住在山洞里。」

門衛張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奪過她正準備填寫的登記簿，說：「你進去吧，你姐姐在辦公樓下面。」維娜覺得好奇怪，他怎麼不要她登記了呢？

餓了，就買些東西吃。米糕七分錢一碗，麵條八分錢一碗，油條一角錢四根。那蔥花和醬油真香啊。吃過東西，維娜手上沾了醬油味，卻捨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過一會就聞聞指頭，深深地吸一口氣，舒服極了。鄭秋輪口袋裡從來沒有餘錢的，都買了書。維娜會打算些，總有幾塊錢揣在身上。沒處洗臉，就抓著雪往臉上搓。維娜平生唯一一次體驗到走路也可以睡覺。她走著走著，就瞌睡了。她讓鄭秋輪摟著走，人卻半夢半醒的。

維娜便掙脫著下來，伏在他懷裡，使勁親他的胸膛。親著親著，維娜嗚嗚哭了起來。鄭秋輪一邊揩著她的淚水，一邊親吻她，什麼也不說。

「維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來，突然說，「女人哪，心裏只有一個男人的。」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說，「小鄭啊，你們兩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葯，只有後悔病沒有葯。」

沒辦法了，只得等有汽車過的時候才能開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麼時候了。還不知要等多久，站著不動又冷。兩人就下了船，不敢走遠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著。干跳著很難受，兩人又做遊戲。背靠著背，你將我背起來顛三下，我將你背起來顛三下。維娜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就只顛一下。鄭秋輪卻將她背著顛個不停。維娜就求饒：「別顛了，腰要斷了。」

維娜說：「他本來很愛你的吧？」

又默默走了好久，維娜突然說：「我多想逃九_九_藏_書離這裏，同你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媽媽又說：「你衣服也得換了，穿那件灰中山裝。過年要精神些。」

鄭秋輪突然一把抱著維娜，把她扛了起來。他扛著她走，說：「娜兒，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哩！」

「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我是你的女人！」

維娜問：「原來不是說，他們廠里要推薦姐姐上大學嗎？」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了好一會兒，手才牽到一起去。維娜卻嫌不夠，整個兒吊在他臂膀上。鄭秋輪浩嘆一聲，便一手牽她，一手摟她。兩個人就這麼纏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著走著，維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撲進他的懷裡，頭使勁地磨蹭。他的胸膛寬而厚實，體溫帶著他特有的氣味。她很喜歡聞他的體味，那是一種不名味道，有時讓她胸口砰然而動，有時讓她安然入靜。維娜多麼依戀他的胸膛啊，這胸膛讓她知道什麼叫男人。

媽媽說：「爸爸也是昨天才回來的，見你還沒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還在上班，要下午六點才下班。」

爸爸就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維娜總琢磨兩個詞：談愛和相愛。後輩總把戀愛說成「談愛」，好像愛情是靠兩片嘴皮子談出來的。爸爸媽媽似乎不談愛，他倆只是默默地「相愛」。這個「相」字真是絕了，用得很切很切。兩代人的愛情，就是不一樣。

「你是我的愛人，鄭秋輪，我愛你，鄭秋輪……鄭秋輪……」

爸爸咽下嘴裏的飯，搖搖頭說：「孩子大了，還聽我的嗎？」

鄭秋輪猛得像頭雄獅，維娜幾乎窒息了。她渾身燥熱，雙手顫抖著。慌亂之中，維娜脫|光了，赤條條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著鄭秋輪，又愛又憐，目光幾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卻不能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望著爸爸那吃飯的樣子，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說：「你們父女倆，太苦了。」

「鄭秋輪，我愛你！」

爸爸也急起來了，在屋裡來回走著。媽媽有些慌了，望著爸爸，說：「你去廠里看看吧。」

維娜覺得真有意思：媽媽說爸爸的眼睛都望長了；爸爸就說她把媽媽急死了。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和姐姐淘氣，爸爸總會說：「你們要聽話，不要惹媽媽生氣。」媽媽卻說：「看你們把爸爸急得那樣子！你們還要不要爸爸？」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現在她明白了，這就是爸爸媽媽的愛情。

媽媽拍拍維娜的膝蓋，說：「給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維芸趴在地上，手和腳朝四個方向怒張著，頭邊是一灘變黑了的血塊。

他們回荊都，得趕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陽站乘火車，又只有一趟凌晨五點多的火車，很不方便。橫豎得在湖陽呆一晚。知青們口袋裡都沒有幾個錢，捨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陽趕，再在火車站坐個通宵。平時有汽車到湖陽，現在大雪封路，得走著去。

一會兒爸爸回來了，望著維娜，笑咪|咪的，說：「娜兒，你急死你媽媽了。」

離過年還有三天，終於放假了。維娜去找鄭秋輪，約他一塊兒回荊都。郭浩然老家在荊西農村，太遠了，回不去。他還得在農場值班，得時刻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鄭秋輪正好一個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書，見了維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鄭秋輪從被窩裡出來，凍得直哆索。維娜剛從外面進來，倒不太冷。

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這會兒正上公共車。」

回到荊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兩人仍不想回家，還在街上逛著，就像兩個逃學的中學生。突然碰見戴倩，她像是嚇著了，眼睛瞪得老大，跑過來說：「https://read.99csw.com你們跑到哪裡去了？小維你媽媽急得直哭哩。」

快七點了，媽媽說：「只怕快到了。」

維娜說：「我們跑到神農架去。」

爸爸笑笑，說：「好的。」

維娜突然說：「秋輪，要到天上去，這是最近的一條路。」

鄭秋輪說：「我下山去老鄉家裡偷。」

鄭秋輪聽著嚇壞了，以為她想輕生，忙立住了，摟著她，端著她的臉，很認真地說：「娜兒，我們什麼時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黃昏時，鄭秋輪來了。「蔡婆婆，我從荊都回來，給您老拜年啊。」鄭秋輪說。

維娜聽了很高興，只想馬上試試。媽媽說：「等吃過年飯，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歡看兩個寶貝女兒穿著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嶄齊站在他面前亮相。」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緊緊摟在一起。天地之間，只有維娜和鄭秋輪。有很長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渾然一體，似乎只要從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飄飄然遁入太虛。

突然，她傻傻的問：「秋輪，那我們怎麼做夫妻呢？」

鄭秋輪哈哈笑，說：「有意思，有意思。」

他們編著世外桃源，兩人摟得越來越緊。鄭秋輪的手指幾乎要嵌進她的肋骨里去。維娜心裏軟軟的，暖暖的。

「人去了，就只記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說。

媽媽見了維娜，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著胸口，說：「你爸爸眼睛都望長了。」

爸爸已經很黑很瘦了，像個農民，只是仍戴著眼鏡。眼鏡的框子舊得發紅，掛腿的螺絲早沒了，用細鐵絲扎著的。怕摔壞了，就拿繩子系著，套在後腦勺上。望著爸爸這個樣子，維娜就想哭。卻只好笑咪|咪的。過年了，不準哭的。維娜不知爸爸真的是個很達觀的人，還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過得夠難的了，可她總見爸爸樂呵呵的，還曲不離口。爸爸喜歡唱京戲，時興的革命歌曲也唱。

原來，媽媽被活活氣死了。昨天晚上，維娜剛出門，姐姐廠里的人和公安的人就來了。媽媽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醫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著地上，哭喊著求醫生搶救媽媽，鬧了個通宵。

維娜收住淚水，抱著鄭秋輪的頭，拍著摸著，像位小母親。「不哭了，秋輪，我們都不哭了。」

年飯做好了，就等著姐姐下班回來。維娜守在爸爸媽媽身邊，圍著火塘烤火。過年了，火塘燒得格外旺，祈盼來年有個好日子。

他叫她娜兒，維娜聽著只想哭。他倆平時都叫名字，多數時候什麼都不叫，只說哎！

維娜用力地吊著鄭秋輪的脖子，像發了瘋。鄭秋輪大汗淋漓，喘得像頭公牛。突然，拿衣服緊緊裹著維娜，抬起頭說：「娜兒，娜兒，我們……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們……我們……」

鄭秋輪說：「何必在車站苦熬一個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難受的，又冷，弄不好就會感冒。我們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趕到湖陽，正好上車。」

戴倩望望鄭秋輪，再把維娜拉到一邊，輕聲說：「我剛到郵電局，給農場打了電話，看看你是不是回來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電話里罵娘，說肯定是鄭秋輪把你帶到哪裡去了。他說要等開年後，老帳新帳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秋輪，秋輪，我……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我不論做了什麼，都是因為愛你……」

鄭秋輪支吾著。維娜緘默不語。屋裡黑咕隆咚，誰也看不見誰的臉色。

鄭秋輪說：「離我們荊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農架。」

眼看著就六點半了，姐姐還沒有到家。媽媽就急了，說：「坐公共車最九-九-藏-書多二十分鐘，早該到了的。」

「我們赤身裸體曬太陽，曬得全身黝黑髮亮。」維娜說罷想想，發現還是有問題，「但是，沒有油鹽吃不行。」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卻是「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家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女兒紮起來」。

維娜說：「我們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適應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見生人，我們就不|穿衣服。」

「我愛你，我只愛你，我永遠愛你，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嗚嗚嗚……」

爸爸不怎麼吃菜，吃飯卻快得驚人。他一邊扒飯，碗一邊轉著，一碗飯眨眼就光了。飯量很大，吃了五碗了還想添。爸爸望望媽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媽媽抓過爸爸的碗，又滿滿盛了一碗。

鄭秋輪點點頭：「娜兒，我們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們不哭了。」

直到這邊來了車，要過湖去，船上的師傅才哈欠喧天地出來，慢吞吞的開了船。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樣飄進維娜的房間，伏在女兒床頭，嚎啕起來。維娜摟著爸爸的頭，哭號著。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話：娜兒呀！娜兒呀！

農場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飯菜颳得維娜肚裏早沒油了。她總有種很強烈的慾望，想抓著很大很大一坨肉，塞進嘴裏，閉著眼睛，使勁嚼上一陣，滿滿的一口，囫圇吞下。記得有次在食堂打飯，有道菜是海帶排骨湯。打菜的師傅邊打菜邊望望窗口外面是誰，抓勺的手不停地抖著。他的手是否抖動，多抖幾次還是少抖幾次，就看你同他關係了。知青們都不敢得罪食堂師傅，當面忍氣吞聲，背後就罵他們打擺子，發羊癲瘋。

「秋輪，請你原諒我。我是你的，你來吧，你要我吧。」

兩人坐進被窩裡，腳抵著腳，半天不說話。

媽媽做飯菜，又快又好吃。維娜想要幫忙，媽媽不讓，要她坐著別動。聞著廚房裡飄出的菜香，她腸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進去抓了菜吃。她那饞樣子把媽媽樂壞了。

鄭秋輪說：「衣服破了怎麼辦？我們帶不了那麼多衣服去。」

維娜說：「再等等吧。說不定爸爸前腳走，姐姐後腳就回家了。」

「秋輪，我……我……我……」維娜說不出話。

他倆就這麼信口胡編，就像說真的一樣。兩人設計得很細很美，怎麼在樹上搭房子，用什麼取水，怎麼升火，拿什麼盛飯吃。山洞的門，維娜說編個竹籬笆攔著就行了。鄭秋輪說那樣不安全，得用塊大石頭做門，他會設計個機關，輕輕一扳就開了。維娜就說你還得替我設計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們住的地方應該有個清清的水潭，我們在水的上面睡覺。要洗澡了，按一下機關，床就沉下去了。我們就在水裡游泳。

老人說的是亡魂鳥。維娜側耳聽聽，只聽見風聲。「他對你好嗎？」維娜問。

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忽聽得有人嚷道：「喊你個死？再吵老子睡覺，把你掀到湖裡去做凍魚！」

爸爸拍拍舊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笑笑說：「這件衣，又沒哪裡破。」

維娜沒有解釋自己的幻覺，只是使勁地點頭。她願意體會和享受他的這份愛。她想今後不管過得多難，都會想起他的囑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鄭秋輪就沉默了。維娜低著頭，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沒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貓冬。

媽媽聽了，就喊道：「你唱點別的嘛，唱這個，人家會抓你辮子。」

蔡婆婆嘆道：「我們老輩人，哪說什麼愛不愛的。是他的人了，心裏就只有他。」

維娜說：「那好，你順便偷塊鏡子來，我們每天得照照鏡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兒了。我們生好多孩子，我們那裡不搞計劃生育。孩子們九九藏書也不用認真取什麼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沒有人接生怎麼辦？」

爸爸笑道：「我隨口唱的，哪想那麼多？」

「芸兒該進學校大門了。」那鬧鐘就像媽媽眼裡的魔鏡，姐姐一舉一動她都看見。

鄭秋輪說：「這個好辦。我媽媽是婦產科醫生，我從家裡偷本書帶去，看看就知道了。」

維娜坐到被窩裡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問：「蔡婆婆，您總想起死去的爺爺嗎？」

維娜不讓爸爸去，自己搶著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團年飯的時候，公共車上沒幾個人。維娜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好望著對面開來的公共車，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車上。車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車上，她一眼就會看見。迎面過來了很多輛公共車，都沒有維芸。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來吧。」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說：「你等黃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維娜姐姐廠里每年大年初一就開新年誓師大會，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們廠長有句口號，叫什麼：大幹三百六十五，氣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討厭那個廠長，說那廠長姓龔，本是個大老粗，卻老充文化人，在大會上做報告，喜歡編些狗屁不通的順口溜，就說是「卿作小詩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這個詩人廠長總在大會上批評男女青工，心思沒有放在生產上，放在談戀愛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維娜縮著肩，從隊伍中間擠了出來，簡直有些激動。她想著馬上跑到鄭秋輪那裡去，把這坨肉給他吃。她來打飯時，見鄭秋輪蹲在球場邊吃飯，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維娜剛出食堂門，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滾進陰溝里去了。她又氣又悔，都快哭起來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壘起來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會滾下去。她後來專門買了個大些的碗，卻再也沒有碰上那麼好的運氣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總是後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當時要是不光顧著高興，拿飯勺將那砣肉壓壓，壓進飯裏面去，也不至於掉了。

原來，戴倩同幾位知青想在春節期間組織活動，跑到維娜家去邀她。維娜媽媽說她還沒回去，戴倩他們覺得奇怪，說她早應該回來了。

「她又說不想上了。問她為什麼，又問不出句話來。」媽媽嘆了聲，對爸爸說，「等過完年，你同芸兒好好談談。」

他接著就唱「天上布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

隱隱聽到對岸有汽車聲，維娜歡喜得跳了起來。聽得對岸司機大聲叫喊：「師傅開船！」

媽媽望著爸爸，說：「你鬍子要刮一下，過年了。」

「小鄭沒有來？」蔡婆婆問。

兩人緊緊摟著，在街上閑逛。街上逛得沒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邊。湖裡飄著浮冰。出太陽了，滿湖的浮冰五彩繽紛，壯美極了。維娜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奇觀，興奮得像個孩子。

出了門，彌天大雪正紛紛揚揚。這會兒沒什麼風，雪花曼舞著，好像還有些羞羞答答。維娜和鄭秋輪都穿著軍大衣，很時髦的。他們一件行李也沒有，真正的無產階級。不必沿著路走，他們只感覺著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了，腳下的雪白里泛青。

「做野人？」鄭秋輪問。

又過了會兒，媽媽說：「芸兒下車了。」

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出廠里大門了。」

終於到了湖陽碼頭，乘輪渡過去，就是湖陽城了。運氣真好，輪渡正停在北邊。他們上了輪渡，卻不見一個人。鄭秋輪喊：「可以開船嗎？」

吃完中飯，媽媽就開始忙年夜飯。媽媽這才讓維娜幫她洗洗菜。媽媽一邊做事，一九九藏書邊問些農場的事。維娜盡撿些好話說，忍不住就說到了鄭秋輪。媽媽聽了，只說：「是個聰明孩子。」

「芸兒這孩子，犟，我要帶她看看醫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來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媽媽說。

爸爸抬起頭，嘿嘿笑著，說：「苦什麼？苦什麼？」

維娜臉都嚇白了，媽媽的心臟病很厲害，一急就會背過氣去。她馬上同鄭秋輪分手，飛快地往家裡跑。她跑進荊都大學大門，頭一次嫌校園太大了。她恨不得馬上就站在家門口，大聲地叫喊媽媽。她跑過寬寬的廣場和教學區，下階梯，上台階，曲曲折折，弄得滿頭大汗，才到了家門口。

「好人沒好報啊。」蔡婆婆說。

維娜說：「蔡婆婆，你真好。」

維娜拍著媽媽的背，說：「你們急什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誤了火車，在湖陽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裡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沒有？」

維娜幾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聲音都沙啞了。她這麼哭喊著，好像鄭秋輪正被狂風席捲而去，再也不會回來。鄭秋輪也嗚嗚哭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剛聽到他的哭聲，維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聲啊，聽著叫人肝膽俱裂。

他們繼續趕路。風越來越大了，颳得嗚嗚直叫，狼嚎一般。維娜突然淚如泉湧，發瘋一樣哭喊起來：

「秋輪，你還是坐到被窩裡去吧。」維娜說。

維娜說：「找我姐姐維芸。」

七點半了，維芸還是沒有回來。媽媽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這會兒早回來了。」

直到兩年以後，維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

「好吧。」維娜想著自己要同鄭秋輪冒雪走個通宵，有些興奮。

很快就到了維芸的工廠。大門敞開著，卻必須到門衛那裡登記才可以進去。一個樣子很兇的男人，也穿著軍大衣，問：「找誰。」

維娜前面還排著好幾個人的時候，她就看見師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將一塊大排骨舀了上來。那塊排骨有很多肉，幾乎就等於一坨凈肉了。可是，每次師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進盆里去了。輪到維娜打菜時，那坨肉又被舀了上來。師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著。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頑強地呆在勺子里。維娜忙將碗伸了過去。師傅很不情願地將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她不走了，撲進他的懷裡。她的身子綿綿的，想躺下來。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維娜被幾位女工送回了家。家裡的門虛掩著，不見爸爸媽媽。女工們把她放在床上躺著，什麼也沒說，就準備走。她們剛走到門口，像是碰上什麼人，嘰咕了幾句。她們又留下來了，坐在外面的屋子裡。她們老在外面輕聲嘀咕，就是沒有人進來同維娜說一句話。她已無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淚，渾身發抖。她不知爸爸媽媽怎麼樣了，想起床去找他們。卻四肢癱軟，兩眼發黑。

媽媽說著就起身去熱菜。菜早涼了。菜熱好之後，就是七點多了，仍不見姐姐的影子。

維娜說：「他等會兒就來。」

媽媽飛快地就弄了好幾碗菜，開始吃中飯。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碗臘雞，一碗豬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燉蘿蔔。媽媽只顧往維娜和她爸爸碗里夾菜，還要眼睜睜望著他們父女倆吃。嘴裏又總是念著維娜的姐姐，說芸兒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裡吃，廠里伙食也不好。

爸爸說：「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車，哪有那麼準時？」

維娜弄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殺死龔廠長。維芸用扳手砸死了龔廠長，然後從樓上跳了下來。案子不用破，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第二天，汽修廠的新年誓師大會就別開生面了，維芸的屍體被綁在門板上，立在台中央，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