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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風暴

第二章 黑風暴

駝五爺緊跟著又叫了,前前後後慢悠悠跟上來的駝上,沒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東西都在,就是沒了人影。哥哥,人哪去了,兩個兵娃哪去了?
「有,有,水有,快喝。」說著,張笑天真就遞給杜麗麗一把水壺。杜麗麗一搖,竟是滿滿的。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麗麗滿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擰開水壺蓋,就往嘴裏灌。
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絕後,野豬彷彿不再是野豬,成了萬獸之王,那一躍也不像是躍,像什麼呢,萬月形容不出,羅正雄也形容不出,因為野豬騰起時,整個世界像是被它帶了起來,風,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變了方向,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後來很長的日子里,羅正雄都震撼在那一躍里醒不過來,真是驚天動地啊。
萬月接著看清了野豬的腿,儘管光線很暗,萬月還是一眼斷定,這是條傷腿,傷得還不是太輕。這更好,萬月心裏莫名地輕鬆了下,野豬的兇狠在於腿,失去一條腿,野豬的殺傷力就減半。如果它撲,身體就會傾斜,那樣給她的機會就更多,萬月判斷著,能不能一刀擊中它脖子?或者直接攻擊它眼睛?這樣太冒險,要是一刀不能奪命,它跟著反撲過來,情況就糟了。
細沙如同一隻有力的手掌,不容質疑地將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據說,很早很早的時候,這兒是一片湖,叫什麼湖來著,駝五爺忘了,或者它壓根就沒聽過。因為打他爺爺的爺爺手上,這兒就叫干驢皮灘了,湖只成了一個影子,一個傳說。而駝五爺是不大相信傳說的,他只相信一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干驢皮灘他來過,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個能躲得過這灘?駝五爺打十五上給人家當駝腳,後來混成駝客子,再後來,成了駝把式,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腳印,怕是比羊糞蛋子還密。這灘,怪嚇人的。駝五爺記得一句話,是甘肅那邊來的駝客子說過的,寧可蹚黃河九十九道灣,也不走西口一張干驢皮灘。這話是真,只要走過干驢皮灘的,沒不為自個還能活著出來而熱淚染襟。這灘寸草不生,甭說草,就連沙子也很少有。整個灘就像一張碩大的驢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難站住腳。風像一把鐵掃帚,不時清掃一下,這灘,就乾淨得什麼也長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別的灘會裂,風吹日晒,那灘就像裂開的牛皮,到處張滿嘴,這灘不,這灘你很難找到一個縫,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開。腳踩上去,你能聽見整個灘在響,崩崩的,就像有人在敲鼓。發出的聲音渾沉而嘶啞,就像冤魂在深夜裡叫喚,很駭人。人們怕它,不只是怕它這聲音,更怕它的脾性。這灘是有脾性的,走過的人都說,這灘是個驢脾氣,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曬你,你越乏,它就變著法子讓你更乏。總之,這灘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乾糧和水,就等著死吧,甭指望還有啥能救你。
真是太能隱身了!單憑他們在沙漠中隱身的這功夫,你就能猜想這些人身手是如何了得!駝五爺在跟羅正雄和于海的敘說中,還是忍不住對這支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讚賞,可見,黑衣人在那個早晨,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張笑天似乎沒覺察到,他的心思全讓黑風暴給捉住了,這風實在太猛,比以往遇到的幾次都厲害,他奮力展開身子,想把黑風全遮擋在窯外,這樣,杜麗麗就不用驚慌了。
到晚上九點多,營地外面傳來聲音,于海喊了聲:「來了!」就往沙梁子那邊跑,劉威跟過去,就看見有戰士朝這邊走來。
「你說什麼?」羅正雄被于海的話嚇了一跳。
「不會學呀,人哪有天生會的?」秀才還要說什麼,劉威已經怒了,他沖胖丫頭張雙羊喊,「張雙羊,你跟吳一鵬一組,今天要是測不完規定的點,別回來!」
先是年齡大些的那位,接著,駝五爺看見了小的,那個被他一路喚作小疙瘩的,滿臉血污,死了一樣摔在土坎兒下。駝五爺奔過去,摸了把他的臉,鼻息很僵,幾乎沒氣了,又摸了下心窩子,發現還燙,駝五爺就知他還沒死,還有救。
劉威不顧其他人反對,堅決將二組帶了上去,在離營地五十公里的地方臨時駐紮下來。此舉令羅正雄等人憂心忡忡,本來打算撤回來的一組,也因了此舉,不得不將臨時宿營地往前挪了一站。對水荒,劉威回答得很乾脆:「哪怕一天只喝兩口水,也要把拉下的任務追上來。」可是老天偏偏不幫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兩個士兵發高燒,高燒來得很突然,半夜時分兩個人燒得跟火球一樣,其中那位年輕的儀器手甚至說起了胡話。天亮后情況稍稍有點好轉,但出工顯然不可能,這樣,一架儀器逼迫停工。氣得劉威真發脾氣:「姥姥的,早不燒晚不燒,偏在這節骨眼上跟我撂挑子。」隨隊軍醫提醒道:「這高燒不是個好兆頭,應該讓別的隊員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羅正雄久長的無話。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你也算個小首長,說吧,你看上誰了?」杜麗麗突然問。
「她?」羅正雄這才發現,牆下還少著一個人,萬月不在。
張笑天也默坐下來,心裏沉沉的,想說句什麼,一聽外面的風聲,心又緊得說不出話。人雖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過這場風暴,還很難說。
黑風一點不給人喘息的機會,一連三天,羅正雄他們都被狂野的黑風暴逼在地窩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聽著外面排山倒海的氣勢,沒有哪張臉不染上沉重。一想二營長他們還在數十公里之外,地窩子里發出的,就不只是嘆息了。生和死,有時候竟是這樣的糾纏一起,劉威已經發了無數次脾氣,政委于海連日來比啞巴還沉默,他疙蹴在地窩子惱頭,心情比死了爹娘還沮喪。羅正雄更像是一頭瘋了的駱駝,三天里沒看見他老老實實坐上一刻鐘。
兩天後他們走出坎兒井時,兩個人一個比一個狼狽。只見張笑天臉上紅一道黑一道,頭髮和眉毛讓火燎去不少,臉上有幾處鴿子抓傷的血印,那是在活活取鴿子血時被掙脫的鴿子抓的。杜麗麗呢,就越發的不能看。原來漂亮女人是經不住土塵洗劫的,況且洗劫杜麗麗的不僅僅是土塵。她的臉上塗滿了鴿子血,是在跟張笑天發脾氣時兩手抹淚抹上去的,頭髮披著,荒草一般,裏面灌滿了沙塵,猛一看,簡直就是從地獄里跑出來的亂毛女鬼。
真是沒用,啥樣兒的女兵沒見過,憑啥要在她面前惶亂?!
天徹底黑下來,最後一絲亮光消失時,野豬打了個哆嗦。這是野豬最不願意看到的時候,天一黑,野豬的兩隻眼便如同掉進黑洞,再也不起作用,狡猾的人類往往選擇這個時候,向野豬發起攻擊。所以那一刻野豬顯得格外緊張,甚至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還好,萬月沒有動手,野豬有點慶幸,她為什麼不動手呢,野豬也有點不明白。
劉威把話咽進肚子,沒敢說出來。他怕的,就是這個杜麗麗。怕是羅正雄不知道,杜麗麗是怎麼到特二團的。但他清楚,這事政委童鐵山跟他提過,當時童鐵山氣梗梗道:「這黃毛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讓她到特二團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個是誰了。」
于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馬上點火,這個時候,只有火才能告訴遠處的人,營地在這兒。兩個隨行人員加上三個炊事員,分五個方向,頂著狂風惡沙,想在高地上把火點起來。可這太難,風勢雖是弱了,但殘風足可以把人的腳步阻擋住,加上五個人懷裡全又抱著柴禾,走了沒幾步,就都被風浪打了回來。
誰知……
「萬月去了哪?」羅正雄的心再次緊張。
墜入谷底,羅正雄拚命嘔吐起來,沙把他的整個腸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靈魂徹底洗理了一遍,等他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時,世界不像了,天不見了,地也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條窄而長的深溝,幽幽的,空靈,神秘,密布著陰暗,還有看不見的危險。羅正雄下意識地拔下槍,從九景兒梁失重般地一頭栽下時,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槍上,可見他跟槍是怎樣的一種親密關係。他往裡走,那時完全是下意識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壓根辯不清東南西北,他覺得應該往裡走,步子就邁向了里。後來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溝谷是沒有裡外的,它像一根腰帶,環住了九景兒梁,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綠,遇到綠中跟死亡對峙的萬月。
「快把儀器收起來!」他沖杜麗麗喝了聲,自個緊忙往箱里裝資料,還沒把一切收拾停當,土窯已被黑風侵吞。杜麗麗嚇得渾身直發哆,黑風暴這三個字,在她耳朵里雖然灌了很多遍,但她壓根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怪風,不打招呼嘩地就來,一來就把天給弄得啥也看不見。「我睜不開眼!」她沖張笑天喊。張笑天用身子護住她,將她護到土窯裏面。「不用怕,這是風頭,很快就會過去。」
面對這樣的母親,杜麗麗真是沒辦法,一點也沒,她偷偷報過幾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夢想多年的軍裝了,誰知又被趕來的母親脫掉。為防止她當兵,母親真是用足了手段,她哭,她鬧,她以死威脅,這還不算,為了拴住她的心,母親早在三年前就動用關係,今兒逼她相親,明兒逼她相女婿,總之,她不答應放棄這個夢想,母親就一天也不讓她安寧。沒辦法,杜麗麗只好答應,說再也不想當兵了,就是讓她當軍官也不去。「真的?」母親問。「真的。」杜麗麗說。「那好,明兒個跟我去相親。」母親的思維里,只有讓一個男人把女兒實實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實。為讓母親徹底放鬆警惕,杜麗麗真就跟著她去相親。對方是一所國辦中學的語文老師,長得有點朽,不過人倒是很實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說自己曾有過一房太太,不過是包辦的,同房沒幾天,他就從老家逃了出來,如今也有五年了,不知那邊情況如何。
「我不罵你罵誰,這兒還有第三個人么?」杜麗麗蹲地上不走了,說與其這樣亂走下去,還不如蹲下等死。張笑天硬拽起她:「不能蹲,一蹲下,雙腿立刻就沒勁了。」
接連翻過三個沙梁子,羅正雄累得已喘不過氣,可他不敢停。萬月兩天沒回來,這一帶又如此荒蠻,虧他們還能安坐在那裡開會。他摸摸腰上的水壺,那兒還有半壺水,可他實在捨不得喝。他搖了搖,聽了聽水響,感覺不那麼渴了,伸出舌頭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這時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亂的那次,也是這樣一個挨一個的沙丘,一眼望不到頭的黃沙,還有滾熱的太陽。部隊同樣是在缺水的情況下,可戰士們誰都不言一聲累,寧可把水省下來給戰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頭放水壺上舔一下。那時的隊伍多有拼勁呀,一個個都像有三頭六臂,在沙漠里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沒一人掉隊。再看看現在這支隊伍,羅正雄就不得不嘆氣,雖說這支隊伍是臨時組建,一多半沒經受過正規訓練,可畢竟這支隊伍更年輕,也更該有血氣才是。
駝五爺真是搞不清,咋就會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駝上的,一捆到駝上,駝五爺就顧不上他們了,他得設法讓七峰駝儘快逃出風圈,按他的估計,要逃出這個風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給自己的駝做番交待,那是頭很靈性的駝,跟了駝五爺好些年,駝五爺每一巴掌,它都能領會出意思。果然,駝五爺拍完五掌后,這頭叫做「老海兒」的駝便走在了最前面,其它的駝尋著它的聲音,一步步的,跟著它走。駝五爺這才跳上最後一峰駝,身子緊貼著駝背,有點被動地把命交到了駝手裡。
一切都是無濟於事,這場黑風暴,註定要成為特二團的一次大考驗,也是這支隊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禮。
張笑天長長地嘆口氣,離開土窯子,又往南走。杜麗麗這次沒敢耍性子,緊跟幾步追上來。空氣死沉沉的,壓抑得杜麗麗想哭,這陣她才明白,當初軍區首長說的話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層別回來,你以為當兵是過家家,由著你性子鬧?黃毛丫頭,本事不大,心勁兒還不小,有你哭著喊著要回來的時候!」那時她以為是首長嚇唬她,想把她蒙到洞房裡,現在她算明白,首長在給她敲警鐘,跟她暗示特二團的處境。但是這陣後悔遲了,杜麗麗也沒打算後悔,她只是氣張笑天,這悶的路,你就不能主動說點啥啊?
天明時分,他聽見了響,駝五爺高興壞了,以為兩個兵找見了他。一骨碌翻起來,躍出土圍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確實看見了人,但不是那兩個兵,是一隊駝。好像也宿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土圍子里,這陣兒起身,要上路了。只看了眼頭駝,駝五爺便知道那是馬老三,沙漠里一個脾性很怪的駝把式。
野豬一睜眼,便看見了這個美人。跟人類打的交道多了,野豬不僅能分辨出男女,還能分辨出美醜,這個年老的野豬已成了半個精靈,已能洞察出人類的心理。可惜那陣兒它沒洞察,沒顧上,眼裡突然闖進一個美人,野豬也有點呆。野豬只能靜靜地先望一會兒。
找人太難!荒天荒地,哪有個人!八成,是讓風給吞了。駝五爺沮喪地坐在駝上,開始怨恨起兩個兵來。這兩個不中用的,讓風吞了事小,壞了他駝五爺的名事大。往後,誰個還敢用他?沒人用他駝五爺還有個啥活頭?莫不如死了!
「團長,出事了……」駝五爺從地上艱難地撐起身子,用最後一絲力氣說。
「先派我到基層去,讓我過過當兵的癮。」
「不承認就不存在?」杜麗麗驚訝母親的大度,更可憐母親對男人的態度,母親眼裡,只要有個男人守著,這輩子就是幸福,不管這男人身後是一個女人還是一群女人。
「不好,黑風暴來了!」于海驚叫了一聲。劉威還在愣怔,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天地還一片晴朗,太陽像個巨大的火球,掛在空中,眨眼,風卷著沙塵,就把世界弄暗了。
交流是特二團提倡的,為讓測手跟尺子手儘快形成默契,能把準確度跟進度同時趕上去,團里鼓勵大家閑下來別亂扯淡,盡量蹲在一起談談工作,交流一下測量心得。這主意還是張笑天出給羅正雄的。劉威是個粗脾氣,擔心這樣會不會讓男女兵鬧出什麼事兒?羅正雄笑著說:「鬧出好,婚姻問題現在是兵團的大問題,司令部想辦法招女兵,就是想給同志們解決這大難題,要是特二團真能鬧出那麼幾對,我看這事該表揚。」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槍!」
一陣肉香飄來,饞得她當下有了口水。
他說不出,真是說不出。
就說羅盤的事兒吧,駝五爺堅信,羅盤讓誰偷了,羅正雄比誰都清楚,甚至,比偷羅盤的人還清楚,但他裝,能裝的人多,但裝到他那個糊塗份兒上的,少,幾乎沒有。他為啥要裝呢?駝五爺想了許久,沒想透,但他相信他裝得對。這是支複雜的隊伍哩,裏面啥人都有。甭看駝五爺一天到晚傻呵呵的,關於這支隊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羅正雄還多。等著吧,總有一天,這支隊伍會出事,大事,到那時,怕是一個羅正雄對付不過來。
「可我們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沒遇過黑風暴吧?」于海反問道,口氣多少帶點不滿。羅正雄拿眼神制止於海,可惜光線太暗,加上于海壓根就沒朝他這邊看。對於海,羅正雄算是熟悉,兩人以前在一個營幹過,後來分開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稱得上生死之交。對劉威,羅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條漢子,團一級幹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羅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獨角獸。北彊兩次叛亂,都是他帶隊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個部落的人包圍起來,居然他臉上就顯不出個怕字,最後他用短刀逼住了頭人,才得以突出重圍。後來那頭人,還是讓他一槍結果掉了。
一聽此話,杜麗麗的警覺上來了,其實她對嚮導阿哈爾古麗,也藏著看法,只是礙於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講出來,兩人趴在沙梁子這邊,側起耳朵聽,可惜風聲吞沒了一切,雖能看得見他們爭吵的樣子,卻一句也聽不到。杜麗麗有些急,從秀才吳一鵬著急的樣子看,他們好像遇到了什麼難題,但一看阿哈爾古麗的作派,又不大像。
「我也是這麼想,儘可能把一手資料搞詳實點,將來對專家也有幫助。」
于海趕忙說:「你別緊張,我也是瞎猜。」
當然後悔是羅正雄出現以後的事,那時候野豬遠沒這種想法,它只是帶著欣賞的,關愛的,甚至溫情脈脈的目光望住萬月。它把她想像成自己的孩子,野豬有很多孩子,都很漂亮,可惜它們一個個拋下它遠去了,它們全都死掉了,死的方式千奇百怪,可大都跟人類有關。孤獨的野豬現在沒有靈魂,一個什麼也不擁有的野豬哪有靈魂?野豬很想有一個孩子,天天跟著它,守著它,那樣,它的晚年將會很幸福。
她被軍區首長相中的那天,有兩個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帶回來。笑話,這茫茫的棉花塘,豈是你一個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麗麗沒有選擇逃,也沒有選擇鬧,平靜地視住那位看上去遠能做她父親的首長說:「我答應你,但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逃出風圈,駝五爺慶幸地舒了口長氣,這下他可以睜開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風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還大,比天還大,駝五爺活了大半輩子,真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風圈,了不得。
張笑天最怕杜麗麗拿他開涮。這事雖然勉強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沒有就是沒有,比如她對那位首長,該回絕就回絕個清楚,千萬別拿根細繩兒把人家拴著。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絕,要是真那樣,該咋辦?
酷熱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們往前走的綠洲。
如果不出事,他是沒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外面野風在吼,裏面,誰的心都沉下來。劉威確實沒遇過黑風暴,也算僥倖吧,可心裏,對即將到來的風期,還是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還能怎麼辦,這陣是風頭,等風頭過去,我們再想辦法。」
「師長說,眼下形勢非常複雜,特一團不幸遇難引發一場信任危機,兵團內部正在秘密肅清,僅二師就有三個團級幹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們務必謹慎,雖說目前不能證明誰有問題,但形勢在變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政委于海終於耐不住,道:「我去過九景兒梁,那麼奇特的沙梁,她是怎麼上去的呢?」
張雙羊迅速從三角架上撤下儀器,裝箱,封蓋,背身上,平時十幾分鐘才能完成的動作,她僅僅用了兩分鐘,就這,還是慢了,等她抱三角架時,劈面而來的風浪一把掀翻她,差點將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機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沒有機會搶到三角架的。等把三角架搶到手,黑風已吞沒了大半個沙漠。頂著狂風,她將三角架牢牢捆身上,還摸了摸裝資料的箱子。這得感謝張笑天,是他教會每個儀器手,資料一定要隨時放箱里,遇到緊急情況,首先要保護箱子。做完這些,張雙羊開始尋思法兒,求生的法兒。這時候她顯得格外冷靜,一點不像處在危險關頭的人。這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越是危險,她越能冷靜。她得感謝秀才吳一鵬,若不是他,這時候他們一定在沙梁子那邊,那樣,她就沒地兒躲身了。現在好,她處的位置正好是坎兒井,那被水沖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夠她藏身,藉著兇猛的風力,張雙羊縱身一躍,跳進了前面一個穴。沒想這是個死穴,有半間房子大,裏面沒別的洞。張雙羊覺得這不保險,如果黑風暴真如張笑天說的那麼可怕,這樣一個死穴用不了幾分鐘,就能讓風沙填滿。這樣想著,她又爬出來,藉著風勢,縱身又躍進前面一個穴。當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時,她知道,這個穴深,而且一定是進水穴,也就是坎兒井的入水口。這時天已徹底黑下來,儘管裏面能睜開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幾乎是憑著雙腳的感覺,她往裡走了走,感覺裏面有空氣流動,就大著膽子又往裡走。結果剛抬起腳,臉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緊跟著,洞穴里響起噼噼剝剝的聲音,彷彿千萬隻翅膀在搧。她迅疾往後退了幾步,那片亂響還在繼續,但聲音漸漸變弱。從read•99csw•com聲音判斷,她是誤闖進鴿子的世界了,沙漠里這種廢棄的坎兒井,是鴿子和烏鴉最好的穴居地,一眼穴里至少能藏數百隻。張雙羊倒吸一口冷氣,幸虧是鴿子,如果換成烏鴉,這陣兒怕就沒命了,成群的烏鴉撲過來,不出一分鐘,就能將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鳥屎,手指頭捻捻,確信是鴿子屎,心裏的恐懼才緩緩落下。
黑風中發生的一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寫著這支隊伍的命運,使它最終在兵團建設史上,豎起了一座豐碑。
「有一點,但問題不大,我剛剛給他們開完會,強調了一下。」于海看上去很樂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到緊要關頭,越是表現得樂觀。
猛然,杜麗麗記起一件事,是在偵察連聽連長講述「東突精靈」時腦子裡勾畫出的一幅圖畫。
可這敵人是誰?
兩個士兵當然想看看聖泉,再者,省兩天路程,對誰來說,也不能不考慮這點。
萬月躺在地上,渾身已被血浸透,弄不清她身上哪是野豬的血,哪是她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滿了血。
兩個年輕的士兵真是沒有經驗,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駝,想把受驚的駝追回來。這情形簡直令駝五爺哭笑不得,他還未來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兩股撲向兩個年輕的士兵,領頭那位,斜刺里沖他撲來。駝五爺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兒,就沖。
「說呀,到底咋了?!」
「快往裡走,洞口風沙大。」張笑天扯著嗓子吼。杜麗麗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沒幾步,腳下一絆,重重摔倒了。張笑天差點一腳踩她身上,拉起她時,外面已狂風大作,洞口像是揚沙一樣,眨眼間,黃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塵腥味嗆得人不敢呼吸。兩個人往裡跑了有百來十米,張笑天說就在這兒吧,再往裡,還不知遇上什麼哩。杜麗麗已是喘不過氣,這一路跋涉,力氣早用光了,一聽張笑天發了話,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動彈。
沒想他們走了兩天兩夜。這個風圈比駝五爺估計得要大,大得多,幸虧有「老海兒」,幸虧是駝五爺,不然,他們是走不出風圈的,有多少人就這樣被風圈吞噬。
副團長劉威有點不大讚成於海的意見:「隊伍剛拉上去,再撤回來,會不會影響士氣?」
自個走出來不算,那兩個年輕的兵娃要是走不出來,他這趟,可就難交待了。駝五爺一邊吆喝著駝,一邊,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黃沙洗劫過的沙漠,哪能瞅出個人影來,連個實在些的物都瞅不見。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曠。
張笑天讓杜麗麗真給弄痛了,猛地翻過身,一把將杜麗麗推翻。「你鬧夠了沒,這哪是臟血,這是乾淨的鴿子血。」
站在駝後面激烈爭吵的,是嚮導阿哈爾古麗和秀才吳一鵬。
「你個破秀才,我回去咋個交待?」張雙羊嗚嗚嗚地發出了哭聲。
野豬決計等。
「不會是她!」這時,牆下一個女兵走過來,干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同時,她鄭重地請求羅正雄,「團長,決不是萬月,現在全組都懷疑她,萬月心裏一定不舒服,團長,你一定要查出真兇,為萬月洗清不白之冤。」
張雙羊早就對吳一鵬不滿,一聽副團長這樣命令,當下高興的扛起標尺,嘴裏哼著陝北民歌,往前走。吳一鵬磨蹭了一會,還是乖乖扛起了儀器,跟著張雙羊屁股,上了路。到了測點,吳一鵬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樣打,他都不會操作。氣得張雙羊扔了尺子,跑過來道:「你跑尺子,我來。」吳一鵬不相信地盯住張雙羊,「你會?」
一切皆有可能!這麼說,他的懷疑並不能徹底消除,師長也沒保證他懷疑的對象絕對清白,只是說在選配時進行過摸查,並沒發現可疑之處。必須擦亮眼睛!這是師長在信中給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將信點燃,望著那一團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團的悲劇,會不會真的在特二團身上重演?
乾渴和飢餓嚇不倒我們,狼蟲虎豹更不是我們對手,我們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軍人。軍人的第一要職就是為祖國而戰、而死!但是,在神聖使命尚未完成以前,我們絕不能輕言犧牲。我們一定要活著,要跟我們的祖國一起走向光明!
「為啥要測兩遍?」于海不解。
無風無浪以前,兩個士兵的機靈和可愛真是讓駝五爺受用,駝五爺從沒遇過這麼開心的寶貝,開心死了,能說會唱,肚子里講不盡的故事,聽得駝五爺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駝五爺說,早知道當兵這麼好玩,年輕時就該去吃糧。
萬月轟走那個男人,她必須清醒,必須全神貫注,這時候想那個男人顯然是不理智的,野豬正虎視耽耽盯著她,她首要的任務就是把這頭野豬幹掉。
「我還懷疑有人比我們更不光明呢。」張笑天壓低聲音說。
哭過,她還是不甘心,又接著尋找起來。這一次她找得細,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藏人的地兒。包括枯井,亂草灘,廢棄的地窩子,甚至野豬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風頭來臨,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候張雙羊已精疲力竭,再也邁不動步子。望著滾滾而來的黑風暴,張雙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沒完?
鐵皮車廂裝著她們,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們把胃裡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麼時,新疆到了。一下火車,滿眼的昏黃,杜麗麗驚叫道:「這是哪啊,拉錯地兒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滿地,葡萄飄香么?」帶兵的笑笑,說這不是新疆,這是下野地。
這一切或許都可以理解為巧合,九景兒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幾乎沒有誰把腳步送往那,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為你在清楚的時候,是不敢把腳步送往那座樑上的,那用上帝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難用雙腳跋涉上去的,既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著葬你的穴。後來在開發滑沙場時,已經脫下軍裝多年的羅正雄就親手揀起過一堆白骨。
她們在那個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月,說是休整,裏面卻儘是別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說不出口,比老家相親還令人不爽。可那些首長並不管你爽不爽,他們照樣天天來,來了就跟她們培養感情,還說這是組織交給的更任務,為的是他們能紮根邊疆。杜麗麗終於明白,她費盡心計從老家災難般的相親中逃離出來,越過千山萬水,本以為自此就能成為一隻自由的鳥,飛在遼闊疆域藍藍的天空里,誰知剛下車,就被關進了籠子。
老首長給童鐵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這個黃毛丫頭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給我送來!」
幸福的淚水滾滾而下。
「我感覺這下面有東西。」
杜麗麗卻盼著,風能再大點,如果一個接一個起風浪,他就不能站那麼穩了。
「劉威同志,我並不是貪生怕死,我是奉團長命令,安全帶同志們回營地。」
這灘啊,是個亂魂灘,是個要命灘。是個走不過去也躲不過去的灘。
那是怎樣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幾乎望不見那樣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種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羅正雄的老家有。從九景兒梁到對面的十景兒梁,似乎只有一步,羅正雄如果用力一點,幾乎就能縱身躍過去,可那一步是沒有人能躍過去的,很多個日子后,羅正雄帶著萬月,拿經緯儀測過,那看似一步的距離,其實比黃河還寬,但站在九景兒樑上,你看十景兒梁,仍覺得它只有一步。
野豬放棄了咬,縱身一躍,從萬月身上騰空過去,落在了萬月身後。不過它的屁股上還是挨了一刀。萬月怎麼能選擇它的屁股呢,她是完全有機會扎中它腹部的。野豬邊疑惑邊轉身,等它在相反的方向跟萬月對視時,就發現,這女人其實是不想奪它命的!因為對搏了幾次,女人都只用一隻手,另只手雖是準備著,卻一直沒把武器亮出來。野豬相信,女人是有更猛的武器的,槍,還是?
羅正雄是在傍晚時分到達出事地的,記不清他已翻了幾座沙梁,越了幾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兒樑上時,夕陽已殘血似的潑下來。羅正雄一眼望見那抹綠,真的,按說站在那個方向,是看不見那抹綠的,可羅正雄分明是望見了它。那綠盈盈的,閃著光兒,泛著波兒,令九景兒樑上的他頓然掃去疲憊。那不是幻覺,羅正雄後來再三想過那個傍晚沙漠里發生的一切,點點滴滴,都很真實。他當時確實是被那抹綠吸住了,灌了鉛的雙腿忽然間有了慾望,衝下去的慾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沖沙谷里吼了一聲,似乎沒,但他心裏,確實發出過一種聲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雙眼望見綠時情不自禁發出的喚,那是焦渴的心田聞見水的氣息時自然升騰起的響,喜浪滾滾啊!羅正雄幾乎以野馬脫韁的速度,沖九景兒梁下衝去。
就在於海他們趕到二組的當天下午,大約五點多鍾,天地間忽然響過一陣轟鳴,緊跟著,一股黑浪騰起。那轟鳴尤如一顆巨大的爆炸物炸響,旋即騰起滾滾濃煙。當時于海跟副團長劉威剛剛見面,劉威拉著于海上了沙梁子,指著前面一片開闊地說:「我把這兒測了兩遍,資料搞得非常詳實。」
這是典型的忙中出亂!叫小疙瘩的年輕兵睡眼惺松提槍往土圍子外面跑,剛跑到土圍子邊上,就看見五個黑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往這邊包抄。當時他嚇壞了,因為他清楚,這五個黑影不是別人,正是東突的反動勢力,到目前為止,他們獨立的野心還不死,非要頑抗作對,試圖將十萬大軍趕出新疆去。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沖黑影喊了一聲:「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命令你們立刻後退。」喊著,抬起槍,衝天就是兩下。他以為這樣就可阻止對方撲過來,沒想,這兩槍沒嚇住黑衣人,卻驚壞了駝。
杜麗麗真是個怪女孩,剛才她還對張笑天充滿看法,認為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眼睛長在頭上,心卻在天上。你也不想想,我連首長都看不上,能看上你?還拐著彎兒想問實話,我能跟你說實話,說了還不把你氣死!這陣,卻突然對他有了一層好感。這好感來得真是快,快得她都想不清是不是好感。管他呢,如果他再倒過來,我就趁勢在他懷裡多靠靠。
張笑天努力辨認著,但是很可惜,他也有點辯不清方向了。
首長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覺還是她好,就說:「那,我派你到偵察連去,在那兒體驗體驗?」
羅正雄墜入谷底的那一聲響,真可謂驚天動地,巨大的沙浪傾天而下,攜卷著轟轟聲,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給打破了。沉醉在美好中的野豬猛地豎起耳朵,不用細聽,它便知道,來人了!天呀,來人了!野豬旋即瞪住萬月,這時候它才發現,一切都是偽裝的,這是人類總也改不掉的惡習,太可怕了。如此美麗動人的女子,竟也用偽裝欺騙它,博得它的好感,甚至同情,甚至愛,原來她這樣做,就是為了等同伴的到來,就是為了麻醉住它,好讓同伴出其不意地收拾它。
駝五爺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沖老海兒喝了一聲,意思是走快點,甭磨磨蹭蹭,他還要急著找人吶。
兩個組一走,營地便沒了幾個人,但這些人一刻也不敢閑。羅正雄帶著這些後勤兵,搶挖地窩子。地窩子是為即將來臨的黑風暴準備的,按羅正雄的經驗,眼下住人的這些地窩子,怕是風還沒正式卷過來就讓沙塵給填了,他計劃挖兩個大的,能裝得下三四十號人,這樣,黑風暴一來,男女兵就可集中起來,趁黑風中不能幹活的這些日子,抓一下隊伍的學習。當然,這樣的地窩子挖起來很有講究,不是三兩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兩個本地兵,干這個在行。
這時候萬月又摸了下另一條腿,她的小腿,那兒有條繃帶,繃帶里還藏著另樣東西,也是件秘密武器。萬月想它總是派上用場了。剛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團報到時,萬月還猶豫過,要不要帶上它。現在看來,帶得很正確。這麼想著,她又感激起那個男人來,是他讓她最終下了決心。萬月還記得臨行前他說的話:「那兒情況複雜,隨時都會遇到生命危險,你必須把它帶上,這東西比槍更管用。」
偵察連是一支特殊的隊伍,戰爭時期主要任務是刺探敵情,掌握第一手軍事情報,新疆解放后,偵察連的重心轉到對獨立勢力和叛亂分子的監控上。軍區首長所以將杜麗麗派到偵察連去體驗,是他原本就是一個偵察兵,偵察連是他的老根據地,派到那兒他放心。誰知杜麗麗一進偵察連,就嚷著要去庫車,那是個很危險的地兒,連長怎敢派她去,幾次請示后,將她派到相對安全的奎屯。這中間就聽說杜麗麗早已訂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學教員,過去是我黨的地下交通員,兩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傳到軍區首長耳朵里,驚得首長當下打電話質問,杜麗麗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老首長,我真是訂過婚的,我這次參軍,未婚夫很支持,我們想結成革命伴侶,到時候一定要請您證婚。」氣得首長當下扔了電話,第二天一道命令下來,要杜麗麗立刻離開偵察連,調到童鐵山那兒去!
他一陣興奮,步子不由得快起來,這時大約是半夜時分,儘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憑裏面發出的聲音,他斷定決不是白天。這時候他想到了火,怎麼把這個給忘了?他掉轉身,沿著洞壁找尋乾柴。不多時,他的懷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個簡單的火把,提著它,又往裡走。還沒到另一個洞穴前,他已聞到香噴噴的鴿子肉。
「啥叫個二房,那門婚是包辦的,他不同意。」母親在邊上插話。
羅正雄擔心,東突分子會借黑風暴向特二團下手,現在必須作好最壞的打算。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
「睡死?幾十號人看不住一個水囊,你們吃乾飯的呀?!」罵著,羅正雄已到了牆下,牆下有一抹陰涼,人們輪流著往陰涼底下擠。羅正雄並不知道,這是政委于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壞的人,誰也別離開那堵牆。
駝五爺他們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兒梁。跟八團有將近四十公里的距離,按來回算,可以節省兩天時間。駝五爺這樣做,應該是好心。他說七垛兒梁有他一個親戚,是個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沒一點問題的,甭說五峰駝,就是趕上一支駝隊去馱,也不會說個二字。還有,七垛兒梁不缺水,那兒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時,井裡的水越旺,幾輩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圍的寨子都當景兒看,三伏天趕著駝專門來取水,說古井的水喝了有靈氣,還能袪百病。就連北疆的幾個王爺,也都親臨過七垛兒,還送那麼好的花帽給七垛兒人,說是讓他們好好守著聖泉,千萬別負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但心,一個提得比一個緊。
是野豬最早發現了那片綠,那頭斷了一條腿的野豬從野豬井方向一路逃來,逃得昏頭轉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這片沙漠,後來它站在了九景兒樑上,那是一幅很美的畫面,極其壯觀,可惜沒有誰看得見。高大雄猛的野豬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夕陽下,那個傍晚的夕陽同樣絢爛無比,甚至有點嬌艷,映襯得野豬越發具有力量。野豬驕傲地四下瞅瞅,正要長嘯一聲,突然腳下一滑,沙漠以溫柔無比的方式摧毀了它的驕傲,又以溫柔無比的方式將它卷進沙浪,沙浪滾滾中,野豬墜入了谷底。墜入谷底的野豬跟萬月跟羅正雄有同樣的恐懼和慶幸,恐懼是它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慶幸是它沒被沙浪吞掉,它還活著,它居然原又站了起來。對墜入谷底的這三個生靈來說,這次墜入是致命的,卻也是一生都值得自豪的,因為他們發現了綠。
「行。」杜麗麗想也不想就應了聲。
杜麗麗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不僅秀才吳一鵬危在旦夕,而且……
「咋回事?」只一眼,羅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來,那可是一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這當兒,張笑天眼裡忽然闖進東西,就在不遠處,兩道沙梁子后,那兒有一匹駝,還有兩個人影。剛想放開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覺,他拉了一把杜麗麗,說:「別出聲,跟我來。」杜麗麗也看見了駝,但她沒看見人影,不明白張笑天神神秘秘做什麼,但憑著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況了。
「就怕……」劉威想說什麼,說了半句吭住了。于海明白,劉威是怕戰士們不能全部回來,這也是他最最擔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別無他法。兩個人沉默著,直到風一步步減弱,沙漠漸漸歸於平靜,兩人誰也沒再開口。
……
「我不會走的,我要等杜麗麗和張雙羊回來。」阿哈爾古麗說著,一頭鑽進黑夜,朝測點方向走去。于海再叫,風把他的話轉瞬吞沒了。
黑風暴席捲而來的時候,張笑天和杜麗麗正坐在一土窯里納涼。這是他們的秘密,每天一出工,兩人先是奮力趕一陣進度,等把其他測手遠遠甩身後,張笑天就會找個避風或是遮陽的地兒,硬拉著杜麗麗去交流。張笑天和杜麗麗原本不是搭檔,那次羅正雄聽了萬月的建議,重新在測手和儀器手間搞組合,張笑天便耍了點小陰謀,將杜麗麗要了過來。
「報告團長,我叫田玉珍,二團三營女兵排排長,我還聽過你的事迹報告哩。」
張笑天望住杜麗麗,一陣開懷大笑。杜麗麗瞪他幾眼,嘟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還笑人哩。」
張笑天有點喜歡這個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悲哀籠罩了大漠。
劉威接話道:「身為軍人,口口聲聲講安全,太沒自信了吧?」
張笑天心裏想:走不出去才好,看你還想著首長。嘴上,卻很認真地說:「你別罵我,這樣的風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黑暗有時候也很可愛,比如現在,張笑天就覺得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襲向他,他有點昏眩,有點想抓住這個時刻,他甚至想該不該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杜麗麗?他的手在空中動了一下,還是有點膽怯地收了回來,這時候如果惹怒了杜麗麗,場面可就不好收拾。
杜麗麗終於將頭靠在張笑天肩上,微閉上雙目,真是奇怪,就這麼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發怵,感覺狂野的風聲也漸漸離她遠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溫馨的氣息包圍,很新鮮,很陶醉,竟很快進入了夢境。
但是奇迹出現了!萬月雖已出手,卻在關鍵時刻收回了刀。刀在它肚皮上輕輕一挨,像是輕撫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別慌,準備好了再來。野豬落下地,吃驚地轉過目光,這一刻它有些感動,更有些悲哀,怎麼能讓一個女人對它手下留情呢?看來,她並不是想像得那麼惡。野豬有點動搖,甚至想放棄這次搏殺,重新回到友好的氣氛中去。說到底,萬物都還是喜歡友好的呀,畢竟搏殺是件殘酷的事,也畢竟搏殺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水囊放在這坑裡,本是個奇妙的主意,這兒不但吹不進風沙,更奇的是,坑裡還隱隱透著一股涼氣,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涼水,喝起來不但解渴,還潤肺清心。誰知——
「享福,享啥福?」杜麗麗佯裝不明白,傻呵呵盯住張笑天。
他給肚子填了些東西,取了水,餵了駝,將駝一個個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火當篝火點上,又一想,算了,一個人,七峰駝,還是不聲不張地悄悄睡下吧。
「胡鬧!」羅正雄丟下一句,憤憤地躍上馬,朝沙漠深處奔去。
杜麗麗真是渴急了,連著灌下幾大口,都沒嘗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時,猛覺嘴裏鹹鹹的,有一股腥味。怪怪地盯了眼張笑天,張笑天趕忙轉過身,避開她目光。杜麗麗用舌頭舔了下壺嘴,細一品,頓時清楚了!
他必須睡一會,否則,就沒有力氣走出這個洞穴。
野豬怒了。因為它清楚地聞見一股男人的味道,那男人帶著殺氣,帶著凶氣,帶著要致它于死地的惡氣,這是野豬不能容忍的。它躍起來,毫不猶豫地,伸出兩隻鋒利的前爪,它要讓這個惡毒的女人去死。滾她的吧,什麼美人,完全是一隻毒蝎子,一隻披著人皮的狼,一條狠毒的蛇。總之,野豬懷著被欺騙被玩弄的復讎心理,撲向萬月。萬月驚了,她真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因此躲閃得https://read.99csw.com有點慢,甚至有幾分遲疑,她的肩被野豬猛力一抓,一股鑽心的痛生出,她咧了下嘴,就看見血噴出來,鮮紅的血。
是的,張笑天斷定,那聲音是鴿子是發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讓他在這絕境中還能吃到肉。鴿子在另一個穴里,跟他們藏身的這穴緊挨著,但中間一定有洞,要不然,這聲音沒這麼清晰。張笑天側耳細聽了會,大概判斷了下方向,然後點燃火把,藉著火光,很快看到一個類似於天窗的小洞,就在他的頭頂。脫下外衣,將兩隻袖口紮起來,然後奮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進一個土疙瘩,然後快快地將火把舉到洞口,就聽裏面發出一陣猛烈的撞擊聲,是鴿子受到驚嚇后互相碰撞發出的。張笑天貼著洞壁,一手舉著火把,一手將衣服撐開,很快,尋著光亮而來的鴿子撲撲鑽進衣服,因為飛過來的太多,張笑天差點讓鴿子的力量衝擊下去。還好,他堅持住了,看著衣服鼓起來,張笑天心想這已足夠,扔了火把,雙手猛地攏上衣服,有幾隻鴿子從衣服里飛了出去,在洞穴里沒頭沒腦地瞎碰,多的,卻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萬月相信,對付野豬,它的確比槍更管用。
在嚮導鐵木爾大叔的再三懇求下,于海最終還是同意將父女倆留下,其餘人全部撤走,這樣做,于海一方面是替二組著想,另則,他也堅信鐵木爾大叔有對付黑風暴的經驗。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兩天,總算到了臨時宿營地。大風洗劫后的宿營地,早已沒了原先的樣子,張笑天也是憑著感覺斷定方位的。他指著不遠處的沙坑說:「那就是炊事班做飯的地方,我們挖的地窩子。」杜麗麗早已沒心思辨認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營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個頭,然後舒舒服服睡一覺。
五個黑衣人分五個方向朝土圍子逼過來,正好形成一個包圍圈,這就是讓駝客子聞風喪膽的「黑狼」,沙漠中一支專門要命的神秘力量,有人說他們是東突人,有人說他們原本就是強盜,一支專門殺人越貨圖財害命的吸血鬼。駝五爺暗叫一聲不好,疾速踅回土圍子,三兩下就解開系在駝蹄上的繩子,這時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過這一劫,關鍵就得看駝。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著出去,那希望簡直就小得沒有誰敢去抱。駝五爺揣著巨大的不安,奮力往醒里搖兩個年輕人,兩個人睡得竟是那麼沉,頭髮里抵起來,竟能頭砸到駝五爺腿上再睡。駝五爺怒了,這種時候還能睡著,簡直就是想一覺睡到閻王殿去!啪啪兩下,兩個重重的嘴巴搧到了臉上,年紀小一點的醒過來,可醒比不醒還要糟。這當兒黑衣人已摸了過來,離土圍子不到二十步,頭駝老海兒已在做反撲的姿勢了,雙眼靜靜地視往領頭的黑衣人,一動不動。被喚作小疙瘩的揉了揉眼,打著哈欠問:「這麼早啊?」
這樣,兩支駝隊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個平安,然後各走各的路,各掙各的錢。駝道上有個規矩,兩支駝隊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再親密的關係也不成。一則,怕你圖謀不軌,二則,你這趟駝的啥,往哪兒去,是不能讓外人曉得的。十駝九鬼,誰也搞不清對方口袋裡賣的啥毛。踅回土圍子,駝五爺開始解腳繩,就是夜裡拴在駝蹄上的繩子,那是一種細細的駝毛繩,系時,駝感覺不到,上面還系著些風鈴,聲音很脆,駝不亂動,它是發不出響聲的,如果夜間遇到偷駝的人,那鈴兒就會猛然炸響,會讓方圓幾十里的人聽到。
她開始找吳一鵬。這是一個相當艱難的過程,張雙羊一開始估計得太樂觀,所以她邊走邊喊,風掠著她的聲音,飛得高高的,卻不掉下來,讓風給咬碎了。沒喊上半小時,她就喊不動了。風勢雖然減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風,每喊一聲,胸腔里就噎進一股子風,噎到後來,呼吸都很困難。她倒在地上,眼瞪著茫茫大漠,好像一隻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杜麗麗剛想躍起身子,張笑天一把按住她:「別出聲,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安全?在我劉威的腦子裡,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這就是安全!」
這就是沙漠,有時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盡了苦頭,回過頭一看,還不如不走。但沒有誰選擇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彎路,走回頭路,你還得走。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麗麗罵著,胃裡一陣難受,趴地上猛地嘔吐起來。一想喝下去的真是鴿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嘔吐。一陣翻江倒海后,險些將腸子吐出來。張笑天看她這樣,心裏湧上一股同情,可這個時候,說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麗麗絕不是一個輕易就把自己交給誰的女人,說她心高,可能有些過,但說她沒有心氣,也不客觀。她是一個有目標的女人,這目標似乎打生下來就有。杜麗麗的爸爸就是軍人,曾經在彭老總手下干過,悲痛的是,在一次剿滅土匪的戰鬥中,爸爸身負重傷,落到了土匪手中。後來雖經多方營救,但終未能營救成功,被土匪頭子活活折磨死了。這事對杜麗麗影響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樹起了一個偶像,她的志向是,不僅自己要成為軍人,而且一定要嫁一個跟爸爸一樣偉大的軍人。
跟她對峙的,正是那頭野豬。
人都以為後勤兵好當,沒危險,活也輕閑,還能吃好喝好,其實不然。任何一支軍旅,都有不成文的規定,或者也叫傳統,就是一切為了前沿,戰爭時期如此,現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統共八個人,羅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來,每人也就兩大口。換在平時,這兩口水,怕是潤嘴唇都不夠,可這陣兒,這碗水卻成了一口清泉,蕩漾在那兒,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裡有個叫老準頭的老兵,四十多歲,平日是個笑話筒子,只要逮著機會,就能把你的眼淚笑出來。這兩天,老準頭突然失了語,任憑戰友們怎麼逗,就是不講一句。羅正雄見他太過嚴肅,把隊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說:「老準頭,講講你一槍打掉亂兵頭子鼻尖子的事。」老準頭吭了半天,還是沒話,羅正雄再鼓動,他啞啞地道了一聲:「省著點唾沫吧,一口唾沫頂兩碗水哩。」
憑直覺,張笑天感到杜麗麗應該能,杜麗麗不比胖姑娘張雙羊,她是有過一次這種經歷的人,應該能從男同志的話中聽出些味兒。不過這事也很難說,越是像她這種人,心氣就越高,弄不好還拿你開涮呢。
母親。
「這……」軍區首長猶豫了。
劉威不耐煩地打斷軍醫:「感染,你少拿那些詞嚇唬人好不?這才出來幾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給我回去,我向師部重新要人!」
據後來萬月回想,那天早上,她比野豬醒來的晚,晚了足足有一個鐘頭。這是沒辦法的事,萬月後來才弄清,神秘的九龍泉會在夜間散發出一股氣體,這股氣體有催眠的成份,人或動物嗅了,會不自禁地進入睡眠狀態。等太陽升起,第一縷陽光投向九龍泉時,那股氣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這樣的神秘景觀很多,只不過憑特二團的力量,還不能將它們一一解開。
駝五爺笑笑,這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笑不出來又能咋?駝五爺突然覺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羅正雄于海他們還深刻。
為防萬一,劉威才將杜麗麗調配給張笑天,張笑天是二營長,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有把杜麗麗交給他,才讓人放心。
兩個人正談著,猛就見天地黑壓壓的,緊跟著就有坦克般的聲音響過來。
「我不是怕,我是想睜開眼,看看黑風暴啥樣兒。」杜麗麗明明是被突然而至的黑風暴嚇壞了,又怕張笑天小看她,硬撐著說。
「有情況,快起身!」駝五爺顧不上跟他們多說,水囊還有食物都在土圍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將水囊放到駝峰上。要不然,等會駝狂奔起來,這些東西就只能扔在這兒。就在駝五爺剛剛把第一個水囊丟到老海兒身上時,槍聲響了!
這個早晨,搶先醒來的野豬是有很多機會的,如果它貪婪一點,如果它兇殘一點,萬月就會在睡夢中毫不知覺地死掉。這不是什麼吹牛的話,它甚至可以不費多大力氣,只需慢悠悠走過去,邊欣賞邊工作。是的,對野豬而言,覓食就是工作,野豬沒有什麼野心征服沙漠,那是人類的事,它只想讓自己活得更久長一點。如果吃下這位美麗的人兒,它相信可以多活上十幾年。可惜它沒。不是它缺乏信心,是它覺得自己不應該侵犯一個睡著的人,她是多麼的需要保護啊,野豬發出這樣的傷感。我應該讓她睡得更久一點,野豬想。如果她能跟我友好相處,我願意跟她成為朋友,野豬又想。後來野豬後悔了,它多麼愚蠢啊,怎麼可以同情人類呢,怎麼可以對人類發出這樣的感情呢?傻,真傻。世上萬物,還有比人類更殘酷更不講和平共處的么?沒,真沒。
「什麼事?」羅正雄下馬,目光掃在江濤臉上,因為沒看見政委于海,他的心越發緊張。
羅正雄沒有回答。
說話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來自二師二團三營,羅正雄一時恍惚,不敢斷定她是不是叫這個名。「你叫什麼名?」羅正雄問了一聲。
他已經確信駝五爺他們出了事。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來陪我阿大。」阿哈爾古麗突然說。幾個人盡顧著爭了,居然把這位嚮導姑娘給忘了。
一想羅正雄,駝五爺的心暗了,比剛才風圈困住時還暗。這個人怪著哩,怪得很,輕易琢磨不透,也沒法琢磨。駝五爺覺得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比于海心計還重,甭看于海是政委,專門管人腦子裡的事,真正能鑽到人腦子裡的,反倒是這個羅正雄。駝五爺一生走南闖北,生生死死,自信見過不少人,也看透過不少人,這個羅正雄,他看不透,甚至連個皮毛也看不|穿。
萬月沒敢動。認出是野豬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動。
不過不打緊,駝五爺對這支隊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打下來,能把叛軍一個個收拾掉,還把東突那些狼攆得沒地兒去,你敢說這支隊伍簡單?駝五爺惟一不明白的是,這支隊伍為啥要開進沙漠,他們不是要打仗么,怎麼突然不打了,應該趁勢打到東突那邊去啊,把東突,蒙古,還有蘇聯都給打掉,那樣新疆不就大得很了么?
恰在這當兒,營地里突然闖進一峰駝,還未等哨兵發出聲音,駝上重重栽下一個人。羅正雄跟于海幾乎同時撲過去,他們看清了來人:駝五爺。
七垛兒梁取水的過程果然順利,老羊倌真是個熱心腸人,不但幫他們裝好水,還烤了活羊招待,臨出發時,又支援了部隊兩峰駝,駝上滿是七垛兒人送的食品,說是七垛兒人對解放軍的一點心意。「感謝解放軍,感謝毛主席。」親切的話語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處。
「不用你管!」張雙羊邊說邊打開三角架,將儀器裝上去,令人驚訝的事兒發生了,誰也不知道,張雙羊啥時學會了擺弄水準儀,可她的確會擺弄。邊上的儀器手不大放心,跑過來想證實,結果張雙羊連讀了幾個數字,都跟他讀出的一樣。年輕的儀器手盯住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裡露出少有的讚許。劉威看到這一幕,心裏激動得直跳歡。事上真是沒啥難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這是兩碼事,我們首先得為安全著想。」于海說。
羅正雄主持召開了特二團第一次緊急會議,他說:「眼下我們有兩個骨頭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們必須搶在徹底斷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將到來的黑風暴,按風期,每年的黑風暴都會在這個時候來臨,一定要提前做好防範準備。」于海接過話說:「等把野豬井測完,我想再把大家集中起來,人多力量大,對付黑風暴,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羅正雄和于海都是親自經歷過黑風暴的,號稱沙漠第一殺手的黑風暴,要是真刮起來,你簡直找不到詞形容,它似乎摧毀整個沙漠都有可能。
母親倒是一點不在乎:「蘇先生人長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學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門婚也不打緊,反正將來結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裏不承認她便是了。」
黑暗籠罩了一切,井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塵埃嗆得人要窒息。張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覺好受了些,杜麗麗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撐過一陣子后,口乾燥得難以忍受,杜麗麗搖了搖水壺,裏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氣,也把水給喝沒了,杜麗麗有幾分沮喪,可內心深處,她還沒意識到缺水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反正身邊有男人,用不著她去想這些。她忍著,沒跟張笑天要水,心裏卻想,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他咋就不知道關心她?
「做二房啊?」杜麗麗尖叫道。
怎麼干呢?萬月開始想策略,這是策略,如果從容一點,萬月會先設下一計,一個圈套,讓野豬鑽進來,那樣就好對付了。可惜野豬不給她機會,她的才能沒辦法施展。萬月先是看清它肥碩的肚子,這好,如果它撲,就沖它肚子下手,這麼想著她摸了一下刀。萬月有刀,很精緻,很鋒利,如果比殺傷力,這把刀比軍用刺刀還管用。這是萬月的秘密,特二團沒人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因為這把刀不是誰都能擁有的,她相信包括羅正雄,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精緻而又惡毒的刀。
野豬靜靜地瞅著她。
興許是死而復生,兩個兵娃睡得很踏實,也興許重逢太令人開心,駝五爺竟也給睡實在了。所以,對將要而至的災難,三個人誰也沒覺察。
政委于海跟出來,默立在他身後,半天,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鬧了一陣,杜麗麗不敢鬧了,天很快黑下來,這次是夜晚來臨了,如果還找不到藏身的地兒,怕是……
萬月暗叫一聲不好,她沒想到野豬會把傷腿收起來,三條腿的野豬居然會撲出一個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殺傷力的動作,她有些驚,欣賞的目光剛剛投過去,臉上便被猛地一擊,萬月沒敢顧上護臉,這時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正好中了野豬的計,野豬的牙齒會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樣,縱是她使出渾身解數,也將毫無意義。
野豬沒。野豬有野豬的思想。野豬並不急於向這個漂亮女人下手,一則它不餓,這個下午野豬吃得很足,灌木林里有太多的食物可供選擇,不像乾涸絕望的沙漠,有時候好幾天都填不飽肚子。這兒的水草鮮美,用舌頭就能輕鬆地享用,這兒有太多奇形怪狀的小生命,每一種吃起來都味道精美,野豬不小心,就把自個吃得有點撐了。碩大的肚皮又鼓又脹,拖在水草上,動一下都很難。野豬暗暗後悔,如果早知道會闖進這麼一個美人,它應該吃少點。更重要的,野豬怕美人給它設計。計是很可怕的,尤其人類的計,野豬的同類為什麼會一個個死掉,就是中了人類的奸計。別的生靈它們不怕,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上,你能搏殺我也能,人類不同,人類有時候太毒辣,不用搏殺,只給你設個計,就把你滅了。這頭年老的野豬所以能活到現在,就是比別的同類多個腦子,搏殺之前,它必須弄清,有沒有陷阱?
到後晌,駝五爺帶著七峰駝,出了干驢皮灘。他現在的方向跟打七垛兒樑上路時的方向正好反著,是個斜線,也就是說,離營地,反倒比上路前更遠。
其他戰士聞聲站起來,臉上,青一色透著沮喪。
團里開始鬧水荒。兩天前,羅正雄已經下令,將每人每天用水量減半。眼下看來,這還不行,還得減,羅正雄將命令傳達下去,每個組總量再減一小半,讓組裡均衡掌握。
一營長江濤也按耐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進死亡之谷的?」
幹嘛要開進沙漠種地,地有啥好種頭,我都看不起種地這活兒,寧肯一輩子走沙漠,也不願把一雙腳拴莊稼地頭。怪,這支隊伍真是怪。八成,他們是怕往後沒吃的,想種幾年糧食,接著打?說不定,有這個可能。
羅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兒梁的,他跟萬月一樣,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後,羅正雄在九景兒梁建起了一個滑沙場,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名:萬月夢園。
羅正雄無言地出了地窩子,這兩天他挖著挖著,就會控制不住地走出來,沖黃沙古道望上一陣。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波兒一波兒捲起的風,還有沙浪,真是望不見別的。草儘管還綠著,可那綠是極其有限的,你不仔細盯著看,那綠便從你眼裡逃過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沒影了。古道依然,黃沙依然,就是望不見他想望到的身影。怎麼回事呢,再耽擱也耽擱不到現在啊?羅正雄心裏充滿了不安,那股潛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湧出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這幾十號人的生命會有危險,派去取水的三個人,說不定就會像黃沙一樣真的消失。
這一等就是漫長的一個過程。無比漫長。這中間,野豬已把這片灌木看了個夠,其實灌木林不大,充其量也就有一座院子大,甚至比不上于海他們野宿的那座古寨子的二分之一,比起野豬曾經生活的野豬井,小得就更有點兒可憐。可野豬很知足,能在這綠色絕跡的沙漠中找到這麼一片水草地,能在這死亡密布的旱沙漠中找到這一汪綠波蕩漾的水源,它還有什麼不知足?野豬飲完第二次水,已是第三天後晌,這時候它已習慣了這片灌木林,並且非常老練地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王國。是啊,這頭野豬已經很老了,老得它都記不起自個活了多少年,反正它的孫子的孫子都已死去好多年了,它居然還活著,有了這座綠草盈盈的王國,它還能活這麼長時間。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點浮,羅正雄一開始擔心的是女兵,沒想,女兵倒是沒說什麼,鬧點話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羅正雄心裏有一絲不快,任何時候,他都不願聽到叫苦的聲音,尤其男同志。但眼下還不是他鬧情緒的時候,必須想辦法把大家的心穩下來。
就這樣,兩個人誰也冷著個臉,像是鬧了什麼不愉快,其實張笑天是恨自己,一個老兵,居然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尤其在一個女兵前,這種錯誤幾乎不可饒恕!
兩天前張笑天突然問杜麗麗,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當個小官啥的,杜麗麗願不願跟著去?
野豬也沒動。野豬更有這個本能,遇見不了解底細的生靈,最好先不要亂動。
萬月果真打了個哈欠。然後,她就迷迷的,暈暈的,堅持了沒多久,身子一軟,倒在了灌木林里。
「怎麼回事?」羅正雄驚問。
「全體集合!」他終於吼出了一聲。
杜麗麗掙扎著,想翻起來,莫名地,身體就有了另一種感覺,酥酥的,麻麻的,雖然很短暫,卻很真實。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很奇特,卻也很誘人。杜麗麗一陣心緊,不,是心跳,被狂風驚嚇住的心忽然一陣躍動,很兇猛,很微妙,臉莫名地就紅了,幾乎紅到了耳朵根子處。等張笑天掙扎著起身,再又保持住跟她的距離時,那份紅還捨不得褪去,不過心倒是平定下來。杜麗麗有層遺憾,怪張笑天不該這麼快就爬起來,是風吹到的,又不是你故意,起那麼快做什麼?
可是,連長不是說「東突精靈」全被消滅了嗎?解放前後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軍擒獲或擊斃了數以百計的「精靈」,給這支恐怖組織以毀滅性的打擊,怎麼?
「破壞,哪個王八羔子乾的?」羅正雄噌地掏出槍,蹭蹭蹭就朝破土牆下走去。一營長江濤緊跟過來,聲音怯怯地說:「敵人太狡猾,是在夜裡大夥睡死後下手的。」
羅正雄趕忙打圓場:「你們兩個,到一起就爭,啥時能心平氣和討論問題?」兩人一聽團長怪罪,這才收住話頭。于海遞給劉威一支煙,劉威接過,猛抽起來。
這兩天,杜麗麗說話的表情,神態,還有那調皮勁兒,總在張笑天眼前盪,盪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該做啥了。夜裡睡不著時,他就想,杜麗麗會怎樣回答他呢?會一口回絕,還是多少給他留點希望?還有,杜麗麗到底能不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
「什麼?!」羅正雄提著槍的那隻手臂軟下去,感覺什麼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這一次,兩個影子清清楚楚閃進眼裡。
駝五爺第一次走這個灘,花了半月時間,那時他不到二十,體力好,耐旱,一雙腳能趕上駱駝。第二次,花了將近一月,九九藏書那時他三十。最長一次,他走了兩個月,那次他以為自己就走不出了,會永遠地留在這干灘上,後來奇迹般走了出去,不過他付出了代價,十二峰駝還有十六歲的侄子讓他留在了灘里,活生生給渴死了。想想,駝五爺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杜麗麗,你給我聽著,這是在坎兒井,不是你的清水鎮,你嫌鴿子血難喝,我還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著死!」吼完,啪地將水壺放她面前,走了。
羅正雄終於想到一句能形容野豬的話。
「昨天一大早就不見的,我們不該坐在這裏開分析會,應該抓緊時間找人。」田玉珍搶著說。
張雙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堅強的人,一旦迷途在大沙漠,空前的絕望和孤獨就會撲來。人能受得了恐怖,卻受不了孤獨,尤其張雙羊這種人。況且她還擔心著吳一鵬,這個可憐的秀才,不會真的被風捲走吧?
「那我回去就嫁。」杜麗麗故意道。
這麼想著,他踅回地窩子,將這邊的工作交付給老準頭,自個,騎了馬火速往野豬井那邊趕,他要把一組撤下來,全力搜救駝五爺他們。
「下野地是哪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麗麗,同一個車廂的女兵幾乎都這麼嚷。
「劉威同志,我現在是傳達團長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組,撤回營地!」
「我怕個啥,這破天爺!」
在對綠的敏感上,野豬的嗅覺遠遠超過了人類,因此那頭野豬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尋著那渴望已久的氣息,很快竄入了那麼灌木。那是多麼可愛的一片灌木啊,它簡直就是神靈賜給野豬的一塊福地,野豬用嘴頭拱了幾下,就從茂密的灌木中拱出一條路,順著那條路,野豬興奮地往裡撲。野豬渴壞了,對乾渴的抵抗上,野豬比人類好不到哪裡,人類活不過去的地兒,野豬照樣不能生存太久。所以早先的野豬井,到現在只能成為一片廢墟。
他到底該信誰,或者誰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顯是有人搞破壞,而且這人就在一組當中。是誰?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現在萬月失蹤,就因為他多問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賭氣而去,還是?情況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須趁勢發動大家,將這個暗藏的敵人挖出來。
總之,那一躍以絕版的方式,永遠定格在了萬月和羅正雄腦子裡。
一個月下來,杜麗麗一點不怕沙漠,不僅不怕,還越發喜歡測量這行,弄得劉威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他是一心想把杜麗麗「嚇」回去的,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嚇回來最好,嚇不回來,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個男同志好上了,我找你是問!」
嚮導鐵木爾大叔就說,只有心靈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兒樑上。只有靈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臨到谷底。可見,那個傍晚,羅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兩天前的黃昏,萬月也是迷失了方向,還有那頭野豬,它在更早的時候就迷失了方向。
帶兵的更為詭譎地笑笑,指著幾輛軍用大卡車說:「上車吧,那車就是拉你們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車,等卡車賓士在茫茫的戈壁上,杜麗麗她們的夢就一點一點的醒了,她們沒看到滿野的拖拉機,倒看到頭戴花帽的維吾爾人趕的驢車,沒看到星星一樣綴滿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漫漫黃沙。更為沮喪的是,一下車,她們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圍,有年輕的,有老的,有顫顫驚驚的,也有赤|裸裸不帶修飾的。起先這群女兵還沒弄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樣盯著她們,等弄明白時,營房裡便猛地暴發出一片哭。
又起風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沙漠,轉眼又能聽到風的吼叫聲。
萬月曾經遇到過野豬,那是參加解放軍以前,那時她的身份還很特殊,特殊得幾乎不能跟別人講。
奇迹是這天黎明要上路時發生的,駝五爺慶幸自己有一頭好駝,是的,在沙漠里,有一頭好駝比啥都重要。駝五爺把東西收拾好,吆喝著駝出土圍子時,老海兒突然豎起耳朵,警惕地沖四周聽,聽著聽著,老海兒不安了,這老寶貝,它要是不安起來,那神態是很嚇人的。駝五爺問了聲:「你個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兒猛地打了個響鼻,一下掙脫韁,也不管身上馱著啥,甩開蹄子就跑。當下,駝五爺心裏就下來了,他顧不上別的駝,跟著老海兒就跑,邊跑心裏邊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
可惜,兩個人還是迷失了。
「我們正在開會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壞。」一營長江濤道。
不知睡了多久,張笑天睜開雙眼,洞內仍是一片暗黑。靜耳聽了聽,外面的風似乎比睡前還要猛。他不敢再抱僥倖,風如果持續下去,不被渴死也會被困死。之前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他最好的兩個戰友兩年前就困死在一座窟井裡。恰在此時,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隱隱的,從洞穴裏面傳來,極弱,卻分明有。聽了片刻,起身,尋著聲音往裡走,走著走著,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接連等了五天,駝五爺他們還是沒有消息。負責尋找水源的張笑天那邊也沒有動靜,形勢嘩地嚴峻起來。用水量已減到最小,再也不能減了,皮囊里的水卻越來越少,讓人望一眼都擔心。這中間,偵察員小林回來了,帶回一封信。看完信,羅正雄的心情稍稍輕鬆,擔心的事總算不會發生,也好讓他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事。不過小林彙報中說出的一句話,又讓他的心情驀地變得沉重。
吳一鵬嘀咕道:「我不會。」
野豬懷疑萬月有同類,就隱藏在某個地方,說不定還是個英雄。一等它躍身,那種叫做槍的東西就會發出兇狠的一聲響。野豬領教過,不至一次,它的腿所以傷掉,就是被那種叫做槍的東西給擊中了。
後來她在離鴿子遠一點的地方蹲下來,她必須驅趕掉身上的恐懼,讓自己變得更加鎮靜,這時候只有鎮靜,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風聲一浪猛過一浪,儘管在離地四五米深的穴里,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山搖地動的震顫。她開始擔心吳一鵬,他會不會也能跟她一樣,跳進洞穴?抱起儀器離開測點的一瞬,兩人還對視過,她沖他揮了下旗子,示意他繼續往東走。隨後她便顧不上他了,如果他往東走,相信能跳進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會讓狂風卷進去。這麼想著,心裏安定下來,畢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會比她還缺少經驗吧。
「東突精靈」是一個秘密活躍在疆域內的間諜組織,這個組織歷史久遠,組織極為嚴密,手段極盡殘忍。她們自封為真主的女兒,說是替真主來拯救世間受苦受難的孩子,實則是一支被邪教異化了的恐怖組織。他們用搶劫或高價收買的方式,從游牧民族手裡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養,教會她們各種生存方式,然後進行特種培訓,直到這些孩子學會各種殺人方法和孤軍作戰的本事,才將她們分頭打發到民間,為他們賣命。這些精靈平時溫順得如同一隻綿羊,對誰都彬彬有禮,目的就是贏得他人的信任,一旦掌握到她們想要的東西,便兩眼一翻,露出殺人的一面。而且她們殺人從來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對付十餘人,誰要是被她們盯上,除了死你別無選擇。
他們在坎兒井困了一天一夜,風還不停下來,中間張笑天努力了幾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處堆滿了沙,腳一踩上去,沙丘便轟然而坍,連著被埋了幾次,張笑天就再也沒有力氣折騰了,只好軟軟地倒在杜麗麗身邊,讓黑暗覆蓋著自己。
「這……」于海有點難為情,讓嚮導留下來,他們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個軍人的作風。「要不你帶大家先走,我跟鐵木爾大叔留下。」他轉向劉威,說。
淚水退潮時,萬月揉了揉眼,再揉揉,還是覺得奇怪。她明明是一個人扎進灌木林的,怎麼一抬頭,眼裡多了東西?萬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頭啥,只覺它很陌生,很龐大,牛似的,不,比牛還猛,還要帶股蠻氣。是啥呢?萬月靜靜地瞅著那頭怪物,心裏發出這樣的疑問。嘩地,萬月明白了,野豬,她遇見了野豬!
會議開了兩天,除過於海已經在古寨子查出的那點兒線索,羅正雄一無所獲。夜風再一次席捲營地時,羅正雄走出地窩子,望著掛滿星星的蒼穹,他忽然問自己,我是不是被什麼假象迷惑了?
風越來越緊,嘯叫的風浪能把人的心撕出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襲擊著杜麗麗,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嘗試著往張笑天這邊靠近。張笑天伸出胳膊,想攬住她的肩,杜麗麗猶豫了下,還是沒敢順從。這樣的黑暗裡,他們似乎應該互相給一些安慰,或者彼此拿話語增加點信心,但乾渴令他們張不開嘴。張笑天的水壺也沒多少水了,他已經一天多沒敢喝一口,那可憐的一點兒水,他得為杜麗麗留著。時間過去了好幾個鐘頭,張笑天不敢再堅持,將水壺遞給杜麗麗,杜麗麗忍了幾忍,還是接過去,擰開壺蓋,先用鼻子聞了聞。多香的水啊,那份兒清冽,甘醇,令她久久地不願擰上壺蓋。這時她才明白,張笑天一直不說話,是怕浪費唾液,他的心真是細啊,經驗也真是豐富。這麼想著,她伸出舌頭,在壺嘴上舔了幾舔,感覺不那麼幹了,又把水壺擰好,遞給張笑天。張笑天沒接水壺,示意讓她拿著。杜麗麗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誘惑,提前喝光它,硬將水壺還給了張笑天。
「不用這麼愁,我看張雙羊不錯,那丫頭有點喜歡你,要不要我給你做媒?」
兩人笑過罵過,抬著望了會天,風暴減緩后,天亮出了一點顏色,雖然還被風沙籠罩著,但已能辨清方向。兩人不敢怠慢,背好東西,緊著又往回趕。
躺在地上發愣的一營長江濤猛地起身,敬禮道:「報告團長,一組出事了。」
「說啊,給我喝的啥?!」
事情到底怪不怪駝五爺,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只派兩個年輕的士兵去取水,這是決策上的錯誤。
兩個年輕的兵先後醒過來時,嘴裏發出同樣的夢囈,綠,綠啊——這已是又一天的黃昏,他們在駝上昏睡了近乎兩天一夜。好在,他們終於挺了過來。駝五爺喜得,當下喝住駝,就近尋了個土圍子,點火做飯,他要給兩個命大的好好做頓飯吃。
「團長,你跟我來。」一營長見狀,神情變換著,引羅正雄往前走。
「還愣著做甚,快回營地!」于海的聲音響過來,就這一閃身的空,兩個人便看不清對方。隱隱約約,劉威看見前面有個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個風浪打來,他被重重地擊倒。
羅正雄後來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兒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摧下去,情況可能會是另番樣子。
張笑天嚇得不敢轉身,他後悔讓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讓她灌兩口,保證她品不出來。
這事非同小可,試想一下,如果一組裡面沒混進敵人,誰又能狠了心將水囊扎破,放走最後半囊救命的水?
黃沙滾滾的沙漠,馬蹄踏起的,不是沙塵,而是青煙。三個多小時后,羅正雄趕到野豬井,出乎意料的是,野豬井靜靜的,沒有人煙。人呢?羅正雄心裏嘀咕著,策馬四下找尋,轉了一大圈,還是沒找到一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說是在這安營,怎麼找不見蹤影?羅正雄心裏急起來,莫不是一組又往前行了?這麼想著,雙腿一夾,驅馬往前趕。走了不到半小時,忽然看見前面冒煙,羅正雄照著青煙的方向趕過去,果然看見一堵破舊的殘牆下,一組的戰士橫七豎八躺在那裡,不遠處,堆放著儀器和尺子。
「馬老三——」駝五爺吼了一聲。
兩人商議一番,決計派偵察員小林再次潛回師部,黑衣人的問題不可小瞧,如果東突分子真想在沙漠中作亂,就得想辦法剷除,這個情況必須儘快向師部報告,否則,整個兵團的行動都會被它所困。說什麼也不能讓這支頑固勢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須給它以最致命的打擊,羅正雄再次向小林道。同時,羅正雄要于海帶上兩個人,即刻趕往二組,一定要在黑風暴到來之前,將二組安全帶回來。
她為什麼不要我的命?野豬很茫然,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搏下去,如果谷里只有萬月一人,相信野豬會放棄,但,羅正雄來了。野豬一眼就望見了槍,烏黑的槍,兇殘的槍,人類目前最殘忍的殺生工具。野豬無法猶豫了,搶在羅正雄闖入灌木林前,再一次躍起,這是野豬最後一搏了,不管結局如何,這都是它一生最後一次表演。
兩壺水放在面前,血紅的水。
再次回到杜麗麗身邊時,二十多隻鴿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彌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沒有比烤鴿子更好吃的,張笑天他們在沙漠里野訓時,抓鴿子是必修課,少了這功夫,你就只能挨餓。杜麗麗還在熟睡,她睡的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個面龐,那麼嬌美的一張臉,可惜讓風沙給染得一團糟,就這,他還是感到呼吸突然緊張起來,心似乎在使勁兒跳。
是七垛兒人送的那兩峰駝,駝五爺的駝不會懼怕槍聲,七垛兒的就不一樣,它是家駝,很少聽過槍聲,槍聲一響,它就驚了,揚起蹄子,毫無方向地就亂奔起來。這場面驚住了駝五爺,也驚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弄明白時,就笑了。因為他們看清這就是要找的駝,給紅海子取水的駝,他們不容許把水再運往紅海子,他們要渴死特二團!
討厭的是吳一鵬,你簡直想像不出他有多討厭,太熱了不行,風大了不行,連續跑點也不行,總之,他有太多理由,還有太多牢騷,張雙羊簡直想不通,這樣的男人居然也能當兵,還在師部,笑話么。不過她也算狠,吳一鵬怕啥,她就專給他找啥,別的隊員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別的隊員測中間要休息,儀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陣,她也不,從早到晚,不停地吼喊著讓吳一鵬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來,吳一鵬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實了。
「不能再耽擱了,劉威同志,不為大家的安全著想,你也得替這些資料想想,如果在風中把資料丟失,這一個多月的辛苦全就白費了。」這話一出,劉威沉默了,是啊,資料,這一個多月的努力,不就換來這兩箱資料么,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風暴,誰也保證不了資料的安全。
萬月往後一斜,身子跟野豬錯開不到一巴掌的距離,這一巴掌很關鍵,野豬畢竟比人要笨,錯了這一巴掌,它的牙齒便只能咬住萬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則正好成了萬月攻擊的兩個目標,如果萬月有兩把刀,就能在瞬間扎入這兩個要命的地方。
一絲月光灑下來,罩住了灌木林,透過朦朦的光兒,你可以清楚地看見,灌木林里這兩個生靈,一個比一個姿勢更憨地,睡在了月光下。
「團長,我們……」一營長有點吞吐,似乎什麼事說不出口。
張笑天擦了把臉上的土,背起儀器:「我們不能呆在這兒,抓緊時間,往回趕。」杜麗麗極不情願地走出土窯,抬頭看看天,天蒼茫一片,沙漠昏沉沉的,這樣的天氣,哪還能容得下一點兒浪漫,遂氣急敗壞道:「這破天爺,颳得到處亂糟糟的,方向都辯不清,咋回啊?」
隊伍已按萬月的建議,重新調整一番,並且第一組目前就住在測點,臨時宿營地離野豬井不遠,萬月也在裏面。羅正雄派人,讓于海連夜趕來開會。駝五爺沒按時回來,這不是個好兆頭,羅正雄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搶在前面,把應對措施制定出來。
野豬正想得痴迷,萬月醒了。美人睜眼真是好看,這是那個早晨野豬發出的最有詩意的一聲嘆,可惜很快讓萬月給毀了。萬月睜眼的第一個表情,便是警惕地瞪住野豬,而且手迅速伸向藏刀的地方。這個動作令野豬傷心,它覺得萬月很不夠意思,我這麼長時間沒傷害你,難道?不過野豬原諒了萬月,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活了這麼大歲數,野豬真是能原諒一切。它沖萬月友好地笑笑,儘管它的笑奇醜無比,但它相信萬月能感覺得到。果然,萬月的手漸漸放鬆,從刀上挪開,眼裡,也多了一層感激。
站在籠子外的,是那些久經沙場戰功赫赫聽一下名字都能把她們嚇倒的首長。杜麗麗感覺是上了當,大當。放著年輕的教員或職員不嫁,非要翻山越嶺跑到這荒無人煙處嫁個「爸爸」。
「……」
黑風滾滾而來,彷彿千萬駕戰車,轟隆隆開過來,那陣勢,真是駭死個人。張雙羊有片刻的愣怔,但僅僅是片刻,她便馬上明白,黑風暴來了!這些日子,副團長劉威一有空就跟他們講黑風暴,教他們如何在黑風暴中求生,二營長張笑天也利用空閑,講他親身經歷的幾次黑風暴。對黑風暴,二組成員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當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風暴還是敵人,你只能抱一個念頭:戰勝它!過去的歲月里,張雙羊遇到過太多過不去的坎,最後,都被她戰勝了。每每關鍵時候,她總是想起哥哥當兵前跟她說的話:幹啥事都得豁出來,你豁出來,對方就怕了。這話千真萬確,不論是對繼父,還是對村裡那些惡毒的人,張雙羊就用一個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那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那是一種天旋地轉撕心裂肺的感覺。
月光柔美。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濤的聲音已恢復正常。
兩人坐沙梁子上歇息片刻,剛剛緩出點勁,杜麗麗的罵就開始了,這次是真罵。「沒見過你這麼不頂用的,還營長呢,這麼容易就迷路,我看你這個營長是混上的吧。」見張笑天不說話,又罵:「誰知你是真迷路還是假迷路,成心把我往沙海中引,你安的什麼心?」
等她辨清是在坎兒井裡時,張笑天已用柴棍挑著一隻烤熟的鴿子,站她面前。「吃吧,剛烤熟的,味道真鮮。」杜麗麗的肚子餓得咕咕響,哪能經得住這美味,一把搶過鴿子,也不怕燙著,猛就往嘴裏填。剛吞了兩口,喉嚨就幹得咽不下了。「水——」她沖張笑天叫了一聲。
萬月比野豬更猛地飲了一場,真是痛快,她想起多少年前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景,也是這樣的一場痛飲。只不過那時不是在荒漠里,是在母親的香閣里。
幸虧,老海兒把他們帶的還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駝五爺就該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兒的眼睫毛,你個老花眼的,比我還不頂用,這是亂進的地方么?老海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伸直脖子,沖遠處的黃沙吼了一聲。駝五爺馬上說:「沒怪你,沒怪你啊,能走出來,就是萬福。」
那一次她險些就被野豬吃掉,幸虧有個人關鍵時刻救了她。
劉威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擊中了這支新隊伍的要害。這支新隊伍跟原來那些敢打敢拼的隊伍比起來,簡直沒法提。按劉威的話說,這支隊伍是一支秀才兵,人裡頭難打交道的是先生,兵裡頭難帶的是秀才。逼得輕了不頂用,逼得緊了,各種毛病都給你出。劉威所以不顧大家反對,堅決要在這斷水缺糧黑風將至的緊要關頭把二組帶出來,就是想逼掉這支年輕兵的嬌氣、嫩氣,甚或心裏那層兒清高氣。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會擺弄幾架儀器,一個個裝得跟大知識分子一樣,跟真刀實槍地和鬼子對著干,差遠了!劉威不是說看不慣文化人,他是看不慣文化人太把自個當人。
他們跑了有足足一個小時,跑出的路,比平時兩個時辰走出的還多。在一大片紅柳叢前,老海兒突地止住步子,然後不停地打響鼻,大團大團的粉末狀東西從它鼻孔里噴出來,噴在清晨的紅柳叢上。駝五爺往紅柳叢里一瞅,天呀,人,駝五爺看見了人。
有人教過她這個求生術,野外遇見狼或野豬什麼的,一定要鎮靜,你不動它就不敢動。
「有這回事?」羅正雄的目光轉向一營長江濤。江濤紅臉道:「有,但這不能排除她放煙幕彈。」
綠洲。
杜麗麗是讓一陣肉香熏醒的,她在夢中夢見了母親,母親帶她去相親,對方是一高個子男人,他在一古色古香的包房裡擺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沒吃過的山珍,那味道真是饞死人。可她吃不下,口乾得幾乎要起火,一星兒唾沫都沒了,杜麗麗拚命喊著水,母親和那個高個子男人就是裝聽不見,水明明擺在眼前,楞是不讓她喝。她奮力掙扎著,想抓過水杯,結果,九_九_藏_書一睜眼醒了。
果然是她,羅正雄接著問:「憑什麼斷定不是萬月?」
一向有智有勇的張笑天突然間沒了主意,心懸在杜麗麗身上,終日落不下來。
杜麗麗拿手指往水壺裡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給我喝血,你個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麗麗猛地起身,有了那兩大口鴿子肉加上剛才一陣猛灌,她的身子陡地有了力氣。張笑天沒防備,讓杜麗麗一個猛撲就給撲到了,杜麗麗騎他身上,雙手撕住他頭髮,邊號啕邊罵,「你個狠了心的,拿臟血騙我,我不活了,我這輩子最見不得的就是血。」
每喊一句話,嘴裏就要灌進一大把沙子,于海強行將劉威壓在身底下,示意他別急,看情況風頭不會持續太久,這是黑風暴的規律,來得越猛,風頭就越短。如果不徹夜地刮,戰士們還不會有生命危險。
但不喝血,還能喝什麼?
這個生靈就是萬月。
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奇遇,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如果羅正雄稍稍晚上幾分鐘,或是多在沙漠里迷上一會兒步,後果將不堪設想。
張笑天這話問得賊,他不說喜歡杜麗麗,從來沒跟她表示過,一個眼神也沒。儘管處處替她著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對女同志的照顧,跟感情不沾邊。再者,杜麗麗這人高傲,她的心還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宮裡,如果冒失地表示,指不定人家怎麼臭你。所以他想了這麼一個辦法,拿這話套套杜麗麗,誰知杜麗麗比他還賊,聽完他的問題,當時沒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張笑天的心立馬蕩漾成一片。爾後,杜麗麗調皮地眨了眨眼:「這個問題太遙遠,讓我想想。」
兩個人迎著風沙,艱難地走在茫茫的荒漠上。
杜麗麗乾嚎了一陣,坐起來,吐過後,胃倒是好受了,可饑渴再一次襲來,而且比剛才還猛。也難怪,血本是熱的,喝時能潤潤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駝五爺很得意,這一次,他算是在兩個年輕的士兵前露了臉。
沒想,他們真是走了一夜。張笑天把方向完全弄反了,他帶著杜麗麗,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兩三個時辰,忽然尖叫道:「不好,我們走反了。」杜麗麗差點沒暈過去,她一直感覺不那麼對勁兒,可又不敢跟張笑天提,生怕一提,弄得他更辯不清南北。可是越往裡走,沙漠越空曠,起伏的沙丘,疊亂的沙梁子,就是找不到一處土圍子。她記得,測點那一帶,遇到土圍子是常有的事,還有不少窟井,都是暴風中藏身的好地兒。張笑天也正是憑這點,斷定走反了。他真是後悔,沒帶上指南針,他本來有一個指南針的,可是給了秀才吳一鵬,秀才吳一鵬前幾天不停地跟他嚷,說他頭一次進沙漠,如果遇上黑風暴,真怕活著出不來。張笑天看不慣他那幅怕死樣,就將指南針給了他,誰知自己卻迷了路。
「要死啊!」杜麗麗被摔痛了,咬著牙罵。
趕在天明,兩人再又走回來,透過晨光,張笑天驚訝地發現,他們的腳步正好停在那座土窯前,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麗麗再也罵不出話了,甚至說句話都很艱難,從晚上的某個時候,她變得沉默,起先是賭氣,後來是真的不想說話,跑了一夜冤枉路,她開始害怕,開始緊張,生怕這多變的沙漠,成為葬身之地。站在土窯前,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張笑天,臉色僵得比死灰還難看。
第一天走得很順利,第二天也算是順利。第三天,遇了一場風。
「我的腿早就沒勁了。」杜麗麗的聲音有點像哭。
「千萬不要睜眼,把身子弓下來,手捂住耳朵。」張笑天喊。
沒辦法,駝五爺拼上力氣走近他們,這時候說話是聽不到的,做手勢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睜不開,互相間交流,完全憑的是經驗,可這兩個年輕人,偏偏缺的就是經驗。駝五爺真是後悔,咋就要了兩個年輕人,一路上盡顧著聽他們說唱,反把正事兒忘了,應該提前給他們講點經驗,或者講點應對辦法也行。無奈之下,駝五爺用儘力氣,將兩個年輕人扛上駝,拿繩子捆在駝上,這樣,駝走他們就走,駝不迷失他們就不迷失。
坐在車上,杜麗麗充滿了憧憬,多年的夢想總算成真,她終於成一名女兵了。而且聽徵兵的說,這次專門征女兵,是為了培養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到了遼闊的疆域,到處都是拖拉機,你想開哪輛都行。杜麗麗本來對當機手沒太大興趣,一看別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雙手已摸到拖拉機了,便也興奮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機手,也算不錯,至少,她回家時可以開著突突叫的拖拉機,美美在縣城兜一圈風。
這志向受到了母親的堅決反對。身為中學教員的母親自從守寡后,對軍人這個職業便充滿了仇恨,一聽女兒對軍人抱著幻想,沒來由地就發火道:「你少給我提那兩個字,這輩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進那個門。」後來發覺女兒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動心思,更惱了,「你是成心要氣死我啊,家裡一個寡婦還不夠,還要你也趕來湊熱鬧?!」
張雙羊一眼就看見了風,她本來是看張笑天的,張笑天測得真是太快了,她怎麼努力也追趕不上。結果一抬頭,她看見了風。
風很暖,太陽很艷,風暴之前的大漠總是呈現出一幅溫和的景象,讓人往往沉迷到錯覺中。張笑天似乎無心顧及大漠扮弄什麼相,他急著要跟杜麗麗問問,那事兒她考慮得咋樣?
萬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遙,或者說,她的一條腿已踩進了死亡谷,另一條腿,正掙扎著,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啥人得啥法兒治!這是張雙羊早在老家就學到的本事。
比起張雙羊,張笑天和杜麗麗卻幸運得多。
「這時候不講作風啥時講?啥叫顧全大局,難道置自己戰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顧全大局?」劉威說話有點沖,這也是免不了的,畢竟,張笑天他們不回來,他比于海更為焦急。
沒有誰敢上去喝一口,兩天沒喝一口水的戰士們誰也不覺得渴。
繼續等下去,還是先行撤走?政委于海跟副團長劉威意見出現了分歧,于海主張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風頭再來,整個二組都回不到營地。劉威堅決不同意。「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這不是我們的作風。」
按預計的日子,駝五爺他們沒趕回來。
「我算啥首長,就算再拉來兩火車女兵,也輪不上我。」張笑天有點悲觀。
「你們兩個不要再爭了,就按我說的辦。快撤,要不然,黑風來了誰也走不了。」嚮導鐵木爾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擔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風暴,後果比留在臨時宿營地還糟糕。
是的,災難。萬月現在還身陷災難中,不能自拔。
田玉珍抱著萬月,用眼淚為她清洗著臉上的血。
黑風暴來時,兩個人好像正在談論一個敏感的話題,話題是張笑天引出的,他也是別有一番用意。「兵團招你們來,原本是讓你們享福,你們倒好,一個個憋著勁兒往下面跑,下面有啥好呀?」
天呀,干驢皮灘。
沙漠越到里,就越神秘,比之營地那邊,野豬井四周就顯得更加荒蕪,更加蒼涼。羅正雄走的方向,幾乎是一個挨一個的沙梁子,憑直覺,他相信萬月是去了裏面,因為來時他一路留意過,沒發現有人影,再者,萬月如果真被一組懷疑,拿她的性格,只能往裡走。胡鬧!羅正雄腦子裡仍然響著這兩個字,政委于海怎麼能如此胡鬧!沒走多遠,棗紅馬費起勁來,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顯得相當吃力。馬畢竟比不得駱駝,再者,這匹馬也是三天沒給水喝了,一路嘴大張著,看見一星兒綠就要往前奔。羅正雄跳下馬,正好看見後面田玉珍領著幾個女兵緊跟過來。
干驢皮灘是新疆有名的一座灘,這灘大得很。
「這不光明吧?」杜麗麗小聲嘟嚷。
望見灌木林的那一刻,萬月幾乎要暈厥過去,她似乎看到母親在前面招手,併發出親昵的喚。哦,母親,萬月幸福地叫了一聲,一頭扎進灌木林。
「如果不答應,你就挑別人,反正這兒比我好的女兵多得是。」
難道她想跟我友好相處?或者她也受了傷,跟我一樣不方便動手?野豬亂想著,不大明白這個漂亮女人的用意,它甚至生出一絲兒對這女人的好感。你別怪野豬,其實它跟人差不多,有時候也會憐香惜玉。只可惜無法表達,豬畢竟在這方面比人類遜色。愈發加重的黑夜讓它的雙眼徹底變瞎,它已看不清女人了,只在腦子裡反覆閃現她那張嬌美而又略帶憂傷的臉龐。她也是個不幸的人,說不定也被什麼流言中傷著。年老的野豬想起自己,它在很早的時候就被同類中傷,一度時期被同夥驅逐出野豬井,四處流浪,過著漂泊無定的日子,那是一段多麼憂傷暗淡的日子啊,年老的野豬流下了不被理解的淚。
費半天勁,終於將火點起,于海的心才稍稍趨於平定。火藉著風勢,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里這時節多的是乾柴乾草,只要控制著不讓火勢蔓延得太開,這股火就成了燈塔。趁別人四處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于海跟劉威說:「我估摸著今夜不會有太大的風,我們得做好連夜返回的準備。」
但它萬萬沒想到,若干天後,居然有不怕死的生靈跑進來,想跟它爭奪王國的主權。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麼?
灌木林里出現了一場奇特的對峙。這是黃昏快要結束時發生的事,這一天的黃昏似乎有點兒長,萬月站在九景子樑上時,夕陽就已潑下來,這都過去了兩個多時辰,那淡淡的光影還從刀劈一般的斜縫裡漏下來,映得灌木林光怪陸離,映得那頭野豬越發地具有某種力量。萬月緊急地思考著,這個時候除了冷靜,就是要有辦法,對付這頭怪獸的辦法。憑直覺,萬月斷定這頭野豬不會太年輕,萬物都是如此,越年輕越具有殺傷力,但老也不是件好事,老便意味著深算,意味著它經多見廣。它會怎樣地撲向我呢?萬月料定野豬會撲,它會選擇一個最佳時候,后蹄一用勁,前蹄張開,一個凌空躍起,撲向她。那張兇惡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開,她就會成為一道好菜,讓這頭怪獸貪婪而又盡情地享受。它會咂干她的血,會撒開她的身體,然後用鋒利的牙齒,一步步地,將她美麗的肢體咬成碎塊。萬月疼起來,感覺自己已被野豬擊中,已被它兇殘的牙齒吞噬。她努力鎮靜著,盡量不往這個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絕不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儘管那不是野豬,儘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還有疼痛感出奇的相似,甚至那人的牙齒也有點像野豬的牙齒,在瘋狂地咬著她,萬月發出一片巨痛,很真實,彷彿身體的某個部位還含在那張嘴裏,那是一張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張極盡巧舌的嘴,可惜,那嘴裏沒一句實話,沒一句能打動女人的話,但偏偏,萬月就掉進了那張嘴裏。我怎麼能掉進那張嘴裏呢?萬月忽然間恍惚,思想離開了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跑,這很危險,如果野豬選擇這個時候襲擊,萬月是躲不過去的。
那門親自然沒相成,母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緊接著,母親的二番轟炸便來了。這一次是個銀行小職員,油頭粉面,長得倒是白凈,可也太白凈了,尤其張嘴說話,簡直分不出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母親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個教員還滿意,恨不得立刻將她推進白凈男人懷裡。杜麗麗心想,反正也是騙著讓母親高興,莫不如就依了母親,免得她一個接一個逼自己相下去。就這樣,她忍著巨大的反胃,答應跟銀行職員交往,不過最終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現。這話把母親激動的,當下就逼著小職員去買戒指。小職員嘴上甜甜的應承著,行動上卻一點也不甜,興許真是錢緊吧,反正直到杜麗麗逃出那個縣城,搭上專門去內地征女兵的車,也沒看到小職員把戒指送來。
看來解放兩個字,的確讓不少人鬆了勁,特別是新加入部隊的,以為只要當兵,就意味著坐享革命果實。半年前師部一次政治會上,師政委童鐵山提出這個問題,不少同志還持不同意見,說現在解放了,我們不該拿戰爭年代的那套要求隊伍,應該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設上引,這樣才能顯出我們是一支勝利的隊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隊伍。當時羅正雄沒發表意見,因為他知道自己就要轉業,心裏想的,是到地方上怎麼干。現在反過頭一看,童政委的憂慮沒錯,一支隊伍,不論到了啥時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艱難困苦作鬥爭的最壞的準備。缺少了這個,這支隊伍就是渙散的,沒有前途的。羅正雄決定,這次回去,要集中時間開展一場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來。
天黑時分,他在一土圍子里落下腳,沙漠里這樣的土圍子不少,有些,是專供駝客子落腳的,有些不,裏面藏著啥指不定。哪兒能落,哪兒不能落,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虧少,眼力差,丟個命不在話下。
這兩個命大的,竟是被風圈給戲耍了!按駝五爺這行的話說,就是碰到風妖了。風妖其實也是一種風,不過駝五爺們不叫它風,叫它妖。這種情況很少見,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就得死。不是讓它刮死,是迷死。
黑夜靜悄悄的,靜得他們互相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野豬沉浸在往事里,萬月也沉浸在往事里,似乎,眼前的危險被彼此的往事化解著,灌木林的氣氛也被感染成另一種色彩,有點曖昧,有點惺惺惜惺惺。萬月的手從刀上滑下來,野豬的前爪也從奮起的姿勢收攏回去。
風一來,年輕的劣勢就顯了出來,真是差勁得很,駝五爺這樣評價兩個年輕人。那風其實並不大,也沒多險惡,惟一令人難受的,就是睜不開眼。這是典型的沙塵,漫天漫地,風攜著稠密的沙,並不流動,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濁一片,你連呼吸都不敢有。駝五爺讓兩個年輕的士兵把帽子取下來,捂住嘴,這樣就能接上氣了。兩個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兩個人就再也跋不動步子。這風不像厲風,厲風能把人吹起來,你想停都停不下,這風不,這風旋在天地間,似一張網,目的就是把人網住,讓你寸步難行。駝五爺艱難地驅趕著駝,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沒準一個時辰后,你就被黃沙掩埋了。風看似不流動,其實它在拚命地往下降沙,這叫搬沙風,它能把幾百公裡外的沙子成噸成噸地搬過來,一夜間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過去有多少個古寨子,就被這樣的風沙給埋了,當地人一遇到這種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牽上駝逃。駝有靈性,它知道這風朝那個方向刮,從哪個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讓風沙迷住,是沒有一點兒方向感的,感覺滿世界都是風,都是沙,逃到哪兒都是死,再說你壓根就沒法逃。
將近半夜,于海趕回營地。羅正雄情急地問:「怎麼樣,一組沒啥異常吧?」
「吳一鵬——」張雙羊又喊了一聲。
他們就那樣相視著,近距離的,保持著友好而輕鬆的狀態。那一天過得有些漫長,他們各自想起了很多事情,關於生,關於死,甚至還有愛情。直到日頭落下,夕陽再一次灑滿灌木林,他們之間都沒發生衝突。這就證明,後來的一切都是羅正雄引起的,是他的突然出現,打破了這份和諧,也破壞了這份美。
不過躺在身邊也很享受,至少,能聞到一股暗香,那是杜麗麗美麗的身體發出的,幽然,含著某種味兒,嗅一口,能讓身子瞬間清爽。張笑天接連嗅了幾口,感覺不那麼口乾舌燥了,才枕著資料盒,幽然入夢。
一組的水囊破了!
「嫁給首長還不是享福?那些首長,可都是大功臣,能嫁給他們,多好的事。」
「可他同了房,說不定兒子都跑趟子了吧。」杜麗麗說著就要走,那教員很遺憾地說:「我前些日子去過老家,兒子倒是沒有,是個千金,四歲半。」
而且這隻籠子要籠住女兵們的一輩子,讓她們再也脫不開新疆。
風鈴乍響時,駝五爺猛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看,四周朦朦的,並無啥反常,天剛剛吐出一星兒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晝的到來,這是人和駝瞌睡最重的時候,也是反應最為遲鈍的時候。駝五爺不敢貪睡,老海兒不可能糊裡糊塗就把鈴弄響。他摸出土圍子,屏聲靜氣觀望了一會,正要返身回來,眼裡忽就跳進了東西。
當時他罵過的這句話,成了北彊一帶嚇唬人的話,王震還在會上點名,批評他做事魯莽,不怕死也不能蠻幹,但會後,他很快升為副團。如果不是他後來犯了錯誤,早就成正團了,壓根輪不上給羅正雄當副手。
可惜,杜麗麗等了足足有一個鐘頭,不但沒等來那一靠,反把身上的感覺全給等沒了。張笑天扔下她,跑到窯外觀了半天天象,跑進來說:「風頭過去了,這下你不用怕了。」
風扯著沙,沙扯著大地,整個世界在搖晃。
野豬發現這個美人不僅長得漂亮,還很可口。如果用四支蹄子和一張嘴巴來分享,那該是件多美的事兒。年老的野豬咽了口唾沫。
果然,風暴持續了有半個小時,人還處在驚魂未定中,風勢便弱了下來。于海努力睜開眼,瞅了瞅四周,媽喲,四周全變了樣,就算戰士們全活著,怕也沒誰能找到這個地方。
張笑天突然不語了,這話似乎傷了他,又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麼。是啊,杜麗麗是軍區首長看中的,到特二團,只是磨一下她的性子,讓她知道,還是乖乖嫁給首長好,自己咋能胡亂喜歡上她呢?
杜麗麗呢?她覺得張笑天好玩,有點意思,真沒想到能在特二團遇上這麼有趣的男人。她決計好好逗他玩玩。但僅僅是限於逗他,別的,杜麗麗沒想過,真的沒想。
張雙羊最近心裏煩,不是煩自己,還是吳一鵬。張雙羊發現,秀才吳一鵬跟嚮導阿哈爾古麗,兩人經常眉來眼去,收工的路上,別的隊員都是儀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邊走邊談論明天怎麼測。吳一鵬一收工,準是跟阿哈爾古麗結伴。阿哈爾古麗也真是,她咋就總能等到吳一鵬呢?還有,好幾個夜裡,張雙羊看見他們在一起,半夜半夜的坐在沙梁子那邊,張雙羊想把這些情況反映給副團長,又怕副團長罵她多事,不反映她又心裏憋得慌。
第一撲沒能擊中要害,野豬有點羞惱成怒,它是不容許自己失誤的,失誤就等同於把機會留給對方,它必須搶在對方同伴趕來前,要掉她的命。它調整了下姿勢,更猛地反撲過來。這一次它的傷腿害了它,由於轉身太疾,那條傷腿還未完全轉過向,它便已躍起了,這樣它的身子就沒有效地控製成一個整體,前後出現了脫節,這是凌空搏殺中最最致命的,果然,還未等它張開血盆大口,萬月的攻擊便到了。野豬長嘶一聲,知道這下完了,它甚至摔不到地上,就會噴血而亡。
這又能頂什麼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復活,那可是兩條年輕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剛剛滿十七歲。更為湊巧的是,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歲生日。
為此,羅正雄和于海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張笑天,你個王八蛋,給我喝的什麼?」杜麗麗的聲音在洞穴里炸響。
臨時宿營地陷入一片死默。古寨子發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救她的人身份更為特殊,救她的人後來成了她的災難。
但是,那個步子越來越近,羅正雄的步子,儘管野豬還不能斷定來者是誰,但他身上的凶氣已滾滾而至,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傢伙,如果跟他交手,那將極為慘烈。野豬不敢亂抱幻想,它必須孤注一擲。這麼想著,野豬再一次騰起。這一次,野豬使出了看家本領,它將傷腿索性提起,不讓它著地,用三條腿騰空,效果竟比四條腿要好。騰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時張開,露出鋒利無比的牙齒。野豬儘管很老了,但牙齒出奇的好,這也是它能在沙漠中活這麼長時間的原由。它撲得既猛且准,而且不容萬月躲閃,萬月還在愣怔中,攻擊便到。
「怎麼辦,戰士們都在測點上。」劉威是第一次領教黑風暴,這陣兒他心虛了,對著于海耳朵喊。
按野豬的思維,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兒,不可能單獨闖進這種地方。人類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歡圍著美人轉,這一九九藏書點它很清醒,它怕英雄,尤其是敢為美人獻身的英雄。
這喜歡彷彿是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的,到現在不僅阻止不住,而且越來越強烈。杜麗麗初到團部那天站在花園裡看花的情景至今還像畫一樣定格在他腦子裡,冷不丁就跳出來刺|激他,讓他對這個性格怪異的女兵生出無限遐想。有時候,張笑天會借故儀器沒整平,或是尺子在搖晃,讀出的數字不準,讓杜麗麗扶著尺子在他的視線里多站那麼一會。不知情的杜麗麗還以為自己真的沒把尺子扶好,很是認真地重新調整尺子跟身體的角度,站成一條線。她哪裡知道,張笑天正竊竊地笑哩,他的鏡頭一點也沒對準尺子,而是完全落在杜麗麗身上,十字線忽兒在她臉上移,忽兒又到了她身上,總之,一天下來,他會把杜麗麗看個移。這還不過癮,這些日子他又想出個怪招,跟杜麗麗交流。
悶,燥,渴,太陽像個秋老虎,歹毒得沒法提。
可以斷定,那支黑衣人是專門沖特二團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團困在紅海子。聽完駝五爺的述說,羅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兩位戰友固然悲痛,可面對東突分子的恐怖襲擊,特二團的生存將更加危險。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將頭人阿孜拜依那支駝隊跟黑衣人聯想到一起,東突分子在疆域鬧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結的。糟糕的是,偵察員祁順到現在沒有消息,眼下黑風暴就要到來,水的問題雖說是解決了,但內內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羅正雄不敢輕鬆。
駝五爺他們並沒到二師八團去取水,按當初于海的指示,他們應該到八團。八團是于海曾經呆過的地方,也是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團。于海還給八團團長帶了封信,讓他在回來的路上護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團,一切有可能倖免。按于海跟八團的感情,八團就是全程護送也有可能。畢竟,特二團要做的事,關係到整個兵團的未來,在全兵團一盤棋的戰略思想下,八團這樣做,也是以實際行動支持特二團。于海當初所以輕率地決定只派兩個戰士跟著駝五爺,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依賴思想,事後的總結會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認為這是投機主義思想在作怪。
羅正雄的目光一一掃過牆下每個人的臉,誰都像,誰又都不像。
風妖其實是一種幻景,巨大的風中,人的思維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懼,你啥也沒有。如果恐懼過了頭,風妖就出現了。昏天暗地中,你會忽然看見一片晴,日頭朗朗的,當頭照下來,照得四周一片明凈,你能看得見藍天,看得見花草,甚至,還能看見大片大片鮮嫩嫩的綠,那景兒,能美死個人。這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跳下駝,會甩開雙腿往綠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鮮嫩的綠能看見,卻總也觸摸不到,其實你已經被風妖迷住了,那片綠壓根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覺。
「不行,你得跟我們一起走。」于海轉向阿哈爾古麗,說。
駝五爺想,他要是那個王震,就打,一直打,打到沒邊沒界的地兒,打到沒人敢還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羅正雄輕輕掃了一眼江濤,還是沒回答。
「不知道,」江濤垂下目光,低聲道,「事發之後,她就不見了。」
「煙幕彈?」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對江濤生出一絲反感,很強烈,他壓制著,沒讓臉上露出什麼。「萬月走了哪,走了有多長時間?」
「少說兩句行不?我是成心,是想把你往死路上帶,行了吧?!」
第三天後,羅正雄帶著一組全體成員,還有一水囊九龍泉的水,回到了營地。無論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來。
「少拿我當炮彈,我要是看上誰,才不要別人做媒,自己沒長嘴啊。」兩個人正鬥著嘴,土窯外突然響起狂風聲。不用看,一聽這聲音,張笑天立刻明白,黑風暴來了。
「你——」
半夜時分,她找到水準尺,正是吳一鵬扛的那把,上面有標記,寫著她和吳一鵬的名字。尺子摔壞了,半截被黃沙埋著,半截露外頭,張雙羊用儘力氣,將尺子從沙中抽出來。撫摸著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很嚇人的念頭,吳一鵬一定出事了!
「啥條件,你說,只要當我老婆,啥條件我都應你。」
張笑天的臉色比風沙還害怕,自己走錯了路,居然甩臉子給別人看,甩得還很紮實。相比前些日子的張笑天,眼前這個張笑天就有點過分,有點拿腔拿勢,杜麗麗才不喜歡這種動不動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從張笑天身上奪過尺子,張笑天剛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能想通么?杜麗麗笑笑,這笑帶幾分詭秘,也帶幾分女兒家的小聰明。我才不會嫁給你哩,杜麗麗再次笑笑,覺得老首長很好玩,像個老頑童,脾氣很大,心眼倒蠻不錯,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麼自己到底想嫁哪種男人呢?杜麗麗說不清,真的說不清,不過,她心裏,似乎隱隱有個目標了。
那是怎樣的一躍啊……
氣吞萬里如虎!
這把刀來自德國。
臨時宿營地里,此刻亂成一團,帳蓬被掀起,風箏一樣卷上了天,戰士們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樹葉一樣被輕飄飄掠走。提前趕到的于海正指揮幾名炊事員往地窩子里搶放儀器,沒想,劉威他們臨時挖的地窩子根本不叫地窩子,只能算個大一點的坑,于海還在叫喚,風已把那個小小的坑給填平了。沒辦法,于海只好呼叫著讓炊事員把鍋掀翻,將幾架沒帶出去的儀器還有資料扣在了鍋下。等劉威跌跌撞撞摸回來時,宿營地早沒了影,要不是五峰駝圍成一個圈,替人遮擋出一片兒藏身的地方,怕是人都全給捲走了。
他指著秀才吳一鵬:「你把儀器扛起來,跟我走。」
那一步是心的距離,你認為它近它就近,你認為它遠它就遠。萬月後來這樣解釋了一切。可那個傍晚,那個被血似的夕陽籠罩了一切的傍晚,羅正雄心裏是沒有這些想法的,他就一個念頭,必須要找到萬月,一定要找到萬月。他甚至懷疑,站在九景兒樑上吼出的那一聲,事實上只可能有兩個字:萬月。
于海憂心忡忡。
黑風來的這天,張雙羊是成心想給吳一鵬製造些麻煩,她本來可以不往坎兒井那邊測的,但一看坎兒井那邊溝溝坎坎,地形十分複雜,重要的,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沙漠中跑還費勁,她就指揮著往那邊測了。
杜麗麗還要挖苦,張笑天猛地起身,背起東西就往回走。杜麗麗以為他不敢走太遠,坐等了一會,哪知這個狠心的真還走遠了。氣得她邊追邊罵:「張笑天,這陣你逞什麼英雄,有本事你別走錯啊。」
第二天走到黑,駝五爺心裏就不只是沮喪了,啥都有。他已認定,這兩個人回不來了,除非他們遇上另一支駝,否則,這荒漠就是他們一輩子睡長覺的地兒。一個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這不是個好兆頭,駝五爺想著,心裏再次湧上一層難過。對著西天長長嘆口氣,再嘆口氣,駝五爺眼裡就有淚涌了。這一夜過得相當漫長,他幾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著四周的動靜,可惜,他啥也沒留神到。
誰也沒想到,黑風暴會來得這麼快。
一個,兩個,全都土頭土臉,好像剛從土裡面扒出來,問及剛剛過去的黑風暴,一個個搖頭,那臉色,那神情,就像剛從戰場上下來,心還沉浸在慘烈中,不敢回味。于海示意劉威,甭再問了,趕快清點人數,看到齊了沒?一清點,才到了一半。炊事員早就備好了飯,饢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飯的時候,又有人陸續趕回來,樣子更慘,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進窟井,有位小戰士摔壞了腿,是兩位戰友輪流著背回來的。到半夜時分,還差四個人沒回來,張笑天杜麗麗,還有胖子張雙羊跟秀才吳一鵬。
野豬的適應力遠遠超過人類,那股氣味剛一消失,野豬便睜開了眼睛。野豬先是搖了搖頭,清醒了下自己,就在它想起身尋找食物時,腦子裡嘩地跳出一個美人,天呀,差點把她給忘了。野豬馬上繃緊神經,恢復了警戒狀態。經過一夜的休息,野豬的狀態好極了,腸胃也消化到最好處,肚皮不那麼拖了,餓的感覺湧上來,這是一種很美的感覺,它可以激發野豬的鬥志,惟一的恨憾還是那條腿,那條傷腿似乎越發沉重,野豬努力著動了動,它比以前越發的不聽使喚。野豬悲哀地嘆口氣,這條傷腿很有可能把它毀掉。
第二次風頭捲來時,他們的腳步剛剛邁到坎兒井,也就是張雙羊最初藏過身的地兒。不能怪他們慢,離開土窯不久,還沒走上兩個時辰,他們就徹底迷路了。越是往裡,風颳得越巔狂,沙漠也就越颳得不成樣子。張笑天再有能耐,也無法判斷出哪是去時的路。他帶著杜麗麗,忽兒往左走走,忽兒又往右,惹得杜麗麗在身後直罵:「你到底記不記得,這樣走下去,怕是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兩個人還在爭論,一個堅持要撤,一個說膽小就別進特二團。羅正雄心裏明白,劉威是在賭氣,他帶的二組工作進度慢,比計劃延誤了三天,到現在還沒到規定野宿的距離,所以心裏急,想把進度追上去。
誰想,意外偏就發生在這位老兵身上,風頭過去很久,張雙羊確信外面不會有危險了,才從穴里爬出來。只一眼,張雙羊就驚道,完了,啥也完了。測過的地兒哪還有原來的影子,除了坎兒井還依稀有個模樣,其他的,張雙羊都分辨不出來。
吃過喝過,兩個人把遭遇說過,駝五爺笑著說:「大,你倆真是命大,能打風妖手裡逃出來,算是個奇迹哩。」三個人圍著篝火,喧了半夜的謊兒,睡下了。駝五爺說:「安心睡,緩足了精神,得趕路哩。」駝五爺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應該三五天就能趕到紅海子。唉,這一路,折騰來折騰去,儘是冤枉路。
作派?杜麗麗忽然讓跳進自個腦子的這兩個字嚇了一跳!一個嚮導,一個土生土長的維族姑娘,怎麼就能拿作派來形容她的舉止?可分明,此時的阿哈爾古麗是有一種派的,這派很陌生,跟平時看到的阿哈爾古麗完全兩樣,但這派又似曾熟悉,什麼地方見過呢?
沙漠里上演了一場惡鬥,除了駝五爺和老海兒僥倖逃出,兩個年輕的士兵還有六峰駝,全成了黑衣人的祭品……
羅正雄甚至搞不清,槍是怎樣弄響的,子彈又是怎樣穿透野豬腦袋以非常堅硬的方式結束這場博弈的,野豬倒地很久,血染紅整個灌木林時,羅正雄眼前,還盛開著野豬無與倫比的絕殺姿勢。
「駝老五——」那邊回過來一聲。
誰知,好不容易回到營地,一聽他將鐵木爾大叔和阿哈爾古麗留在了臨時宿營地,羅正雄立刻火了,當著全組人的面,大發脾氣道:「你這是嚴重失職,目前形勢有多複雜,難道你不明白?!」政委于海頓覺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是後悔已晚,就在他們踏進營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風已卷了過來。
野豬足足飲了一個小時,那是多麼痛快淋漓的一場飲啊,簡直痛快得要死。等它抬起頭時,才發現那一汪水源讓它飲沒了,飲幹了,如果再想飲,它就得蹲邊上等。
信念是戰勝一切困難最銳的武器。
「要走你走,我不走!」劉威怒恨恨道。他雖是領教了黑風暴的厲害,但,要他把戰友棄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記得在當營長時,他的步兵營跟國民黨一個團幹了一天一夜,最後只剩了三個人,受傷的副營長要他撤退,自己掩護,他怒笑著說,你把我當誰了,就是死,我先要先你一步去見閻王!結果,他們又硬拼了三個小時,最後二排長壯烈犧牲,萬般無奈中,他還是背著副營長從屍體堆里爬了出來。
一切皆有可能!
這時候,離九景兒梁很遠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組織一組成員,召開一場別開生面的檢舉會。水囊被扎,一組人最後救命的水泄漏一空,這在兵團歷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頂用,他調查了一天,除了一營長江濤彙報說,半夜時分他曾看到儀器手萬月往那個方向去,別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價值的線索。他正欲懷疑萬月,記錄員田玉珍馬上說:「萬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說,她去水囊那邊,就是怕有人搞破壞。」
杜麗麗沒聽清,正想問一句,一個風浪打來,張笑天被襲倒,身子倒在杜麗麗身上。
天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駝五爺立馬緊起心,前前後後巴望起來。可前面的視線被黃沙牢牢遮擋了,風圈還在緩緩地移,往南,又像是往東,就像一個龐然大物,以極慢極震撼的速度,把還沒吞食的地兒往風肚子里吞食。後面,是烈日炎炎的黃灘。駝五爺仔細辨認了一番,才發現「老海兒」把他們帶進了干驢皮灘。
——于海
「工作可不是感覺出的,有沒有東西,你我測了不算,得等地質專家來。」
這不是隨便問的,一則,張笑天確實在動去地方的腦子,不只是他,兵團里動這種腦子的人多。張笑天本來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個叫紅梁的小縣,離羅正雄要去的旺水不遠,算是一個專區。紅梁解放之戰,張笑天就在羅正雄手下,擔任尖刀營營長。那個縣的偽縣長還是他捉住的,當時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張笑天對那地方印象好,感覺那是個能活人的地方,上級興許是考慮到這點,決定讓他去紅梁當副縣長。若不是緊急成立特二團,指不定他現在已在紅梁放開膀子幹了。眼下全國解放,要打的仗越來越少,呆在部隊上就有點悶,還不如早點回到地方,當官事小,幹事業是大。張笑天還年輕,才二十八歲,正是黃金歲月,如果放開膀子幹上三五年,不信超不過羅正雄。當然,超得過超不過這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為。特二團是臨時成立的,等任務一完成,這支隊伍就要解散,張笑天的未來還在那個叫紅梁的小縣,所以他把夢也做到了紅梁。可問題是現在心裏有了杜麗麗,如果她不去,張笑天就難辦了,他可不想因為想一個女人把工作耽誤了,所以他想探探杜麗麗的口風。
野豬看了眼萬月,她還睡著,她睡得真香啊,野豬發出一聲嘆。其實野豬是喜歡看人類睡覺的樣子的,人類只有睡著的時候,才跟別的動物顯得沒有兩樣,失去了攻擊心和算計的人類原本也很可愛,甚至能稱得上親切。比如眼前這位美人,她的樣子就很親切,野豬真想走過去,親她一口。這個怪怪的想法一出,野豬腦子裡立馬跳出一個影子,那是一頭漂亮的母野豬,真是漂亮啊,野豬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全是它的影子。可惜它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離它而去了,再也不可能回來,自此它的日子便墜入無邊無際的寂寞。野豬掉下一串子眼淚,每每思念老婆的時候,它的雙眼便會被淚水模糊。這個太陽溫情空氣里涌動著複雜味兒的早晨,野豬用另一種方式寄託了它對老婆的思念,它終於發現,自己竟是一頭很多情的豬。
這是一座廢棄的寨子,跡象上看,這兒曾經定是一座豪宅,說不定是哪個王爺的王府。寨子雖然成了一片廢墟,但四址還有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濤帶羅正雄去的,正是當時寨子的後院,一間類似於廂房的位置。那兒有個坑,不深,但能遮擋住陽光,裏面出奇的乾淨,好像風沙吹不進去。這真是個奇迹,羅正雄還從沒見過這麼奇的事。可這陣,他壓根顧不上好奇,因為擺在他眼前的,是比這還令人驚憤的事。
兩人貓著腰,沙鼠一般貼著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情況遠沒于海想的那麼簡單,檢舉會開得一團糟,到後來,幾乎成了吵架會。
萬月一頭闖進灌木林時,野豬正在睡覺。野豬吃飽了,喝足了,剩下的事,就是美美睡一覺,儘快養好腿上的傷。萬月發現灌木林的心情絕非野豬能比,也絕非羅正雄能理解,對萬月而言,此趟進沙漠,她帶著太多的使命,貌似柔弱的肩上,有太沉的負重。有時候她真是茫然,茫然得找不到方向,有時,卻覺一切很明確,壓根用不著猶豫。但有一點,她必須找到水源,這是她向師長劉振海保證了的。為此她向天堂中的母親一次次求救,希望母親能給她暗示,讓她儘早聞到水的氣息。
「你——」杜麗麗驚得,真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樣的男人。
「政委呢?」
這時候奇迹發生了,不是發生在這兩個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響著的水井。那眼水井突然沒了響聲,徹底地沒了。萬月正在生疑,以為什麼干擾了自己的聽覺,忽然就聞見一股奇特的味道,這味道淡淡的,尤如一股遠古的香氣,從地層深處悠悠蕩來,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野豬也嗅到了這股氣味,它感覺這味兒更像是從女人身上發出,帶著一股亘古不變的母體的芳澤。野豬前幾天也被這種氣味誘惑過,它迷醉了過去,但今天這感覺更濃,更鮮,野豬忍不住就多吸幾口,它打了個哈欠,它聽見女人也打了個哈欠。
野豬後來發現了水源,不是說野豬多偉大,因為水源就擺在那兒,清凌凌的,它像沙漠中一眼聖泉,往外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每一顆水泡,就能孕育一個生命,你想想,多少年下來,這片灌木里,孕育了多少生命。但直到現在,沒有哪一個生命能像野豬這麼強悍,所以野豬一頭扎進水源狂飲亂喝時,那片灌木里的生命嚇得全都縮起了脖子。它們弄不明白這隻龐然大物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侵犯它們的領地?野豬卻全然顧不上這些,它一頭扎進去,就永遠不想再起來,它要喝個足,喝個夠,要把這咕嘟咕嘟的水源全吞進它肥碩的肚子里。
黑風起時,張雙羊剛剛測完一個點。這些日子,張雙羊的技術越來越熟練,讀出的數越來越準確,測量的興頭也越來越高,恨不得整天抱著儀器,在沙漠里跑。惟一令她遺憾的,就是搭檔吳一鵬。張雙羊發現,吳一鵬其實是個繡花枕頭,按她老家的話說,這種男人叫「中看兒」,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張嘴,真要讓他吃點苦,干點事兒,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張雙羊最看不起這種男人,長得好看頂啥用,人能一輩子靠長相吃飯?再者,張雙羊眼裡是沒有好看男人的,只有能幹的男人。張雙羊自小跟哥哥長大,爹死娘嫁人後,哥哥就成了她惟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樣的男人才叫男人。張雙羊本不想跟吳一鵬配對兒,但副團長劉威說:「這不是找對象,這是工作,挑什麼挑!」張雙羊想想也是,但她心裏還是賭著氣,劉威是把他們當作最次的一對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話說,叫破蘿兒找個破對頭。哼,我叫你小看人!張雙羊發誓要趕上別人,她最眼熱的,是張笑天和杜麗麗。暗中,她將這一對當成了超越的目標。
爭來爭去,還是形不成一致。這時嚮導鐵木爾大叔說話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現在出發,趕在第二次風頭到來之前,隊伍應該能平安到達營地。不過,鐵木爾大叔說出了一個令于海和劉威都沒想到的建議,他留下來,在臨時宿營地等二營長。
不能等,得搶在第二次風頭到來之前,把隊伍集中好!
萬月呢,自那一躍后,她再也不相信人是最偉大的這句鬼話。騙誰啊,比起野豬那優美而兇悍的一躍,人類真是太笨拙太渺小,如果不是憑藉槍啊刀啊這些硬邦邦的工具,單憑身體的力量,人類怕是……
「那好,爬我背上,我背你走。」說著,張笑天真就蹲下身子,風沙呼呼嘯叫,打得人睜不開眼。杜麗麗真想閉著眼睛爬上去,讓他背著走。可這樣難為情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再者,張笑天背著儀器還有尺子,真要爬上去,怕是他連一步也邁不動。
「這次遷營后,萬月堅決不同意水集中放,她兩次建議政委把水分給大家,政委怕大家抗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事後想起來,羅正雄仍忍不住倒抽涼氣。
「現在不是講作風的時候,我們得顧全大局。」于海說。
剛到坎兒井,狂風便橫掃而來,張笑天清楚,第二次風頭來了,這一次,才是真正的風暴!還沒等風頭襲擊到他們,張笑天奮力一拽,杜麗麗還在愣怔中,連人帶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把馬牽回去,想法兒找點綠草給它。」羅正雄喊完這句,丟下馬,毫不猶豫地就沖沙梁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