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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拾草

第四章 拾草

妹妹拾草是撿的。
水二爺就像被人拿鎚子釘在了那,一動不動,連目光都是死的。腦子裡反覆轉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孔傑璽,另一個,就是他的親家何大鵾。轉著轉著,水二爺生氣了,好啊,何老鬼,讓你種你不種,現在看我要發財了,你又眼紅!「備馬!」
這天夜黑髮生了件事。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著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里咋就出了事?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著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想把她攬懷裡。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著草灘就又慟哭起來。
「凶?你還沒見過凶的!來人,給我送客,我青石嶺不喜歡這種人!」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等視線掃到狼老鴉台那邊,水二爺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裡跳蹦子,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里,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騎馬回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兇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揣著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里,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這一天的水二爺,沒能去成東溝,他是要找何家老鬼問問清楚的,憑什麼要搶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爺不讓他去。丫頭拾草早不落氣晚不落氣,偏在這節骨眼上落。當下掉轉馬,又往家趕。快進院門時,忽然看見山風馱著英英飛出院門,朝草灘上奔去。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序,他正在心裏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麼一個難題。
「你要去哪?」水二爺驚乍乍問。
「十五,小我一歲。」
就在拾糧跟天爺較勁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立在風中,立在南院院牆外。不過,他立得像棵樹,老樹,只是那目光,比拾糧的還駭人。
拾糧哪有睡意?望著墨黑一片的天,還有黑魆魆的後院,心,狼抓一般難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幾步,停下,耳畔里響起來時爹安頓過的話:「娃,這回去,記住了,千萬甭打聽草草……」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沖走吧,衝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她死了!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第二天一大早,水二爺正在跟管家老橛頭安頓事兒,副官仇家遠輕輕走進來。水二爺掃了一眼,不滿地說:「賊手賊腳的,走路不能大點聲?」
拾糧是在三天流水席拉過後來到院里的,來了,也不跟水二爺問聲好,悄沒聲息地趷蹴在馬廄旁的草棚里,筒著個袖筒,痴痴地望著南院。
真的笑了。
青石嶺旋即讓另一片歡騰包圍。五月過後,天連著降了兩場透雨,一場比一場喜人。遂后,便是雲開霧散,太陽像剛娶了親一般,精神抖摟得很,照得一嶺光燦燦的,哪兒望一眼,都能讓人的心發出歡叫。
「還能去哪,找人算帳去!」
仇家遠靜了靜心,給馬車夫使個眼色,年輕的馬車夫將車吆到青石路邊,另外的兩個人也都跳下車,神情緊張地盯著水二爺望。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真的滅了!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三天。自打水二爺半夜裡鬧過一場「虛驚」,這一老一少,彷彿失卻了言語。忽然間,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麼親親熱熱,也不再那麼樂樂呵呵。活還是忙著,手從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的少了,偶爾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開,一個害怕一個似的。有什麼怕的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呢?
「二爺,你這身子,能騎馬?要不,坐車去?」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算帳?」老橛頭不明就裡,臉上堆著謹慎的笑。
仇家遠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捲起一團黑雲,姊妹河那邊拉起了霧,雨快要下了。「二爺,我這才離開一個月,你這口氣,咋就變得凶了呢?」
一院的人面面相覷,是啊,讓誰去斬穴?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拾糧!
仇家遠望了水英英一眼,低頭進了後院。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麼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糧,來了?」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沖外面的人吼。
罵走好,罵走好啊。水二爺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峴子,心裏,就一點兒氣都沒了。若不是罵走,留下那麼多人,還真不知咋安頓哩。葯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沒了,人多反而眼雜、嘴也雜,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閑。
怕是沒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糧的生日。來路啥也沒記住,就把這個日子記住了。但是記住了又能咋,那樣一個日子,他還能有心思給兒子過生日?
一聽仇家遠服了軟,水二爺的口氣鬆了,鼻孔里哼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副官仇家遠這才指揮著馬車夫,將馬車緩緩吆喝進院里。偏在這時候,幾天不出門的水英英忽地走出來,望見仇家遠,水英英臉綠了幾綠,但沒發脾氣,沖陌生的馬車夫說:「你要敢驚了我的馬,小心!」
自打丫頭拾草抬進院里,水英英心裏,就多了樣東西。
藍天下,這一對老少,恰若一對父子,更像一對師徒。他們的專註,令水二爺開心,又令水二爺不安。
劉藥師一說起這些來,完全不像平日看慣了的那個庄稼人,倒像個教書先生。間或的,還要夾雜些拾糧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說話的神態和嚴肅勁,倒跟東溝冷中醫有點像,卻比冷中醫更令人生畏。拾糧弓著腰,瞪大眼,心隨耳動,劉藥師說一句,他往心裏記兩句,生怕漏掉一個字。劉藥師說困了,頓下來,問:「記住沒?」拾糧點頭。劉藥師突然一句:「那我問你,木賊麻黃咋講?」
「不去!」水二爺咂了一口煙,就聽他身體什麼地方「咕嘟」響了一聲。
尤其是中間那五塊小地,長勢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嶺,山變了,草變了,就連風,也變得柔柔軟軟。風吹風落九-九-藏-書處,一眼的葯,從山上冒出來,從草中冒出來,硬往人眼裡鑽,攆都攆不掉。可誰捨得攆呀?這前所未有的景兒,看都看不夠呢。那些往年搶眼的花兒,金打碗、蘭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囂張,再也不敢把自個當成個風景。這一山的葯,頓時令它們氣短。空氣里,橫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兒,起初聞不慣,接連聞幾天,就舍不下了。這瀰漫著苦澀味兒的,初聞有點兒鬧心,再聞有點兒潤肺,吸進肚裏打幾個來回,吐出來竟是一腔子的舒暢味。中藥,百草之王的中藥!天老爺,青石嶺上能聞到中藥味兒了!
「啥?!」
兩個人先是無話,無聲地,就那麼蹲著。一向不善言辭的劉藥師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爾地跟曹藥師說上幾句水家財大勢大之類的話外,好像,對院里發生的事,提不起興趣。加上副官仇家遠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親以前就沒了身影,到現在也沒個信兒,把他們丟在這荒山野嶺上,心裏,難免有幾分惆悵。夜色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悶聲蹲了一會,劉藥師突然問:「糧,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但,搜了一宿,事實卻讓水二爺徹骨的沮喪。
「你見天王老子管我屁事!」水二爺說著,端起煙槍。
正背著,藥師劉喜財冷不丁問:「糧,你家草草,是生的還是抱養的?」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里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著又轉移到了丫頭拾草身上,這令她不快。抬進拾草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著娘的衣裳,痴痴地蹲在黑夜裡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草。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裏不難受才怪。
拾糧嗯了一聲,卻捨不得劉藥師走。劉藥師沒再留戀,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他是誰呢?
「草草……」
有她護著寶兒,水二爺放心。
「我還見了一個人。」仇家遠又道。
他的視線里,四十歲的吳嫂提著個鏟子,跟在曹藥師屁股后,走一步,停一步,彎下腰,往掉哩除草哩。
「藥性,補脾益氣,清熱解毒,祛痰止咳,調和諸葯。用於脾胃虛弱,倦怠乏力,心悸氣短,咳嗽痰多,緩解藥物毒性。」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著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里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裡拿了鐵杴,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峴子走去。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寶兒的新房雖說也在南院,卻跟英英的房間隔著半堵牆。這是確定要給寶兒完婚後新添的,怕的還是英英。這丫頭,你若不拿這半堵牆擋著,指不定給你鬧出啥事兒,一把火燒了寶兒的新房也說不定。隔著這半堵牆,水二爺心裏多少踏實些。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酸茨溝帶來的一個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卻不瞎,耳朵更是好使。牆裡牆外稍有個動靜,立馬給你喊出一聲:「天官在此,哪個敢胡來?!」手裡,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長的一柄劍,劍上,還塗了狗血。
丫頭拾草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草最後一口氣,是呼在她手心裏的。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只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峴子上,草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只要來路還活著,這峽里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著鐵杴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叔也是胡問,亂問,你背,往下背。」
沒有,真是沒有。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回人來,水二爺已抱著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恓惶。管家老橛頭沖忙亂的人喊:「快放草火,快舀水,吳嫂,面人!」
管家老橛頭不再敢多言,親手備了快馬,水二爺翻身躍馬,就往院外草灘上飛奔。可還沒奔到姊妹河邊,就有一匹快馬超過他,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爺,不好了,新娘子落氣了!」
「沒了,真沒了。」
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拾糧趕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劉藥師。
「木賊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稍長,上部約四分之一分離,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紅至棕黑色。」

2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裡,終於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水英英嚇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劉藥師微微點頭。等拾糧背完,道:「光會背還不行,你還要學會它隨節氣,地氣,陽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長勢。記住了,不同的地氣,不同的陽光,長出的葯是不同的,藥性也就不同。」
「四月,不,五月。不對,是六月,老歷六月。」
英英心裏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麼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水二爺一聽見信兒,立馬從院里跳出來,堵在院門口說:「姓仇的,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把我青石嶺當成什麼地兒了,啊?!我這是車馬店還是你仇家的茅廁?」
咋個辦?
是在人睡定后。六月一進,地里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雖是將院里的老老少少全攆到了地里,但這些人畢竟在院里呆久了,對地里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里,心卻留在院里,院里大小的事兒,還要他們經手,所以地里的活並不見幹得快。為了兩頭不耽誤,水二爺想出個法子,地里干到太陽落,回來,吃頓腰食,接著再干院里的。等一應事兒忙完,就過了半夜。再看院里,全都像吃了瞌睡蟲一般,頭還沒擱枕頭上,呼嚕聲便此起彼伏。
「叔,有啥事你儘管問。」
夜黑時分,藥師劉喜財正好轉到馬廄這邊,聽見聲息,輕輕走過來,就看到一張枯瘦蒼白的臉。
水二爺拄著拐杖,身披一件紫紅色藏袍,站在嶺頂,像個佛爺一樣笑看著這綠瑩瑩的風水寶地。
水二爺抱著煙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像是要往仇家遠臉上挪,卻又沒挪,在琴桌底下胡亂轉了一圈,凝固在某個方向不動了。
那個夜晚其實很平常,跟往常沒甚兩樣。來自西溝的拾糧照舊沒睡,睡不著,再苦再累,還是睡不著。躺在草棚里望天爺,望著望著,院里的腳步響起來,極輕,極隱蔽,但拾糧聽得清楚。腳步繞過草棚,繞過馬廄,往南院去了。拾糧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誰。不是他望見過,事實上,這院里很多事兒,他都不是望見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斷的。這腳步,錯不了,跟白日read.99csw.com里伴隨自己的腳步沒甚兩樣。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南院做什麼?
「中麻黃呢?」
人們揣著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勁兒,往青石嶺去。
這天水二爺多了個心眼,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半年多咽不下五穀的丫頭能活過這麼長時間,更不相信一頂花轎能把她的病抬掉。一應事兒做完后,他佯裝入睡,躺了兩袋煙的工夫,估摸著南院該有動靜了,就輕手輕腳下炕,踮起腳跟往南院去。這時的院里要多靜有多靜,除了各屋裡響出的鼾聲,再就是一脈兒一脈兒的風。水二爺貓似地來到南院牆跟下,南院靜靜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寶兒新房邊上那間廂屋裡。隱隱約約的,也打出一片斷斷續續的鼾。貼著牆跟聽了片刻,確實不見有啥反常。水二爺耐上性子等,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過去的多少歲月,他就是靠耐性贏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頭騾子比腳上的功夫,騾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勁兒的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讓他從一個頭無片瓦腳無寸土的小長工變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財主,大牧場主,變成了一個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戶。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水二爺不甘心,當下扯直了聲音,把院里上下包括吳嫂在內的下人全吼了起來。「給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見鬼了!」
那是撿到哥哥拾羊的第五個年頭,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糧都能記事兒了。那一年涼州城鬧兵荒,不只兵荒,土匪也緊。隔三間五,就有人家被搶、被殺,更有駝隊馬隊遭遇了土匪,連人帶貨,一古惱兒沒了。青風峽,便常常逃來一些打土匪手裡僥倖奪下命的男女。爹說,兵荒馬亂的,你們可不敢往外跑。拾糧跟哥,便像兩隻翅膀還沒長硬的小鳥,窩在家裡,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著一身的星星回到家,進門就喊:「羊,糧,看爹給你們帶什麼來了?」拾糧一喜,以為爹打東溝何家帶來了好吃的,正要撲上去搶,就見爹懷裡,多出個包袱,楞怔間見爹小心翼翼打開,還沒望清是啥,就聽「哇」一聲啼哭響出來。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莖。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莖直立,稍帶木質,小枝有稜角。羽狀複葉互生,總狀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鍾形,5裂;花冠蝶形,紫紅色或藍紫色。莢果褐色,彎曲成鐮刀狀。花期6~7月,果期7~9月。」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麼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裏呼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麼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峴子對著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著,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進院?你想得也太輕鬆了吧?」
拾糧是真的記住了,要不然,那夜,他會在第一時間抓住黑影兒。
爹帶來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哪知……拾糧摔摔頭,將手裡的甘草又栽地里。藥師劉喜財說:「閑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斷了根還能再活的?」
水二爺驚得,差點沒打馬上掉下來。
一直低住頭翻弄葯的劉喜財突然發出一聲喚,這一聲嚇著了拾糧。
拴五子帶著下人,朝馬車走過去,就在拴五子企圖打馬轉身的空,副官仇家遠喝了一聲,敢!緊跟著又道:「二爺,你這樣做,也太不厚道了吧?」
管家老橛頭正在跟下人吳嫂說事,猛聽得上院里炸出一聲,老橛頭緊忙跑進上院,就見東家已穿戴整齊,一副出遠門的樣子。
拾糧立時直起腰,私塾里的學生一般,背給劉藥師聽。
拾糧嘴上說著,心,卻撲撲直跳,生怕藥師問出啥難答的事兒來。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裡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里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麼幾句。拾草在她心裏,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里陰悶著臉給她家喂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葯的老實人拾糧,心裏是有愛的,眼裡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沖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麼就能下得了手呢,沖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麼英雄?!
爾後,又是一片子默。藥師劉喜財在前,拾糧在後,給甘草除雜草。甘草跟麻黃緊挨著,長的比麻黃高,也旺。站在地里,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兒。拾糧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當雜草拔了下來。手裡拿著甘草,惶惶地等挨罵,卻望見,喜財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來。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劉喜財突地扔了甘草,道:「糧,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煩,煩啊。」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仇家遠一聽,知道水二爺為啥動怒了。也難怪,他悄無聲息的離開,又是這麼長時間,水二爺不生氣才怪。可,有些事,能跟他講么?
拾糧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這話,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給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個物件,怎麼處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讓人家覺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對親戚的料。水二爺是啥人?他是青風峽的一隻虎,青石嶺的一隻鷹,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點勁,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長得沉重了。
「好心我領了!」水二爺做出一副誰也不理的姿勢,縣長孔傑璽找他絕不是什麼好事,定是又沒銀子花了,找他張口。哼,當我是東溝何大鵾,由著你們耍!水二爺不接茬,仇家遠的臉就不那麼自然,這不明擺著是自討無趣么。尷尬了一會,仇家遠起身:「二爺,還有句話我原本不想說,現在看來,我就不得不說了。」
這丫頭!水二爺笑了一下,這笑有幾分甜。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里咳嗽的情景,腦子裡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read•99csw.com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里的,地里的,還有外面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麼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里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葯那麼痴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就這麼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裡去。
拾糧猛地來了精神:「記住了,叔。」
來路怕啊。
副官仇家遠瘦了,黑了,目光,也變得有幾分迷茫。比之剛來青石嶺,簡直成了另一個人。一輛馬車跟在他身後,彷彿這一趟,他走了不少的路。
「二爺,我可把話帶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將來縣長大人怪罪下來,可別怪我把話當菜吃了。」
「馬呢,我讓你備馬,聽見沒?!」水二爺不高興了,他本來就不高興,仇家遠一進門,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給攪沒了。
「哦——」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草的爹,斬不得。」
副官仇家遠沒吱聲,指揮著車上的人往下抬箱子。水二爺罵了幾句,不見仇副官有所回應,心裏,氣更大了。沖院里喝了一聲,就有拴五子幾個跳出來,虎視眈眈地盯住仇家遠。
天,她死了!
「問你個事,行不?」
那個黑影兒真像是鬼一樣的,院里院外尋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點疑惑,反倒讓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彷彿,他水二爺在瞬間變成了鬼。
「二爺,您先息怒,晚輩不到的地方,還望您多擔待,不過,這馬車,說啥也得進去呀,你瞧這雨……」
一雙樣子有點老做工卻很考究的繡花鞋!
不抓並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著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將水二爺抬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凈水,幫水二爺洗乾淨了臉。接著,又讓院里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將南院清掃乾淨,把拾草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凈身,換壽衣。雖說拾草才十五,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草灘上,燃起草火,以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后,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只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里的一應事兒安當妥后,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裏,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几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里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里,軟著哩。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裡,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麼能對拾草好一點。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著。他是拾糧。水家藉著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后,他就這麼站著,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嗩吶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卷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著,誰叫他也不回。
拾糧聽得懵懵懂懂,心裏,還是使勁地點頭。劉藥師見拾糧一副虔誠,心勁就上來了。人就是這樣,啥都講個投緣,水二爺對葯的心思比拾糧重,但心機也重,這就讓劉藥師小看他了。拾糧不一樣,這娃,劉藥師雖說帶了才幾天,可他跟葯,彷彿天生一對兒,尤其他對藥材的那個喜歡勁,是打心眼裡淌出來的。這一點劉藥師不會看走眼,若不然,劉藥師也不會喜歡藥材一樣喜歡他。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裡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干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裡、耳朵里,就全是草草。英英終於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里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幾月生的?」
「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用於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蜜炙麻黃潤肺止咳,多用於表症已解,氣喘咳嗽。」
水二爺抬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春、秋季採挖,除去鬚根,晒乾。根圓柱形,外皮鬆緊不一。表面紅棕色或灰棕色,具縱皺紋、皮孔及細根痕。質堅實,斷面略呈纖維性,黃白色。根莖表面有芽痕,斷面有髓。氣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正是因為這個,來路才擔心拾糧。打小,拾糧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難受的,不是他來路,是拾糧。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糧的一半天就陰了,現在,拾糧等於是沒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裡。拾草嫁到水家,不論是死是活,是做鬼還是做人,最最揪心的,還是拾糧。
一陣風吹來,把他的聲音卷跑了,再瞅,丫頭英英已沒了影。
仇家遠的目光在水二爺臉上端詳很久,不再裝腔作勢了,挑明了話道:「二爺,孔縣長讓你去一趟縣城,今天就去,說有重要事情呢。」
嶺南,狼老鴉台。
拾草就笑了。
半夜時風,天起了風。風從二道峴子那邊刮過來,一吼兒一吼兒,扯著天,扯著地,扯著這深宅大院。風中,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的拾糧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發著抖兒,發著狠兒。那狠兒,是這樣的墨夜看不出的。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一老一少一句話不說。
拾糧就背。
藉著地氣和陽光,四月底才下種的中藥,齊唰唰地冒了出來。這中藥果然不比莊稼,莊稼既或是長,也是背著人的,當著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幾天不見,才能看見它一點長勢。這中藥,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里竄,前https://read.99csw•com腳走過去,它還在地里伏著,一轉身,忽兒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這景兒,真是讓人沒經過。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裡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乾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麼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里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裏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厚道?你也配跟我講厚道?年輕人,不要以為你是西安城吃糧的,不要以為你後面有狼呀虎的罩著,我水老二,不尿!我水老二講的是禮數,這人要是不講禮數,還叫人么?」
拾糧卻再也背不下去。

1

水二爺每天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到寶兒屋門口站站。拾草抬進來,圓完房后,新房門上便吊了一把銅鎖,鑰匙水二爺掌握著,沒他的話,誰也甭想進,也沒人敢進。最先幾天,拾草一天三頓,還由老婆婆喂點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醫留下的中藥。沒想,這丫頭一抬進水家大院,一跟寶兒的魂靈圓了房,臉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後,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活人抬進來,能撐過頭七是中喜,撐過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緊,算是她貪戀大院,但……叫眼官的蠻婆子沒再往下說,水二爺心裏卻清清楚楚,撐過三七,就絕不能往下撐了,再撐,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幾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著些,能撐過二七就行。誰知眼下出了三七,這都抬進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氣還不斷,胸口摸上去,還熱熱的,臉上,竟還泛著紅。水二爺又急又氣,懷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腳,罵過幾回后,又覺不像,老婆婆還是很聽話的,也不像暗中給他使手腳的人。那麼?
這吳嫂也是個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著回老家,真答應了讓她去,她又捨不得走了,你看看現在,她的腿比誰都勤快。
原來冷中醫屋裡藏的包的那些個古兒怪兒的神草,就是這麼種出來的!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著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沖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農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遠突然出現在水家大院。
拾糧默默點頭。
拾糧瞬間臉色瘮白,半天,囁嚅道:「叔,咋問這個哩?」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回院子時,院里看不見個人,這陣人都在地上。這是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里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夥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記住還不行,這種葯,不跟種莊稼,種莊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這種葯,還講個悟性,講個人葯合一。這話你興許聽不明白,不過不打緊,趕明兒,你跟我到地里,看看我種的葯,再看看曹藥師種的,你就明白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臉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老橛頭一走,水二爺馬上端起架子,楞古古的坐琴桌旁,也不看仇家遠,也不說話。仇家遠欠了欠身子,道:「二爺,這趟回來,我順道去了古浪縣城。」「愛去不去,縣城又不是我家開的。」水二爺沒好氣地說。
「誰愛去誰去。」水二爺又捻起一個煙泡,往煙槍里填。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長大了。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麼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干?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麼賴在她懷裡,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覆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水二爺的張望里,來自西溝的拾糧正屏聲靜氣聽藥師劉喜財說葯:「這麻黃,又分三種,我手上這株,叫草麻黃。仔細看了,它細長,圓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綠有時也呈黃綠色,細細的縱稜線,觸之微有粗糙感。節明顯,質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面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
「東家,你要去哪?」老橛頭小心翼翼問。
藥師劉喜財和拾糧是一前一後走進院里的,聽見副官仇家遠回來的消息,劉喜財腳步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沒往那邊去。曹藥師圍著仇家遠問這問那的時候,藥師劉喜財一個人呆屋裡,悶悶的,像是跟誰漚氣兒。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里,還有誰?」
不能啊!
「你家草草,多大?」
「還沒吃吧?」劉藥師說著,就要牽拾糧的手,拉他去廚房。拾糧兩條腿兒長地上般,屁股死勁地往後墜著,不肯挪動身子。劉藥師嘆了一聲,知道他不會去廚房,遂鬆了手,在他身邊蹲下。
爹說,他是在西溝口子撿的,包袱扔在路邊草叢裡,把他給絆了一跤。回過頭一看,竟是個娃。「這年月,得條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讓我給碰上了。」爹的話語里,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悅。一聽是妹妹,拾糧當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著他的樣兒,說:「糧,好好操心你妹妹,長大了,給你當媳婦。」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么,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么?
這麼想時,他的目光又對在劉藥師臉上。
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裏,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於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就這句話,一下讓他覺得妹妹重要起來,比啥都重要。
他像是丟了魂般,既可憐又無助。
這個來自外鄉的男人,這個身懷絕技的男人,為什麼對南院那九*九*藏*書麼著迷?拾糧想了會,翻個身,原又睡了。爹的話往往在這個時候起關鍵作用。爹說:「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裝不知道,知道了沒好處。」爹不放心,又問:「記住了?」
「糧——」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痴痴地抱著寶兒,眼睛里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叔——」拾糧回了一聲。
英英沖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沖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麼個難題,大難題。
「記住了。」
「我身子咋了,誰讓你替我操心了?!」
「它的藥性?」
丫頭是沒救了,可兒子,說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一生中讓水二爺最引以為豪的這塊地,當年曾傾注了他無數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著一對老犏牛,靠著半袋子窩窩頭,加上二升炒麵,硬是在荒山上墾出這麼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可憐的那對老犏牛,活活給掙死了,水二爺捨不得這對老夥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後在地中心挖個坑,將它們掩埋了。此刻,這塊在青石嶺最為耀眼也最為肥沃的地,綠像毯子一般成為最生動的顏色。上埂子種著當歸,下埂子種著大黃,中間,分成半畝大的五塊,種著五種水二爺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貴藥材。雨水前,這塊地跟別的地顯不出兩樣,兩場透雨澆過,整塊地像瘋了般,忽啦啦就給茂盛了起來。
一雙鞋!明明是一個黑影兒,一笤帚下去,竟變成了一雙鞋!
「得去。」
丫頭拾草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於是狠狠報復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只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氣后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里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面上,隔七步點一堆草火,還要扎七個小草人,糊七個小面人,外備七柱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柱香同時點燃。草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草火燃盡,同時將面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草人一起,請到大草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將亡靈徐徐請到墳塋。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副官仇家遠沒說話,找個地方坐下,等水二爺跟管家把話說完。管家老橛頭一看,知道仇副官要跟二爺談事兒,忙道:「二爺,山風的前蹄又破傷風了,我得去換藥。」
劉喜財真是個倔疙瘩,任憑水二爺咋個說,他就是犯牛脾氣,除了拾糧,誰也不要,誰也不領。水二爺前前後後打發去不少人,都讓他轟出了狼老鴉台。彷彿,這塊地賣給他了似的。甭看他對別人凶,對拾糧,卻好得不得了,好過頭了。水二爺站在嶺頂上,真真實實望見,藥師劉喜財手把著手,教拾糧認葯,教拾糧一株兒一株兒地務弄葯。拾糧這少錢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里水二夜望見,他端著個臉盆,摸黑洗東西。水二爺走過去,問:「洗啥哩?」拾糧頭也沒抬道:「褲子。」水二爺不相信,打洗盆里撈出一看,媽媽呀,他竟給劉藥師洗褲頭子!這個拾糧!
仇家遠這才道:「二爺,氣大了傷身,有啥話,進院再說。」
全院里惟一精氣神不倒的,怕就一個水二爺。白日里他下地,有時跟在曹藥師屁股後頭,有時,遠遠地跟眾人拉開距離,看。看眾人幹活的景緻也看這一嶺的綠。回到院,里裡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給了沒,馬廄的糞土起了沒,羊圈的門關好沒,這些,都是小事,一忽兒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兩個地方去。一個,是三女英英的房間。這丫頭有時讓他進,有時不讓。不讓進的時候,定是她心堵的時候。水二爺知道她為啥堵,卻不說,讓她堵去,堵過這陣子,看她還堵?另一個,就是寶兒的新房。
兩個人順著種葯這話題,又扯了會,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院里寂靜一片,夜把一層兒一層兒的恐怖襲來,令人忍不住發怵。畢竟,這院里剛剛辦完一場陰婚,草兒秀和寶兒的魂靈,還在院里盤伏著。劉藥師起身道:「太遲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中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更長,上部約三分之一分離,先端銳尖,斷面髓部呈三角狀圓形。」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另一塊地里,狗狗跟在拴五子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對下地幹活鬧情緒。
說到這,仇家遠突然不說了,緊了一下自己腰裡的皮帶,摸了摸槍套,出去了。
仇家遠竊竊一笑,不露聲色道:「眼下中藥材越來越吃緊,打藥材主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聽孔縣長說,東溝何家,已經跑過幾回了,涼州府也有人給孔縣長帶話,明年這葯,怕是……」

3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黑得拉不開幕,院里還是沒一點異樣。水二爺心想,定是自己多慮了,興許,丫頭拾草的陽壽還沒盡,興許,是寶兒貪戀這大院的榮華富貴,來了不想走,想多戀些時日。這麼想著,就起身往回走。就在這一刻,一個黑影兒倏地閃進他的眼,黑影兒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牆下。水二爺當下一個激靈,猛從懷中掏出黑笤帚,沖黑影兒喊:「你是人還是鬼,有本事沖我來!」說著,就沖黑影兒撲去。黑影兒似乎早料到他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閃身不見了。水二爺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撲過去時,卻見黑笤帚打著的,是一雙繡花鞋。
「哦?」
拾糧一陣茫然。
流水席過後,水二爺有意地打發走一半幫工。都是因看不慣吃相攆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爺備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盤純粹的白氂牛肉。這道菜稀奇吧,夠面子吧,比何家仇家過事兒強多了吧?可一吃起來,水二爺心頭的那層美感頓然就沒了。桌子上圍的,無論親戚還是鄉鄰,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幫工,全都一個相,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輩子沒見過五穀,像是打娘肚子掉下來就沒見過個席。爭的,搶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懷裡狼吞虎咽的,還有一上來就往自個早就備好的碗盆里倒的,把水家這麼體面的一場子喜事全給攪了!水二爺平生最見不過人在吃上貪,尤其吃席!吃上貪,是窮貪!這號人,貪一輩子,還是個窮鬼!對親戚他沒法子,對鄉鄰他也不好說什麼,不怕撐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對幫工,他就沒那麼客氣了,第一天忍著,第二天還忍著,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見一個罵一個,就一個字:滾!罵來罵去,竟罵走了一大半幫工。
可惜,整塊地里,就孤單單的兩個影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