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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運葯

第六章 運葯

「仇……副官,你……叫我?」這孩子,一見仇家遠就口吃。
這些日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除了收葯,剩下的時間,都在找葯。兩個人幾乎都認定,這青石嶺,不只是個生長牛羊的地兒,滿山滿嶺的草,指不定哪一種就是神草。老天不負苦心人,除了六株尿毒草,他們還找到七種毒草。老天爺就是怪,把個草生得怪怪的,越是毒性大,偏就越能治病,藥典上也有不少這樣的記載,草無毒而無性,無性便只能是草,因毒而凝聚靈氣,因靈氣而成精華。世間之理,誰能說得透,以毒攻毒,怕是最沒道理的理,偏是人之百病,順著這理兒尋,都能尋到醫治的方法。
何家種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對菜子啊豆類啊不感興趣,認為種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費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徵性地點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里捶,也不到場上打碾。這一點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捨得大塊的地,種出滿山遍嶺的油菜花,站在山巔上,望著滿世界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水老二就覺這輩子沒白活。當初他種罌粟,也是抱著這心理,他太愛罌粟的那種花了,那花要是鋪天蓋地開起來,這世上,還有別的花嗎?嘿嘿,沒成想,讓他歪打正著,美美髮了一筆罌粟財。何家卻顯得本分,守舊,這東溝的地,不是小麥,就是青稞,低洼處開些荒,種了山藥,都是能直接養命的。
仇家遠的確隱瞞了縣長孔傑璽,當時他給縣長孔傑璽的信中只說何樹楊在他手裡,要縣長孔傑璽只管按信上的法子跟財主何大鵾要銀子。這也是仇家遠想出的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自從他被陸軍長以副官的身份派到涼州,仇家遠遇到的最大難題便是銀子。日本鬼子窮凶極惡,鐵蹄已踐踏了我半壁河山。前方將士浴血奮戰,傷亡慘重,需要後方提供的補給越來越多,可單憑商會的力量,遠遠不夠。涼州的老財和富商們又全都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雙手捂著錢袋子,不肯主動為國家分憂解難。如果單是給一號線供葯,仇家遠還能應付,現在又突然命令他同時向二號線供葯,這銀子的事,就一下顯得緊巴起來。沒辦法,仇家遠只好出此下策,逼著何大鵾們先掏銀子。他私下告知縣長孔傑璽,何大鵾拿去的銀子還有財物悉數照收,不過不白拿,就算是先借用一下,等戰事緩和下來,再想辦法退還給他。
副官仇家遠笑笑,小伍子往地邊來的這個工夫,他心裏,已打定了主意。青石嶺護葯隊是快到十月末的時候成立的,副官仇家遠精挑細選,從四十多個幫工和下人中選中八個,都是跟小伍子差不多一般大的。誰也沒想到,仇家遠讓小伍子當了隊長。這一天,他帶著護葯隊,在草灘上練走步。走步有啥練的?
送葯回來,何樹楊幾次託人問他,能不能回家?仇家遠堅決不同意,他用同樣的手段控制了何樹楊,讓他隱姓埋名,暫且在八盤磨安下身來,說隨時聽候他的吩咐。仇家遠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局勢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講得清的,況且他現在肩負著兩條線上的送葯任務,人手便是大問題。不管怎樣,安排何樹楊往外送葯,他還是放心的。只是,他怎麼跟青風團攪在了一起?
小伍子聞聲朝地埂上走來,這是一個年紀稍稍比拾糧大一點的山裡孩子,不過個頭長得高,人也橫實,皮膚細白,不像拾糧那麼苦大仇深,一看,就討人喜歡。仇家遠記得,他曾經跟小伍子喧過一次,其實這孩子苦著哩,打小沒了娘,爹帶著他在水家大院當長工,所以他算是在水家大院長大的。有一年峽里鬧瘟疫,死了不少人,他爹也沒逃掉,最後讓一把火燒掉了。此後,他便像水家的孩子一樣在這院里長大,小時給水英英當玩伴,挨了不少欺負,長大后,主動跟小姐拉開了距離,規規矩矩做起下人來。應該說,水二爺對他的感情,要比拴五子好,只是他沒拴五子那般機靈,嘴也沒拴五子會說,慢慢地,拴五子成了院里的紅人,他呢,還是老樣子,受院里人不受的苦,穿院里人不|穿的衣裳,偶爾地,也讓水英英拉去,陪她練馬術,不過每次都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直到來了拾糧,他的地位才稍稍高了點。
這下,馮傳五立功的機會到了,調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馬,全力開進古浪縣,開始緝拿青風團。就在昨天晚上,老黃讓人告密,全家抓了進去。
「什麼?!」
副官仇家遠便將這幾天想好的辦法講了出來,沒想孔傑璽一聽,連聲道:「妙,妙,不虧是西安城來的,點子就是比我多。」
「回二爺話,今兒個初九。」
第一趟葯是在十月五號悄悄送出去的,人們就見,後晌還在裝車,說好二天一大早上路,早上睡醒,那掛馬車早不見了,啥時走的居然沒一人知曉。
「你的意思是?」
「不行,你我分頭去找,記住了,找到何樹楊,讓他哪兒也別去,還是那句話,我對這個人不大放心。」
叔侄倆就這樣激動著,慶幸著,熱淚流了好幾串子。末了,拾糧掙彈起身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叔,奶奶呢,你這趟去,救下沒?」藥師劉喜財忽然不激動了,僵住身子,半天,道:「娃,甭問了,人的陽壽是有數的,到了該去的時候,就得去。」
仇家遠策馬而行,腦子裡是關於自己到青石嶺的神聖使命,以及由這使命引起的種種兇險。他再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任何時候,都不能犯冒險的錯誤。
「初九?我還以為今兒個初十七哩,這日子,沒倒著來吧?」
曾子航沮喪地倒在椅子上,半天,問仇家遠:「那你說應該咋辦?」
「這好辦,這好辦,我水老二不發話,哪個敢?」水二爺捧著銀票,樂得合不攏嘴。
縣長孔傑璽趕忙拿好話勸,誰知何大鵾這次是真躁掉了,指著他鼻子道:「姓孔的,我可一直把你當個人哩,我家老二的事,你要沒個交待,我跟你沒完!」見說不通老子,縣長孔傑璽又在老大何樹槐身上動腦子,哪知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平日里只知犁地喂牛的木頭疙瘩忽然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惡毒地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除了瞅上我何家的糧食,還瞅上我家的天,我家的地。是不是把我何家逼到西溝去住窯洞,你們才肯甘心?!」
「娃,先不採,我們再找。」
第二天,縣長孔傑璽跟副官仇家遠聯手在青石嶺組建護葯隊,聲明:「眼下局勢混亂,藥材吃緊,青石嶺忙了大半年,這點兒藥材千萬要護好,不能出任何差錯。」沒想,一提藥材,水二爺果然很響應,當下就說:「這事兒好,這事兒能幹。」
說完,仇家遠顧不上跟疙瘩五多扯,急忙返身,沿著崖壁往上攀。剛攀到大鷹嘴,正要喘口氣,忽然見水英英一臉險惡地橫在他面前。
好你個洪老七,敢跟我玩這手!何樹楊心想,一定是中了廟兒溝財主洪老七的計,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竟然暗中跟憲兵隊勾結。何樹楊加速腳步,想藉著峽里密密麻麻的樹躲開憲兵隊的追殺。同時,他的心裏湧九九藏書上一股對時勢的怕。形勢是在兩天前突然惡化的,本來,青風團弔死候團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懷疑是他們乾的。但,有人將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聽涼州如此亂,立刻下令,全力圍剿青風團,將共黨斬草除根!
何樹楊冒著極大的危險跑到廟兒溝通知黃牛他們,黃牛他們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說只要財主洪老七支持,整個廟兒溝就能發動起來。
坐騎眼看著要追上何家父子,仇家遠突然一緊馬僵,朝何家父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但現在,他終於見到這種草了,而且,找到了六株。
副官仇家遠忍住內心的焦急,硬著頭皮把何大鵾的罵挨完,見何大鵾火氣小了,他趕忙道:「何家大伯,你先回去,我這就找孔縣長,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二公子真的在青風峽,我把他立馬帶回家。」
仇家遠無語。
太陽直直地照在大鷹嘴上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已將馬藏好,他在馬背上拍拍,安頓馬兒千萬別亂髮聲。然後順著石崖,一步步來到谷底。清凌凌的姊妹河立刻將秋末的涼意襲來,他連著打了幾個寒噤,心想,這谷底就是涼啊。他在崖壁下學了幾聲蛙叫,就見早已候在洞穴里的疙瘩五鑽出來。
老橛頭一看何東家臉色不好,跟在身後的大姑爺何樹槐更是黑青著臉,知道這兩個人清早八時的趕來絕沒好事,故意乾笑了幾聲,帶幾分做作地說:「我說早起咋喜鵲叫呢,原來今兒個要來貴客啊。」
拾糧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藥師劉喜財一邊說著理,一邊,往嶺的高處奇處尋。但凡貴重的草,十有八、九生在這奇處險處。怕,這又是一個理。
地是濕地,土是鬆土,十月里斬穴一點不費事,來路邊挖土邊朝四下看。黃昏里的野魂溝格外有景緻,那些藏在亂草中七起八伏的墳古堆,簡直就像一個個跳出來跟他喧謊的人,這些人活著時不拿他來路當人看,現在睡下了,緩下了,才知道,他來路是個人物,這人惹不得,都想討他的好。來路嘿嘿笑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把你些睡不著覺的,吃了虧才明白,遲了。」
「怎麼,負責押送的呢,他們吃乾飯啊?」仇家遠惡惡地說。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小伍子身上,對呀,咋把他給忘了?仇家遠一陣喜,多天困惑他的問題似乎一下解決了,他高興地沖小伍子喊:「小伍子,小伍子,你過來。」
「哼!」一聽孔傑璽事先跟何大鵾碰了頭,水二爺立刻露出不屑,這種事兒,向來是吃力不討好,還要掏銀子,什麼商量過了,定是何大鵾那個老賊出的謀划的策,想讓我水老二攪到是非里。這麼一想,水二爺當下回絕到:「孔親家的心意我領了,眼下雖說兵荒馬亂,可我青石嶺向來不怕事兒,也不招惹事兒,這衛峽會的事,你還是跟何親家拿主意吧。」說完,屁股往椅子上一放,裝得跟佛爺一般,再也不接孔傑璽的茬。
媽喲喲,這事兒,真不是隨便做的!
「這事他們也瞞著我,我也是昨兒晚才聽到的。」
夜裡,孔傑璽將一路的經過還有涼州府那邊的不安跟仇家遠詳細說了。仇家遠道:「既然這樣,自衛會的事就先放放,我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講。」
這草極稀奇,這麼大草灘上,他們只找到六株,藏在眾草中,一點也不顯眼。如果不是那偶爾的一紅,你是很難發現青石嶺有這種草的。
這個夜晚,東溝少爺何樹楊再一次經歷了生死大逃離,所幸的是,撲向他的並不是賓兵隊,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報信的鍋匠,只是夜太黑,何樹楊沒看清罷了。何樹楊一氣跑進野魂溝,心想這地方亂墳堆積,好藏身。再者,憲兵隊的人也不見得敢跟來。
疙瘩五一見仇家遠,就神色緊張地說:「不好了,八盤磨暴露了,裏面的同志沒來得及撤,全讓抓走了。」
這一天,縣長孔傑璽帶著一干人,忽然地來到青石嶺。水二爺忙迭迭地迎上來,一副難得的親熱勁兒。峽里四起的傳言還有青風團那些個帖子,令財大氣粗的水二爺忽然間有點坐不住,巴不得縣長孔傑璽來給他壓壓驚。
說完,兩人戀戀不捨地離開那兒,又往前走。
「我是想,在事情沒查清之前,絕不能承認有共匪。眼下兩黨之爭越來越烈,上面為此事焦頭爛額,這個時候我們自亂家門,怕是……」
庄稼人么,種那些花里胡哨的玩藝,給誰看?
「做什麼了?你問得我倒不好回答。仇副官呀,你一條小計,就挖走了我何家三年的糧食,這倒也罷了,怪我何某是老朽,腦子不夠用。不過,你拿我家老二玩我,也太狠點了吧。」
東溝何家的老二沒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這峽里!「不過,看那樣兒,他像是沒錢了,穿得很破。」鍋匠花六垂下頭,囁嚅道。
會不會?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來路摸著是個活生生的人時,穴里響出一個聲音:「叔,是我。」
據曾子航說,馬隊是在兩天前秘密出發的,一共二十一匹,是從涼州城幾家馬隊中挑選出來的精良馬。為掩人耳目,馬幫提前放出風聲,說是馱羊毛羊絨還有駝毛去換鹽。夜裡十二點,馬隊剛進了青風峽口,突然冒出來一干人,臉上矇著黑紗,沒怎麼費力就將他辛辛苦苦弄來的藥材搶光了。
「土匪?」曾子航自嘲地笑笑,「土匪會丟下二十一匹馬?會丟下白花花的銀子?他們是沖葯來的!」
誰知馮傳五的人這麼快就聞到氣味。
死得很慘。
連著送了三趟,拴五子不安分了,跑來跟水二爺說:「二爺,不能由著他們,這黑更半夜的,他們到底玩什麼鬼?」
縣長孔傑璽望了副官仇家遠一眼,沒說話,水二爺還想再問,仇家遠道:「二爺,你就把心放寬,甭聽那些,啥事兒也沒有。」水二爺當然信不過仇家遠的話,他期待著,縣長孔傑璽能給他透點實情。
一聽疙瘩五這樣說,仇家遠心裏越發不安:「我不是再三叮囑過么,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能接受何樹楊。」
按仇家遠的計劃,護葯隊的人選就在幫工和下人中挑,護葯隊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幫著往外運葯,二是守護青石嶺的平安。當然,凡是挑進護葯隊的,仇家遠都要再開一份工錢。一聽工錢,爭著要來的人一下多起來,一連幾天,仇家遠的門前都被圍個水泄不通,鬧得曬葯的活都沒人幹了。
「我……」仇家遠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向孔傑璽解釋。
在何家著了一肚子氣,縣長孔傑璽才把腳步送到青石嶺,沒想水家比何家好不到哪去。
「你還有心思瞎逛啊,家裡,家裡出事了!」
何樹楊是在太陽落定西天出現一派血紅時離開廟兒溝的,本來,他想連夜穿過青風峽,過姊妹河,越橫山,往八盤磨去。他們的根據地在八盤磨,可據他得到的情報,憲兵隊已經掌握了八盤磨,他必須趕在天明前通知留守的人,迅速撤離八盤磨。誰知剛到峽里,就發現他被跟蹤了。
剛定好向,正要下杴,墳地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路起先沒在意,以為是九九藏書風,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真,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到穴里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斬偏了,沒在正向上,跳出來嚇唬我?來路忙說:「當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斬到正向上,我娃,啥運也就沒了,你還是給我娃留條後路吧。」說完,打懷裡掏出張黃表紙,點燃,一陣風襲來,撲地將他手裡的黃表紙捲走。夜越發的黑,黑得人看不見天在哪,山在哪,來路側耳細聽,那聲音沒了,真沒了。看來還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張表紙就打發了,也沒多聰明么。正這麼想著,猛一抬頭,一個高高的黑影兒立在墳上,清清楚楚,嚇得他媽呀一聲,扔了杴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腳底下都是鬆土,使不上勁。來路再次把目光投過去,天呀,斬了一輩子穴,哪有讓人家堵到穴里的?他撲通一聲跪下,掏出黃表紙,通說起來。「亂鬼亂神的走開,我來路活了一輩子,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沒沾過誰便宜,就算在穴上動點小心思,也是圖的一口氣,至於他家發生啥事兒,跟穴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拴五子一低頭,果真見自個的褲帶繩開著,定是剛才在牆角撒尿,猛地望見了狗狗,沒來得及系。
來路斬了一陣,穴到半人深時,停下,身子往穴中線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雖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視線,但,照山那個方向,卻印在心裏,就是閉上眼也不會看錯。這穴,還有一個講究,得順著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斬,俗語說得好,前有照山,後有靠山,中間再有個南牆彎彎,這穴,就是好風水了。但,穴又不能斬得太正,斬太正,於事主家好,于斬穴人,不好。來路這陣兒,就是想避開正向,讓穴盡量跟中軸線差開一點兒,但又不能差得太離譜。這是老寡婦的穴,換上別人,來路才不這麼細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來,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婦不行,老寡婦是個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個還在肚子里的娃給拉扯成個人,容易么?憑這,他就要給老寡婦斬口好穴!
何樹楊左轉右拐,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趕在天黑盡前甩掉了尾巴,但心裏,卻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殺風聲令他剛剛興奮起的神經再次陷入灰暗,經歷了幾番曲折,他對前面的路越發困惑,越發看不清方向。況且,他加入青風團,是背著副官仇家遠的,如果讓他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憑父親的手抄本分析,父親生前是見過這種草的,可惜他的經驗和能力沒能幫助他完成這種草的研究。劉喜財感到遺憾。
沒等仇家遠解釋完,縣長孔傑璽便緊著道:「你還在這裏瞎解釋什麼,還不趕快回去善後!」
「這——」副官仇家遠顯出一副忐忑狀。曾子航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家遠老弟,你我雖然分開多年,但你的能耐我曉得,這件事,非你莫屬。再者,你我現在身負黨國重任,共匪一日不除,你我一日不得安寧,你就不要推託了吧。」「可——」副官仇家遠猶豫片刻,道:「老師,你想過沒有,你在這兒為官,本應該太太平平,如果突然說你的地盤上共匪猖獗,上面會怎麼想?」
等到坐下,副官仇家遠才小心翼翼問:「何家大伯,你剛才說的二公子樹楊,到底咋回事?」
東溝少爺何樹楊在老寡婦的穴里窩了一夜,斬穴人來路等他把話說完,心才安定下來。不過,這一夜他也過得提心弔膽,生怕憲兵隊冒出個不怕死的,跑這亂墳堆里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來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陣,見野魂溝靜靜的,不像何家少爺說得那麼誇張,這才說:「你走吧,趁天還未大亮,趕緊跑。」
「你是說?」
來路嚇個半死。
禍亂是在峽口一帶先起的。先是古浪縣保安團五個帶槍的弟兄被人做掉了,地點就在峽口。做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迹。接著,涼州城馮傳五的一干人馬又在古浪河畔莫名其妙地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鬼,風聲一下緊起來。
兩個人密談半天,決計先觀察一陣,如果真的有共匪活動,再下決心也不遲。從涼州府出來,仇家遠心情複雜。原計劃要去海藏寺燒柱香,順便拜見一下弘遠法師,讓曾子航一通說,一點心情也沒了。當下返身往古浪走。誰知剛進了古浪縣城,就聽說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
管家老橛頭把熱鬧看到這兒,覺得再看下去,這兩親家就會鬧出醜事來,忙陪著笑道:「何東家,大姑爺,行了,說幾句就行了,這大清早的,何必呢?快請,屋裡請。」
來人是東溝的鍋匠,一年四季,走東串西,背著些破家什,給人家補鍋。鍋匠說他看見了樹楊。鍋匠說他看見了老二何樹楊!
副官仇家遠被緊急召到涼州城時,一件更大的事兒發生了。涼州商會暗中運往西安那邊的藥材被搶了!這事出得相當蹊蹺,而且手法極其高明。
「是不是真像上面說的,窮鬼們要起事啊?」還未等孔傑璽坐定,水二爺就急不可待問。
何大鵾交到縣長孔傑璽和白會長手裡的銀兩,孔傑璽都在暗中打了借條。之所以不把何樹楊送葯的事說出來,是怕縣長孔傑璽將戲演砸,讓精明的何大鵾看出破綻。
縣長孔傑璽的擔心絕不是多餘,仇家遠剛回到青風峽,腳步還沒踏上大草灘,水英英便從僻背處跳出來,堵住他。
來路悔得腸子都青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的確沒死,就在峽里,這一點,斬穴人來路能證明。兩天前,斬穴人來路在野魂溝斬穴,東溝又死了人,一個老寡婦,十六上沒了男人,一輩子守著她的獨苗過,獨苗是個澇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沒趕上見他爹。不過,這娃孝順著哩,娘剛緩下,就親自跑到西溝,磕頭請來路。
「咋回事,姓仇的,你少跟我裝蒜。甭看你是吃糧人,腰裡別著歪把子,我何大鵾也不是讓誰嚇著長大的。今兒個你要不把老二的事給我說清楚,我沒完!」何樹槐接過話道:「仇副官,有人前兒黑在峽口看見老二了,我爹急,昨兒個打聽了一天,沒信兒,所以,今兒一大早就跑來……」
「何樹楊哩,現在在哪?」仇家遠顧不上發火,緊著問。
仇家遠不往下說了。
「我做什麼了?」副官仇家遠強迫自己鎮定,很有禮貌地先向何家父子施了禮。
就在護葯隊員們在草灘上洋相百出引得草灘上一片笑聲的時候,草灘對面的嶺上,狼老鴉台往東幾百步處,兩個影兒站在一株奇草前。
「我在這裏。」副官仇家遠正在樹蔭下打拳,聽見嚷,走了出來。
晚霞漸漸退去,夜幕許許拉開,站在穴里的來路早已專心致志。斬穴比不得干閑雜,一旦斬破地皮,斬穴人就得凝住神兒,杴隨心動,一杴也不能挖錯地方。老寡婦的墳是老墳,她男人就在邊上緩著,這陣兒,怕是蹲墳頭上睜眼望哩。來路更不敢分神。都說,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厲害著哩,這東西二溝,沒誰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雙眼,那雙眼據說能把人心裏的小九九小算盤都給望見。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讓一場病九_九_藏_書給害沒了,都說他是聰明死的,來路不信,人能聰明死?
這草真的有點奇,不高,剛伸至人的膝處,莖很細,比芨芨略粗點,葉子卻碩大,一株上只生五片葉,一片葉就有手掌大,傘狀。頂部結花|蕾。這花越發奇,你要是不留心,是很難看到它開花的,它似乎在瞬間綻放,等你跑過去,花|蕾又成了原樣。藥師劉喜財也是極偶然的情況下看到它開花的,就那麼一閃,紅艷艷的,極扎眼,等撲過去,紅沒了,花|蕾一羞一羞的,像少女染紅的臉。
太陽剛照到青石嶺上,水家大院便迎來兩個稀罕客人。一進院,何大鵾就沖管家老橛頭吼:「老橛頭,你家的貴客哩,我要見他。」
回到青石嶺,副官仇家遠幾天不說話,水英英幾次跟他搭話,他都沒理。九月已經過去,十月的天悶悶的,空氣里像是堵了什麼,讓人的心無法晴朗。接二連三的消息往青石嶺這邊來,先是說峽里鬧起了土匪,領頭的就是疙瘩五,有人還親眼見過,他搶了廟兒溝洪財主家五條口袋,至於口袋裡裝的啥,沒人知曉。接著,又說峽里暗暗出現一個起事的組織,這組織有個怪名,叫青風團,還說他們都收到了青風團發的帖子,要他們跟著起事,解放自己。
不通說還好,一通說,黑影兒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來,撲向他。
「你咋不把他喊來?你個花六,你個破鍋匠,你咋不把他抓來么?」何大鵾一邊撕住鍋匠罵,一邊,喝斥著老大何樹槐:「快拿錢來!」
水二爺轟走拴五子,躺炕上樂滋滋地抽煙,心裏盤算著,要是這麼種上五年,哼!
「這不是嚴重失職么?」曾子航突然彈了起來,半天,又緩緩坐下。看來,他現在也是沒什麼錦囊妙計。
包括八個護葯隊員在內的所有人都覺仇家遠是在耍兒戲,可一等到了草灘上,真讓他們按指令走,才發現,這八個人,真是不會走步的。
今兒個的何大鵾沒工夫嘲弄水老二,緊盯住來人問:「你說啥,再說一遍!」「何東家,我,我……」
「水家的,你——」何大鵾被水二爺一席話氣得身子發抖。
「不吃乾飯咋,他們手裡有傢伙!」曾子航氣還未消,可見這事對他打擊有多重。
十月剛打頭,仇家遠便秘密叫來那三個人,就是上次送他回來的三個人。年輕的馬車伕像是個外地人,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外地話。另兩個的話倒是能聽懂,但又不說,見了人只是笑,陰森森的,叫人發怵。仇家遠給三人分了工,兩個三十齣頭的漢子負責打包,裝車,年輕的馬車伕負責驗秤。水二爺一開始不高興,原因是馬車伕把秤盯得太緊,他一兩也混不上。「這狗日,長的是鐵眼珠子。」水二爺憤憤的。秤一盯緊,水二爺打仇家遠手裡得的銀子就少,他當然不樂意。不過,幾天後,水二爺不在乎了,甚至不到秤前來,秤多秤少像是不管他的事。後來人們才知道,仇家遠提前安撫了水二爺,他在原來說好的基礎上又額外給了水二爺一張銀票,據說數字大得驚人,怕是這些地全換種成罌粟,也換不來這麼一張銀票。仇家遠並不是白送,他的條件相當簡單,水二爺幾乎閉著眼就能做到。這條件便是,葯一晒乾后,就不關青石嶺的事,水二爺得保證,院里上下,不能有一個人干預送葯的事。
「管家,今兒個初幾呀?」水二爺回過身子,故意沖管家發問。
何大鵾一扭身子,騰騰騰進了後院。
東溝財主何大鵾並沒像上次自己家見到仇家遠時那樣抱拳施禮,上次是礙著縣長孔傑璽和白會長的面,他才委屈自己。這次,就不一樣了,對這個比他小一輩的年輕人,東溝財主何大鵾現在心裏充滿了恨,這仇恨甚至漫延到平陽川仇達誠身上。「他養了一個好兒子啊!」這是昨天晚上他罵過的話。
副官仇家遠和縣長孔傑璽面面相覷,久長地不說話,兩個人似乎都被某種不祥的預感罩住了,半天,縣長孔傑璽道:「我們得慎重啊。」副官仇家遠重重地點頭。
三趟葯送完,人們忙著開始挖那些長在地里的根了,副官仇家遠照例在各地里轉了一圈,仔細地盯住每一個人看。葯是安全送走了,路上也沒出啥事,但現在不出不能說以後也不出,他心裏,還是急著護葯隊的事。這麼想著,腳步在狼老鴉台停下,拾糧領著吳嫂和狗狗幾個,正在地里挖葯。不知為啥,這些日子,一看見拾糧的影子,副官仇家遠就激動,莫名地激動。有時候,甚至想拉住拾糧,好好喧上一陣。可惜藥師劉喜財將拾糧看得緊,近乎寸步不離地護在他身邊,兩個人神神秘秘的,不知一天到晚說些啥。藥師劉喜財有個怪脾氣,甭看他是跟著副官仇家遠來青石嶺種葯的,但仇家遠的話,有理的他聽,對路子的他聽,要是說得不投他的機,想聽,沒門!這點上他跟曹藥師是那麼的不同,院里上下,誰也沒見過曹藥師敢跟副官仇家遠頂嘴,討好都來不及哩,可這個劉喜財,不一樣。副官仇家遠望著,心裏,一脈兒一脈兒生出些怪誕的想法,這些想法其實在他心裏藏好久了,只是沒機會說出來。當然,現在他也不能說,還不到時候,他這麼提醒自己。
主意倒是好,可執行起來難度太大。這些年,這個會那個會的,弄得大戶們成了露天的椽子,到處挨敲。加上還要按月供養民團,縣團,給前方將士捐銀捐葯,大戶們早已怨聲載道。這一次再弄個自衛會,明顯是讓大戶們自己保自己的安全,這便證明保啊鄉啊縣的,全成了遮不住雨的廢草棚,那還按月交錢做啥?縣長孔傑璽一開始是把心思動在何大鵾頭上的,不料話沒說一半,何大鵾竟罵起娘來:「老子土圪垃里刨下幾個食,你也搶他也搶,眼下倉子都騰空了,你們還不饒。」縣長孔傑璽剛要跟他解釋,他又罵:「我家老二哩,不是說這個月就能放出來么,啊,人呢?!」
「去,少拿你那張馬臉日弄人,我找你家二爺的貴客,仇家遠!」
藥師劉喜財慶幸這生能遇到拾糧,這娃,是個人精!甭看他外表老實木訥,心,透靈著呢。對葯,簡直有天分。藥師劉喜財一想這個,就激動得不成,十六歲的拾糧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寶,一個專門為葯來的精靈。嘿嘿,精靈。能在這滿山滿嶺的野草叢中,覓到尿毒草的,不是精靈是啥?敢豁出自個性命,嘗尿毒草的,不是精靈又是啥?天老爺,藥師劉喜財不敢想下去。那一天,就是拾糧打死線線上掙扎著活過來的那一天,藥師劉喜財一把抱住拾糧:「娃,你不是人,你能掙彈著活過來,一定是葯神轉生下的,娃,你是叔的寶啊。」拾糧哽咽著,道:「叔,是你救了我。」
他錯把鍋匠花六的話理解成跟他要錢了。
「何東家,不,何大伯,快進屋,快請。」
何樹楊失蹤了!
「姓仇的,你吃我青風峽,喝我青風峽,又佔著我青風峽的地,竟然還跟官府勾結起來,干這種沒良心的事!」
「這——?」曾子航顯然沒想到這層,他的智慧已讓一大批藥材痛失這檔子事給攪沒了,那批葯,不但花去read.99csw.com他大把白生生的銀子,而且他是向西安方面擔保過的啊。「你的意思是——」
「夾住你的嘴,閑(咸)吃蘿蔔淡操心,你把你的褲帶繩系好。」
古浪縣保安團候團副讓人活活吊在了城門樓子上,等縣長孔傑璽趕來,打城門樓子上放下人時,候團副已經死了。
這天他來到縣城,縣長孔傑璽也是一派焦慮,他能到哪兒去呢?縣長孔傑璽已這樣問了好幾遍。仇家遠道:「他現在還不跟我們聯繫,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出事了。」
十月的大草灘顯出一派寧靜中的肅穆,剛剛被何家父子坐騎驚過的草灘眨眼間又被更為急促的馬蹄聲驚起。仇家遠策馬而行,腦子裡是關於自己到青石嶺的神聖使命,以及由這使命引起的種種兇險。他再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任何時候,都不能犯冒險的錯誤。
「這事我知道,我正在想辦法,你回頭去找白會長,讓他從商會那邊也想想辦法。」
這下,仇家遠就不只是驚了。八盤磨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多,何樹楊既然沒回到八盤磨,又能在哪?
「我斷定,他們就是共匪!你蹲在深山老溝里,外面發生的事不聞不問,這段日子,共匪活動猖獗,我打算向西安方面請示,讓你全權負責這檔子事,務必在三兩個月內將涼州境內的共匪一網打盡。」
關於涼州商會弄葯的事,副官仇家遠多少知道一點,但具體情況人家不說,他也不好明問。這事據說由副專員曾子航一手負責,商會只是替曾副專員辦事。曾副專員以前也在陸軍長手下干過,算來還是仇家遠前輩,仇家遠曾經叫他老師,這些年因為各自肩上擔著一大攤事兒,見面交流的機會就少了。
「我們必須從壞處想,都怪我,聽到的太晚了。」仇家遠非常後悔,錯就錯在青風團的失控上,這是一支最先由青年學生髮起的組織,起初的目的是動員和說服各自的家庭,捐出錢物來支援前方,後來又發展為向全縣富商及豪門大戶做工作,想爭取更多的支持。仇家遠插手時,青風團的力量已很大,到底有多少人,他現在也說不準。他只是派進去兩個很關鍵的角色,要他們務必引導青風團,往正確的路子上走,同時,要保持跟他的聯繫,遇有情況,隨時報告。
接下來,他的目光愁起來。其實這護葯隊,真正的目的只有他知曉,包括縣長孔傑璽,他也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怕是這輩子,他都不會跟外人講。既然另有目的,這人選,就得更為慎重。仇家遠愁的是,這麼多人,真要細挑起來,卻沒幾個順心的。
疙瘩五點頭。

2

「以不變應萬變。」
「叔,是采還是不採?」拾糧問。
第一個搶著要來的是拴五子,還爭著要當隊長。沒想,仇家遠幾句話打發了他。「我可不敢要你,院里院外,哪件事兒能少了你,你就甭湊這熱鬧了,好好替二爺把院里的事辦好。」
「解放是個啥?」收葯的幫工們覺得這詞新鮮,互相打聽。
三道子黃香點起來,三張黃表紙燒起來,一塊大紅被面掛起來。
何家父子揣著極為不滿的情緒走掉后,仇家遠顧不上跟水二爺說一聲,打馬廄牽了馬,就往草灘去。
來路是在太陽影兒落時來到野魂溝的,按斬穴的規矩,寡婦的墳須得太陽落定后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個鬼魂不答應,破遲了,他男人又急。來路點上煙,等太陽完全落下。這時候,他腦子裡冒出些事兒,大都跟這野魂溝的墳有關。細算起來,這野魂溝的墳,多半是他斬的,除過天荒年間,來不及斬,死了人一古腦兒就往裡撈。平常,還是很講究的。來路清清楚楚記得,東溝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斬了二尺,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當年五麻子給他縫皮襖,硬是把一張羔子皮換成了老羊皮,來路跟他理論,他竟然打了來路。那一巴掌,來路現在還痛。左邊崖底下張十二的墳,他往西斬了二寸,這穴,就有點歪。也是張十二欠他的。年輕時候,來路看上西溝的桃桃,想娶進門做個伴,話都說好了,沒想讓張十二插了一杠子,楞是把一樁好事兒給攪了,害得來路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虧啊!不給你斬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沖張十二躺著的方向瞪了一眼,還不解氣,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後人,沒一個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來穩穩噹噹的,誰知讓何家的騾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襠里,嘿嘿,廢了。來路又往東瞅,這東邊的墳,他做的手腳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樣命苦的窮人。惟一他沒放過的,就是二嬸男人毛六。為這事,來路後悔了半輩子,有時真想偷著把毛六的墳挖開,重新斬一次。可那時,怪不著來路呀。一個坡上住著,他在坡頂,毛六在坡下,本來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說,來路家的廊檐水淌下來,進了他家院,沖得他家不安寧,非要來路搬到坡下。喲嘿嘿,我家哪有個廊檐水啊,就那兩孔破窯,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窯里,能淌外頭?為這事,毛六跟他鬧了半輩子,鬧得二嬸那麼好的關係,都僵了。後來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嬸。毛六的話就更毒:「才好哩,這才報應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聽聽,這叫人話么?話說完沒幾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窯里背煤,一炮點啞,二番跑去點時,啞炮轟然響了,把自個炸飛了。斬穴的時候,來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動點兒手腳?想想毛六,這手腳得動。想想二嬸,又覺不該。矛盾來矛盾去,就那麼稍稍動了動,穴壁上留了個疙瘩,外人輕易看不出,但來路心裏清楚。這以後,他便過得提心弔膽,生怕二嬸家有個不安寧,還好,幾年下來,相安無事,來路放心了,心想一個疙瘩興許管不了用。正高興著,二嬸突然喚:「腰痛。」來路起先沒在意,一般說,穴里動手腳,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兒女上,二嬸家沒兒女,這報應就談不上。誰知過了兩年後,二嬸的腰突然彎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個鍋!
候團副弔死的那個夜晚,他跟縣長孔傑璽也談過這事,縣長孔傑璽認為,青風團這樣做,未必是好事,圖一時之快而置大局于不顧,是兵家之大忌,會把到手的大好形勢給毀掉。果然,他回到青石嶺沒幾天,風向突變,形勢對他跟孔傑璽都極為不利。這些日子,他已通過各種渠道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但事實表明,西安方面這次決心很大,大有把星星之火滅盡滅絕的態勢。他這才將希望轉移到護葯隊身上。誰知這個節骨眼上,何樹楊竟暴露了自己。
運葯的事進行得相當隱秘,而且,院里上下誰也插不上手。
「我問你,何樹楊怎麼回事,他怎麼進了青風團?」
「喲喲,這是哪裡來的天王爺呀,說話口氣咋這麼大?讓我到屋裡獃著去,你抬頭看看,你頂的是誰的天?再低頭瞧瞧,踩的是誰的地?」
「你再說一遍,鍋匠,你大聲點,再說一遍啊。」何大鵾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九*九*藏*書鍋匠。
何樹楊越過姊妹河,快到西溝口子時,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要見一次仇家遠,至少,要聽聽他的口風。這時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何樹楊想,莫不如趁此機會偷偷去趟家裡,跟哥哥何樹槐見一面。至少,要讓家裡人知道,他還活著,還在青風峽。誰知剛踩到橋上,就有人沖他撲來。

1

來路虔誠地沖自己挖下的那杴濕土磕了個頭。
縣長孔傑璽懷著不安的心情問:「如果他真的出事,對你,會不會有危險?」仇家遠陰著臉道:「暫時還不好說,不過,往二號線送葯的事,他知道。」「什麼?!」縣長孔傑璽大驚失色。仇家遠這才把安排何樹楊往二號線送葯的事說了出來。縣長孔傑璽氣得直拍桌子:「好啊,你連我也瞞,不是說你把他暗中保護起來了么?荒唐!」
「不知道!」水二爺惡恨恨地道。
副官仇家遠絕不是在裝傻,這件事,真是意外,不只意外,甚至……這事說來話長,那個夜黑,副官仇家遠突然決定讓何家二公子何樹楊去辦一件事,也是事出無奈。白日里他突然接到西安陸軍長一封密令,要他火速為另一個地方送葯。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副官仇家遠一點思想準備都沒,且不說要送的地方令他震驚,單就時間也來不及,況且,他手下根本就沒多餘的人。但,陸軍長的脾氣他知道,既然讓他送,他就必須無條件地按時送到。況且密令是十萬火急的,證明那個地方確實發生了葯荒。仇家遠正在情急中,上天突然給他派來何樹楊。對何樹楊,仇家遠當然不會一無所知,何家二公子在涼州城裡鬧騰的那些事,他幾乎沒怎麼費力就都知道了。當下,他就如此這般將何家二公子敲打了一通,並告誡他,如果送葯失敗,丟掉性命的不只是他,何家老小怕是……所幸,那趟葯何樹楊是按時送到了,據一同去的馬幫頭目講,何家二少爺,人機靈著哩,辦起事兒來也還周到,只是……「只是什麼?」仇家遠急於想了解這個人,這也是他當初做決斷的一個理由。「這人太年輕,沒經過啥風浪,怕有一天……」
「不瞞你說,這次來,就是想請水親家你出任這個會長,事先我已跟何親家商量過了,你任會長,他沒意見。」
藥師劉喜財是在回家為母親守孝的日子里,踏訪了周圍不少高人,又翻遍了家裡的藥典,才知道,這草叫尿毒草,是一種罕見的草藥。據父親傳給他的手抄本記載,尿毒草,多年生草本,藏於眾草中,生長期三至十一月,花期不定,花極艷。秋季採挖,葉有微毒,莖劇毒。其莖葉晒乾,可做中藥,對止血有特效。根部晒乾後用硫磺水煮沸,去毒性,可再生血。
「那——」副官仇家遠噤聲,做出一副沉思狀。
副官仇家遠下意識地哦了一聲,臉,赤一陣白一陣,後來,竟顯出幾分氣短地說:「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仇家遠沒再往下問,不過從此,他對何樹楊就打了個問號。
「傢伙?」仇家遠露出一臉的不信。傢伙就是槍,這事可有點大出意料。「會不會是土匪幹的?」仇家遠又問。
拴五子碰了一鼻子灰,當下罵:「啥雞|巴護葯隊,分明是拿人當猴耍哩。」連著挑了幾個人後,仇家遠的心思動在了拾糧上,反反覆復想過後,他去找劉喜財探口風。沒想劉喜財聽完說:「他瘦得跟猴一樣,病又剛好,你要真心為他好,就饒過他吧。」
他瞅住穿著雪白襯衣的仇家遠,足足瞅了有幾分鐘,才說:「仇大副官果然非同凡響,做出的事真是讓我何某佩服。」
「誰占你青風峽的地了?」何大鵾正發著怒,身後突然響來水二爺的聲音。東溝財主何大鵾也是氣急了,居然說:「水家的,沒你的事,你到自個屋裡獃著去。」
「有事?」仇家遠勒住馬韁,問。
縣長孔傑璽直後悔自己多了嘴,原本就不該提什麼何親家。事實上,這衛峽會的事,並不是他的主意,接連出了幾檔子事,涼州府那邊有點坐不住,要求各縣各鄉迅速成立自衛會,動用各方力量,跟土匪或暗中猖獗的共匪作鬥爭。這叫作以鄉保鄉,以溝保溝,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先把人心攏著,不要讓姓共的那邊給攪散了。當然,藉機也可以讓這些大戶們出些銀兩,放點血,你要是不主動,那窮鬼們真要鬧起來,就甭怪政府無能。
一聽老二,仇家遠臉色猛地一暗:「何東家,進屋裡說話,院里人多嘴雜,不好講。」
「叔沒救你,叔也救不了你,叔這點本事,哪能救得了人。知道不,是老天爺不收你,讓你干好多好多的事哩。」
「我也正要問你哩,他不見了,還以為在你那兒。」
「少跟他啰嗦!這種人,你跟他說好話他還以為你好欺負!」
野魂溝是個亂葬灘,除了東溝何家不在這溝里埋人,東溝死了人,都往這兒擠。那墳密密麻麻的,除了來路,沒人說得清它的主兒,溝里還有人連著幾年把紙錢燒錯的呢。
太陽終於完全地沒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黃昏泄來,染得整個山嶺血淋淋的紅,來路想,是時候了,這天色叫老來福,是對亡人的一種安慰,意思是這人老運好,亡運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來路甚至想,要是自個落氣后趕上這麼好的天色,該多好。啥福也不如老來福,啥運也不如亡時運。來路提起了杴,沖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遠了,土主爺爺閉眼了——」
「水老二,你——!」何大鵾一聽水二爺在挖苦他,臉比太陽下的山頭還紅。「管家,我眼睛不好使,你四下瞅瞅,哪兒的東西放回哪兒去。」說完,水二爺抖抖他的緞子長袍,邁著八字步兒,走了。
一個怪驚驚的消息猛乍傳到東溝何家裡,驚得在院里捶菜子的何大鵾一個坐古墩,半天,撐起身子道:「啥?」
「是這樣的,親家,我這次來,是為衛峽會的事,眼下兵荒馬亂,稀兒怪兒的事都有,為了青風峽的平安,我建議成立衛峽會,由峽內德高望重者任會長,挑些能善之士,共同維護青風峽的平安。」
事實上,同樣的事兒早在九月中旬就有了,青石嶺上忙著收葯的當兒,來自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先後接到過兩次密信,一次是說有人在黑風谷沖老五的人下手,但沒下成。一次情況就更糟,國民政府安插在涼州師範的三個秘密眼線被人裝麻袋裡丟進了護城河,麻袋漂上來時,整個河面發出一股子惡臭。副官仇家遠因為丟不開青石嶺的事,沒能即時趕往涼州城,但,這消息在他內心引起的震動,卻大得很。
何樹槐臉上僵一陣白一陣,正要跟上去喚聲岳父,父親何大鵾猛地拽住他:「你小子是不是也眼花了,看不清哪是你的爹!」
「不!我何某明人不做暗事,今兒個我就是要當著這一院人的面,跟你問個明白,我家老二,到底犯了哪門子王法?」
「這事我也不曉得,聽猴子說,好像青風團有他一個同學,介紹他進去的。」「胡鬧!」
一連幾天,仇家遠都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暗中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搖頭,仇家遠急得心裏的火都要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