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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門板

第九章 門板

拾糧哪能回答,她死追著問,問急了,拾糧氣氣地道:「門板。」
「少跟我廢話,人呢?」
水二爺雙手捧著銅壺,目光緊緊盯住女兒遠去的方向,激動得說不出話。斬穴人來路看他發痴的樣子,故意問:「二爺,壺裡裝的啥寶貝?」
躺在門板上,拾糧怎麼也睡不著。不是覬覦裡屋的人,不屬於他的東西他向來不貪圖,嫁進來將近三年,他沒生過一次碰她動她的念頭,這念頭要不得,要了,等於是把自己毀了。
「說就說,還當我怕哩,以為還是從前啊,哼,還把自個當闊小姐哩。」「你個混帳,說誰哩?」
水二爺拿了一把杴,在院門口亂挖起來,邊挖邊罵大梅,話越來越惡毒。大梅心裏,拿刀子絞。她是極不情願來的,沒臉來,可公公死活不依,纏著她非要來。「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別的法兒,能逼你走這步?」公公說得是實,他真是沒招了,一點也沒。先截子他是橫豎不管,大梅兩口子想管,他跳著蹦子罵:「你兩個要是敢認他,這何家的門,你們也甭想進。」大梅偶爾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讓老天爺收掉吧,收掉這個丟人鬼,我何家幾世的名,都讓他敗盡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詛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畢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說不心疼是假話。可,一想叛徒兩個字,他的心,就要翻過。「這個挨天刀的,他咋還不死,還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個來得去得呀,跟你沒怨沒仇的,你把人家獻出來做啥?」罵著罵著,眼裡的老淚下來了:「老天爺啊,你讓他來吧,我下的孽種,我收拾。」
這是個秘密,不該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讓狗狗這死丫頭知道了。知道了還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實里落,彷彿不落實,她就不甘心。
葯到手后,小伍子他們分頭往回走,也怪小伍子太大意,心想自己沒暴露,走山道沒事兒,誰知正好就撞上查滿兒。
曾子航微微臉紅:「二爺,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老天爺還沒應個聲,黃羊就來了,這回,他急了:「老天爺,你咋不派個黃牛黃鹿,單單派個黃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黃羊的血啊……」
拾糧緊跟著她往馬廄走時,她又說:「你咋空著手,褡褳哩?」
「狗狗!」吳嫂喝了一聲,嘴一軟,丟下一句死丫頭,走了。這死丫頭,真是吃錯藥了,整天嘴裏七三八四,像是跟誰也過不去。這麼氣恨著,眼,卻不由地朝遠處望。遠處,院主人水二爺正跟自個的窮親家比上勁地幹活兒,那瘸腿一撈一撈的,讓人心疼。望了半天,臉忽然暗下來,身子骨也跟著發軟,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淚兒。
一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水二爺的心就跟姊妹河一樣,咆哮起來,沸騰起來,也猖狂起來!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頭露面的事兒,他就往後縮。大梅罵了男人半天,男人不還一句口,但就是蹬住雙腳不去。沒辦法,大梅只能硬著頭皮一個人去,人還沒到平陽川,信兒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後來才知是冷中醫。
「我說你個缺心眼的,亂笑啥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爺沒好氣地就訓起了來路。
「你個狼吃著剩下的,這話,是你說得的?」
誰都搖頭。
原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關起門來的事,是他跟英英兩口子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曉得。誰知狗狗這死丫頭,楞是把破綻看了出來。
黃羊使用的手段極為陰險,馬隊剛進了峽口,山上先滾下一堆亂石來,驚得馬四散逃走。司徒雪兒調集的人雖是多,但他們一要防亂石不把自個砸死,又要攆著追馬,不讓這些受驚的寶貝跑掉。亂石剛滾完,馬還沒聚到一起,山上又滾下生石灰疙瘩來。峽口一帶有不少石灰窯,這些年雖是停燒了,可石灰疙瘩還在。
水二爺已越來越懶得理這些事了,包括院里的馮傳五,他也是當空氣一樣,馮傳五叫喊得凶了,他理一下,偶爾也賞給他一根羊腿什麼的,好讓他閉嘴。叫喊得弱了,就當他不存在。整個春季到夏季,水二爺心裏鼓盪著一股野心,這野心跟當年初到青石嶺時還不一樣,當年他是為賭一口氣,想在青石嶺上活下命來。現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嶺徹底變個樣,不僅青石嶺,有時候他會異想天開的,把東西二溝,甚至青風峽,都納入到他的野心裏。於是,一幅更波瀾壯闊的畫面在他眼前盛開,畫面里橫溢著葯的芬芳,他看見一望無際的中藥,從青石嶺蔓延開,順著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遼闊下去,也壯觀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東溝何家再被老二何樹楊折騰些日子,折騰得家底快要凈了時,他會親自去一趟東溝,跟何大鵾這個老賊認真談談。是該談談了,這麼多年,他們還沒坐在炕頭上,就日子兩個字,好好地談一談。他想,專員曾子航送回來的銀子,足以讓何大鵾這個老賊動心。不動心也由不得他,只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還沒一件做不成!到時候,東溝就再也不姓何了,會姓水。
六月的青石嶺,再一次顯出它的絢爛多姿。放眼望去,油綠的莊稼伴著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碎花,把山嶺塗抹得一派嬌美。莊稼套種到葯地里,是拾糧的主意。年初播種時,水二爺一橫心,說莊稼不種了,全種葯。葯種到一半,拾糧突然說:「這麼肥的地,葯又不能種太密,不如想法兒套上些青稞、小麥試試。」水二爺驚訝地瞪著拾糧,瞪著瞪著,忽然就咧嘴笑了:「中啊,你娃還知道動心思,中。」就這麼著,水家的莊稼便開在了葯地里。這可是個新鮮事,惹得東溝何家都打發了人來偷看。這陣,莊稼就跟中藥較上勁了,不是爭搶啥,是爭搶著長,地肥得很,都能流油了。去年開冬,拾糧從野山裡找葯回來,到上屋跟岳父說:「山裡那麼多野肥,糟蹋了可惜,不如讓院里人拾回來,明天開春,一併兒施到地里。」水二爺一聽這主意不錯,當下就點頭同意。開春時節,拾糧又在山上燒了山灰,人雖是累壞了,這地,卻跟吃了夜料的馬,勁兒足得使不完。這不,麻黃地里,麻黃跟小麥比齊了長,一個塞一個。黃芪那邊,粉|嫩鵝黃的花穗跟晶亮晶亮的豌豆花交相映輝,讓山野翠滴滴的嫩。隨風搖擺的五味子盛開在不知名的山花里,風一動,整個山嶺都動了起來。那動,不是一擺兒一擺兒的,而是花隨著風的手掌,嘩,嘩地碎響。一脈兒一脈兒的晃中,那響,就成了山的聲音,山的絕唱。這時的花,就不再是花,而是山的衣服,山的蓋頭。山的輕姿曼舞中,遠處的姊妹河也發出呼應。不發由不得它,河永遠是山柔情的媳婦兒呀。你再聽,姊妹河跟青石嶺就渾成了一體,像一對多年廝守的夫妻,你呼一聲,我吸一口,那份兒默契,直讓天地都啞了聲。
「你個碎丫頭,他的好還不只這些。」水二爺差點就以為,小丫頭同意了,臉上的樂剛抖開,就聽狗狗惡惡地說:「這麼好你還不留著,將來給你當養老女婿。」
「不丟人,娃,不丟人。丟人的,是我水家。我水老二活了一輩子,到今天,才知道自個不是人,不是人啊——」水二爺老淚縱橫,恓惶得說不下去了。
馮傳五跟查滿兒同時扭過頭,盯住拴五子。
「共黨?我水家供你們住,供你們吃,地讓給你們種葯,三年拿不到一分錢,你竟敢說我水家有共黨?」
「啥事?」
狗狗攆過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說,說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帶著女兒家的溫柔說:「乾爹,其實你用不著還銀子的,你把這些掛著槍不幹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強。」
拾糧弄葯的手,忽然僵住了。
「英英啊,這事哪由得了乾爹。」一句話,曾子航心裏的五味瓶就打翻了。這兵調來派去的,一點作用不起,反把四處的關係,弄得一處比一處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兒婉轉地提過這事,不料司徒雪兒現在眉毛幹了,翅膀硬了,對他,也是想聽了嗯一聲,不想聽,多連個頭也不點。局勢到底能發展成啥結局,誰也不敢打包票,他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雄心勃勃。
「抓起來!」查滿兒再也不想啰嗦,看來,水家大院窩藏的共黨還不至一個。就在兵娃們張牙舞爪撲向狗狗時,院里突然響出一聲:「誰敢!」
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的銅壺,還是出嫁二梅那年置辦嫁妝時打涼州城一家雜貨鋪買的,後來二梅的公公仇達誠看上了,非要纏著拿一匹走馬換,水二爺當然不答應,他仇達誠算什麼,撐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這壺?他將銅壺細心地收起來,藏在草兒秀留給他的那個紅木箱子里。老天保佑,銅壺沒讓馮傳五搶走。直到拾糧跟英英圓了房三天,才捧著它:「娃,這是爹眼下最值錢的家業,送你們,記住,這壺裡,裝的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裡頭,全在裡頭啊。」說完,老淚橫溢。沒成想,兩年後的今天,女兒拿它熬了茶,親手送到地頭。
專員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這點,瞞不過老到的水二爺。戰事越來越緊,不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干,國共之間,也越來越吃緊,這葯的未來,光明著哩。曾子航表面上是帶著銀兩來賠情,內心裡,還不是想把青石嶺抓得更牢一些。抓,我讓你抓,總有你抓不動的一天。水二爺這麼解氣地想著,打發管家老橛頭去殺羊。管家老橛頭有點捨不得地說:「羊才起了群,又要殺?」
那句話等於把他打進了地獄里。當天夜裡,拾糧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裡,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間破房子,拾糧知趣地抱起鋪蓋,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後來,水二爺好像起了疑惑,還拐彎抹角問起他這件事,臉紅心跳中,拾糧失口否認。為了不讓水二爺瞅著破綻,也為了不給老人添新的負擔,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門板折下來,夜裡當炕睡。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後說話,別老是無義種無義種的,難聽。」
「到底說啥么?」拾糧滿臉脹紅,生怕這拉拉扯扯的動作被人看見。狗狗卻不管,死攪蠻纏的樣像是把拾糧往絕境上逼。拾糧一把甩開她:「我說,我說還不行么?」可等了半天,拾糧說出的,卻是:「你再敢提這窩心事,我一輩子不理你!」
黑飯一吃過,拾糧就不是白日里九*九*藏*書那個拾糧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好像被什麼擠壓著的人。他在院里東磨磨,西蹭蹭,該做的活搶著做,不該做的爭著做。但活總有做完的時候,做不完的,也讓夜擋在了明天。拾糧站在院里恨了會天,天讓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灑下來。最後,他還是恨不過天,院里的人都進了屋,水二爺的目光,已打牆頭上爬過來三次,再不進屋,怕是水二爺的腳步,就要走過來了。
廟兒溝洪家,小伍子果然躲在那裡。曾子航和司徒雪兒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三番五次折騰這些大戶,原指望要靠這些大戶抵制共產黨,沒想,反把大戶折騰到了對方這邊。廟兒溝洪財主,真的姓共了。
「二爺,我哪敢在你前頭裝啊,你叫我來,我就來了,啥事,我真的不知道。」老五糊還是原來那個樣,見了水二爺,仍然一副低三下四的樣。
大梅正要應聲兒,就聽裏面又罵:「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么,跑到我奸商門前做什麼,問罪啊,那也得帶兵來!」罵完,門哐地一聲,關上了。大梅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個路斷人稀,啥叫個眾叛親離。只是,這路,是他何家自斷的呀——她硬著心兒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聽她來了,說不定會開門讓她進去。誰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門還是緊緊的。大梅心裏再次犯了酸,艱難地掉轉身子。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夜色很深的時候,水二爺摸到了英英這半邊院,隔著窗子問:「娃,睡實了沒?」水英英佯裝被驚醒,故意犯著困說:「爹,回去睡吧,沒事,小伍子好著哩,明兒個就回來。」
「真有這麼好?」
拴五子結巴了一下,道:「仇家遠拿來的槍,原本有三箱,後來兩箱不見了,我懷疑就是小伍子轉移了出去。他,他跟疙瘩五有來往。」
夜,黑騰騰地壓下來。夜總是來得那樣及時,那樣不可抗拒。拾糧心裏,是最怕這夜的。他寧願一生不要這黑夜,那麼,他將是幸福快樂的。
「爹!」英英嗔了一聲,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糧食,簸箕扇起的塵土,嗆了水二爺一鼻子。水二爺打女兒臉上看到了什麼,會心地一笑,不再問下去,起身離開了南院。
「得找啊,峽里才出了事,這狼吃的又不回來,怕不是挨了亂槍吧?」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年冬天里僥倖逃過暗殺團刺殺的查滿兒。
「不曉得,你問馮司令去。」水二爺說完,一轉身,走了。
廟兒溝那一趟夜路,讓水英英心裏有了東西。
從英英屋裡出來,曾子航便沒了繼續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知道,知道呀,二爺。」
老五糊被氣走,水二爺只好親自出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裡,拐著彎兒說:「丫頭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爺我心狠,我是想早點給你指條好路哩。」
「那就去歇會吧。」
東溝何家的祖先沒從平陽川移居到峽里時,這兒曾是黃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並引來大批捕獵者,幾年工夫,黃羊便絕了跡。倒是野狼,如今還偶爾的出沒,時不時地襲擊一下住得偏遠的人家。
「你陰陽怪氣,舌頭底下壓著啥哩?說,跟我把話說明,要說不出個道道,我——!」水二爺惱了,一個下人丫頭都這般撒野,還了得。
既然搧不死她,馮傳五還得巴結她,院里吃住,很多事兒少不了這丫頭。當然,狗狗也知趣,當著馮傳五面,還是管他叫司令。
狗狗雖然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也不同情她。哼,誰讓你那麼積極地要張羅著給拾糧哥成親呢,發春沒人理,活該!
「狗狗咋了?」
拴五子冷冷地沖狗狗剜一眼:「我咬人,我還沒咬你哩。」
「你快走,走遲了,甭怪我還有難聽話出來。」
水二爺的腳步剛消失,水英英就從炕上翻坐起來,怔坐了一會,騰地跳下炕,用力抽掉頂門的杠子,一把拽起門板上的拾糧。「起來,跟我去趟廟兒溝。」
水二爺站在嶺下,心抖成一團。這抖,是幸福的抖,是充滿抱負的抖。儘管丫頭英英讓他扯爛了心,一站在山前,一站在洶湧激蕩的花香麥香前,那傷痕纍纍的心,嘩地就愈合了。水二爺就是這樣一個摧不垮壓不垮的人,甭看他瘸了腿,甭看他白了發,心,還是個硬棍棍。山在人在,花有多香,日子就有多芬芳。二番爬起身的他再也不相信天呀命呀,他就相信一件事:葯!
「就你嘴貧,下來吧,還是我騎著穩當。」
「老五糊,你說白道黑一輩子,這張嘴,真是練到家了。不過,在這峽里,能在我水老二眼裡下蛐的,還沒生下!」水二爺聽不慣老五糊這滿嘴油腔,拿話警告老五糊。
查滿兒這一槍,擊中的真是小伍子。
越是睡不著,拾糧的心就越亂。門縫裡飄來一陣陣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兒發出的,拾糧連吸幾口,心就蕩漾起來,也亂起來。後來他悄悄起身,隔著門縫,偷看炕上的人兒。真是好看啊,隨著起落有致的鼾聲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帶進漩渦里,他又狠狠地把火掐滅。可身子還是熱,越想讓它冷,它就越熱。熱啊——再後來,拾糧就想起了狗狗,有時候想想這丫頭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幫他排解寂寞,可以幫他把亂了的心思收回。但這夜,拾糧想的不是這些。狗狗這不怕死的,自打過了年,膽子越發變得沒野量,敢當著眾人面,就把性子耍他頭上。那是性子么,那是套在自個脖子上的繩索啊,你撒一次,繩就緊一次。今兒個,水二爺就說:「狗狗這挨刀的,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聽聽,這是啥話,這是藏著刀子的話啊。水二爺眼裡能揉得沙子?
「知道我叫你來啥事么?」

4

喜財叔再三叮囑,要想成就大業,就得把心關住,拿鎖子鎖住。爹也再三說:「娃,福路是給你鋪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銀山上,就看你自個。」拾糧懂,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個閃失,就是掉頭的路,就是墜身的崖。
「裝,還給我裝,裝死你就不裝了。」水二爺罵。
姓水。
其實,喊老五糊過來,也沒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兩個都算是他水二爺家的人,用不著媒人來回跑,不過,水二爺還是想把事兒弄得有鼻子有眼。沒想,老五糊剛跟狗狗提了個頭,狗狗的惡罵就出來了。「五糊爺,我可拿你當爺哩,你一輩子搗來送去,干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爺哪天雷響,把你那張編白弄送的嘴給燒焦?」
狼老鴉台那邊,拾糧正領著人栽葯。栽葯的事喜財叔跟他說過,但他沒栽過。沒栽過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難的事,也能琢磨出個道道來。
馮傳五怒道:「姓查的這王八蛋,死了活該。」水英英忙問:「啥時的事?」馮傳五樂滋滋說:「昨兒往回走時,在西溝橋挨的,這回,怕是不死也得斷條腿。」水英英心裏,一下給實在了。
正搜著,馮傳五回來了,當下火道:「好啊,老子在峽里出生入死,跟共產黨干,你倒好,跑來端我的老窩了。」
「好事你就快點辦。」
水二爺儘管撕了黃羊送來的帖子,並不證明他心裏一點不在意這個黃羊。幾天後的一個正午,他跟東溝老五糊站在了姊妹河邊。
馮傳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馮司令,陪我去趟草灘吧,心煩。」
水英英還是不言喘,如果不是門板被爹發現,她心裏是願意從頭來的,真的願意。這些日子,她也想了好多,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死上心跟他過日子,才是正道!但誰知,爹發現了門板,這等於,是揭起了她臉上一層皮啊。水英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大梅的臉紅到脖子里,又從脖子紅到腳巴骨,可她還得站著。她知道,這門不好進,要是好進,也就推不到今兒了。
現在,她又被娘家爹罵得進不了門。大梅抬起頭,雙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嶺,她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雖說也磕磕碰碰,經常發生點不愉快。但那是三親家較著勁在斗日子,跟現在,不是一碼事啊——拾糧睡門板的事,最終還是讓水二爺知曉了。
再望拾糧時,她的眼裡就分明多了一層亮。說來也是奇怪,以前總覺得,這人又矮又瘦,丑得不敢讓人擱目光。現在忽然覺得,男人其實並不醜,是自己把他看丑了,仔細地望時,男人還是很有看頭的,比以前高了,橫實了,肩膀寬寬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樣子,腳下像是有風,唰唰的,水英英喜歡這種走路的姿勢。隱約記得,爹年輕時走路就是這樣,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後。這種腳步,才像個奔日子的。還有,以前總覺得這男人除了老實,再沒啥好。現在忽然發現,男人身上的好多著哩,細心,院里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話雖不多,句句都在實處,以前認為他嘴笨,現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張嘴,其實巧著哩,只是他把很多話,藏在了心裏,藏在了心裏啊。最重要的,是對爹好,怕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跟兩個姐姐,對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對爹好,對院里上下,都好,對她就……一想男人對她,水英英的心就迷濛了,往事一件件的躍出來,從暗處躍到明處,從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裏,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暖得熱熱的。三年啊,男人不聲不響中,為她,為這個家,做了多少事!
水二爺看完,輕輕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屋裡。
第二天,二道峴子墳上,水二爺硬是逼著水英英給草兒秀跪下了。「好,當著你娘的面,你跟我說實話,這三年,壓根就是假的?」
「說她,也說你。把人不當人,天天黑里睡門板,也不怕老天爺響雷。」「門板?你個刀子嘴,越說我越犯惑,能不能把話咬開,吐道清楚點!」「自個看去,跟我裝啥哩,誰都是爹生娘養的,不情願早做啥哩,說的倒好聽,一個女婿半個兒,哼,讓你兒睡幾年門板,不把天爺戳個洞才怪哩。」說完,扔下一臉糊塗的水二爺,找她的拾糧哥去了。
正在學著簸糧食的水英英停下手裡的活,目光痴痴地九*九*藏*書在爹臉上盯了好長一會,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說,一院的人,總得活下去。」
山風馱著兩個人,沒敢走峽里的大道,繞著斷魂谷,走截道。水英英不說話,人跟馬合成了一體,馬跑多快都嫌慢。身後,拾糧心裏,撲撲騰騰的,亂成一團。
水二爺早已從生死劫中熬了過來,誰也沒想到,萬般無奈下促成的一門婚姻,居然讓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糧起早貪黑從不閑著的腳步,讓水二爺從垂死中看到了生機,有一天他走進南院女兒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轉磨著看了看,跟英英說:「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跌倒自個爬。這院,咋個毀了,還得咋個讓它火起來。」
狗狗擔著空水桶,有一步沒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來越重,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啥事也煩,煩得要死。擔著水桶,她邊走邊在心裏罵:「整天葯葯葯,除了葯好像就沒別的。」身後的吳嫂催她:「狗狗你快點,給誰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沒擋你,你快了有人誇哩,我可沒。」
世上萬物,都怕跟人斗。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們的睡,就成了秘密。當時,拾糧心裏還撲騰撲騰的,既含著喜,也含著怕。他並不敢把水英英當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實實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這個詞,拾糧的心就要飛起來,飛到水英英那邊去。他矛盾著,痛苦著,幸福著。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裡,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或者聞一下她身上的香氣,他也知足。但,另一個心裏,他又那麼不安,那麼懼怕。炕沿上這位頂著紅蓋頭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個下人,哪裡敢碰得?
六月的天空里,徹響起一股子悲聲,這悲聲,有對亡人的愧疚,也有對活人的怨恨。第二天,水二爺親自為拾糧收拾出一間屋,把自個捨不得蓋的被窩抱過來:「娃,往後,你就是我的兒,我的兒啊……」
馮傳五正納悶哩,身後響來水英英的聲音:「小伍子,來了呀?」
拾糧帶著水二爺交給他的銀子,從藏區趕來二十頭白氂牛的這天夜裡,青風峽的大戶們意外收到了黃羊的帖子,這帖子跟發給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爺收到的,卻是一張控訴書。黃羊曆數了官府的種種罪跡,並痛罵蔣介石背信棄義,掉轉槍口打自己人,號召大戶們覺醒起來,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當,要把有限的藥品和物資捐給最需要的人。
水二爺冷冷地瞅著老五糊的背影,心裏,對黃羊,對尕大,對國民黨,發出一陣陣冷笑。爭吧,搶吧,爭來搶去,我青石嶺還是青石嶺,日能了,你給我背走?
拾糧心裏忽地明了。背起褡褳出門時,心,疼疼地想,完了,這下完了,小伍子啊,你糊塗!
「就你,能騎得住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許是小伍子的事嚇著了她,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里那份霸氣,眼神里忽然多出一份小女子的柔軟。
眾人埋頭幹活的時候,拾糧會冷不丁抬起頭,朝四野里看。這個來自西溝窮苦人家的兒子,眼裡已能裝得下整個青石嶺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初跟著老五糊走進大草灘時那種顫顫驚驚的目光,從容,鎮定,而且還透出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太陽那個出來一點點紅照住南山雪壓城松樹的林廓點到兒點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山的松柏半山空月亮上來兩點點紅歸住那房沿兒要端成烏木的椽子上點到兒點茶房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間的房子半間空銀燈那個照上了三點點紅照住那個窗檯子土裝成松花枕頭上點到兒點結婚的被窩上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床的被窩半床空桌桌兒上來四點點紅照住那個炕沿兒雙端成陽頭筷子上點到兒點菜菜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壺兒里沒酒留不下個人鏡子上來了五點點兒紅照住那個模樣兒粉妝成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少淡顏色我少擦粉少淡顏色我少擦粉……正午里,山坡上,瀰漫著小男子出門傷心的聲音。
「好,爹再問你,要是打頭從來,你願不?」
水二爺還沒說完,五糊爺頭上,已是一層虛汗。天呀,他這雙眼,他這雙眼還能叫眼?他趕忙應下聲,生怕再一遲疑,水二爺就把他的老底抖出來。往回走時,五糊爺心裏禁不住就犯嘀咕,這黃羊,到底還要不要當下去?
「事情急著哩,快走!」
門板這件事,老丈人做得過分了,傷著了英英。拾糧想先緩些日子,讓英英緩過勁來,於是這些個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給他指的新屋裡湊合。反正白日乾的活歡,把身子累透了,夜裡只要把頭擱枕頭上,呼嚕就出來了,這樣反倒輕鬆。
斬穴人來路跟水二爺邊喧謊邊拔埂頭的草時,水英英遠遠地走了過來,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練炮肚。每天早起,照應著一院人吃過早飯,水英英會偷偷鑽進南院新砌起的那半邊小院里,練陣拳腳,等太陽照紅大地,拾糧他們上了山,她才走出來,走到一個人們輕易看不見的地方,練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點偏差都不會有。只是沒人明白,她這般費心地練這玩意,到底有何用?
「好路?」
女人手下討飯吃,不容易啊。
「馮傳五,你先別叫囂,等我抓了人,到涼州去說。」
「對,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說說,拾糧這賊,對你好不?」
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到狗狗身上,狗狗縮著身子,往後退了幾步,怒紅著臉道:「拴五子,你不得好死!」

3

沒有,真的沒有!
打那天起,一層會心的笑就開始洋溢在水二爺臉上,到這一天,笑已把水二爺一張老臉原又染得紅撲撲的,跟劫難前相比,他的紅光似乎更多了。
地里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著葯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里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著他給葯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葯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著英英給莊稼鋤草,葯長得歡,草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草就壓過莊稼和葯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里見著他,低著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裡,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杠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裡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裡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里想著盼著,眼巴巴地望著,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哦?」水英英甚是驚訝,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抓,你抓,有本事,你把老子也捆起來!」馮傳五霍地跳到查滿兒面前,怒氣衝天瞪住他。
查滿兒揮了揮手,手下撲進各屋,開始搜。拾糧跳出來,要攔擋,水二爺說:「你讓他們搜,有本事再把我水家搜刮光!」
馮傳五見小伍子機靈,人又識眼色,索性讓他來來回回給自己打探信兒,也好見風使舵,少挨司徒雪兒的罵。
「打涼州城過來的馬隊讓黃羊截了,馬上全是葯,這下,有他馮傳五受的。」院里上下,敢直呼馮傳五名字的,怕就一個狗狗。為這,馮傳五還搧過她一個餅,你猜她咋說:「你不叫馮傳五還叫馬傳五啊?」這馬傳五,曾是個土匪,仗著馬家人在青海拿事兒,兵也多,膽子,比賊還大。後來讓峽里幾家大戶花錢雇的刀客給斃了命,水二爺當年也花過銀子哩。原本還擔憂,青海那邊會興師問罪,沒想人家理也沒理,細一打聽,才知他這個馬,原本姓麻,壓根跟人家馬步青沾不上邊,是狗仗人勢哩。這以後,峽里見了狗仗人勢的,就罵他是馬傳五。馮傳五在青石嶺把守了兩年多,當然知道馬傳五是啥意思,當下氣的,又要搧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搧啊,有本事今兒個你把我搧死,搧不死,你就是馬傳五!」馮傳五掄起的胳膊直搖晃,不是他不敢搧,是這丫頭真的太難纏。你若惹了她,她四處給你使絆子,端飯時給你放一把鹽,倒茶時給你加溫水,有時,趁你不注意,抓幾個豬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里,讓你身上起滿紅疙瘩。這還是輕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給你碗里放毒藥,聽說她後娘就是讓她一把毒藥毒倒的,當時她才十二,毒完了後娘,一個人跑到青石嶺,跟姑姑吳嫂說:「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讓爹打死。」
大梅正在酸心,院里就罵出了聲:「門外站的哪個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車馬店,不是賊公子王八都能進的。」
水英英撲過去,一把抓住拾糧:「沒摔壞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糧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來,再次躍到了馬上。這一次,他穩穩地抓著韁繩,雙腳踩蹬,屁股離開了馬鞍,嘴裏連著「吁」了幾聲,像一個老騎手一樣馴起了山風。山風又尥了幾下,驚得水英英連叫幾聲。拾糧這次沒輸給山風,山風很快就聽話了。拾糧得意地說:「怎麼樣,我功夫不錯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壞了,我跟爹咋交待?」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峴子方向。二道峴子有塊地,沒種葯,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葯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里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里,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一根兒的竹竿兒一十二個節小男子出門一十二個月颳了一場冷風下了一場雪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熱好出的門兒不如呆在家不出那個門來就活不下在家的人兒三輩大一出門兒就是孫疙瘩孫疙瘩倒也是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小男兒的心誰九*九*藏*書都說我在金里睡來銀里滾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開窟窿白天黑夜的我沒命地苦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我窯洞里受寒的爹和母恨不得一頭把天撞死狗狗這邊,也是久長的無聲,每每拾糧哥這樣,受痛的還是她自已。無數個夜裡,她蹲在星空下,眼望著南院,心裏,如刀絞似的痛。
她嘴一鼓,裝出很生氣的樣。
水二爺還不放心,想多問幾句,水英英說:「爹,風涼,回你屋去吧,啥事兒也沒有,你甭擔心。」
還有一拔人,拾糧把他們交給了自己的爹來路。大草灘山腳下新墾的地,今年沒敢種葯,全種了苜蓿和豌豆。院里的羊起來了,拾糧又偷偷去了趟藏區,打聽下十幾頭白氂牛,這院里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氂牛。哪一天把它們買回來,就得喂草。所有的計劃都在他腦子裡,他想一件件落實。他安頓爹,苜蓿不能長得過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種別的。豌豆的草要鋤乾淨,還要留神不能讓苜蓿欺了,這豆種下是冬天給牲口當料的。
這陣兒,他們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還是喜財叔走之前種下的,這葯種起來講究,特別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馬虎。三月底就得將覆蓋的草帘子取掉,還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來遮陽。這些,拾糧都一一記下了。眼下他擔心的,就怕移到陽坡上不活,這可是他自作主張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里上下,對他就不會有那麼好的臉色了。
「不,今天我帶你回去。」說著,拾糧一彎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還沒反應過,就讓拾糧提到了馬上。水英英的心一陣狂跳,男人手上的勁實在是太大了,他哪來那麼大的勁?
啪!水二爺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更不知自個手裡,何時拿了馬鞭。馬鞭重重落到女兒身上時,他的心,似乎被老天爺狠狠抽了一鞭子,不,是一刀子。他扔了馬鞭,愴然淚下。「老婆子啊,我對不住你,三個丫頭,沒一個拉成東西,我這心,比死還難受啊……」
何大鵾又奔彈了幾天,終於說:「老大屋裡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給你吧。」
葯跟葯不一樣,有些葯,頭年播種后並不能採收,得拿乾草覆蓋著過冬,二年開春,將乾草拿掉,再施足肥,長一個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里,地緊,眼下青石嶺所有的地全用來種葯地還嫌不夠哩,拾糧想了個辦法,開春后將狼老鴉台這邊的山林挑選出幾塊陽坡,帶上人先將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塊塊的野生地來,進了五月,在地里選幾個品種,將苗移到陽坡上。這樣,葯就跟山草一樣,成野生的了,說不定長著才有勁。
黃羊的傳言絕非聳人聽聞,到這天,打新疆和涼州城過來的葯,已被黃羊他們攔截了五回。無論消息封鎖的多嚴,峽里的黃羊總能在馬隊經過時神秘地出現。消息所以壓著沒張揚,是司徒雪兒覺得沒臉張揚。她四處布防,不斷地封官許願,甚至拿各種好處拉攏能拉攏的人,可,黃羊還是神出鬼沒,擋不住。
「扯雞|巴蛋,這事跟疙瘩五有啥關係?」馮傳五的心一陣猛跳,急忙拿話堵拴五子的嘴,誰知拴五子一點不識眼色,接著道:「我懷疑,疙瘩五就是尕大。」「你亂咬人,你是見小伍子對我好,心口子不平,你個長狗牙的!」一直抖索著身子的狗狗突然說。
馮傳五一陣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給扔在了腦後。剛出門,他便忍不住說:「昨兒夜,姓查的挨了黑槍。」
對了,狗狗背地裡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氣,她會母老虎母老虎罵上幾十句。這陣,她又望著遠處水英英的影子,開始罵了。罵著罵著,突然轉向拾糧:「你倒是說話呀,賊把氣偷了還是咋?」
緊跟著,他開始四處奔,先是找縣長孔傑璽,后找白會長,幾處碰壁后,竟厚著臉找到司徒雪兒面前:「你放過他吧,實在不行,你就給他一槍子,給他一槍子你總解恨了吧?」司徒雪兒嫵媚一笑:「何東家,你正好把話說反了,他是黨國的功臣,我保護他還來不及哩。」
再者,拾糧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別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已讓老天爺從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糧的媳婦,他要是再欺負,豈不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拾糧想,這麼過一輩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一聽小伍子兩天沒回來,水二爺先急了,幾個院里跑著問,見過沒?
笑著笑著,水二爺就問了一句:「娃,來路家的,對你好不?」
水二爺被英英的話感染,激動地說:「對,得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以前好。」水英英從屋裡搬出一個小凳子,讓爹坐。水二爺十分開心地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跟女兒拉起了家常。水二爺的精神氣,其實就是在跟女兒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復的。他發現,不愛說話的女婿拾糧,越來越像一棵樹,不為人注意的,悄然間就給長了起來,長得能撐起水家這片天空了。光有這棵樹,水二爺還不至於這麼高興,樹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大片綠葉,這葉子,就是自家女兒英英。你想想,女兒都學著簸糧食了,前幾日他還看見女兒在茅廁里起糞土,這些臟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吳嫂跟狗狗乾的,現在女兒從她們手裡搶過來,自己干。這就說明,女兒已真真實實接過這個家,開始用力撐了。

1

一看吳嫂老嘴又噘了起來,水二爺就知道,這女人,又妖精了,誰妖精也輪不上她妖精。水二爺懶得理她,他現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雖然還在苦難中,但,水二爺分明感覺到,一種新的力量在院里悄然生起。這力量,將註定會給水家大院帶來全新的一天,水二爺為此心潮澎湃。
水英英手裡提著馬鞭,脖子里,掛著她的炮肚。
水英英這才發現,男人的腰粗了,結實了,以前那個瘦小刻板的拾糧,忽然就高大起來。一種新奇的感覺襲遍全身,痙攣中,雙臂下意識地又往緊里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開一大片漣漪。後來她閉上眼,羞答答地將臉貼在了男人背上。人們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水英英和拾糧騎馬回到院里不久,小伍子騎著青騾子回來了。青騾子徑直馱他到馬廄前,要往下跳時,狗狗打屋裡跑出來,喊了聲伍子哥,親熱地伸手接住了他。馮傳五聞聲來到後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一起。馮傳五雙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誰知小伍子藉著跟狗狗說話的空,一隻手撐在她肩上,這樣他往屋裡走時,就看不出到底是瘸還是不瘸。
「騎馬有啥難的,這溝里,哪個不會騎馬?」見水英英不吭聲,拾糧又道:「當然沒你騎的好,你是騎給別人看的,我們是騎給自個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水英英的傷心事。眼見著水英英臉黑下來,拾糧不敢再多言,一個鷂子翻身,躍到了馬上。水英英從沒見過拾糧騎馬,嚇得叫了一聲:「小心啊,山風烈著哩。」馬上的拾糧呵呵笑笑:「再烈它還能烈過人?」水英英的臉在夜色里兀自一紅,拾糧這話,像是觸到了她某個地方。山風好像不喜歡拾糧,連著尥了幾下蹶子,拾糧想馴服它,結果被山風重重尥到了地上。
主意已定,水二爺私下張羅起來。東溝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進水家,這一回,老五糊沒推託:「好事,好事呀,二爺。」
行距三步,順南北向,挖深寬各一步的坑,施入廄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實,最後澆水。拾糧邊指點,邊盯著眾人,生怕誰個一馬虎,將哪兒敷衍了。擔水的事由狗狗和吳嫂做,為了澆水方便,天剛暖雪還未融盡時,拾糧在山嶺上修了幾個澇池,將融化的雪水積存下來,這陣,派上了用場。
大梅的腳步子剛到仇府門前,唰地就有一盆髒水潑出來,潑的那個及時,好像端著盆子等她一樣。大梅的心,陰了,沉了。雖說沒潑身上,卻比潑身上難受十倍,百倍。站在髒水前,看著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兒,大梅的心也跟著翻泡兒。這盆水,絕不是無意潑的,仇家雖說是商人,家風,卻是出奇的嚴謹,真正遵循著黎明即起,打掃庭廚那一套,院里院外,乾乾淨淨,從不允許有半片灰塵。就是後院馬廄,隔三間五也要拿白石灰灑一灑。大梅的記憶里,仇家老少總是一塵不染,哪像他們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人呢,把他給我交出來!」查滿兒一進院,就牛氣十足地沖水二爺耍威風。「你跟我要誰?」水二爺穩穩噹噹地站著,經歷了那場大劫難,水二爺的腰節骨似乎更硬了。
再這麼猖狂下去,怕是平陽川仇家,遲早也得讓他水老二的中藥給猖狂掉。嘿嘿,老子就要給他猖狂掉!
這院里,再也不能攪進去人了。
巴掌並沒把拴五子的嘴摑住,他越發起勁地叫:「司令,你打我也要說,他就是共產黨,暗殺團用的槍,也是他給的。」
「昨兒夜,是門板還是炕?」
就這一句話,把大梅就給逼到了刀尖子上,這些天走的,儘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腳,是拿心走。
這陣,她大約是把炮肚練完了,手裡提著銅壺,她是給爹和公公送水來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說話,輕輕放下銅壺,就往地里去了。兩個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後相視一笑,爭著去搶壺裡的熱水了。
騎馬時,拾糧執意不肯讓英英騎前面:「夜風大,你騎後面吧。」
「你——」老五糊氣得,山羊鬍子亂抖。
查滿兒冰敢跟馮傳五硬碰硬,來歪的邪的他在行,公開跟馮傳五較勁,他還缺膽量。
斬穴人來路也是一樣,一天比一天見精神,尤其是年過後水二爺二番請他到水家,他簡直就像一頭青騾子一樣煥發著活力。彎曲的腰,直了,花白的頭髮,黑了。就連迷迷蒼蒼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糧的眼神,喲嘿嘿,眼裡淌的豈只是蜜,是水,清凌凌的水,彷彿,姊妹河一河的水,全匯到了他一雙眼裡。
「我是說不得,可有人做得。」
「乾爹?」
這夜,拾糧讓水二爺叫進了上院。
「打小放驢時就會,只是從沒騎過這麼漂亮的馬。」拾糧興奮地說。水英英撲哧笑出了聲,她讓男人的話逗樂了,她忘了男人小時候給東溝何家當過放驢娃。接下來,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馬蹄聲聲中,山道上不時會響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聲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九*九*藏*書將男人的腰抱住了。抱住了。
「小伍子,他是共產黨!」
「呵呵,江山,壺裡裝的是江山。」斬穴人來路機械地重複著,對江山兩個字,他理解得遠沒有水二爺深刻,不過他喜歡這兩個字。
拾糧的臉一下就紅了,紅透了,紅得抬不起來了。心裏,不知有多恨狗狗,除了她,還能有誰把這麼丟人的事說出來。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殺,不殺它還不知道自個是誰哩。」見曾子航望著他,他嘿嘿笑笑:「畜牲么,就得殺!」
「反正你不能嫁。」吳嫂噘起嘴,吳嫂近來常跟水二爺噘嘴。
嗯。水二爺捋了把鬍子,接著道:「小伍子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人實在,心眼也靈,這些年,越發地出息了。」
「接著呀,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宮裡的娘娘還是涼州城裡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門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牆放翻,院牆放翻我背你進。」水二爺說著,跑進院里拿杴,他走路的姿勢巔巔的,狀若孩子。
拾糧呵呵笑笑,不理她,沒法理,她問的那些話,拾糧真是沒法回答。
一聽這話,馮傳五馬上接話:「對,曾專員可是認了三小姐做乾女兒的。」查滿兒的驕橫氣總算是被壓了下去,他再怎麼霸道,還沒到拿曾子航的乾女兒撒野的份上。不過,他胸一挺,不善甘休地說:「好,我再等他一天,如果明天這時候不見他回來,那峽口被我擊中的可真就是他了。」說完,手一揮,帶著人離開了水家大院。
「怎麼,你姐姐沒跟你交待,要不要我陪你到涼州公署走一趟?」
等進了院,水二爺的話,就沒那麼難聽了。其實那些個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幾個跟斗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記得時間長,才能把往後的路想清楚。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激動的呢?
這一頓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竅里。水二爺嘴上著實子殷勤,那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卻比骨頭渣子還刺人。幸好,乾女兒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個屋裡。曾子航認水英英做乾女,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藥師劉喜財把話說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點姿態,顯得他就沒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論朝哪個方向走,人味還是要有的。曾子航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青石嶺的葯,一半,也是真心實意要把銀子還給水二爺。除了廟兒溝洪財主的銀子他不想還外,峽里其餘大戶,他都做出了陸續歸還的計劃。局勢要穩,說到底還得靠這些大戶,要是涼州的大戶都學了洪財主,怕是,不用黃羊鬧,這民國也得完。身為民國政府要員的曾子航,三年裡的確悟出不少,他現在怕的不是黃羊和尕大,是大戶啊。
人就是這樣,當你從不把某個人當回事時,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進眼裡,更裝不進心裏。可一旦你把他當回事,再回頭望時,你就發現,歲月里橫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愛。
「江山!」水二爺恨恨道。
罵話的是二梅的公公仇達誠。大梅並不知道,仇達誠早把仇恨記在了她家樹楊身上,仇家的仁義河這兩年連續遭到洗劫,先是馮傳五,後來是專員曾子航,再後來,就是長著一張妖精臉的司徒雪兒。這個年輕的女人,甭看臉上始終閃著嫵媚的笑,說話也軟嗲嗲的,做起事來,比哪個都狠。仇達誠幾次找她理論,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發出來,後來一次,仇達誠竟然在女人屋子裡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何樹楊厚著臉皮,幫女人說話,讓他把古浪縣城的生意全部讓出來,交給司徒雪兒。司徒雪兒成立了一個臨時商管會,專門打他們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戶,讓商管會盤剝得經營不下去了。仇達誠拿司徒雪兒沒辦法,只能把仇和恨記在何家老二身上。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愛兩個字想到了拾糧身上。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實了,夜裡輾轉在炕上,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拾糧的臉,耳朵里也全是他的聲音。終於,在這個深夜,水英英躡手躡腳走過去,拿開了那根頂門杠。
水英英憑的完全是直覺,事實上到今天,她對小伍子的事一點不知曉,心裏雖有那麼幾分猜,但這種事,憑猜是猜不到的。但今天,水英英斷定,小伍子惹上了大麻煩。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來他是想拿這門子婚,積點德哩,沒想,臉差點讓小丫頭片子拿狗屎糊了。
馮傳五並不是一個見誰都忍氣吞聲的人,他對查滿兒早就心存不滿,這兩年,查滿兒在司徒雪兒面前說了他不少壞話,害得他在司徒雪兒面前老是直不起腰來。
拾糧在院里磨蹭得終於不能再磨蹭了,就硬著頭皮往屋裡走。
一院的人都被水英英嘴裏突然冒出的這聲乾爹給弄糊塗了,就連拾糧,也覺得新奇,他可從沒聽水英英說起過什麼乾爹。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沒你那幾個月的繩子,我還辨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乾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著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門口,不敢往裡邁步子。
「啥?!」
那一天,水二爺跟女兒嘮了很多,中間還嘮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爺說:「這兩個無義種,有些日子沒來了,改天抽個空,去看看。」
吳嫂也有了心事,這心事,怕是跟水二爺有關。這個老妖,當了半輩子寡婦,最近突然心裏撲騰撲騰的,冒出些東西。
「娃,跟爹說,這三年,真就是睡這過來的?」
「二爺,我給你賠罪來了,這銀子,你先收下,當初打你這兒拿的,多,一下兩下還不上,不過,我曾子航一筆筆的記得清,戰事松下來,想法兒給你還。」「不稀罕!」
拾糧細一想,好像他也有些日子沒見小伍子了。嶺上開始栽葯時,小伍子就有了別的差事,也是馮傳五指派的,讓他專門給自已做信使,說穿了就是跑腿。騎著青騾子,在東溝查滿兒和古浪縣城之間來回跑,上頭有啥指令,他好第一個知道。馮傳五也是沒辦法,司徒雪兒上任后,三天一小令,五天一大令,忽兒說這麼做,忽兒又說那麼來,弄得誰都像沒頭的蒼蠅。比如青石嶺,司徒雪兒先是將駐守的兵娃抽成了兩個,第二年開春,又嘩啦啦派來一大隊,說青石嶺是重防之地,不得馬虎。後來峽里鬧青風團,又抽走不少,等曹藥師和劉喜財被神秘的馬車接走,她又暴跳如雷,把古浪縣保安團的人馬調了來。沒過兩個月,古浪又有了共產黨,人手再次吃緊,一道令下來,保安團的人馬原又回了古浪縣城。還有對水家父女,也是忽兒說要當座上客,要依靠他們,還親自把拉走的幾匹走馬包括山風給送了回來。忽兒又大罵水家父女不是東西,一點不識眼色,要馮傳五嚴加看管。
這傢伙滾下山,威力遠比石頭大,就見峽里一時白煙四起,粉塵滾滾,那東西嗆到口裡,人還哪有喘氣的空?馬受了粉塵的嗆,再也不管不顧,撒開蹄子瘋跑,這樣,就中了黃羊化整為零的奸計。等半夜時分,粉塵徹底落去,兵娃們揉著眼睛四下找黃羊時,黃羊早已沒了影,葯也沒了影。除查滿兒意外地發現一個黑影,沖他開了一槍外,竟連個黃羊的影子也沒摸到。
「是難聽,往後,爹不說了,爹聽英英的。」水二爺呵呵笑著,笑得像個孩子。
吃黑飯時,院里忽然傳出駭人的話,小伍子不見了!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陣子。乾糧倒是現蒸,蒸饃的事,英英不上心,學過兩次,不學了,扔下話:「這活你們做吧,我笨,學不會。」於是就由吳嫂和狗狗來完成,兩人心情好時,這乾糧,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煩心事,蒸出的饃必是死塌塌的。
天下哪個娘老子,會咒著自己的兒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個生的啊!
這一去,便沒了任何消息。去年的採收和今年的種植,就全落到拾糧身上。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眼下立夏剛過,芒種還未到,嶺上嶺下,已是墨綠一片。今年的拾糧像是發了狠,水二爺也發了狠,青石嶺百畝山地,全弄成了藥材,這還不夠,拾糧又讓自己的爹帶著西溝的人,將大草灘靠近山腳的一大片兒,全開成了地。藥材也由原來的十幾種添到三十幾種,其中有五味,是拾糧在草灘上找到的,雖然還叫不上名,但他心裡有數,這些草,不比喜財叔帶來的那些輕賤。
這已是青石嶺種葯的第三個年頭,拾糧的手藝已相當嫻熟,就連水二爺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點頭。半年前一場秋雨里,青石嶺來了一輛神秘的馬車,車上跳下幾個掛盒子槍的,不容分說就將曹藥師跟劉喜財帶了去,等馮傳五的人醒過神來,那輛馬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的葯是商會白會長還有涼州城幾個大戶花銀子收來的,為收這葯,白會長的腳步甚至跑到了阿拉善右旗,司徒雪兒這邊,更是謹慎了再謹慎,為防萬一,她將布在青風峽一帶的查滿兒他們全調集起來,護在馬隊前後,誰知,馬隊還是沒能過了青風峽。
查滿兒的人搜了一陣子,灰頭灰臉出來了。馮傳五更加得意,他正要嘲笑查滿兒,拴五子突然跳出來:「報告司令,小伍子就是共產黨!」「放你娘的屁!」馮傳五一個巴掌摑在了拴五子臉上。
屋是套間,去年開春,水二爺就將南院這半邊隔給了他們小倆口,還把兩間小房子打通,說過去是英英一個人,現在多了雙腳,地就顯得窄邊。拾糧心裏,卻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還能抱著被窩上別的屋睡,這一打,就把他分房門兒另睡的路給打斷了。
不是水二爺眼尖,是狗狗。這丫頭專挑別人的疼處,往狠里狠里咬。也怪水二爺,黃羊的風波颳了一陣子后,他突然想出一個餿主意,要把狗狗嫁給小伍子。吳嫂頭一個站出來反對:「使不得,二爺,這狗狗……」
水英英和拾糧總算沒白辛苦,等把一切處置妥當,要連夜返回時,拾糧心裏,就多出幾分對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英英一眼,道:「累壞了吧?」水英英感覺到了男人話里的溫柔,頭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餡了。」
事情還真讓水二爺給說著了,就在第二天,專員曾子航帶著一干人,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明明是看到了,但他裝不知道,磨蹭在嶺上不下來,專員曾子航連著派了幾個人去叫,他都一句話,沒空。最後,曾子航不得不親自read.99csw.com到嶺上,很謙恭地說:「二爺,我來看您了。」
後來又說,峽里來的不是黃羊,是人,只不過用了黃羊的名。這就讓人有點弄不懂,還沒等人們互相打聽,黃羊的名聲已在青風峽叫響起來。
查滿兒恨恨挖了一眼水二爺,心裏急著抓小伍子,沒跟水二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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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院的人正擔著心,就聽院外草灘上響起一片惡聲,狗狗跑出去一看,媽呀,不好了,她連叫帶喊奔了進來。
拾糧聽到黃羊的消息,還是打狗狗嘴裡。「等著吧,黃羊都鬧了起來,他水家不長久了,馮傳五也不長久了。」這丫頭,院里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糧正要罵,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說:「知道不,昨兒夜,峽里又出事了。」
英英臉騰地一紅,簸著糧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兒。水二爺眉一皺,還以為拾糧欺負了自個女兒,正要給女兒仗膽哩,就聽英英說:「爹,幹嘛叫得那麼難聽,他又不是沒名字。」

5

查滿兒帶人來,竟是為了小伍子!
水家大院再次陷入不安。查滿兒走時撂下的話,明顯擾亂了眾人的心。
笑完,突地一轉身,躍身上馬,鞭起鞭落,大草灘就被他踩在了腳下。
死丫頭,遲早會叫出禍來!
老五糊搖頭。
水擔到晌午,水二爺在半山腰裡吆喝著人們吃飯,午飯就是乾糧就酸菜,酸菜是吳嫂跟狗狗年前腌的,腌的時候,英英也參与了。英英一參与,就有熱鬧看,這熱鬧,主要來自她跟狗狗,狗狗這狼轉生下的,膽子賊大,竟敢當著水英英的面,左一聲拾糧哥右一聲拾糧哥,叫得吳嫂都臉紅。吳嫂給她遞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氣乎乎離開廚房,她還不甘心,扒在廚房門口,沖院里喊:「拾糧哥,我的手指頭切爛了,快拿點葯來。」
保護?不提這兩個字還好,一提,他眼看著就要給司徒雪兒跪下。「求你開開恩吧,要麼,讓他跟我回去,種田去,要麼,一槍,就一槍,我也就心甘了。」司徒雪兒手一揮:「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說完,笑著打發了何大鵾。何大鵾沮喪萬分地回來,屋裡昏睡幾天,心又擱不下,翻起身說:「不行,我還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屍首找回來。」
農曆六月頭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來了它三年裡頭一個親戚。水二爺一望見大梅,就驚著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著,喲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的門上,竟也有人上。」水二爺是氣自個的丫頭,更氣東溝何家和平陽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時間,他的兩個親家丫頭女婿還有外孫子,誰也不敢到青石嶺來,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你啥時學會的騎馬?」男人的騎術令她嘆服,忍不住就問過去。
可她還是問。
綠色再次染滿青石嶺時,拾糧帶著幾十號人,正在跟節氣搶時間。
查滿兒掉頭一看,竟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
水二爺剛一吆喝,吳嫂的步子就急著往半山腰裡奔,不是她急著吃,是不放心水二爺。她要不去,水二爺能酸菜就著干饃,一肚子吞下好幾個。啥上都跟年輕人比哩,遲早得比出病。吳嫂背著人從藏區里弄來些酥油,又從老家帶來些紅糖,她要用熱茶把酥油跟紅糖沖開,饃泡化,這樣吃下去,胃裡才舒服。
這兩年,水二爺對院里受苦的,好得不成,誰要有個頭疼腦熱,他第一個跑出來找葯。
地里的人先後都到水二爺那裡吃午飯去了,人一走,狼老鴉台就靜下來。狗狗每天等的就是這時候,只有這陣,她才能跟拾糧哥說上會話。可這死人,話也像是讓母老虎嚇盡了,問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話就那麼金貴,多說一句把你少掉了?
拾糧扔了手裡的貓兒抓子,前走幾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氣來。他在生狗狗的氣。
「查隊長,你抓人抓錯地方了吧?」水英英一邊往查滿兒這邊走,一邊,把玩著她的馬鞭。
遺憾的是,這一夜,拾糧意外地睡踏實了,水英英拿開杠子的聲音,他沒聽到。水英英輾轉反側的聲音,他也沒聽到。
話雖這麼說著,心裏,卻天天盼兒子何樹楊回來。
「沒咋你驚個啥,我又不是嫁你。」
水英英已睡了,裡間那道門拿杠子頂著,從他把門板挪到屋裡那天起,英英就開始頂門。英英別的方面都好,都把他當男人,外人看著他拾糧也像男人,獨獨這件事,到現在也不讓步。拾糧想不通,其實不頂又能咋,他還敢硬闖到裡頭?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給他那句死頭子話后,他的心思就滅了,真的滅了。拾糧躡手躡腳,摸到了自己的門板上,門板以前是折起來的,上面還要掩蓋點東西,現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鋪了些麥草,又從哪裡翻騰出來兩張羊皮,給他當褥子。去冬雪后,英英又從東溝大姐家要了兩張黃狗皮,鋪在上面,著實子熱,熱得拾糧徹夜睡不著,只能坐起來,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糧總算是在水家大院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廟兒溝,連夜?」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誰叫你沒骨氣。」
「騎好了,掉下去可別罵我。」隨著一聲「駕」,山風甩開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來。水英英起先還驚著、怕著,慢慢,心裏踏實了。
天爺開的窟窿天爺得補,葯上受的損失葯上得拿回來!只要有了這一嶺的葯,富日子還愁不來?遲早的事,用不著急,也急不得。只要能把青石嶺變成藥山,他水家,不愁翻不起身來。
來路挨了訓,並不氣惱,接過銅壺,先給二爺續了水,給自己倒水時,耳朵里響起一聲「爹」,恍惚記得,剛才英英放下銅壺時,是這麼叫過自己的。當時媳婦兒在眼前,他沒敢回味,這陣回味起來,就覺得這一聲「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給叫得溫暖了。
拾糧在門板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南院另半邊院里,水二爺照樣也沒睡。水二爺讓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兒為啥不開懷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抱孫子。可——關於黃羊的傳聞就是在這個月末響起來的,起先說,峽里來了一群黃羊,專門跟野狼作對,偷襲野狼的後手。對黃羊,青風峽的人並不陌生,相傳,青風峽最早並不叫青風峽,叫黃羊溝,這兒曾經水草茂密,灌木叢生,姊妹河終年的雪水加上溫涼的氣候,極適宜黃羊的生存。乾隆爺主事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蠻荒,除了成群的黃羊,溝里出沒的,怕就是野狼,偶爾地有幾頭野驢,最終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擊下。黃羊不同於一般的羊,這羊外表很柔順,除了個頭大,腿細,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爺和何家養的羊近乎沒啥差別。但內骨子裡,這羊卻有著不屈存的個性,尤其遭受狼群攻擊時,更是能爆發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黃羊總是成群結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傷害,整個羊群會向對手發出致命的一搏。
水英英不言喘,她的心裏在恨拾糧,木訥鬼,遲早得木訥死,頂木杠子都取走多少日子了,這些日子,她甚至把裡間的門全打開,讓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可這個死人,竟然還睡門板!
「繩子呢,沒繩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爺抬起頭,故做驚訝地問。
「哪個敢在我水家大院撒野,我的馬鞭可不認人。」水英英接著又要抽二下,查滿兒趕忙湊上前:「三小姐,你別……」
拾糧不想毀。
那個夜晚著實把拾糧煎熬死了,十六歲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鄉野里地頭上這種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時不時地要拿些溝里偷雞摸狗的事給嘴解饞,什麼張老二夜裡翻王寡婦的牆頭拴斷了腿,李三家老二讓秀秀家的勾到了溝里,都是些葷得不能再葷的事。後來吳嫂喊著要圓房,圓房兩個字的意思,拾糧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這院里跟寶兒圓了房,儘管是陰親,但吳嫂還是按陽親給圓的房。拾糧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也火紅火紅的,等吳嫂鬧騰完,走了,屋子裡就剩了他跟英英時,他就……沒想到,英英給了他那麼一句話!
拾糧驚訝地發現,水二爺的上屋裡,赫然放著那塊門板。
這人哪,真是說不清。
「共產黨?喲嘿嘿,小伍子是共產黨?他可是馮司令的跑腿,你這麼說,不怕馮司令打掉你的牙?」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討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沖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乾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丟在這上。
「你那點鬼點子,就甭動了。你做啥事我不管,也懶得管,不過有句話,今兒個我跟你講清楚。你老了,有一把歲數了,死不死都是小事。但你不能害娃們!今兒個回去,加緊給小伍子說個媒,這娃是個好娃,我水老二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上你這號糊塗蟲上刀山下火海,我在西溝給他買了塊地,再讓來路幫湊著置兩孔窯,有了媳婦拴了心,興許,他就懂啥叫個過日子了。」
「不用交待,你就說我自找的。」
「沒咋。」
「跟誰撒氣哩,又不是我讓你睡木板,活該!」
斬穴人來路是年過後來到青石嶺的,水二爺說:「來吧,我水老二前後對了三個親家,沒想,落難時能靠住的,還就你一個斬穴人。」來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爺這句話。
小伍子掉轉頭:「來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真是女人當家驢犁地,這日子,快到頭了。
水二爺也會從遠處突然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拾糧,盯著盯著,一張老臉上就會溢出激動不已的笑容。
水二爺真就沒稀罕!管家老橛頭帶著人往地窖放銀子時,他的眼,一直是瞅著青石嶺方向的,彷彿,那兒才是金山銀山。
查滿兒結舌了,目光,求救似地盯到拴五子臉上。拴五子剛要說話,水英英一甩馬鞭,還沒看清馬鞭咋個落他臉上,一片子豬嚎聲就在院里野起來。
「小伍子我打發走了,我想乾爹了,讓他到涼州城給我捎個信。」
三天前,她被平陽川仇家辱臊了一頓。事情落到他們頭上,兩口子黑里睡不著,掂量來掂量去,還是決定先去平陽川。走到半路上,何樹槐蹬住雙腳,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實在沒臉進那門啊——」
查滿兒略顯氣短地說:「這裏沒你的事,我是奉命緝拿共黨要犯。」
一個骨氣,把整座山都說啞巴了。拾糧踟躇地離開,蹲在遠處的山樑子上,心裏,忍不住就響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