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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袁坤面對這樣一種不痛不癢的現實,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了,不在小女兒早戀這件事上饒舌了。
李漢一說,溫秘書,擔保這點事,你就不必掛在心上了。
議了不長時間,事故調查小組就成立了,牽扯相關部室領導六人,常務副局長任組長,連夜奔陝西,同時兼顧善後處理事宜。
白石光說,十八萬,這個數,你就心疼了?
溫朴想,李漢一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沒必要再往下談了,笑笑說,那就讓李局長費心了,有新情況,咱們再溝通。這幾天蘇部長安排了不少事,不然我就過去看看了。
白石光笑了。
馬義癱了,拱起手說,別別別,開個價怎麼樣?
他木然地承受著這一切,之後回味著小女兒的話。
你們當官的就是這樣,個個自私!小女兒扭過身子,跺了幾下腳,一臉怨恨地走了。
白石光伸出裹著繃帶的斷指說,不見的那半截,我送給大秋了,你說這個價怎麼開?
袁坤一直在辦公室坐到天擦黑,才讓司機把他送回家。
袁坤擺擺手說,算了主席,這要是進京領獎送溫暖什麼的,我倒是可以考慮帶上你,去受罪就免了吧。
袁坤點著一支煙說,我們沒時間發牢騷,也沒工夫痛苦,大家還是抓緊時間,商量一下成立事故調查小組和相關善後處理事宜吧。
常務副局長愁眉不展地說,這次事故來的真不是時候,這不是往二局踢那兩個億嘛!
白石光看看手中的打火機。
他努力把心裏的慈祥,笑到臉上來,攬過小女兒,摸著她的頭說,看你這不開心的小模樣,是不是還在想考學的事?想開點,也就是差幾分嘛,還有明年呢。
白石光撥通了經理辦公室電話,接電話的人說趙經理下基層慰問還沒回來。
馬義的身子,又矮下一截,絕望地說,十萬!
行了行了,袁坤苦笑道,都快忙去吧,怎麼弄出了生死離別的味道,我可是等著你們平平安安回來呢。
其實袁坤知道,小女兒之所以有資本早戀,不拿眼前的高中和未來的考大學當回事,都是因為她有一個當局長的老爸,曉得日後即使考不上大學,在老爸眼皮底下找份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也撈不到的好工作,那是不費吹灰之力,一局多大啊,可挑選的工作太多了。至於說出國學習這條路,他知道小女兒的盼頭不大,要是可以隨便出國上學,當初她姐姐就出去了。前些年領導落榜子女出國上學成風,老百姓看在眼裡,恨在心頭,罵在嘴上,一些眼裡不揉砂子的人,還往部里寫信反映情況,質https://read.99csw.com問領導家哪來的那麼多錢供子女出國上學,老百姓家的孩子怎麼就沒錢出去?出去那麼幾個,也是父母砸鍋賣鐵拼家底,差點了再去找七大姑八大姨獻愛心。部里很重視這個問題,因為不光是東升這邊的老百姓對領導子女出國上學牢騷滿腹,其他地方的直屬單位里也普遍存在這種現象。很快,就處級以上領導幹部配偶及子女出國旅遊上學等問題,部里下發了一個相關的預審暫行規定,內容涉及境外院校名稱、資金證明等一系列敏感問題,於是這兩三年裡領導子女基本沒有出國上學的了,曾有一個處長玩假過戶,把兒子送到了澳大利亞上學,結果是受到了黨內和行政雙重處分。
交了話費,白石光到路口攔了一輛紅色計程車。上車后,不等司機問他去哪兒,他就說去水務局。
常務副局長說,袁局長,那我們這就準備出發了。
馬義望著白石光,不知是因為內疚還是惜錢,竟然掉下了成串的眼淚。
白石光扣下電話,望著天空,琢磨著是不是應該給溫朴打個電話,但他一時又拿不準溫朴現在知不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會知道多少?心裏這麼一推磨,就越發沒底了,不得不打消了聯絡溫朴的念頭,覺得還是等自己把事情辦到亮堂處再跟他打招呼好一些,因為有些話,現在怎麼說,都沒辦法說明白。
馬義閉上眼睛說,十八萬!
袁坤無可奈何地說,北京方面,我親自去請罪,老天爺要滅一局,我袁坤也是束手無策啊!
後來小女兒雖說沒有終結自己的早戀,但拿學習也沒有完全不當回事。
白石光哼哈地聽著,忽然意識到這瓶汽油對自己很有用,就說,師傅,把這瓶油給我吧。我出差剛回來,這是去單位騎摩托車,我擔心油箱里的油不多了。
小女兒低下頭,咬了咬嘴唇說,爸,我就是運氣不好,你看人家小菲,去年進了北京,今年考分比我低一塊都一本錄取了,有北京戶口,沾多大便宜呀爸。
白石光搖搖頭。
證明我白石光是人是鬼,不在乎這麼一點時間。他的上下牙咬出了聲音。
小女兒讀初中時,學習上的事,袁坤還不怎麼操心,那時小女兒的學習成績在班裡排在前五名,誰知升入高中后,小女兒的青春騷動了,搞上了對象,心思一下子從學習上溜開了,後來班主任覺得再假裝看不見就壞事了,只好找小女兒談話。子弟中學歸一局管,袁坤的小女兒,不論是在學習還是情感上,一旦出了差錯,甭說班主任背不動扛不起,read.99csw.com就是書記、校長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談話不愉快,小女兒不拿班主任的勸告當愛護,還厭煩地對班主任說,我的未來用得著你操心嗎?我就是考不上大學也能找份比你強一百倍的工作……班主任再委屈再生氣也不敢發火,袁坤的小女兒就是一局的公主,哄她也許還輪不上你呢。可又怕以後擔責任,班主任沒轍了,只好親自跑到袁坤辦公室來彙報。
白石光頂上說,你要是我呢?這個數,滿意不滿意?
高考前夕,一天袁坤有應酬,大半夜才回來,見小女兒還在高考衝刺,瘦弱的上身,只有文胸攔著,而當時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大概只有十五六度,袁坤一進房間就感到了冷氣襲人。他退出房間,去書房取來一件自己的外衣,躡手躡腳靠近小女兒,小女兒就在他差一兩步走到身旁時知覺了。他把手裡的外衣披到小女兒身上,說時間不早了,休息吧,要是累倒了,就沒法高考了。
小女兒靠住他,摳著他的一個衣扣,可憐巴巴地說,爸,乾脆你也找找人調北京去算了,你還是個局長呢,小菲她爸去北京哪會兒才是個處長。爸,我要是進了北京,明年保准能考進名牌大學。
馬義又說,十五萬?
司機說,只要不去放火燒移動大廈就行,拿去拿去。
溫朴又客氣了幾句,然後掛機。
袁坤還有一個大女兒,正在武漢讀研究生。他望著小女兒的臉,感覺她還沒有擺脫今年高考落榜陰影的糾纏,孩子還在為失去的東西傷心難過,心裏不由得打翻了五味瓶。
馬義看到白石光的臉色越來越猙獰,身子就不住地篩糠。
小女兒望著他,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似乎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有時人想悲哀,也得有資本墊著,也得憑底氣撐著,袁坤現在已經沒能力跟現實頂牛了,他說服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讓秘書通知在家的班子成員,馬上到小會議室開緊急會議。
小菲是隨父親工作調動進京的,小菲父親進京前是袁坤手下一個處長,小菲離開東升前是袁坤家的常客。
就在袁坤為陝西死人這件事不知怎麼痛苦好的倒霉下午,白石光跟馬義的賬也算清了。
白石光把馬義逼到老闆椅上,陶出匯票,在他眼前晃著說,三百萬,我全帶回來了。
一直坐到夜深人靜,一直到睜不開眼睛上床睡覺時,袁坤才打定主意,儘快進京面見蘇南。
時代在更新,社會也在脫胎換骨,現在的企業當家人,不像早先的企業領導了,早先的企業領導有三怕,怕天怕地怕上級,而現在的企業當家人,雖九九藏書說也有三怕,但內容大不一樣了,稱之為新三怕:一怕女人纏,二怕禮錢黑,三怕出事故死人。
人命關天,不是鬧著玩的事,尤其是現在講以人為本,一個企業里老是死人還怎麼以人為本?如今企業里死人也有指標,而且是硬指標,與企業主要領導晉級、長工資、出國考察,以及企業評級、先進單位評選、勞模指標劃撥、全員工資長浮等一系列利益掛著鉤呢,一局物資公司年初著了一場大火,眨眼間就把一局全年的三個死亡指標燒光了,當時袁坤脖子粗臉紅,氣得要死,在事故現場指著物資公司一把手的鼻子說,我求求你了,你千萬不能想不開了自殺,我現在可是沒有死亡指標給你糟蹋了!從這以後,袁坤的心,就一直在安全生產上打轉,就怕哪兒再死人,再死人一局就消化不了了,到時的一系列麻煩,可就不是錢能打發走的了。然而怕什麼來什麼,你越是不想見到的、聽到的,偏偏就往你眼前擠,死活就往你耳朵眼裡扎,這次車禍一下子就要去了四條人命!
二十……一……二萬……馬義的舌頭打顫了。
司機說,中午兩個醉鬼帶上車的,說是去放火燒移動大廈,你說這不是找病嘛,他倆下車時,我把瓶子唬弄下來了。
小女兒給他送來茶水。
袁坤轉天抽時間找小女兒談了一次話。他很開明,並沒有像一般家長那樣嗷嗷發火,對學生談戀愛不依不饒,他只是說高中時期談戀愛,有可能影響日後的高考,而在中國,高考對一個學生的未來是很重要的,他讓小女兒三思,自己把握未來命運,拿得起就拿,拿不起現在放下也來得及。
李漢一正在跟溫朴通話。
白石光離開千文市前,跟大秋約好要他暫時對馬義封口,所以馬義現在還不知道白石光身上掖著三百萬的匯款。但馬義一見白石光,還是覺出了不妙,目光直往門口溜。
袁坤起身道,路上加小心,到了那裡也別著急上火,事情已經這樣了,盡量往好上辦,你們也就儘力了。記住,安全安全,隨時聯繫我。
溫朴聽出他話裡有話。李漢一現在把袁坤扯到擔保這件事上,說明他這些天里借擔保之事,沒少打袁坤的主意。再就是當初自己暗示過他,擔保這件事貼公沾私,不便外漏,李漢一難道會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現在看來他不但不遵守遊戲規則,還一步邁到了袁坤那裡,這一切的意外只能說明他這個人說話辦事會找借口,會看火候,還會周旋。
計程車拐上嘉樂街時,白石光覺得腳底下有什麼東西滾動,彎腰拾起來一看,https://read•99csw•com是一大瓶雪碧,覺得氣味不對,擰開蓋子一聞,裏面裝的是汽油。
白石光說,在這個一言為定上,你小子還可以再騙我,但你最好先把全國的汽車都買到手。
馬義給澆傻了,等反應過來時,白石光已經住了手,他只澆了半瓶。
溫朴不軟不硬地說,哎呀李局長,沒想到這點事,給你找了這麼多麻煩,不好意思。
工會主席一聽他這番泄氣話,立馬就酸了鼻子,動情地說,袁局長,我陪你進京吧。
白石光這時產生了錯覺,越看馬義的腦袋,越像一個卡通大鴨頭,這錯覺讓他從記憶里勾出了成片成片的野鴨子,窪子淀里的野鴨子,還彷彿看見一個長得跟白石光一模一樣的青年,趴在船邊,一張麻木的臉上,鮮血淋淋,正在機械地咬著野鴨子頭,咔嚓咔嚓……
袁坤想,小女兒怨,傷亡職工家屬罵大街,下崗待崗職工聯名上告,三崗制步步受阻,技術人才不停地外流,施工機械設備等待更新,計劃內工程眼見消失……家裡家外的日子都沒個亮閃,這種局面自己究竟還能支撐多久?唉,如果這時能去北京的話,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在東升這塊土地上,自己這張臉給人看著風風光光,飄飄洒洒,可是有誰知道自己每邁一步都吃力呢?而且是忙忙碌碌中也沒把一局搞出個太平樣來,事事總是累不到點子上。
小女兒這時也是累到了極限,打著哈欠站起來,伸著懶腰說累死我了爸,我要去睡覺了。等小女兒走了以後,他意外發現小女兒的坐椅上紅了一片,彎腰仔細一看,再抽鼻子聞聞,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孩子居然都不知道自己來月經了,心裏禁不住難受起來。轉天早晨,他把小女兒來月經的事告訴了愛人,愛人一聽就紅了眼圈,說這不是在玩命嘛我的傻閨女……
馬義抖著嘴唇道,好兄弟,我錯了,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行不?
白石光挺直了腰說,我操你媽,甭費口舌,二十五萬,少一分你死定了!
其他領導不知說什麼好,唉聲嘆氣。
小女兒的話,小匕首一樣劃過袁坤心尖,他心裏一抽|動,嗓子眼就堵了,像是那兒卡了一枚泡開的胖大海,漲乎乎地難受。他控制了一下情緒,目光重新落到小女兒臉上,這時小女兒濕眼睛里的委屈目光,讓他的心再次動蕩,他直想流淚。
袁坤進家后草草了了把晚飯吃了,然後一聲不響地進了書房。
他這時也很想跟小女兒聊點什麼,他意識到這些日子自己對小女兒的關心太少了,好像就沒怎麼與小女兒說過貼心挨肺的家常話。
下午袁坤跟許行九_九_藏_書長通話后不久,就接到了一個比擔保更嚴重的消息,二公司在陝西的一個施工隊,中午在一條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死四人傷六人,傷的六個人里,現在還有兩人處於昏迷狀態,也就是說隨時有可能停止呼息,死亡數字懸在空中。
馬義想站起來,被白石光按了下去。
馬義往起挺挺說,十六萬!
參加會議的領導,準時出現在會議室里,袁坤也沒什麼開場白,直接通報了陝西事故。
哀哀之中,袁坤晃了晃腦袋,意識到一局的日子,馬上就沒法兒過了,亂套的那一天就是二局得到兩個億那一日,就算一局二局合併,想必自己也沒好日子過。常言道,瘦驢難拉磨,跛腳馬跑不出速度,瞎眼牛隻能轉熟場……
回到辦公室,袁坤左思右想也沒敢給蘇南和溫朴打電話,但這事按規定又不能下壓,必須在第一時間上報到部里。
李漢一說,哪裡哪裡,溫秘書,這你就見外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溫秘書,這件事雖說出了意外,但我會想辦法妥善處理的,想必不會鬧得沸沸揚揚。
袁坤揮揮手說,說眼前事,說眼前事。
馬義梗直脖子,把一隻在桌底下攥緊的拳頭擺上了桌面,從嗓子眼爬出兩個字,行吧……
白石光把匯票裝進手包,然後把手包扔到沙發上,掏出打火機,擰開雪碧蓋子,二話不說,順著馬義的腦袋瓜子澆下去。
李漢一平靜地說,我想袁局長,肯定是沒少使勁。沒談下來,也許是事情太複雜吧!
常務副局長說,好的袁局長,那你也保重。
袁坤續上一根煙,清理了一下思路,把電話打到了部安全生產管理局,算是先報個到,詳情等他進京彙報。
二十萬!馬義咬牙說。
白石光是在下午五點多鍾回到東升的,兩腳落地后,他沒急著回家,在一家小賣部使公用電話與趙松聯繫。他在山西和千文市時都給趙松打過電話,想跟他解釋一下有關情況,表示一下歉意,可就是聽不到趙松的聲音,趙松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
白石光罵道,王八蛋,你夠毒的了,你知道被人坑被人騙是什麼滋味嗎?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下得了手?說到這兩眼潮濕,把剩下的半瓶汽油倒到自己身上,又說,那好,老子今天就找你這個雜種陪死!
李漢一選擇這個時候跟溫朴談擔保是經過周密考慮的。自從溫朴把擔保的事掖給他,他就一直沒再跟溫朴提過這件事,他是在等生米做成熟飯後再跟溫朴聯繫。現在是火候了,他先是對溫朴講了電力安裝公司賬號被封的前一天,他迫不得已找了袁局長,請他到一個姓許的行長那裡通融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