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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怎麼能允許教員白天打工掙錢,晚間再來上課?你拿了國家工資哩!」黃江北問。
「隨隨,你就是不懂事……今天扯那些,不是明擺著讓江北為難嗎?」
曲縣長笑道:「咋的了?您的司機把您扔下不管了?好辦好辦。您坐我的奧迪,我和方書記擠一輛車……」
敦厚的邵達人忙笑道:「你說你說。我只是想,江北跟咱們在一塊的時間有限,咱們得揀緊要的說。只圖一時痛快,說些牢騷怪話,不解決問題。是不是?」
美方首席就更不明白了,激動地站了起來:「那麼您為什麼不勇敢地行使您手中應有的總經理的職權?到底是什麼在妨礙您行使總經理的職權?對不起,我真的非常不明白。」
葛會元回到自己辦公室里,渾身依然還在戰慄。他趕緊從抽屜里找出藥片,吞了兩片,過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這時,田曼芳推開葛會元辦公室的門,走了進來。
又及:請把冰箱里那一包雞腿拿出來先化著。
葛會元說:「在這一點上我們也是堅定的。」
葛會元說:「我並不願意這麼說,是這個世界在逼我這麼說。是逼的。」
曲縣長略略一怔。方少傑卻乖巧,領悟也快,忙接過黃江北的話頭應道:「對對對。讓列寧同志先走。先把老師們送回去……」曲縣長立即顯出不高興的神色。他倒也不是不願讓自己縣裡的這些教員使一下自己那輛新買的奧迪100,他只是看不慣這一幫人,總喜歡做一些超越常規的事。黃市長想用領導的車送你們,無非是新官上任的一點姿態而已,說是一種手腕也未嘗不可。你們還真坐?就說坐,也得客氣幾句。不說幾句感謝的話,起碼也得推辭一下吧?好嘛,連句推辭客氣的話都沒有,只說了句「真不好意思,今兒個咱這些小老百姓可算叨光了」,就一頭鑽進車裡走了。真不識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曲縣長最不能看這種自恃讀了幾天書,就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越是這樣,越不能慣他們那毛病!他常這麼憤憤然悻悻然。
田曼芳難堪地勸道:「葛總,您千萬別這麼想……」
方書記忙說:「還沒吃晚飯吧?是不是回縣裡吃了飯,我們再向您彙報……」
方書記殷切地說:「黃市長,您坐上賓席。咱這小破縣城的條件可不能跟外頭大地方比,您將就。菜不好,酒不好,就一條,心好。」曲縣長說:「讓黃市長看看咱們的窮酸樣,明年在做財政預算時,多給咱們林中縣照顧點。請,請。」方少傑又接著說:「江北啊,今天老同學我借花獻佛,為你接風。改天,咱們上家裡再好好聚聚……來,大家舉杯……」黃江北忙做了個手勢,請方少傑稍稍再等一會兒,因為他還請了幾個重要的客人一起來就餐,很快就到。
梨樹溝小學的操場上堆放著大垛大垛的老玉米稈兒高粱稈兒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每到秋收夏收,這操場就不再是操場。但這會兒,在那些玉米高粱垛跟前卻席地坐著幾十個正在上課的孩子。每個孩子的膝蓋上放著一小塊木板條當課桌,每個孩子的身旁放著一盞小馬燈。寒冷的山風使那幾十盞馬燈在不住地晃動著,孩子們在瑟瑟地發抖。一陣風刮來,那塊臨時支在兩個三角架上的舊黑板嘎吱嘎吱地搖晃起來,眼看就要掉下來了。黃江北忙上前扶住它,華隨隨也忙去扶住黑板,所有的孩子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在冰冷的場地上坐著迎受寒風,直瞠瞠地看著面前的黑板。黃江北看看嘴唇被凍裂了的孩子,看看那一群群黑壓壓地站在小學校院牆外頭默默地看著他的那些山民們,慢慢地縮回了手。
「問題就在於你國家沒給工資。」華隨隨氣呼呼地答道。
再往前走就是梨樹溝了。天色幾乎已https://read.99csw.com經完全黑了下來,原先商量好的,都回達人家,就在達人家吃晚飯,讓達人那位回族妻子給做寧夏拉麵,多多地拌上些油潑辣子,給幾頭生蒜,吃得滿嘴噝噝地出氣兒。但華隨隨偏不同意,偏偏要大夥跟著黃江北先到她的梨樹溝小學去。她說她的理由:第一,晚上還有課,不能落下了。第二,正想讓黃市長瞧瞧林中縣山裡的孩子,這一兩年是在什麼條件下念書的,梨樹溝最典型。第三,只有她那兒有今年剛刨的新紅薯,新花生,新從樹上摘的紅棗、核桃,樣樣管飽。沒人拗得過她,小妹妹嘛,況且梨樹溝的情況的確要比其他學校更急迫,先去她那兒也是對的。沒有人再提異議。華隨隨便先攔了輛卡車,去梨樹溝準備晚飯布置現場。黃江北等人慢慢前行。
黃江北說:「沒視察,順便捎帶著看看……」
田曼芳自己也不明白黃江北為什麼要請她來參加這個酒宴。不過她還是很高興能接到這樣的邀請。高興的不是這個場面。這些年,無數次的應酬,已成了她家常便飯。如果不加節制,她幾乎每天的每頓飯都得在應酬中度過。辦公司就是應酬,天經地義。還得熱情洋溢,謙恭得體,慷慨大方,幽默隨和,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出色。但因此也讓她煩透了,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激動和高興。但今天她真的高興,她願意再見到黃江北。
尚冰騎自行車,當然趕在小冰之前回到了家。門是鎖著的。進了房間拉開燈,見房間里翻得一塌糊塗,桌上的便條和蛋糕卻不見了,冰箱里的雞腿還沒取出,知道自己那位「小馬大哈」已回來過了;便粗粗地把敞著的柜子門、打開的抽屜和零亂的書桌歸攏歸攏,從冰箱里取出凍雞腿,就趕緊向廚房走去。廚房裡,煤爐已不見了,她又忙向屋後走去。屋后,是一小片荒地,兩棵細高的黃楝樹,一堆殘破的舊瓦片,這時都沉浸在濃濃的暮色之中。尚冰叫了幾聲,不見小冰回應。她剛要轉身上別處去找,卻看見在那堆殘磚碎瓦後頭坐著個人影。她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走近前去細看了看。
田曼芳說:「我一定處分他……」
邵達人提醒道:「別發牢騷。」
「今天不彙報,隨便看看。」黃江北說道,然後又問:「你們來了幾輛車?」
華隨隨一步不讓:「沒關係?沒關係,為什麼你就進不了萬方公司?」
四十六
葛會元說:「你可以處理他,因為你也姓田。我處理不了,因為我不姓田。」
「幹不了別的,還幹不了三陪?陪不了年輕的,還陪不了那些滿把攥著臭錢的臭老頭?」華隨隨答得生硬。
一大鍋白皮紅心的紅薯真有些燙手。
「這麼說吧,下個月再不給開工資,我白天也得去找個地兒掙點飯錢了。」華隨隨說道。
美方首席說:「但是有一條我們是堅定的,那就是絕不允許誰損害公司的利益。」
美方首席說:「請你告訴這位先生,他起碼得拿四十萬美金來,才能贖回自己的罪。一個試驗台的價格準確地說,是四十六萬三千美金,我只向他要四十萬,用你們中國話來說,就已經很夠哥們兒了。」一點不知趣的田恩富還一個勁兒追問那個老外到底開價多少,惹得田曼芳勃然大怒,讓他滾了出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田曼芳正想狠狠教訓田恩富一通,葛會元怒不可遏地走了進來。葛會元臉色蒼白,渾身哆嗦,直瞠瞠地盯著田恩富,突然衝過來,拿起那些貴重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向窗外扔去,一直扔到最後一件東西時,那個田恩富忍不住了,撲了過來,抱住那東西,叫道:「葛總……葛總……這可是道光年間上海制壺名家瞿子冶親手做的一把紫砂茶壺啊……扔九_九_藏_書不得……扔不得……」但制壺名家親手做的壺還是給扔了出去。田恩富驚叫了一聲:「天哪……天哪……」忙跑下樓去,在樓下暴跳如雷地號叫著:「葛會元,你狗娘養的,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睜開你老眼瞧瞧吧,全公司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但凡是個人,誰把你當個啥來著?你竟敢摔我的瞿壺,你竟敢摔我的瞿壺……」不一會兒工夫,就圍了一大群人過來。
小冰興高采烈地叫著「媽……媽……」跑回大雜院,發現家門還鎖著,真有點泄氣了。大概總有一個多月了,她發現,原先總能準時回家的媽媽,變得總是「晚點」,而且常常地不是晚一點點。今天原以為,爸爸回來了,媽媽應該會早點回家,卻沒想還是個「鐵將軍把門」。懶洋洋地取出鑰匙開了門,只見桌上留著一小塊蛋糕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
華隨隨氣憤地:「你別老抹稀泥,該發的牢騷就得發。教師的工資說是開不出,可你上縣委招待所去瞧瞧,天天十桌八桌的酒席開著,大魚大肉地吃著。從全國各地撥來的教育基金款,愣就是有二十萬下落不明……林中縣章台市好不容易把萬方公司這麼個合資項目搞到手,這幾年,林中縣章台市的老百姓誰得到過這個公司一點好處?靠著萬方公司長起將軍肚、把中山裝換成西服的,我看只有上八里庄那些姓田的一幫人……」
發生試驗台事故后,留守在萬方公司的那位美方首席立即把情況向設在波士頓的總部作了報告,波士頓方面的答覆非常乾脆,如果中方對這起事故的責任者依然不能作出果斷的處理,不從根本上解決管理上的軟弱和不科學,那麼美方將根據協議的有關規定,終止合作,撤出全部人員,凍結投資,立即派人來進行善後處理。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小冰。那個還沒生起的煤爐黑黑地蹲在她身邊。
四十五
田曼芳衝下樓,讓人強行架走了這個不知廉恥的傢伙。田恩富跌跌撞撞地掙扎一路,還不斷回過頭來拚命號叫:「他摔了我的瞿壺……他摔了我的瞿壺啊……」
葛會元突然兩眼炯炯地看著田曼芳:「我的田副總經理,難道我願意這麼去想?請問,我們到底是在十六七世紀,還是在二十世紀?我們到底是在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還是在二十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我們是在辦一個最現代化的高技術產業,還是在折騰一個封建行會?就是解放前的青紅幫,也沒這樣護著同宗同姓同鄉同好的短的啊。」正在這時候,黃江北派來的司機告訴她,新來的市長在縣招待所等著她哩。
「幾個月沒發了?」
沒過多大一會兒工夫,那位司機把黃江北請的客人送來了。他們是市財政局、縣財政局、市銀行和縣銀行的一把手。突然把這幾位財神大爺請來,已讓在座的人感到意外,但特別讓各位感到意外的是,黃江北還請來了萬方公司的那位著名的女副總經理田曼芳。意外歸意外,但在座的這些「爺們兒」雖然意識到,黃江北請田曼芳,絕不只是為了給今天這一桌酒席調劑個氣氛,增加點色彩,肯定有文章在裡頭,但對餐桌上增加田曼芳這樣一個女角,還是感到由衷的高興。
小冰一邊吃著蛋糕,一邊拎著煤爐向後門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放下煤爐,跑回房間。她打開各種柜子、抽屜,翻找著,特別注重地在尚冰的一堆書本、稿紙中尋找著。她好像沒找到她要找的東西。她又有些泄氣了。
媽媽
過了一會兒,華隨隨問:「我能說幾句嗎?」
下了車,小冰匆匆向馬路對面跑去。這時,附近郵政大樓上的鍾噹噹地敲了六下。小冰加快了腳步,剛走近一幢灰色的小樓,只見尚冰和一個中年男子一起從那九_九_藏_書小樓里向外走來。這小樓就是尚冰上班的單位——城市規劃局。小冰忙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樹後頭。這時,她離她媽大約也就一二十米的距離,雖然聽不到他倆說些什麼,但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倆。那男子熱情地把尚冰送到路邊,很熱情地跟尚冰握了握手,又跟她很熱情地說了一會兒話,顯出一副不願馬上分手的樣子。尚冰也好像有許多話要跟對方說似的。這樣,兩人站在馬路邊,又說了好大一會兒話才分手。那男人目送著尚冰,等尚冰走遠了,才依依不捨地迴轉身去。
黃江北真的非常吃驚,他真想再問一句,那些縣委縣政府機關幹部是否按月發了工資。但一轉念,考慮到這問題「挑釁」「挑撥」色彩太濃,顯然不是他當市長的在這時該問的。但他提醒自己,回到市裡,一定要問清這個情況,如果縣裡的幹部都按月發了工資,怎麼可以不給教員們發?怎麼能這麼干?
田曼芳替葛會元倒了杯水:「葛總,我一定把那個狗東西處理了。」
「誰跟你開這種玩笑?」華隨隨沒好氣兒地答道。
邵達人告訴他,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教員白天上其他地方掙錢,只得把課放在晚間上;另一種情況是,本村太窮,孩子白天得幫著家裡掙錢,教員只得到晚間再把孩子找回來上課。梨樹溝屬於第二種。
葛會元不做聲了。他沒法向對方作深一步的解釋。
「怎麼不給工資?」
葛會元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姓田……」
「你還能掙什麼錢呢?」知道她在說氣話,黃江北便順著她的話頭,笑著問了一句。
「隨隨!江北剛來嘛。」達人打斷隨隨的話,隨後告訴黃江北:「有四五個月了。各校情況不盡一樣,最短的也有三個月沒發了,最多的甚至有半年沒發了。」
乖女兒,我可能要晚回來一會兒。先替我把爐子生著,燒一壺開水,替爸爸把茶沏上。茶葉罐就放在五斗櫥最上面那個抽屜里。辛苦你了。
群山無言。
邵達人緊著拉回話頭:「今天只說咱們學校的事,跟別的不相干……」
「哎呀,好啊好啊,總算回來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華隨隨反駁:「你認為不相干,我認為相干……」
尚冰鬆了一大口氣,忙問道:「不生煤爐,你悶坐在這兒幹嗎?蛋糕倒知道吃的,雞腿怎麼不知道拿出來先化著?」
「是嗎?」黃江北著實吃了一驚。他停下腳步,又認真追問道:「真沒發?」
尚冰推了推女兒:「你要急死我?到底出什麼事了?」
田曼芳安慰了他兩句,但葛會元不做聲。
邵達人忙說:「隨隨!你越說越沒邊了……這跟姓田不姓田,有什麼關係!」
「我跳舞?舞還跳我哩!」黃江北淡淡地一笑,打斷了這位長得高大白凈的大學同窗的讚美詞。
小冰突然站起,扔下煤爐,跑了,把她媽生生地晾在了一邊兒。
小冰不搭理媽媽。
尚冰彎下腰問:「又怎麼了?學校里出什麼事了?」
接著,方少傑逐一向黃江北介紹了林中縣的那幾位領導,最後說:「黃市長和我,還有夏助理,都是同一年考到清華去的。他是我們那一屆的佼佼者,全才。後來又鑽到北大去搞文了,哲學碩士。了不得啊,籃球乒乓都打得相當好,舞也跳得很出色……」
四十七
黃江北揮了揮手,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今天咱們的原則是有什麼說什麼,童叟無欺,一視同仁。」
黃江北說:「說。有啥說啥。」
「嗨,什麼三產六產,領個證兒弄個仨瓜倆棗的,貼補貼補縣裡的招待開支。就那麼回子事兒。請進請進。」這位年齡和林書記差不多大的老資格縣長嘟噥著,說話倒也跟多數老資格的同志在年輕同志跟前時一樣,乾脆爽直,少有顧忌。
他忽然想https://read.99csw.com起自己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進山來了。
「為什麼要放在晚間上課?」在回縣城的路上,黃江北低聲地問道。
「隨隨,你今兒個吃槍子兒了,逮誰刺誰。有病?」邵達人搶白了華隨隨一句,然後告訴黃江北:「隨隨挺不容易的,主動要求到梨樹溝教學,工資福利都要降掉許多,再加上連著幾個月不給開工資,還硬挺著,一天課都不落。有的教員就受不了了。像原先在梨樹溝的那位,就是跟人去城裡租櫃檯做買賣走了;有的做不了買賣就去打臨工上倉庫扛大包……哎,真是幹什麼的都有。這兒離縣城才五華里,還想看看離縣城十五華里、五十華里那些大山溝里的學校嗎?」黃江北站了下來,默默地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後遠處的群山。
田曼芳說:「您別這麼說。」
坡路越走越陡,黃江北開始喘。歇會兒吧?邵達人勸。黃江北搖頭。
她懶懶地坐在小板凳上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匆匆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裏,鎖上門,向外頭跑去。這時,恰好是下班時分,天色還亮著。馬路上正值交通高峰,車水馬龍,一片忙亂,公共車裡也特別地擁擠,一個不三不四的年輕人故意地擠蹭著小冰微微隆起的胸部。小冰大紅著臉,忙退讓了一下,那傢伙卻不依不饒地又向她擠來。小冰猛地轉過身,向那個傢伙狠狠地瞪了一眼,低聲地、但卻厲聲地喝斥道:「要佔便宜,回家找你姐去!」那傢伙灰溜溜地縮進了人堆里。
華隨隨白了邵達人一眼,說:「市長都沒跟我限這限那,你比市長還市長?」
「那我就說了。」華隨隨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林中縣的幾位領導,原先一人一輛皇冠,後來中央提倡坐國產車,一人又買一輛奧迪。您瞧,不提倡,一人一輛;一提倡,一人兩輛。再過些日子,省里再發個話,號召我省全體幹部發揚愛省精神,都來坐萬方出的省產車。得,一人再來一輛。愛國愛省,愛到最後他們一人三輛車,可咱們呢?黃市長啊,我這話說起來不好聽,可話糙理兒不糙啊。你們這些當官的只要少買一輛車,咱們這些孩子就不用在露天地里,一邊喝著西北風,一邊上課啊!也夠給咱們全縣的這些孩子王發倆月工資的。我們不是想奪過你們的車來讓我們坐。我們這些當孩子王的既沒那種賊心,更沒那種賊膽,只求你們一人少買一輛車。別管是皇冠、賓士、奧迪、雪鐵龍,還是北京吉普巡洋艦,你們一人使一輛,行不?剩下那一輛的錢,救救咱山裡的這幫窮孩子,救救咱山裡的這幫窮教員!行不行?」說到這裏,華隨隨忍不住抽泣起來。別的教員也難過地低下了頭去。邵達人背過身去偷偷擦淚。黃江北的眼圈也紅了。
辦公室里沒開燈,葛會元在黑暗中獃獃地站著。
葛會元說:「你們有些不合理的事,同樣也是我們所無法想象的。」
葛會元走後,不大一會兒工夫,田恩富拿著一些貴重的禮物,來找美方首席,想求美方首席替他到葛總面前幫著說句話。美方首席立即把田曼芳請了過去。
黃江北笑道:「我想先借各位的車,把這些老師們送回去。怎麼樣?」
小冰仍不搭理。
美方首席對葛會元說:「葛先生,這是波士頓方面的最後決定,請您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這位美國的技術專家對葛會元一直懷有極大的敬意,對葛會元三年來在合作中所表現出的敬業精神和專業知識,由衷地欽佩。但是他也非常想不通,作為公司的中方總經理,為什麼居然連田恩富那樣的事都不敢作出果斷的處理。他常常懷疑葛會元是不是真正的總經理。他特地把葛會元請到自己住的房間里,冒昧地向葛會元提出這個問題:「像田恩富那樣的事,您還需要研究什麼?九*九*藏*書您在現場已經作出了非常正確的決定,立即免去田的職務,為什麼兌現不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使得您這麼個總經理說的話都無法兌現?作為總經理,您怎麼可以忍受這種有職無權的局面?這在我們美國是不能想象的。為什麼要架空一個總經理?既然要架空他,又為什麼要讓他當總經理?更不可思議的是,您……對不起……怎麼會願意當這麼一個被架空了的總經理?」
那位上了點年紀的曲縣長應聲道:「黃市長的學識才氣,我們早有所聞。」
「你真夠官僚的……」華隨隨又給了一句。
方少傑熱情地握著黃江北的手,笑嗔道:「你這傢伙到林中縣來視察學校也不跟我這個管教育的招呼一聲。」
華隨隨比黃江北、邵達人小,還不止小一點兒。他們讀高三,她剛初一。但她這個初一新生當時就十分了得,一來就當上了升旗手(這可是個巨大的榮譽。在別人是得連年的市級三好才能問津的)。每天升國旗時,近千名比她大比她高比她有學問能折騰甚至成就顯赫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居然都得恭恭敬敬地聽這個小黃毛丫頭的口令立正行禮轉彎稍息。當然有人不服氣。後來聽說她是近郊一個貧下中農的孩子,小學五年級時就是全國少先隊代表大會的代表,去過北京,而且以會考總分第三的成績考進這個僅次於窯中的市重點中學五公區第三中學的。據說,團市委和市教育局在她一考進三中時就內定要三中領導重點培養這個「好苗子」。於是不少的同學不再跟她過不去,但還是有不少高中的如黃江北、邵達人之流的傲慢者繼續不服。但慢慢地,傲慢者們發現自己還是得服。這個家在遠郊區的小丫頭只能住校,但學校又沒有學生宿舍,她就住在體育室的體操墊子上。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帶一布袋紅薯干加一點苞米粉,一點自家腌的蘿蔔乾,吃六天。每天打掃操場樓道,從不懈怠。後來的一天,她在發令升旗時,居然鼻子流血暈倒在旗杆下面,引起全場轟動。校醫說她嚴重營養不良,她卻還堅持要在當天考完她最喜歡的英語和語文,不拿八十八分和九十八分誓不罷休……只是到初三以後,她的功課才慢慢顯得不如從前那麼好了。而她的紅薯布袋卻依然在周會課上被老師們用作教具給新來的同學示範。她依然要暈倒,依然要為全校打掃操場,但那時黃江北邵達人他們已經離校了。
黃江北卻回過頭來指著餐廳對面屋頂上那鮮亮的卡拉OK霓虹燈,問曲縣長:「這也是你們縣政府的三產?」
「林中縣好幾個月沒給教師發工資了。」
沒耽誤多少時間,那幾輛車又都趕了回來,把黃江北和那幾位領導同志送回縣城。車直接開到縣政府招待所門前才停下。而後一行人說說笑笑向縣招的小餐廳走去。黃江北問,去餐廳幹什麼?縣委方書記說,吃飯啊。黃江北說,我已經在梨樹溝吃過晚飯了。曲縣長說,梨樹溝的飯怎麼能算是飯?胡鬧胡鬧。黃江北想了想,轉過身跟一位司機悄悄說了句什麼,這才笑著應道,好吧好吧,客隨主便,不吃不恭敬,吃。快走到餐廳門口了,縣教育局的孔局長搶前一步,一把撩起餐廳門上掛著的長長的軟塑條門帘,恭恭敬敬地肅立一廂,伺候幾位領導進門。
這時,一個大約有四五輛轎車組成的車隊直奔他們而來,雪亮的車燈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第一輛車開過他們十來米,停住了,接著,第二輛、第三輛……也相繼停了下來。有人下車來了。待他們走近了一看,是方少傑領著林中縣的縣委書記、縣長、教育局局長等一行七八個人,匆匆來接黃江北了。方少傑是黃江北夏志遠在清華時的同學。
小餐廳那張大圓桌上已擺好了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