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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教室

第三章 教室

他又恨又蔑視地看著她,同時因為她在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恥,因為他知道他折磨著她。他真想跪下肯求她的寬恕,可他又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卻了她的存在,僅僅變成了一個充滿激|情的聲音:「順其自然!」他叫道,「你還順其自然!你比誰都老謀深算!你順的是你的老謀深算,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謀深算與主觀意志。你那可惡的小腦殼裡裝的全是這些,應該象砸堅果一樣把它砸碎,因為不砸碎它你仍然會是這樣,就象包著殼的昆蟲一樣。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腦殼,他就可以讓你成為一個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盪——從鏡子中觀看你自己,觀看你赤|裸裸的動物行為,從而你就可以將其意識化。」
「可知識對你來說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忿忿地脫口而出。她緩緩地巡視他。
「你正擺弄楊花?」他問著,順手從講台上揀起一顆榛子。
「那永恆的蘋果,①」他氣憤地答道,連自己都仇恨這個比喻。
她對此那麼入迷,幾乎有些發狂,這可有點不正常。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解。這些紅雌蕊竟對赫麥妮有某種奇妙的吸引力,幾乎令她產生了神秘的激|情。
她心中壓抑著的潛意識恐怖感立時痛苦地爆發出來了。
「回來了。」厄秀拉說。
對伯金的攻擊赫麥妮報之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兒,一臉的驚詫與羞赧。他們相互這樣反目,把厄秀拉嚇壞了。
①《亞瑟王傳奇》中的一女子,她單相思愛上了一位騎士,苦戀而死。
「這說明他們並不是肉|欲者,而是感覺者,這是另一個問題。人們總意識到自己,又那麼自傲,並不是解放自己,讓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並不是來自另一個中心,他們——」
「可是,儘管我們有肉|欲,但我們沒有這樣做,是嗎?」她轉身問他,藍色的眼睛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她在笑,象對他挑戰一樣。於是,他的眼睛與眉毛立時露出神奇、毫無拘束、令人心動的迷人的微笑,但他的嘴唇絲毫沒有動一動。
赫麥妮對此沒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皺了起來,眉頭緊鎖著,似乎她想著什麼,竭力要表達自己。
伯金看看她,認真地解釋道:「是的,恰恰需要這個,而不是別的。這是一種滿足和完善——你的頭腦無法獲得的偉大的黑暗知識——黑暗的非自主存在。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卻是另一個自我的復活。」
「沒有,」她回答,「是什麼?」
「可其實不然,對嗎?一隻老鼠並不比一頭獅子難以捉摸,不是嗎?」
「可你的所謂激|情是騙人的,」他激烈地繼續說,「壓根兒不是什麼激|情,而是你的意志。你要抓住什麼東西,為的是控制它們。為什麼?因為你沒有一具真正的軀體,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軀。你沒有性|欲,有的只是你的意志,意識思想和權力欲、知識欲。」
赫麥妮滿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麼,似乎丟了魂一樣。
「你以前注意過嗎?」他問。
「彩筆會把書弄髒的。」厄秀拉對伯金說,臉紅透了。
「對,我會注意的。」她重複他的話說,「謝謝你給我看了這麼多,它們太美了,小小的紅火苗兒——」
「是的,我很樂意去。」厄秀拉說。九九藏書
「別處會有的,紅的和黃的,你只需要這兩種。」
「是嗎?」她說。
厄秀拉把她的東西都歸置到柜子里去。
「我太高興了。」她說著振作起了精神,「兩周之內的什麼時候來,行嗎?我就把信寫到這裏來,寫到學校,行嗎?好吧。你肯定會來嗎?好。我太高興了。再見!再見!」
「受著有限的,虛假的思想的禁錮。」他叫著。
「難道你認為是知識使得我們失去了生氣,讓我們有了自我意識?」伯金氣惱地問。
「真奇怪,她為什麼總喜歡一些小東西呢?她一定經常畫些小東西,小鳥兒啦,或者小動物什麼的,人們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總喜歡透過望遠鏡的反面觀察事物,觀察世界,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肯定地說,這並不是自傲的問題。」她叫了起來。
「『女人嚎叫著尋找她的魔鬼情人,①』」他說道,「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要用茶點了吧,嗯?」赫麥妮轉身優雅、和藹地對厄秀拉說。「你工作了一整天了呀——」
「知識,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這個,知識,」
厄秀拉打發一個男孩子去找。
赫麥妮緩緩地審視了他好久,那目光惡毒、傲慢。
①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
「我不知道。」她回答。
「不管你懂不懂吧,你是否希望讓這些小紅花兒在這兒受精呢?」他嚴厲地問。他的語調殘酷、尖刻、蠻橫。
「可是,你以為加快或刺|激他們的思想發展會更好嗎?讓他們不知道榛子為何物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把榛子弄成一點點的,把知識分割成一點點的?讓他們識其全豹不是更好?」
這一天就象許多天一樣恍恍惚惚地過去了。最後她有點急匆匆地處理完了手頭的事。她給孩子們提著問題,催促著他們,為的是在下課的鑼聲敲響時他們弄懂這天應該知道的問題。她手裡拿著楊花站在教室前的陰影中,身體微微前傾向著孩子們講著,沉浸在教學的激|情中。
「不,我們沒有,」他說,「我們太為自我所充溢。」
「別考慮我,盧伯特。你是否認為孩子們有了這些知識會變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是不是讓他們不受影響,順其自然?讓他們仍然是動物,簡單的動物,粗獷、凶暴。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能因為有自我意識而無法順其自然。」
她聽到門「咔嗒」響了一聲,但沒去注意。突然她渾身一驚: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臉出現在那一道血紅金黃的光線中,就在她身邊。他渾身紅焰一般閃著光,看著她,等著她去注意他。這個身影簡直把她嚇壞了,她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了。
「是嗎?」她終於無動於衷地說。然後她又怪聲怪氣地問:「什麼果子,盧伯特?」
「沒有,從來沒有。」她答道。
「他們不是被喚醒的,他們自然會有思想的,不管願意不願意。」
空氣中有一種褻瀆的氣氛,似乎他說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諒的話。但厄秀拉關心的是藉助伯金的話解決自己的問題。她臉色蒼白,很茫然地問:「你真地需要肉|欲嗎?」
「你好,布朗溫小姐,」赫麥妮唱歌般地同厄秀拉打招呼,那聲音低沉,奇妙,象在唱歌,又象在打趣。「我進來,你不介意吧?」
「小東西比大東西更微妙嗎?」https://read.99csw.com她問道,喉嚨里憋著一聲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做遊戲。
「可我們太自傲了,就這麼回事。我們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們沒一點自豪感,我們傲氣十足,自造假象欺騙自己。我們寧可死也不放棄自己那一丁點自以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他是一個可怕的撒旦主義者,不是嗎?」她拉長聲音對厄秀拉說,那奇怪的共鳴聲在結尾處又添一聲嘲弄的尖笑。這兩個女人在嘲笑他,笑得他一無是處。赫麥妮那尖聲、凱旋般的女人的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個閹人。
屋裡一片安寧。兩個女人充滿了敵意和不滿。而他卻好象在什麼大會上做講演。赫麥妮幾乎連聽都不聽,自顧聳聳肩表示厭惡。
「可我為什麼要變成一個魔鬼呢?」她問。
「我這兒沒有彩筆。」厄秀拉說。
「小小的紅色火焰,紅色火焰,」赫麥妮自言自語著。好半天,她只是盯著那長出紅花兒的小花|蕾看來看去。
「真的嗎?」赫麥妮追問,態度鎮定,毫不掩飾自己的霸道專橫。
伯金的話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湧上心頭,她感到懊悔。伯金綳起臉道別,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給他們一些彩筆吧,」他說,「讓他們把雌性花塗上紅色,雄性花塗成黃色。我只畫不著色的畫兒,只塗紅、黃兩種顏色。在這種情況下素描沒什麼不好的,要強調的就是這一點。」
「那太謝謝您了。」厄秀拉說。
她睜大眼睛打量著他說:「是的,」她停頓一下,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顯得有點疲憊。這個動作令他反感極了。「頭腦這東西,」她說,「就是死亡。」她漸漸抬起眼皮看著他說:「難道頭腦,」她渾身抽|動著說:「不是我們的末日嗎?難道它不是毀滅了我們的自然屬性,毀滅了我們全部的本能嗎?難道今日的年輕人不是在長大以後連活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嗎?」
「不知道。」他說。
「擺弄楊花,」他回答。
她那雙灰色、幾乎充滿諷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著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夠了,」他說,他的面龐鋼鐵般生硬。赫麥妮立時感到一陣可怕的失落,同時又感到釋然。她轉身親昵地對厄秀拉說:「你們肯定會來布萊德比嗎?」
然後他在課桌中穿行著去看學術書,厄秀拉看著他穩步走來走去,他的穩重令她屏息。她似乎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看著他在另一個世界里聚精會神地走動著。他那靜悄悄的身影幾乎象凝結著的空氣中的一個空洞。
赫麥妮的臉仍然仰著,茫茫然。伯金在生悶氣。
他手中捏著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沒那麼嚴重,」他說,「你必須把這些東西標明,這是你要強調的事實,而不是記錄主觀印象。而這種事實就是雌花兒的小紅斑點兒和懸墜著的黃色雄性楊花,黃色的花粉從這兒飛到那兒。將這事實繪成圖,就象孩子畫臉譜一樣——兩隻眼,一隻鼻子,嘴裏長著牙齒,就這樣——」說著他在黑板上畫出一個人形來。
「沒有。」厄秀拉說。
「盧伯特,盧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過來,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我討厭微妙不可捉摸的東西。」厄秀拉說。
赫麥妮再一次俯視著厄秀拉,仍然審視地看著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著什麼九九藏書,一點也不在意對方在說什麼。
「我總認為小東西表現出的是軟弱。」厄秀拉說著抬起了胳膊,似乎她的尊嚴受到了威脅。
赫麥妮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注意,仍舊狂熱地發問:「當我們有了知識時,我們就犧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識了,不是嗎?」她頗為動情地問道。「如果我懂得了這花兒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麼點知識?難道我們不是在用實體換來影子,難道我們不是為了這種僵死的知識而失去了生命?可這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這一切知識對我意味著什麼?什麼也不是。」
「哦,不介意,我很高興,」厄秀拉笑道,既激動又驚恐,因為赫麥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樣子似乎跟她很親昵,其實她怎麼能親近厄秀拉呢?
赫麥妮似乎從死亡中醒來了。
①這裏指「智慧樹」上的果子,象徵知識和理智。
「還有紅的!」他看著雌蕊中落出的緋紅色說。
說著他挪到邊上打開了電燈,燈光很強。教室里清晰多了,跟剛才他來時比顯得陌生了,剛才這兒溶滿了舒緩黛色的魔幻色彩。伯金轉過身好奇地看著厄秀拉。她的眼睛驚詫地睜圓了,由於驚恐,嘴唇都有點哆嗦了,看上去她就象一個剛剛被驚醒的人一樣。她的面龐洋溢著一種活生生、溫柔的美,就象柔和的夕陽一樣在閃爍。他看著她,又添一分喜悅,滿心的歡樂,輕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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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簡直迷惑了。
赫麥妮對厄秀拉伸出手來凝視著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故,這可把她高興壞了,真有點奇怪。現在她要告辭了。與別人告別,把別人留在原地總讓她感到有力量,感到佔了便宜。再說,她在仇恨中帶走了這個男人,這更是再好不過了。
伯金臉上閃過一道陰影,他生氣了。他的兩腮下陷著,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人樣兒了。這個女人用她那嚴肅、擾亂人意識的問題折磨他,說到了他的痛處。
「這全是夏洛特小姐①那一套,」他用令人難以捉摸的口吻說。他似乎是在衝著一片空蕩蕩的空間說著指責她的話。「你有了那面鏡子,那是你頑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變的領悟能力,你縝密的意識世界,除此以外再沒別的了。在這面鏡子里你一定獲得了一切。可是現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歸真了,想成為野蠻人,不要知識了。你要的是一種純粹感覺與『激|情』的生活。」
大家以為她說完了,可她喉嚨奇怪地咕噥一下,又說了起來:「讓他們怎麼著都行,就是不要長大了靈魂殘廢,感情上殘廢,最後自食其果,無法——」赫麥妮象一個神情恍惚的人一樣握緊了拳頭——「無法順其自然地行事,總是謀划什麼,總是選擇來選擇去一事無成。」
「你敢肯定嗎?」她叫道。「我覺得恰恰相反。他們的意識太強了,一直到死都受著沉重的意識的重壓。」
「不會吧,我想她能夠忍受。我呆在這裏就得竭盡全力忍受這個地區的醜陋面目。你願意來看我嗎?和你妹妹一起來布萊德比住幾天,好嗎?」
赫麥妮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回答。她轉身滿意地對伯金說:「你做什麼呢?」那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在血液中,」他回答,「當意識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時——什麼都一樣——就一定有一場大雨。然後你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可以感知的黑暗軀https://read.99csw.com體中,變成了一個魔鬼——」
「是嗎?是嗎!」赫麥妮重複著,看得很仔細。
他粗暴地說。
「都長成這麼大了嗎?今年我還沒有留意過呢。」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說。
就在這時,玻璃門外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來人是赫麥妮。羅迪斯。伯金走過去為她打開門。
「我讓你吃驚了吧?」伯金同她握著手說,「我以為你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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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果就從這些紅紅的小東西里長出來,當然它們要先受精。」
「我不是,」他說,「你們是真正的魔鬼,你們不允許生命存在。」
「你認識這紅色的小橢圓花兒嗎?它可以產堅果呢。你注意過它們嗎?」他問赫麥妮,說著他走近她,指點著她手中的枝子。
大家又以為她的話說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時,她又狂熱地說:「總是無法自行其事,總那麼清醒,自我意識過強,時時注意自己,難道沒有比這更好的嗎?最好是動物,一點頭腦都沒有的動物,也比這強,這樣太不值了。」
「你什麼都懂,不是嗎?」她語調緩慢、冷漠,透著狡猾的嘲弄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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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意。」厄秀拉說。
「是的,不會是別的。」
「太黑了,」他說,「開開燈好嗎?」
她親昵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後笑了一下。接著她自己朝厄秀拉轉過身來,厄秀拉和她的學生們一直在看著這對情人間的一幕。
「你不認為人們都為自己的肉|欲力量感到驕傲嗎?」她問。
他叫道,「只有一棵樹,你的口中只有一顆果子。」
「我不懂,」她和解地說,「我是不懂。」
他們走了,厄秀拉盯著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關掉了電燈,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來。她哭了,傷心地啜泣著,很傷心,是喜是悲?她弄不清。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但那不是因為他們太有頭腦,而是因為太沒有頭腦了。」
「那好,我會給你寫信的,」赫麥妮說,「你覺得你妹妹會來嗎?她如果能來我會很高興的。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好,她的一些作品真是優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兩隻水鶺鴒,也許你沒見過吧?」
「她願意回貝多弗來嗎?」
學校的一天就要結束了。教室里正上最後一堂課,寧靜,安謐。這堂課講的是基礎植物學。桌子上擺滿了楊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們臨描。天色變暗了,下午就要結束了,教室里光線暗極了,孩子們無法再畫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給孩子們提著問題,幫助他們了解楊花的結構和意義。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著他,並不真地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他身上有一種巨大的魅力——某種內在的奇特的低沉聲音發自這個瘦削,蒼白的人,象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傳達著對他的認識。他眉毛和下齶的曲線變幻多端,漂亮、優雅的曲線展示著生命本身強有力的美。她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但她感到一種滿足與暢快。
赫麥妮俯視著厄秀拉,用那種超然、審視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她,這目光令厄秀拉激動。
「我看到了你的汽車。」她對他說,「我進來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務時的樣子。」
這一課上完了,教科書放到一邊不用了,學生們終於放學了。但赫麥妮仍然坐在桌前,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著下齶,蒼白的長臉https://read.99csw.com向上仰著,不知在看什麼。伯金走到窗前,從燈光明亮的屋裡朝外觀望,外麵灰濛濛的,細雨已悄然落下。
「你只是在搬弄詞藻,」伯金說,「可知識對你來說意味著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獸的理論,也不過是你頭腦里的東西。你並不想成為野獸,你只是想理論一下你的動物功能,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刺|激。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規的唯理智論更沒落。你愛激|情,愛野獸的本能,這不過是唯理智論最壞的表現形式,難道不是嗎?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這些,可只是在你的頭腦中,在你的意識中。這些都發生在你的頭腦中,發生在那個腦殼裡。只是你無法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罷了:他要的是用謊言來代替真實。」
突然他向她揚起臉來說話,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是的,」她說道,看上去很疲憊。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然後,她竭盡全力振作起精神,又恢復了那漫不經心歌唱般的語調。
「沒有,」她遲疑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笑著說他很抱歉。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
赫麥妮終於站起身走近厄秀拉問道:「你妹妹回家來了?」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動不動。可當他告別時,他又開始講起來:「在這個世界上,實際的肉|欲與我們命中注定的罪惡的放蕩性意淫之間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晚上,我們總要扭開電燈在燈光下觀看我們自己,於是我們把這東西都注入頭腦里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欲的真實,你就先要沉迷,墜入無知中,放棄你的意志。你必須這樣。你要生,首先要學會死。
他用一個「激|情」來反諷她。她氣得渾身直打顫,無言以對,那副樣子很象古希臘神諭宣示所里的女巫。
「盧伯特,你真地以為,」她視厄秀拉旁若無人一般,問道:「你真地以為喚醒了孩子們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嗎?」
「是啊,」赫麥妮終於說,「這真奇怪。那些小東西似乎對她來說更難以捉摸——」
「真的!」她說。「那你都學到了什麼?」她一直用一種嘲弄、玩笑的口吻說話,似乎這一切都是一場遊戲。她揀起一枚楊花,吸引了伯金的注意力。
「可這是怎樣的呢?你怎麼能夠讓知識不存在於頭腦中呢?」她無法解釋他的話。
「我覺得那幅作品妙極了,全然是本能的閃光——」
「十足得美妙,充滿了原始激|情——」
「她的雕刻很古怪。」厄秀拉說。
「這些是產籽的花兒,這長長的楊花只生產使它們受精的花粉。」
她身穿一件寬大的綠色大衣,大衣上透著凸出的圖案,顯得她在教室里有點怪模怪樣的。大衣高領和大衣的襯裡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裏面著一件香草色的上衣,邊兒上鑲著皮毛,很合適的皮帽子上拼著暗綠和暗黃色的圖案。她高大,模樣很怪,就象從什麼希奇古怪的圖畫上走下來的人一樣。
「以後總要看到這些了。」他說。
赫麥妮緩緩地巡視她,問:「是嗎?」
「多麼好看啊,我覺得它們太美了,」她湊近伯金,細長,蒼白的手指指點著紅紅的花絲說。
西面的窗戶暉映著一抹濃重的桔黃色,給孩子們的頭上勾勒出一圈火紅金黃的輪廓,對面的牆壁也塗上了一層瑰麗的血紅。可厄秀拉對這幅景色並不怎麼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進入尾聲了,一天的工作象退潮時平靜的潮水一樣,漸漸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