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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大陸-2

第二十九章 大陸-2

厄秀拉在思索。
她的心因著對他的憐憫和憂傷而破碎。可同時她嘴角上又浮現出一絲苦笑,她這是為自己未出口的長篇激烈演說感到好笑。哦,這真是一場鬧劇!她想起了帕奈爾①和凱瑟琳。奧謝②。帕奈爾!說到底,誰會認真對待愛爾蘭的國有化呢?不管政治色彩很濃的愛爾蘭有什麼作為,誰會看重它?誰會把政治色彩濃郁的英國看那麼重?誰會?誰會關心一下拚湊起來的舊憲法是否粗粗地修補過?誰會比關心我們的圓頂舊禮帽更關心我們的民族意識?哈,全是舊帽子,一切都是一頂舊帽子!
他們已經不常在一起出入了。雷特納總和別人結伴,顯得很有禮貌。而洛克則是獨往獨來。在戶外,他戴一頂威斯特菲倫①式帽子,這種緊緊的帽子是用棕色天鵝絨做的,寬大的帽邊能蓋住耳朵,戴著這頂帽子,他看上去就象一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或童話中愛搞惡作劇的侏儒。他的臉呈紫色,皮膚幹得發亮,似乎一做表情就會裂開來。他的眼睛很引人注目——棕色的大眼睛,象兔眼、侏儒的眼或者說象一個茫然無措的人的眼,眼裡放射出奇特、木然、墮落的光,噴著神秘的火焰。每當戈珍要跟他聊聊,他就會靦腆地避開目光,用他的黑眼睛凝視她,一言不發。他這樣子讓她感到他是討厭她那不道地的法語和德語。至於他那口蹩腳的英語,他也不敢啟口講。不過別人講的英語他可以理解一大半。戈珍有點惱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你們還要在這兒呆多久?」伯金抬頭看著傑拉德那張通紅但漠然的臉問。
戈珍的手顫抖著把那令人垂涎的襪子塞到厄秀拉的枕頭下。
「真正漂亮的襪子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歡樂。」厄秀拉說。
儘管她躺在床上興高采烈地幻想著、沐浴在奇異、虛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麼東西卻攫住了她,似乎一種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風一般襲上心頭。一切在她看來都是那麼可笑:每一樣東西都是可笑的。每當她意識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種無情的諷刺時,她就為自己的處境深感痛苦。
「愛,」他笑答道。
傑拉德拿起照片看著。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發現墊座上寫著標題:戈蒂娃女士。
戈珍臉色蒼白,眼前一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頭看看,那表情象個奴隸。他瞟了她一眼,頭向一邊偏了偏。
「是嗎?」他冷漠、滿腹狐疑地問。「你自以為愛著,是嗎?」
「都有什麼」戈珍問。
於是她們又聊起日常的話題來。
突然她想起來要離開這兒到另一個世界中去,這想法奇迹般地出現了。她感到她被這永恆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沒了出路。
「那男人呢,你怎麼看?」戈珍突然問。
戈珍毫無表情地凝視著姐姐。
「原來是多大個兒?」她冷漠地問,力圖裝出漠不關心,不受打動的樣子。
「你現在有足夠的經驗了嗎?」伯金問,「你是過來人,為什麼還要重走老路?」
「對,你得留著。」厄秀拉說。
他又聳聳肩,說:「隨你怎麼想,反正它畫的不是一頭牛。」
「極能理解。」她答。
十六、十七、十八歲最漂亮,再大了就沒用了。「
她看著熟睡中的他。他簡直太漂亮了,他真稱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來,他是一件純粹、沒有人性、幾乎超人的工具。他這一點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當工具使。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轉向戈珍。
他的夥伴雷特納是個很棒的運動員,他四肢勻稱,眼睛碧藍,很帥。他時而去滑平底雪橇,時而滑冰,但並不熱心。他那優雅細長的鼻孔只有流浪漢才有。看到雷特納的體育表演,他的鼻孔微微翕動著嗤之以鼻。很明顯,這兩個一起旅行、同住一室、共同生活的人現在已經開始相互厭惡了。雷特納恨洛克,他受洛克的氣,心中不平,可又無可奈何。洛克則總是對雷特納嗤之以鼻,諷刺他。看來這兩人快掰了。
「是的,」戈珍說,「極大的歡樂。」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說,「還挺流行呢。」
①祭雅典娜的神廟,在希臘雅典。
「花崗岩石。」他說。
他停了一下,聳聳肩,又說:「建築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與建築無關的塑像就象壁畫一樣早過時了。事實上,雕塑歷來都是建築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館,既然工業成了我們的事業,那就讓我們把有工業的地方變成我們的藝術區,成為巴台農神廟①吧!」
「我還沒爬到那兒,所以我不知道。去問洛克吧,他快到那兒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遠,遠得多。」
可厄秀拉也是個不撞南牆不死心的人。
她嘲笑他,又有點在哄他。
「你多大了?」她問。
「不,她不是模特兒。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
「我還沒想過,」他說,「不過我肯定會這麼想。」
可這天下午她來到休息室時,卻發現洛克正同厄秀拉聊天。一看到他那漂亮的黑髮,她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蝙蝠,儘管這頭髮有點稀疏,鬢角全禿了。他彎腰坐著,似乎他就是一隻蝙蝠。戈珍看得出來,他正向厄秀拉說心裡話,不過那樣子有點勉強,磨磨蹭蹭的。於是戈珍走過去在姐姐身邊坐下。
「哈——哈!」她無聊地笑笑,說:「瞧我們都說些什麼呀——新世界和舊世界,真是的!」
厄秀拉喊了一陣就沉默了。她很氣憤,真想把他們二人身上都扎個大窟窿來。
「他在說什麼?」她問厄秀拉。厄秀拉結結巴巴地做了簡短的翻譯。洛克看著戈珍等她的評價。
「不過維洛那刮著可怕的大風,」他說,「是從阿爾卑斯山上下來的。我們還會聞到雪味。」
「人心裏能看透世界嗎?」戈珍問,「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你可以看透將要發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話。我實在不能苟同。無論如何,你不能因為你認為你看透了這一切就能一下子飛到一個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顫抖了一下。
「真的嗎!」戈珍嘲弄道。
洛克幾乎沒怎麼跟戈珍說話。而他的夥伴卻相反,不斷地向她溫柔地討好。戈珍想跟洛克談談。洛克是位雕塑師,她想聽聽他對這門藝術的見解。另外他的相貌也吸引著她。他身上有種流浪漢的氣質讓她好奇;但又有一種老成相兒,引起了她的興趣。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難言的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氣質,這些在她看來就是藝術家的形象。他愛叨叨,愛開惡作劇似的玩笑,顯得他很聰明,可其實並不盡然。透過他那棕色的魔眼,戈珍發現在他插科打諢的背後是與外表不諧調的痛苦。
她心裏覺得這一切都是一種諷刺。她靠在傑拉德身上,充滿感情地暗自說:「哦,親愛的,親愛的,這種把戲不值得你去演。你是個好人,真的,可你為什麼要去演這種蹩腳戲呢?!」
就這麼回事,傑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麼樣,咱們不要再去攪那鍋老湯了,太噁心。你漂亮,我的傑拉德,可是你太莽撞。有美好的時光,醒來吧,傑拉德,醒來,讓我相信有美好的時光。哦,讓我相信吧,我需要這個。
「天知道,」伯金說,「除非是他巴結她們,否則她們不會喜歡上他。」
①帕奈爾(1846—1891),愛爾蘭政治家。
這可真奇怪。「
「可是你幹嗎總要繃著雙唇?」他遺憾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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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往另一面坡上爬著,上去后又美美地滑下來,就象從熾烈的白光中穿過。戈珍笑著、滑著,身上濺滿了晶瑩的雪粒兒。傑拉德滑得很熟練,他覺得他可以駕著小雪橇穿過最危險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蒼穹的心臟。似乎他覺得這飛也似的雪橇體現著他的力量,他只需擺動自己的雙臂,雪橇就是他的身體。他們探尋了幾面大山坡,又在尋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覺得這兒肯定還有一處更好的地方供人們滑雪。他終於發現了他渴望的去處:一面長坡,十分陡,從一塊岩石下穿過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這很危險,他知道。
「二十六,」他重複道。然後凝視著她問:「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他微笑著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絲蔑視。他不屑於回應這最後的挑戰。
傑拉德翻翻白眼說:「都好?我壓根兒弄不懂這些常用語的意思。都好與都壞有時是不是同義詞?」
「也不追求無望的東西。」伯read•99csw•com金說。
傑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雪橇來接客人。
「當然,」他又說,「我不見得不願意有這經驗!這是一種完整的經驗。她是一位漂亮女子。可是我不知為什麼要恨她!
傑拉德朝外面的雪霧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可是,還可以有別的辦法,不是嗎?」她說,「在世界通過現實看透自身以前很久人就在心裏看透了它。可是,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靈魂時,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停下以後,她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住。她怪叫一聲,轉身抓住了他,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昏了過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懷中,全然失去了知覺。
「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二十歲前,她嬌小、鮮活、溫柔、輕盈。二十以後,不管她長成什麼樣,對我可就沒用了。米洛的維娜斯是個中產階級女子,二十歲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是的,」伯金說,「他是個十足的下賤貨,象個囚犯一樣生活。女人們則象空氣流向真空一樣對此趨之若鶩。」
「沒有,我沒有為填飽肚子工作過。」她回答,「可是我工作過!」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傑拉德惱火地大叫。
她知道他是愛她的,這一點她可以肯定。可是她無法放鬆自己,無法忍受他對她的盤問。被她愛著時她是幸福無比的。可她知道,當她放縱自己時,他感到高興,可同時他也有點悲哀。她本可以對他放縱自己,可她不能來得自然些,因為她不敢與他赤|裸相見,毫無保留、完全以誠相待,她對他放縱自己,又要把握住他,從他那裡獲得樂趣。她完完全全地享用著他。可他們從未親密無間過,相互間總保留著點什麼。不管怎麼說,她總抱著希望,樂觀而洒脫,很有生氣。一時間,他靜靜地躺著,溫順而有耐心。
她心潮激蕩,興奮地想象著未來。他會成為和平時代的拿破崙或俾斯麥,而她就是他的後台女人。她讀過俾斯麥的書信,很受感動。而傑拉德比俾斯麥更加毫無拘束、更大無畏。
「可是你的農民集市是否表現了工業?」她問他。
「她們對我來說沒什麼好,對我的藝術來說沒什麼用了。」
「當然,」她說,「我當然象世人一樣工作。我現在就是為一日三餐工作著。」
「女人們看上他哪一點了?」傑拉德問。
他睜開眼看看她。她回報以一個調侃、歡樂、謎一樣的微笑。他也毫無意識地笑了,他的臉倒象鏡子一樣映出了她的笑。
說著她俯下身去滿懷激|情地吻他,這熱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沒有問他讓她相信了什麼,儘管他想問。她吻了他,這他就高興了。她似乎在摸索著,意欲觸到他內心敏感處。他需要她觸動他生命的深處,他太需要她這樣了。
值得慶幸的是,那天下雪了,他們都得呆在室內,否則的話,伯金說他們都會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變成雪地里陌生的野人。
「可是你自己有沒有象世人那樣工作過?」厄秀拉問她。
「藝術應該表現工業,就象藝術曾經一度表現過宗教一樣。」他說。
「說真的,我更願意看到這個女人,而不是她的頭髮。」他笑著回擊。
戈珍只能聽懂一點。煩得直想大叫。
戈珍知道這男人瀟洒、調侃的歌聲會永遠在她心頭震響。它正是她這美好時光的寫照,是她緊張而又喜悅心情的寫照。
「他巴結她們了嗎?」他問。
「只有工作,沒別的!」他重複道。他向前傾著身子,兩隻黑黑的眼睛中只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沒有,只有這樣,只有為機器服務,然後再享受機器的運動——運動,就是一切。你從來沒有為了填飽肚子工作過,否則你就會明白上帝是如何統治我們的了。」
「我覺得,」她終於不情願地說,「盧伯特是對的——一個人需要一個新的生存空間,就要與舊的脫離關係。」
「我的自畫像!」他嘲弄地重複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藝術品。它是藝術品,不是什麼照片,什麼照片都不是。它與什麼都無關,只與它自己有關。它與日常生活中的這個那個都沒關係,沒關係,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階段。要想把一種變成另一種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你明白嗎,你不應該把相對的工作行為與絕對的藝術世界混淆起來。你千萬不能這樣做。」
「青銅!」戈珍重複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戰。她此時想的是青銅製成的少女那纖細,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說得很對,」戈珍發狂地叫道,「這是毫不相干的兩類事,不能將它們混淆起來。我和我的藝術,兩者之間毫無關係。我的藝術屬於另一個世界,而我卻屬於這個世界。」
「明天你打算做什麼?」她若無其事地問,可她的心卻跳得厲害,她的眼睛透著緊張的神情。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緊張。可她也知道他象一隻狼那樣盲目地盯著她。一場令人奇怪的鬥爭正在她常人的意識和他那神秘、妖術般的意識之間展開。
「去吧,去尋找你的新世界吧,親愛的,」她的聲音有點做作,「說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尋找盧伯特的極樂島。」
他心虛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當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餓了三天。」
「在仇恨社會方面,」他說,「他象墮落之河中的一隻老鼠,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比我們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無法解脫自己。我猜他是個猶太人,或者說他有猶太血統。」
一想起他要為科隆的一家花崗岩石廠雕一座柱子中楣,戈珍就覺得十分有趣。她從他那兒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況。這座浮雕繪的是一幅集市圖:農夫和工匠們身著時髦衣服正縱情飲酒狂歡,模樣很古怪。他們發瘋地到處亂跑,看戲,親吻,擠作一團。還有的在船形鞦韆上蕩來蕩去,或是玩槍,一片瘋狂,混亂的場景。
隨後,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邊。他感到一陣空虛。
洛克氣壞了。
「你是不是說女人過了二十就不漂亮了?」傑拉德問。
「我可沒怎麼著她。」他說。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臉埋進他的衣領中,偎依看他,懇求道:「別笑話我嘛,別笑我。」
他信口說。
「他不是很了解她嗎?!」她沖傑拉德調侃地說,聲音很歡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腳就行了——多可愛,多柔嫩、多美的腳,啊,它們可真是奇迹,真的——」
「怎麼了?」他說著摟住她。
「我還沒有丈夫,」戈珍用英語說。然後又用德語說:「他三十一。」
「什麼?」他不明不白地問。
而戈珍則睡得揚眉吐氣,她是勝者。突然,她一激靈醒了。曙光已溶滿了小木屋,光線是從矮窗上射進來的。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峽谷:白雪皚皚,紅裝素裹,象仙境一般。坡底有一圈松樹,只見一個人影在晨曦中向這邊移動。
①立柱基礎處的裝飾。
戈珍等她繼續說下去。
伯金嘆口氣,生氣地皺起眉頭。
他的體格也引起了她的興趣——他個頭還象個小男孩兒,樣子就象街上的流浪漢。他絲毫不掩飾這一點。他總是身穿簡樸的深草綠色防水布衣和馬褲。他的腿很細,不過他並未設法掩蓋這一點:這是德國人中了不起的樣子。他從來不逢迎巴結別人,一點也不,而是我行我素,不過表面上還裝作挺快活的樣子。
她早已開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夢。這些夢可以輕易地變成現實。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諷刺自己的衝動。傑拉德把一個破落的舊工業康採恩變成了一家富有的企業,這又怎麼樣?關她什麼事?那破落的工業康採恩和這迅速發展起來的、組織有序的企業都是偽幣。當然了,她表面上很關心——表面現象是很重要的,內心裡卻覺得這不過是個大笑話而已。
「不,」厄秀拉說,「不是這麼回事。愛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種非人的東西,愛只是它的一部分。我相信我們要實現的東西來自我們未知的世界,它比愛要深遠得多。它不怎麼有人性。」
她的嘲笑令他渾身打顫。他睡覺時,似乎是在蜷著身子,仍在憋著勁兒,但人很空虛。
「行了,就憑你那麼抱起她來腳不著地,就夠丟人的了。」
「好吧,」他說,「咱們可以走,明天就走。咱們到維洛那去找羅蜜歐和朱麗葉,到圓型劇場去,好嗎?」
九九藏書他用手比劃著。「算上墊座,這麼高——」
「可這個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說著很忠厚地笑笑。「她是個中年婦人,是個伯爵或別個什麼人的妻子,留著長發。」
「怎麼叫好玩?什麼好玩?」他問。
「你除了建築雕塑以外不搞別的嗎?」一天晚上戈珍問他。
她瞄一眼他的手錶:七點整。他還在沉睡。可她卻完全醒了,這幾乎有點讓人害怕。她躺著,眼睛看著他。
「對,傑拉德,親愛的,我敢說你對這傳說記得很準確。」
厄秀拉受到這樣傲慢無禮的侮辱,很生氣。他讓她從神秘藝術的高峰降到了普通業餘的水平。她抬起通紅的臉,氣沖沖地回答:「可不管怎麼說,它是一幅馬的圖畫。」
「誰?」戈珍問。
他聳聳肩,慢慢攤開手,表示不感興趣,似乎是告訴她,她是個外行,說話不在行。
伯金聳聳肩不作答。
「現在不搞,」他說,「我什麼都搞過,就是沒搞過人物雕像,從沒搞過。別的嘛——」
戈珍身著猩紅運動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藍裙和藍襪子,興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著。傑拉德穿著白衣灰褲在她邊上拉著小雪橇。他們爬上陡坡,身影在遠處愈來愈小。
他仍躺著,笑了。
「你不怕雪化了嗎?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說。
想到這裏,她頭腦立時清醒了。她不敢轉過臉去看他——他正紋絲不動地站著、毫不鬆懈自己的意志。她竭盡全力,用一種漠然的語調發出了響亮的聲音,說:「我說,你能不能看看那後面的包,遞給我我的——」
厄秀拉頭腦中閃過一個想法:「那是因為你從未愛過,所以你無法超越。」
「你不想走嗎?」她苦惱地問。
她看看他那瘦弱、緊張的手。這雙手緊握著,象魔爪,又象「虎爪飾①」,不是人的手。
戈珍從姐姐臉上看出一種說不出的幸福。
「是的,打了,」他不經意地說,「比打什麼都重。我不得不這樣,非這樣不可。不這樣我就無法完成我的作品。」
①德國最大的工業省。
「你愛我嗎?」她低聲極嚴肅地問。
那匹馬佇立著,隨時會狂奔起來。這是一匹粗壯的駿馬,渾身肌肉綳得很緊。它的脖頸可怕地弓著就象一把鐮刀,雙腹收緊,憋足了勁。
「你的很柔,很美。」她高興地說。
「也讓人惱火,」伯金說,「他既讓她們憐憫又讓她們反感,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往陡坡下滑時她緊緊貼著他。她覺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樣灼燙的砂輪上砥礪著。雪花在身邊反濺,就象磨刀時濺起的火花,身邊的白色越飛越快,白色的山坡象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撲來,她溶化了,象一個小球蹦跳著沒入一片白色中去。隨後在山下拐了一個大彎,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減速,停了下來。
「也許是吧,」她說。她對己對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補充說,「我確實認為當一個人仍關注舊世界時他是無法接受新東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嗎?要與舊的做鬥爭才行。我知道,人們迷上了這個世界是為了同它鬥爭。可它不值得我們去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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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人們都沉默了。厄秀拉和伯金感覺得出來,戈珍和傑拉德很高興他們離開這兒。
塑像是個裸女,嬌小的身姿,她騎在一頭高頭大馬上。姑娘年輕溫柔,簡直是朵蓓蕾。她側身坐著,雙手捧著臉,似乎有點傷心、羞澀,樣子很洒脫。她的亞麻色短髮鬆散地披下來,遮住了雙手的一半。
她猛地一頭扎在他肩頭上,不好意思了。他則洋洋自得地躺著。
但厄秀拉認為他是為什麼事不痛快。他的夥伴——那位高個子、白凈臉的漂亮小夥子也不安定,東遊西轉沒個穩當樣,他似乎在反抗著什麼,不甘屈從於什麼。
「銅——青銅。」
「讓我相信了。」
可洛克那神秘莫測的目光卻緊緊地盯著戈珍。他覺得戈珍身上有什麼與他很合拍。他真象傳說中沒有靈魂的小人兒,在人間找到了伴侶。可他又為此苦惱。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頭奇怪的動物——一隻兔子,蝙蝠或一頭棕色的海豹——開始跟她說話。可她也知道他意識不到的東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強大的理解力,可以領悟她的活動。他並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並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這種了解靠的是下意識和惡意,沒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你是個享樂主義者。」傑拉德略微調侃地笑道。
伯金看著他那陌生、幾乎毫無表情的臉。傑拉德似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你快活嗎?」她問。
傑拉德默立著沉思。
他們又忙著討論技術問題。戈珍很喜歡他的構思。
戈珍從傑拉德手中接過照片細看起來。
「我不願意讓人笑話。」她喃言道。
「這可真奇怪。」傑拉德說。
「是的,我知道。可從精神上說,你們是要離開我們了,對嗎?」
「她叫什麼?」戈珍問洛克。
「怎麼了?」他說,「太快了吧?」
「高浮雕。」
但他也自信他可以駕輕就熟地駕馭雪橇。
「我不知道,」他說,「你喜歡幹什麼?」
戈珍思忖了一會兒。隨後臉上露出嘲諷甚至蔑視的微笑。
厄秀拉來到外面純凈的新雪的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擊傷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著她的心。她頭暈目眩,頭腦麻木得很。
「用什麼做的?」她昂起頭,故作冷漠地看著他。
她走過去,美麗的赤|裸手臂伸向小包,熟練地翻出她的東西,打開盒蓋,但見上面的圖繪得很精美。
「呃,」傑拉德說,「我不知道。這還沒完呢——」
洛克聳聳肩表示不屑一顧。
也真奇怪,他早年貧困卑賤的生活使她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所謂的紳士即那些受過中學和大學教育再出來工作的人讓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為什麼,她極端同情這個流浪兒。他似乎是下層社會生活的標記。她無法不同情他。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爭論了。
戈珍看著他那光滑,黑紅的皮膚,太陽穴處的皮膚綳得很緊。又看看他稀疏的頭髮和他愛動的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樣的小鬍子。
「怎麼玩了?」他回過頭來問。
「我一直愛著你,也愛戈珍,別忘了這一點。」伯金痛苦地說。傑拉德奇怪、茫然地看著他。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靈魂在鬥爭,她感到害怕。她總是怕人們的話,因為她知道純粹的語言力量總會讓她相信她曾經不相信的東西。
「你的什麼?」他問。
「什麼樣的浮雕?」
雪橇來了。戈珍下來,大家相互道別。他們要分手了。伯金坐上去,雪橇啟動了,戈珍和傑拉德站在雪地上揮手告別。看到他們站在雪中孤零零的身影愈來愈小,伯金的心涼了。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可他為什麼要有馬的概念呢?我知道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這是他的自畫象,真的——」
厄秀拉站起身離開了這三個人,走了。
「可是,你不想與舊的世界仍保持聯繫嗎——父親和我們大伙兒,還有一切別的,如英國和思想界。你不認為你需要這些,而是要去創造一個世界?」
「你高興走嗎?」她發愁地看著他問。
戈珍哆嗦了一下,紅了臉。不知為什麼,她幾乎要哭起來。
「看你跟她跳舞好玩呀,」她半帶嗔怪地說。這話攪亂了他那爺們兒的自尊心。「真的,傑拉德,那姑娘太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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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意思,戈珍,」厄秀拉對妹妹說,「洛克先生正為科隆的一家工廠搞一個柱子中楣,這根大柱子要立在馬路上呢。」
「哦,一隻小琺琅盒,黃色的,上面畫著一隻正在啄胸毛的鸕鶿——」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還未發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殘酷的婦女階段過渡,正在強壯的馬肚子旁擺動著,楚楚動人。兩隻小腳|交叉著想遮掩什麼,可什麼也遮不住。她就這樣赤著身子坐在光滑的馬背上。
戈珍沉默著,她也氣得夠嗆,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個令人無法忍受的門外漢,竟闖入了這個連天使都怕涉足的領地。可其結果是傻瓜倒霉。
與此同時,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機跟洛克交談。男人們在場時是無法開口的,在這種情況下她們無法跟他接觸。這位孤獨的矮個子雕塑家要單獨與她們相處才行。九_九_藏_書他還希望厄秀拉在場,做他同戈珍之間的傳話人。
「不,」她凱旋般地叫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
厄秀拉想了想說:「我相信我是快活的。」她回答。
「可為什麼別人還關心他?」傑拉德叫著。
「因為他們心中也仇恨理想。他們要到陰溝中去看個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們前面的小耗子。」
接下來就是兩個內行人之間簡短的問答。
「哦,我們會再回來的,」厄秀拉說,「這不是坐火車旅行。」
傑拉德吃驚地抬頭看著伯金。
突然,她奇迹般地記起,在腳下的遠方,有黑色、結滿果實的地球。向南展去,是一片長滿桔樹、松柏、青青的橄欖林的土地。藍瓦瓦的天際下是冬青樹那蒼鬱的枝幹。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這萬籟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並不是整個世界!人可以離開它,跟它斷絕關係。可以一走了之。
「我不明白你用的這些詞句,真的,」他聲音平淡地說,「可聽起來象表達著某種奇怪的慾望。」
「那麼,你認為,」戈珍說,「藝術應該為工業服務嗎?」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二人都對他肅然起敬。可有時厄秀拉會覺得他身上有難以言表的卑俗氣。
「你能理解嗎?」他問。
「哦,他們不管多大都沒關係。」洛克說,「一個男人應該是大塊頭,力氣過人,年紀大小倒無所謂,只要他身材高大,塊頭笨重就行。」
「去南方嗎?」傑拉德有點不安地問。
「你從來沒有象世人一樣工作過。」他不無嘲諷地對她說。
「是嗎?」他溫和地說。
他看看戈珍,然後目光又移開去,似乎她沒注意到戈珍。其實戈珍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還是個學藝術的學生哩!」戈珍叫道。
人們都不說話了。
「我想是的。什麼時候回去?」伯金問。
「你幹嗎要弄這麼個小小的戈蒂娃?」傑拉德問,「她太嬌小了,何況騎在馬上,顯得她太小,多小的一個小孩兒呀。」
他頓了頓,然後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馬上又回來了,帶來一小捲紙,交給戈珍,她打開,那是一幅照相凹版製作的塑像的複製品,署名是F.洛克。
「他是個小蛀蟲,在啃生活的根子。」
戈珍審視地看著厄秀拉。她對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轉過頭來冷漠、惡狠狠地說:「算了,我至今還沒有超越過愛。」
「我恨這兒,」她說,「我恨這雪的世界,恨它這麼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這是惡魔的光芒,它讓每個人感到彆扭。」
「對,」她說,「在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屬於這個世界。如果你想離它而去,這不是一個幻想嗎?不管怎麼說,一座農舍,無論是在阿部魯吉①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都算不得一個新世界,不算。對付這世界的唯一辦法是看穿它。」
「你覺得一切都還好嗎?」伯金問。
她要立刻實現這個奇迹。她要馬上與這雪的世界、這可怕的、靜止的冰山訣別。她要看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陽光撫摸蓓蕾時花|蕾的反應。
「而現在,現在,我一年可掙一、二千英鎊——」
戈珍似乎覺得自己全然沒入了白雪中,化作了一塊純凈、毫無思想的水晶。當她來到坡頂,頂著風四下環視時,發現峰巒疊嶂,望不盡的岩石和雪山在蒼穹下軒然聳立著。她覺得這副景象真象一座花園的圖景,山峰就是純潔的花朵,她真想去採擷這些花朵,把傑拉德都給忘在一邊了。
她心裏卻對自己說:「天啊,我幹嗎這麼緊張——你這傻瓜,幹嗎要這麼緊張?如果他看出來,我可就完了——你知道,如果讓他看出你此時的心情,你就永遠完戲了。」
戈珍思忖著。
「不,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它偏偏傷了我的心。」厄秀拉說。
她轉過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安妮特。馮。威克,」洛克懷念地說,「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討厭。她是個大麻煩,一分鐘也不會安定下來,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頓耳光,打得她哭出來她才會老老實實坐上五分鐘。」
這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山頂上微風習習,可所過之處卻象刀子似的削下煙一樣的雪花兒。傑拉德心滿意足地走出來,臉色極好,神情怡然。這天早晨戈珍與他平靜相處,很和諧。但他們對此毫無感覺。他們乘平底雪橇出發,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來。
「我無法馬上告訴你。」她說。
洛克聳聳肩。
說著她坐在椅子上。很明顯她是來道別的。厄秀拉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默默地等待著。
屋外,有個渾厚的男聲在瀟洒地唱著:「給我開門,開門,你這驕傲的人,用木柴給我把火生著,我已被雨澆得水淋淋。」
「我不能要你的,戈珍,」她叫道,「我可不能奪走你的這些珠寶。」
她坐起身看著他。
他凝視著她,看出來她是在挑戰。
「哦,是的,」他說,「這根柱子只是整座建築的一部分。它太龐大了。」
戈珍覺得,洛克身上有著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別人都有幻想,必須有幻想不可,有過去和未來。可他是個徹底的苦行僧,沒有過去和未來,沒有任何幻想。這樣的話,他無論怎樣也不會欺騙自己。最終,他不會為任何事所煩惱,因為他什麼都不在乎,他絲毫不想與任何東西一致。他是一個純粹的局外人、苦行僧,過眼煙雲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傑拉德和戈珍對兩個要走的人很友好,很關心,好象他們是要出門的孩子。戈珍來到厄秀拉的卧室,把她那三雙有名的彩襪扔到床上。這些襪子是在巴黎買的厚絲|襪,有朱紅的,矢車菊藍和灰的。灰色的襪子是針織的,厚厚實實得沒有縫。厄秀拉高興極了。她覺得戈珍把這麼好的寶貝送給她可真是太好心了。
「那盡頭是什麼樣的?」他問。
他揚揚眉毛,得意地聳聳肩。
這支歌讓她永志難忘。
「盧伯特,」她沖他叫著,「我想走。」
戈珍把圖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視著傑拉德,看得他睜不開眼。
他只需要被套上車,他需要手上有任務,因為他自己並無此種意識。她可以做到這些,為此她會跟他結婚。他會進議會,在議會中代表保守黨的利益,他可以掃清勞資之間的衝突。他是那麼大無畏,那麼強壯,他知道任何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同幾何中的問題是一樣的。他不顧自己,也不顧別人,只一心解決問題。他很純,真的很純。
他仍舊盯著她,絲毫不讓步。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然後他又向別處看著,不想再說什麼。
她充滿希望地回到屋子裡。伯金正躺在床上看書。
洛克臉上一陣抽搐。
「女人們到底都需要什麼?」他問。
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很緊張。戈珍和洛克很討厭她。他們剛開始交談時就過來的傑拉德也不贊成她。傑拉德覺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奧的東西庸俗化了。於是他同那兩個人聯合起來反對厄秀拉。他們三個人都希望她離開這裏。可她卻沉默地坐著,心在哭泣,劇烈地跳動,手指在擰手絹。
「好吧,」她柔聲地哀鳴道。她感到她的心長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卻不在乎。「我的愛!我真想成為羅蜜歐和朱麗葉!」
她坐在他身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驚的是他聽了她的話后竟不怎麼吃驚。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墊座,很高,這麼高。」
想到此她又禁不住自顧笑了,似乎這一切都是兒戲。可同時她的心卻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過去。她可以從鏡子中看到他——高高的身軀俯下來,碧眼金髮,怪可怕的。她偷偷地觀察鏡子里的他,試圖避免讓他看出她的心境。他並不知道她在看鏡子中的自己。他自顧茫然盯著她的頭,她正用力梳著頭髮,發瘋地用顫抖的手往下梳頭髮,讓頭髮全披下來。她把頭偏向一邊梳著,她說什麼也不會轉過臉來正視他,決不。想到此,她幾乎要昏倒在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她意識到那可怕的身軀就在身後,那堅實、不屈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背。於是她感到她無法忍受,再過幾分鐘她會摔倒在他的腳下,在他腳下卑躬屈膝,讓他毀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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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他問,「難受嗎?」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片刻。她似https://read.99csw.com乎是在審度他的靈魂。然後她又垂下眼皮,不作聲了。
他緩緩地抬頭看她。
洛克很不耐煩地重複道,「我不認為她們漂亮。」
「是啊,很美。」她喃言著,敬重地抬頭看看他。
「你說的『一幅馬的圖畫』是指什麼?」她沖姐姐叫道,「你說的馬是指什麼?你指的是你頭腦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這概念的圖解。還有另外一個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馬也可以不叫它非馬。我完全有理由說你的馬不是馬,那是你自己製造的假象。」
「是的。你看它有多麼呆板、愚笨、粗野。馬是敏感,很纖敏的,真的。」
看到他臉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覺得那就象一個小孩子的笑容。這真讓她無比快活。
戈珍站起身來到厄秀拉身邊,雙手勾住她的脖子。
他迷惑、沮喪,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是她控制他的時候了。她知道他並沒意識到她那副恐怖相。可她的心還是沉重地跳著。笨蛋,她是個笨蛋,幹嗎要嚇成這樣?!感謝上帝讓傑拉德這麼盲目,什麼也沒發現。
他毫無用心地說。
他閉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轉過他的頭。
可你走得太遠了,認識不到這一點。「
戈珍插嘴了,她滿面通紅,急於要避免這種局面,避免讓厄秀拉繼續出醜。
伯金和傑拉德都不喜歡洛克。傑拉德對他不屑一顧,伯金對他也很惱火。
她走到鏡子前,取下頭上的發卡。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鏡子前幾分鐘,梳理那頭黑色的秀髮。這已經成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種儀式。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是的,人是明白這一點。他與這裏不再有什麼關係時,他就有另一個自我,它屬於一個新的星球,而不是現在這個世界。我們非得跳離這個世界不可。」
「用什麼材料?」她問。
傑拉德笑道:「會化嗎?」
儘管她年輕,但她摸准了整個英國社會的脈搏。她並不想崛起於這個世界。她憑著她經歷過的殘酷青少年時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就意味著一場一場地演假戲,就象得到了一個假便士要裝作是得到了兩個半先令的銀幣一樣。整個價值觀都是虛假的。當然,她儘管玩世不恭但還是清楚,在一個偽幣泛濫的世界上,一金鎊比一便士要強,反正都不是好東西。可不管好壞,她都蔑視它們。
「當然了,」她開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這位藝術學院的小人兒了。」
她緩緩地抬起眼皮,熱辣辣的目光盯著洛克的眼。他的心讓她看得發熱,他似乎更盛氣凌人、更了不起了。
「哈——哈——哈!」戈珍大笑。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說,「她現在該有二十三歲了。」
「我也說不準。也許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後看。」傑拉德說。
一時間,她竟野心勃勃起來。她認為,傑拉德有堅強的意志和理解現實世界的能力,應該讓他來解決今日世界的問題,解決現代世界上的工業化問題。她知道,他早晚會達到變革的目的,他會重新組織工業體系的。她知道他能夠這樣做。作為一件工具,干起這些事來他可是好樣的,在這方面她還沒見過別的男人象他這麼有潛力。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知道。
「這裏的雪真地刺傷了你的心嗎,厄秀拉?」戈珍有點吃驚地問,「我不相信這雪刺傷了你的皮膚,這也太可怕了。我倒覺得這雪賞心悅目呢。」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覺得那學藝術的女孩子還未發育完全,不考慮有害的後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亞麻色短髮剛齊脖根兒,稍稍向里曲卷著,因為頭髮太濃密了。那女孩兒可能受過良好教育,家境不錯,遇上洛克這位有名的雕塑大師,自以為做了他的情婦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這些冷酷的常識了。德累斯頓,巴黎,或倫敦,在哪兒都那樣。她懂得這一套。
「一個人需要一個新的生存空間,這我同意,」她說,「可我認為一個新世界是從這個世界發展出來的,與另一個人獨處異地並不能發現新世界,那只是劃地為牢罷了。」
可他已轉過身去,心中暗自吃驚:她竟會讓他翻弄她的貼身小包。這時她轉過身來,面色蒼白,眼裡放射出神秘、極度興奮的光芒。她看見他彎腰俯向書包,無所用心地解開包上鬆鬆的帶子。
「我怎麼幹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說,「因為——」他換了一副腔調,開始說法語。「我長大了,曾經從市場上偷東西。後來我開始幹活,給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廠,我在那兒開始學造型。有一天我幹得膩透了,就躺在陽光下拒絕幹活。後來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義大利,一路要飯,走了下來。」
「義大利人對我很好,他們對我很尊敬。從波贊到羅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幾個農民一起吃上一頓飯,有草鋪睡。我從心底里愛義大利人。
可她什麼也沒聽到。
「不認為是這樣!」她逗趣道,「那可憐的姑娘現在正躺在床上睡不著,人家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的。她覺得你太棒了——哦,太神奇了,什麼別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這是不是太好玩了?」
「呃,」她順口說,「什麼都行,對我來說什麼都行,真的。」
「天知道,」他說,「我覺得,她們需要的是滿足她們的厭惡。她們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頭是不會滿足的。」
「為什麼是莫德。阿倫呢?」他問,「是嗎?我總以為那是傳說。」
「你的雙唇太硬了。」他恍惚地抱怨著。
「你到了空間以後會怎麼樣呢?」她譏諷道,「無論如何,有關世界的偉大真理在那裡會依然故我。你儘管比誰都高明,可你無法不顧事實,比如說,愛是最崇高的,無論是在空間還是在地球上。」
開始幾天是在熱鬧的體育運動中度過的:滑雪橇、滑雪、滑冰,以飛快的速度在白光中飛行,運動本身早已超越了生命,人的靈魂在運動和白雪中進入了非人,抽象的速度、重量和永恆的境界。
傑拉德的目光變得剛強、陌生起來。他在滑雪板上滑行時,他看上去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聲強化、致命的嘆息。他那彈性很強的肌肉優美地隆起,軀體彈起,毫無顧忌、盤旋著飛起來、衝出去。
那天下午厄秀拉和洛克坐在娛樂廳里聊天。洛克這幾天似乎有點不大高興,不過仍象平時一樣活潑、幽默。
「你這樣做了。」她說。
「這小姑娘嗎?」傑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對,」伯金說著轉過身去。最近這兩個男人之間產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敵意。自從出國以來,伯金就顯得神情陰鬱、漠然,隨大流,東遊西逛,對什麼都不管不問。而傑拉德則相反,他顯得緊張,痛苦。兩人相互對峙著。
緩過勁兒來以後,她站起身朝四下里環顧,不禁感到驚奇。她臉色蒼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她現在在哪兒?」厄秀拉問。
她突然坐直身子。
「你多大了?」他反守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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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這兒就打住了。「我的,我的什麼——?」她心裏發出無聲的叫喊。
「就是它。」她說著在他眼皮底下取走了盒子。
「工作過?工作過?」他問,「什麼工作?你干過什麼樣的工作呢?」
他們準備第二天就離開此地。他們先來到戈珍的房間,戈珍和傑扯德剛打扮好準備去參加室內晚會。
①阿倫(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師,以跳赤足舞著名。
那三個人都沉默著,等著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後戈珍似乎很平淡地問:「這女孩兒是模特兒嗎?」
「知道嗎?」他裝出有耐心的樣子降尊紆貴地說,「那匹馬是一種形式,是整個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藝術品的一部分,是一種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馬,你可以喂它糖塊。你看得出嗎?它是一件藝術品的一部分,它跟藝術品以外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
她吃了一驚,鼓起勇氣才象往常一樣繼續平靜地梳理頭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跟他在一起,她卻怎麼也定不下心來。她絞盡腦汁想找點話題跟他聊聊。
「能有這麼一座工廠真是太棒了。」厄秀拉叫道,「整座建築都這麼漂亮呀?」
他跟過來,站在她身後。她正忙著低頭取下發卡,把一頭溫馨的頭髮抖散。她抬起頭時,發現鏡子中的他正在看著她。他似看非看https://read.99csw•com,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後。
「沒錯兒,」他說,「我不喜歡大個子比她更年長的模特兒。
他開始用義大利語和法語混著說。同她說話時,他本能地用外語。
他睜大小精靈似的眼睛驚訝地看著她。
「你長篇大論了一番,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她淡淡地說,「那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蠻。那女孩兒就是你愛過、折磨過然後又拋棄的人。」
厄秀拉又重複一遍。
他立即說:「說得對!說得好!不僅我們的工作場所醜惡不堪,而且這種醜惡會影響我們的工作。人不應該再忍受這種無法忍受的醜惡了。到頭來,它會害了我們,我們會因其醜惡而萎縮。工作也會萎縮。因此人們會認為工作本身就是醜惡——機器和勞動都是醜惡的。其實,機器和勞動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們最終將因為工作太讓人難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讓人噁心,人們寧可挨餓也不工作,這將是我們文明的末日。到那時,鎚子將只會用來搗毀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有機會讓工廠美起來,讓車間漂亮起來,我們有機會——」
戈珍睜大眼睛陰鬱地看著他,似乎象抽他的骨髓一樣要從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話。他是個天生來不說實話的人,可她那透著陰鬱目光的大眼睛在盯著他,似乎劃破了他的血管,於是他很不情願地開始說:「我父親是個不愛工作的人,我們沒有母親。我們住在奧國佔領下的波蘭,我們怎麼生活呢?嗨,有法子!我們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間房,一家佔一個角,廁所在屋中間——就是一個蓋上木板的坑,哈!我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可能有個女人和父親在一起。他是個遊手好閒的人,跟鎮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打起來。那個鎮子是個要塞,他僅僅是個小人物。可他斷然拒絕為他人工作。」
傑拉德仍舊佇立著凝視外面迷濛的雪霧。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他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吻她那噴了香水的秀髮。
「我不認為是這樣。」他說。
「你丈夫。」厄秀拉不無嘲弄地說。
他凝視著她。他那飛快的手式顯示出對她的不屑一顧。她似乎有點不寒而慄。
「它們是珠寶嗎?」戈珍愛憐地看看她的禮物說,「多可愛的小東西呀!」
她坐著慢條斯理地解鞋帶,他也開始寬衣。上帝保佑危機過去了。她感到她開始喜歡他、愛上他了。
傑拉德看著那雙鵰出來的小腳。兩隻腳|交叉在一起,羞澀、恐懼地相互遮掩著。他看了好一陣子,迷上了這雙小腳。
①義大利中部地區。
他不說了,只是凝視著她,不再提起剛才的話題。他覺得跟她沒什麼好說的。
她猛然揚起臉要他吻她的雙唇。她的雙唇緊繃著,在顫抖,而他的唇則柔和得很。他吻了好一會兒,隨後心中感到一陣憂傷。
「哦,我說不上,」傑拉德說,「等呆膩了就走。」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著什麼。
他有些迷惑不解。他在這邊束緊書包的時候她迅速梳好了頭髮,然後坐下脫鞋。她不能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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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莫德。阿倫,①」戈珍調侃道。
他似乎發瘋般地胡說八道起來。突然,他又發瘋似地振作精神,用報復、威懾的目光盯著伯金,說:「你知道當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你受的是什麼樣的罪嗎?她太美了,太完美無瑕了,你發現她太無與倫比了,於是這想法象撕綢布一樣撕裂你自己,每撕一下都讓你疼得不行。哈!那種完美!你毀了你自己!然後——」他站在雪地上,突然鬆開握緊的拳頭,說,「這沒什麼——你的頭腦或許象破布一樣燒焦了,還有——」他掃視一下天空,做了一個奇怪的戲劇動作——「那是毀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一種偉大的經驗,某種最終的體驗。然後你象遭到電擊一樣萎縮了。」他默默地走著。他象是在吹牛,但很象一個在極端狀態下吹牛般說實話的人。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問。
「你是怎麼幹上雕塑的?」厄秀拉問。
「至於你的藝術世界和現實世界,」她說,「你要把它們分開來,是因為你無法忍受和了解你是個什麼人。你不承認你是個多麼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聲稱『這是藝術世界』。可是藝術世界只是關於真實世界的真理,就是這樣。
她明亮、似乎有些變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聲大笑起來。
「我一點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說,「我只知道我們將去某個地方。」
「你為什麼,」厄秀拉問,「把馬做得這麼僵硬?它硬得象一塊大石頭。」
②奧謝。帕奈爾的情婦。
「休普拉騰舞就是那麼跳。」他笑道。
傑拉德鷹一樣聚光的眼睛望著遠方說:「是的。這些該結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麼溫柔,她的皮膚象綢緞一樣光滑,她的手臂豐腴而柔軟。可這些令我的意識萎縮,燒毀了我的心靈。」他說著向前走了幾步,凝視著遠方,他的臉就象野蠻人在駭人聽聞的宗教儀式中戴上的面具。「它打瞎了我心靈上的眼睛,」他說,「讓人變成睜眼瞎。可是你卻希望失明,你願意讓它打瞎你的眼睛,你不需要別的。」
「多高?」
「我發現她們沒味兒,不好看,對我的作品來說沒什麼用處。」
「我不需要了。我還有三雙。我要你收下,要你收下。這是你的了,拿著——」
「可能是的。」傑拉德說。
兩個人繼續朝前走。
她的雙臂摟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撫摸著她的面頰,足足有好一會兒。可厄秀拉感到很難受。戈珍這種保護人的姿態對她來說是一種辱沒,太傷人了。戈珍感覺到姐姐的抵觸,很尷尬地抽回手,翻起枕頭,翻出那幾雙襪子來。
「可是,除了工作——機器式的工作就沒別的了嗎?」戈珍問。
與此同時她又向自己提出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問題:「拿他用來做什麼呢?」她想到了礦工的老婆們,她們的亞麻油氈和鑲花邊的窗帘,還有她們穿高靴子的女兒們。她又想起礦井經理的老婆和女兒們,她們的網球聚會,她們的爭風吃醋,好不可怕。還有肖特蘭茲以及它那毫無意義的名望,克里奇家一群毫無意義的人。還有倫敦,眾議院,現存社會。天啊!
他看著地板,聲音愈來愈細,最後沉默了。
「沒什麼,」她忙說,「我就這習慣。」
她看著他,著了魔地大笑著,這笑聲象一把尖刀插入了他的心臟。不過他不在乎,並不理會。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這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真的嗎?」戈珍大叫。
「那你們怎麼生活呢?」厄秀拉問。
「多大了?」他重複道,遲疑不答。很明顯他不願說。
「戈珍,」厄秀拉說,「我們明天要走了。我無法忍受這兒的雪了,它刺傷了我的皮膚和我的心。」
他有氣無力地睡著。她現在竟真誠地看待他了。在這之前她一直是怕他的。她躺有床上琢磨著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代表世上哪類人?他有著很強的意志和主見。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時間里就對煤礦進行了改革。她知道,如果他遇上任何問題和艱難險阻,他都會戰勝它們。只要他有了什麼想法,他就會付諸實施。他有撥亂反正的才能。只需讓他掌握了局勢,他就會度過難關,干出個結果來。
「當然。人在這個集市上做什麼呢?他們滿足於與勞動相對應的東西——機器使用著他而不是他使用機器。現在是他使用機器的時候了——他在享受自己體內的機械運動。」
「那麼你對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關心了?」傑拉德問。
她面頰通紅,臉都變形了。洛克剛才還象一隻走頭無路的野獸那樣低頭坐著,聽到她的話,抬起頭偷偷地掃了她一眼,喃言道:「對,就是這樣,是這樣的。」
「我覺得,」她說,「真不該把我們的大工廠搞得這麼醜陋。」
「為什麼呢?」傑拉德問。
「僵硬嗎?」他雙臂交叉起來問。
伯金搖搖頭。
「她是不是愛上你了?老天爺,她是不是愛上你了?」戈珍興高采烈地說。
「喂,傑拉德,」她笑著,溫柔地逗他,「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教授的女兒玩得多有意思嗎?」
「你是否感到,厄秀拉,」戈珍很懷疑地開始說,「你將一去不復返,永不再回來?」
「我想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東西,」伯金說,「只是我們要在一陣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則順潮流而下。」